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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蓮花托盞

      2022-07-04 09:08:58張詩群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董家芙蓉

      楓香鎮(zhèn)的夜晚來得比城里早。蘇青荷走進衛(wèi)生院家屬大院的時候,王芙蓉已帶著玲兒,把幾只雞趕進了籠子。退休后的王芙蓉變得日漸平和,孫女玲兒出生后,她大半生累積的怨氣似乎都被沖淡了,整個人重新被溫情包裹。

      夜色一點一點地漫浸開來。此時,家屬院平房里各家都亮起了燈。剛過晚飯時間,刷鍋洗碗的聲音從四面響起,衛(wèi)生院特有的藥水味從院外五十米處的醫(yī)療區(qū),穿過兩排筆直的水杉,縈繞在夜氣里。這一切,在蘇青荷的感覺中,竟有著不同往日的親切和溫柔。

      家還是平時的模樣,但她知道,自她去了一趟董家后,這個家,就有些不同了。

      說起來,還是王芙蓉勸她去的董家。王芙蓉說:“你那生父也怪可憐的,這第一回見,就成了最后一回見,無論如何把他安生著送走再回來。”所以盡管有怨氣,蘇青荷還是帶著蓮花托盞去了董家。

      董家在縣城老糧站后面的沈家巷。她下放五七干校的那一年,和程浩林不止一次路過那條巷子,但那時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以親生女兒的身份再次來到這里。

      她見到了兩個姐姐董秀珠、董帶弟和弟弟董一鳴。老式木板床上,躺著她的親生父親——縣磚窯廠前窯工董玉成。董玉成似乎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對她說了聲“對不起”,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淚眼模糊中,她看到了櫥柜頂上的另一只托盞,和她包里的認親信物一模一樣的蓮花托盞。她小心地把包里的那一只取出來,所有人都瞪直了眼睛,戲劇性的一幕就在這一刻發(fā)生了。

      董帶弟毫不掩飾她的驚訝:“這不是董家丟失的那只托盞嗎?怎么在你手里?”

      董秀珠欲言又止,最后小聲地埋怨董帶弟說話不中聽。

      蘇青荷就在此時決定離開。關(guān)于她身世的所有情節(jié)都沉渣泛起,她壓制許久的怨憤躥了上來,于是立刻收起那只跟隨了她三十二年的蓮花托盞,逃也似的離開了董家。

      此時,王芙蓉系著圍裙在灶臺上忙活。她掀開熱騰騰的鍋蓋,嘴里吹著氣,快速端出一碗黃澄澄的雞蛋羹,那是給孫女的營養(yǎng)餐。玲兒斷奶后,養(yǎng)雞下蛋、變著花樣做雞蛋羹,就成了退休醫(yī)生王芙蓉的重要日常,盡管六歲的孫女每次都噘著小嘴表示已經(jīng)吃膩。

      蘇炳南瘸著腿從廚房里走來,左右手各端著一盤熱菜?!案纾€沒吃?。俊碧K青荷卸下包,取出托盞放回到條臺上。

      玲兒聽到聲音,撒開小腿,歡叫著跑過來,撲進蘇青荷的懷里。

      “咦,不是說了過兩天回來嗎?”王芙蓉詫異地走過來,看了看蘇青荷的臉:“老董……走啦?”

      “沒呢,不知道?!碧K青荷隨口說著,到廚房里舀水洗臉。

      晚飯吃得潦草。玲兒吃到一半,推開飯碗玩小風車去了。蘇炳南這幾日很忙,入了秋,天天有人催要新衣。他趕緊扒拉了幾口飯,又回到那臺縫紉機上,片刻,嗒嗒嗒的聲音流水般灌滿了屋子。

      “想當年,這老董開瓷窯廠的時候,也是家大業(yè)大的。誰能想到……誰也怨不得,都是命?!蓖踯饺貒@口氣說。

      “要不是媽心腸好,三十二年前,我興許就死了?!?/p>

      王芙蓉又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也怨過媽。你和你哥……”

      蘇青荷起身收拾桌子:“媽真是越老越糊涂,玲兒都這么大了,還說這個!”

      四十歲出頭的裁縫師傅趴在縫紉機上,頭都沒有抬一下,嗒嗒嗒的聲音越發(fā)密集了起來。

      蘇炳南大她九歲,她一直叫他哥。蘇炳南還在娘胎的時候,就沒了父親。蘇炳南的父親——那位前楓香小學會計,某一年冬天揣著款子去買課桌,在蘇州街頭小飯館里吃面時被人盯上,夜里在旅館被捅了一刀,款子被搶,人也沒了。

      那個年月消息總是來得遲緩,王芙蓉是在臨產(chǎn)前一個月才知道消息的。她自此成了寡婦,蘇炳南成了沒見過父親的遺腹子。王芙蓉的火暴脾氣是一點一點見長的,就像從不知道父親為何物的蘇炳南,他骨子里的懦弱和隱忍也是一天一天慢慢養(yǎng)成的。

      蘇炳南長到九歲時,北風呼嘯的一天傍晚,衛(wèi)生院通知王芙蓉去鎮(zhèn)里領救濟糧。她揣著小半碗黃豆和碎米,深一腳淺一腳趕回家的時候,雪花紛紛揚揚,屋外一片素白。她一到家,就四處找尋家里僅剩的那只蘆花雞。在路上她就計劃好了,把雞宰了,多加水燉上黃豆,煨得爛爛的,可以對付著過個年。

      蘆花雞沒了。九歲的蘇炳南看著團團轉(zhuǎn)的王芙蓉,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她,快下雪的時候,路過一輛車,把雞軋死了,隔壁的王大奶奶把雞撿回去了。

      王芙蓉捋起袖子,沖進了王大奶奶家。窄小昏暗的廚房里,被車碾過的蘆花雞已煺過毛,攤在案板上,薄薄的一層皮,包著幾小塊雞骨,早就瘦干了。王芙蓉抄起雞腿氣沖沖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咬著牙對那個愣怔在一旁的小老太說:“欺負我們孤兒寡母?門兒都沒有!”

      蘇青荷后來才知道,就在這件事的第二天一大早,王芙蓉就在大門外的雪地里發(fā)現(xiàn)了她。那時候她還不叫蘇青荷,只是三四個月大的一個嬰兒,用小包被裹著,放在一只篾條碧青的竹籃里。竹籃里還有一張黃表紙和一只小巧的蓮花托盞,黃表紙上寥寥數(shù)語,寫著這個嬰兒的來龍去脈,大意是孩子的父親因為嗜賭,把這個孩子輸給了他,又因為他不孕的妻子忽然懷了孕,一時找不到嬰兒的家人,所以把孩子送給條件尚好的王醫(yī)生撫養(yǎng),至于這個托盞,是嬰兒的信物,也一并交給王醫(yī)生保管。

      用王芙蓉的話說,那只托盞,真是一個漂亮物件,那么光滑玲瓏,那么青白如玉,襯著小嬰兒凍得通紅的小臉,真是招人喜愛。王芙蓉動了惻隱之心。她把剛領到的碎米熬成米湯,一勺一勺地喂這孩子,從此她艱難的寡婦生涯里,又多了一個拖累。

      蘇青荷是直到十七歲時才知道自己身世的。這一年蘇炳南二十六歲,蘇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蘇炳南初中畢業(yè)后,王芙蓉托熟人關(guān)系,安排他進了楓香鎮(zhèn)國營鐵礦。這家鐵礦隸屬于市里的鋼鐵公司,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開始大張旗鼓搞擴建。工程隊在平整礦區(qū)場地時,突然塘口塌方,造成轟動一時的一死一傷的惡性事故。

      傷的那個人,正是蘇炳南。從醫(yī)院出來時,他成了一個瘸子。

      王芙蓉的天塌了。

      她歇斯底里地哭,聲嘶力竭地罵??匏啵薇蠌拇藲Я艘簧?罵死鬼蘇會計,罵鐵礦公司。然后肅著一張臉,不吃不喝沉默了數(shù)日,再開口說話時,才五十出頭的王芙蓉雙眼凹陷,顴骨突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她把蘇青荷叫到房間,說出了這個驚人的秘密。這個秘密最為關(guān)鍵的是:作為養(yǎng)女的蘇青荷,與她的炳南哥哥,沒有半點兒血緣關(guān)系。

      王芙蓉不是不疼愛這個養(yǎng)女,十七年來,她雖然也打過她,罵過她,可那是與打罵自己的親生兒子完全等份的母親對子女的責罰,她給予蘇青荷的愛,絲毫不亞于蘇炳南。但是,她看著炳南的背影,那個一腳高一腳低、肩膀向左搖晃一次再向右搖晃一次的兒子,她的心碎得四分五裂。她擦干眼淚,立即想到了一個最現(xiàn)實的問題:還能有誰,愿與她的兒子相伴一生?

      于是她十分痛苦地想到了蘇青荷。

      結(jié)婚是在六年后進行的。這六年,對蘇青荷來說,是一個異常誅心的過程。她萬萬沒想到,下放一年剛回到家,一切都變了。五七干校的知青生活,與程浩林朝氣蓬勃的身影,一起留在她記憶的底片上難以抹去。她對美好明天的向往剛孕出一點兒花苞,就被這突如其來的冰雪封凍住了。

      “這是命!”王芙蓉流著淚說。

      蓮花托盞捧在王芙蓉的手里,像一團謎,像一個青白衣裳的女子,靜默著,滿懷心事。

      蘇青荷沒有哭,只覺得渾身發(fā)冷,似乎被瓷器幽青的光冰了一下,一直冷到了五臟六腑。她思緒紛亂,看著王芙蓉憔悴的臉,難以相信,她一直是這個人的女兒的,怎么一下子竟變成了養(yǎng)女。

      隨后她就病倒了。連續(xù)三天體溫在40攝氏度,燒得嘴唇都開了裂。王芙蓉守在床邊,以她醫(yī)生的專業(yè)素養(yǎng)精心護理著。摸著養(yǎng)女滾燙的額頭,她心里疼,雖說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其實與親生的已沒多少區(qū)別。但她知道,為了炳南,她必須硬起心腸,這個坎兒,無論如何都得過。

      蘇炳南是在夜里被發(fā)現(xiàn)吞下安眠藥的。藥瓶扔在房間地上,床頭桌上一封遺書,遺書里只有一句話:好好待青荷,不要為難青荷。

      腿瘸以后,蘇炳南幾乎每一天都是在抑郁的囚籠里度過的。他愛自己的妹妹,但那是哥哥對妹妹的愛,是愛護,是疼愛。從妹妹進門的第一天起,他就越發(fā)地喜愛這個白凈漂亮的娃娃,并自覺為她的身世守口如瓶。

      王芙蓉徹底敗了。敗給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她前半生強撐起來的刻薄和歇斯底里,一下子被擊碎了,玻璃碴子一樣把自己的心扎透了。蘇炳南被救活后,她再也不敢提他的婚事。她終于說服了自己:認了吧,就這么過吧,都是命。

      但此時,蘇青荷卻對王芙蓉說,她愿意嫁給炳南哥哥。

      一個星期后,董秀珠來到了楓香鎮(zhèn)。

      董秀珠是來辭行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回鹽城的家,她出門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

      董玉成是在蘇青荷走后的當天夜里去世的。董秀珠說,當時沒有來報喪,是因為蘇青荷剛走,看情形,估計也是不愿再回來的,勉強不得,也就算了。

      后山的楓葉經(jīng)了霜,此時已火紅一片。漫山遍野的紅楓襯著遠遠近近黃色的田地和村莊,有一種觸目的絢爛。陽光溫和,從日漸枯黃的樹葉間篩下一些斑斕的光點,映在姐妹倆的臉上,有一種令人沉醉的柔和的美。

      楓香鎮(zhèn)在縣城的東南面,山崗多,林地多,一年四季林木蒼翠。董秀珠是在二十一歲時,經(jīng)父親磚窯廠工友的介紹嫁到鹽城的。鹽城近海,地勢平坦,難得一見楓香鎮(zhèn)這樣繁茂的山林,所以,董秀珠的心情是愉悅的,她一直微笑著,圓潤的臉上,閃現(xiàn)著異樣的光澤。

      董秀珠笑著說:“我們董家的瓷窯廠以前也在山邊,后來公私合營,變成了磚窯廠,爸這個瓷窯廠的窯主,一眨眼成了磚窯廠的窯工??上Я怂麩傻暮檬炙?!”又說:“對了,爸媽留給你的托盞,說是宋朝還是元朝我們董家窯里出的,放到現(xiàn)在,應該很值錢了?!?/p>

      董家的事,蘇青荷從王芙蓉那里聽到過一些。王芙蓉是從董玉成找上門來認女兒的時候,才知道董玉成是蘇青荷的親生父親。當年的王芙蓉除了刻薄還牙尖嘴利,她沒讓董玉成見到蘇青荷,卻打探到董玉成就是早先鼎鼎有名的董家瓷窯廠的東家,并且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長得有幾分像梅蘭芳的男人,是連女兒都能輸?shù)馁€徒。

      董家的瓷窯,據(jù)說是從唐朝末年開始燒起來的。大清乾隆版的縣志上,還記載著董家瓷窯在五代時曾經(jīng)為南唐國燒制貢瓷的幾句文言,這就足以光耀門庭了。于是在董玉成爺爺那一輩,董家除了扛鼎的瓷器生意,縣城半條街的鋪面,綢緞店、米行、錢莊、醬園……無一例外都在店幌那面小黃旗上,挑著一個醒目的“董”字。

      但是戰(zhàn)亂一來,董家的產(chǎn)業(yè)又都漸漸敗了。日本鬼子開進縣城那一年,董家只剩下了城郊的瓷窯廠和城里的瓷器店。董玉成的父親董老七封了窯火,藏起了幾件家傳的瓷盞瓷瓶,大開著城里的店門,任小鬼子糟蹋搶奪,才僥幸存下了點祖上的根基。后來董玉成重新燃起窯火,時間不長便遇上改造,社會主義建設急需磚瓦,誰還有情調(diào)講究瓷器陶器的?于是,就改成了磚窯廠。董玉成一直在磚窯廠干到退休,到死也沒有再做回他的瓷器老本行。

      林子里籠罩著一層橘紅的光暈,秋天的太陽落得早,已經(jīng)掛在西邊的山頂上了。

      從后山回來,吃過王芙蓉張羅的晚飯,姐妹倆進了臥房,慢慢說著話。玲兒在幼兒園玩了一天,被王芙蓉哄到自己房間睡下了。裁縫師傅蘇炳南握著裁剪刀,在鋪板上咔嚓咔嚓地裁完了一件上衣,才進來抱了一床薄被,到隔壁房間去睡。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房門外,回頭向董秀珠笑笑,悄悄把門帶上。董秀珠看出這個妹夫的笑容里,是藏著自卑和愧疚的,鼻尖不覺酸了一下。

      姐妹倆都心有所動,一時倒沒了言語。蘇青荷在臺燈下縫一件紅色女式西服的扣子。炳南做的衣服,扣子幾乎都是她幫忙縫上的。銀針帶著紅線穿過扣眼,繞上去,又拽下來,繞緊,打結(jié)。蘇青荷忽然說:“我恨他!連親生女兒都敢下注,他不配做父親!”

      董秀珠怔了一下說:“你不知道爸那個人,瓷窯廠就是他的命。他一直想把董家窯恢復起來,也是昏了頭,以為賭一把可以贏到開窯的錢,哪知道……”

      “還不是因為我是女娃!帶弟帶弟,不就是要帶個弟弟來嗎?果然生了一鳴?!碧K青荷說。

      董秀珠按住蘇青荷的肩頭,在她身邊坐下:“媽生下一鳴后不久就死了,爸后來一直活在痛悔之中……放下吧,青荷!原諒他們,就是放過自己。大姐也只有這句話能勸慰你。”

      秋天的月亮,似乎更冷更亮了一些。蘇青荷熄了燈,月光就從窗外灑了進來,像水瀉了一屋子。董秀珠就著月光,講了一個關(guān)于蓮花托盞的傳說。她緩緩的低語像一串水珠濺起的回音,聽起來格外悠遠——

      據(jù)說董家窯在五代以前,從未燒出過青白瓷。當時宮廷貴族流行的是白瓷,但同樣的工藝,北方能燒出白瓷,到了南方,只能燒出青瓷。南唐國定都江寧后,以兩年為限,兩年內(nèi)燒不出白瓷,窯工就要治罪。

      董家窯的掌門人是個年輕后生,新娶的媳婦叫蓮花,夫妻二人守著一口破窯,夙興夜寐,恨不得把整個身子都揉在泥里,但千百次開了窯門,都是暗沉的青瓷。眼看期限將至,小夫妻倆一次次擦干眼淚,重新開始。

      世上所有的傳說,似乎都與神靈有關(guān)。山有山神,樹有樹神,有窯,便有了窯神。蓮花在最后一刻想到了以身祭窯。她慢慢走向窯爐的夜晚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夜空澄明如洗,月輝如銀,在天地山崗間流淌。這一夜,董家的后生在等待一爐瓷器出窯,他在瓷坯中摻入了覆釜山上新采的泥土,那是他的最后一搏。蓮花一步步走向火紅的窯爐時,聽到后生驚喜的歡叫,她以為自己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她迷迷糊糊地扭過頭,看見后生高舉著一只瓷盞跪在月光地里。一團瑩潤的月光,裝滿了瓷盞,晶瑩剔透,類玉似冰,盞中有乳白的霧氣裊裊升起。

      那只瓷盞挽救了窯工們的性命,也創(chuàng)出了一種新的瓷品。它比白瓷青翠,比青瓷瑩白,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不是白瓷,卻更得宮廷貴族的歡心。

      “后來,董家就把托盤燒成了蓮花形狀,說是蓮花感動了月神。每到農(nóng)歷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們董家窯的男人總要焚香祭拜的,從來沒有斷過……”

      “現(xiàn)在政策好了,爸一直想把董家的瓷窯再燒起來,一鳴也專門去景德鎮(zhèn)學過,可是一鳴不讓人省心啊……青荷,你能幫幫他嗎?”

      蘇青荷沒有說話,枕巾濕了一塊,印在臉上涼冰冰的。

      董一鳴弓著腰,從察院巷低矮的出租屋里走出來時,剛好與蘇青荷打了個照面。出租屋里光線太暗,所以他乍一站到陽光下,好半天都難以適應。他瞇起眼睛,看清了堵在面前的蘇青荷,頭一低,轉(zhuǎn)身想走。

      蘇青荷伸開雙臂,攔住了他。

      這是董一鳴第三次在小月姑娘門外遇見蘇青荷。他現(xiàn)在討厭面前這個女人。只在父親的病床前他叫過她一聲三姐。開始的那一絲親切,在她一而再地多管閑事里消失殆盡了。

      他抬起下巴,冷眼注視著蘇青荷:“你管的哪門子閑事?”他瘦弱蒼白的臉上敷了一層冰,說出的話像一把刀子。

      蘇青荷看著這個比她高一頭的弟弟,抿緊嘴唇,胸膛急劇地起伏著:“書琴哪一點對不起你?”

      “你少來!都要離了……”董一鳴扭過臉,躲避著蘇青荷的目光。

      此時,董一鳴的腦海里瞬息萬變。他突然感覺才三十歲的自己似乎已歷遍了人生的坎坷。從景德鎮(zhèn)回來,他滿以為會接盤一個籌劃中的窯廠或瓷器店,但場地和資金像兩座高山,對于初出茅廬的他和磚窯廠窯工董玉成來說,幾乎是難以逾越的。蹉跎兩年后,他心灰意冷,只好通過招工進了縣里的軸承廠。等他差不多適應了三班倒的生活時,下崗潮似乎一夜間席卷了這座工業(yè)縣城,年輕的軸承廠工人董一鳴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童書琴是他在景德鎮(zhèn)認識的,當時跟在一個老師傅后面畫瓷瓶。兩個人一起離開的景德鎮(zhèn),又一起回到董家,結(jié)了婚,是準備開個窯廠大干一番的。但一切都那樣始料未及,日子的滋味變了,情感在相互的埋怨中也越來越寡薄,剛認識不久的小月姑娘就成了董一鳴頹廢時抓到的一根稻草……

      生活待他如此,卻還要橫遭這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三姐的指責,于是董一鳴的不平如野火一樣燃燒了起來:“你算哪根蔥?你有什么資格教訓我?董家這個爛攤子你不正好看笑話嗎?”

      “啪!”蘇青荷扇了他一耳光。

      董一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鎮(zhèn)住了。他愣了幾秒,蹲下來,淚水橫流。

      蘇青荷把氣喘勻,大聲說:“我是看大姐的面子,不然,你以為我愿意管你?說什么董家的瓷器進過宮?狗屁!窯呢?瓷呢?你不是學了幾年手藝嗎?耍出來瞧瞧???”

      董一鳴忽地站起來:“我早就想把那個磚窯廠盤過來,我他媽的就這么點兒能耐,又是錢又是辦手續(xù)的,哪有那么容易?你能,你去呀!”

      蘇青荷忍不住笑了,說:“好!有你這句話就成,我去!”她沖著對面的出租屋喊:“我說這位姑娘,別看了!董一鳴有老婆,他離不了,他們還要合伙兒燒瓷呢,散了吧,啊!”

      黑乎乎的窗格里,“嘩啦”一聲,簾子被拉上了。

      離開董一鳴后,看看已近中午,蘇青荷去城中的大排檔匆匆吃了一碗面,又趕到三元井批發(fā)市場給炳南扯了幾丈布料,想到再過倆月就春節(jié)了,又給王芙蓉和玲兒各買了一身新衣。等她把一兜蘋果提到童書琴面前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了。

      聊天是在寧靜恬淡的氣氛中進行的。這個能在瓷瓶上繪畫的弟媳是蘇青荷喜歡的,甚至她的文靜,她骨子里的書卷氣,都讓蘇青荷懷著一份敬意。

      童書琴說:“不瞞三姐,一鳴如果愿意回頭,我不怕困難,一切都可以重來的?!?/p>

      她臉上的笑容很淡,卻讓蘇青荷的心踏實下來。

      冬天轉(zhuǎn)眼就到了。楓香鎮(zhèn)的女人們,楓香鎮(zhèn)的街頭巷尾,甚至楓香鎮(zhèn)的每一縷空氣,都沉浸在“忙年”的氛圍里。

      王芙蓉灌了臘腸,腌了臘肉,切了香菜,冬日的暖陽下,家屬院的院墻上,晾衣竿上,矮冬青上,掛的,鋪的,曬得滿滿當當,空氣里蒸騰著咸香的氣息。

      連上幾個夜班,這天蘇青荷起得有些晚。睜開眼,陽光已濾過窗玻璃,沿著床腳一直爬到被子上,房間里像安了一只溫熱的小火爐,暖洋洋的。她一邊穿衣,一邊聽著院子里的動靜。近些日子,王芙蓉的情緒不大對頭,這情緒是沖著蘇青荷來的。蘇青荷去城里認親,去見董玉成最后一面,這是王芙蓉同意并且促成的,但她開始管董家的事,情況就不一樣了。王芙蓉隱隱地感到不安,這個家就像一只剛剛安穩(wěn)下來的小船,再這樣下去,這只小船保不準遲早要翻的。她心里藏著一絲擔憂,憋著一股無名之火,又不便說出來,言語間便免不了夾槍帶棒,年輕時的刻薄脾氣又有了死灰復燃的苗頭。

      此刻,王芙蓉拿著掃帚,在院子里怒氣沖沖地追趕王醫(yī)生家的花貓,接下來丁零當郎一陣響,花貓竄逃時,打翻了一個曬魚腸的臉盆。

      蘇炳南胸前掛著皮尺,捏著一塊藍色畫粉,在案板前打樣裁衣服。蘇青荷走過去,給炳南系上圍裙,見他袖口沾了些畫粉印子,又找出袖套給他戴上。在炳南身后站了一會兒,蘇青荷說:“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炳南愣了一下,沒有抬頭,“嗯”了一聲。

      蘇青荷欲言又止,猶豫著說:“還是晚上吧,等媽在的時候。”

      炳南又“嗯”了一聲。他倚著案板,那只瘸了的腿呈三十度角斜伸出去,用腳尖虛點著地。因為久坐,他的整個腰臀顯得臃腫而笨拙。他不習慣與人對視,即使是面對母親王芙蓉和妻子蘇青荷,也只是飛快地看一眼便立即垂下眼簾。無數(shù)個日子以來,他埋首于各種各樣的布,聞著布的香,撫摸著布的紋理,似乎那些細致的紋理才是他無盡的世界。因此,盡管入行才不過五年,在楓香鎮(zhèn),甚至楓香鎮(zhèn)鄰近的幾個鎮(zhèn)子,裁縫師傅蘇炳南的手藝,是有著極高聲譽的。

      冬天的日頭是不經(jīng)熬的,才五點鐘,天就黑下來了。蘇青荷把滿院的臘肉臘腸收進屋,晚飯也端上來了。

      除了玲兒的咿呀自語,飯桌上只有三個大人的咀嚼聲。蘇青荷斟酌著語言,打破了沉悶的氣氛:“媽,過完年我想去城里一趟,找一下程浩林?!彼榱艘谎弁踯饺睾吞K炳南的臉色,又補充道:“董一鳴不是想把那個倒閉的磚窯廠盤過來嗎,程浩林剛好在二輕局,我想幫他打聽打聽……”

      王芙蓉把碗往桌上一放,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董家不就給了你一只托盞,死活都不管你,都忘了?還程浩林!你和那個程浩林……”

      “去吧,應該的。”蘇炳南盯著手里的碗,打斷了母親的話。

      王芙蓉的臉色沉了下來,她看了看兒子,張張嘴,想說什么,終于沒有說出口。

      過完年,走親訪友,串幾天門,很快就到了正月初五。一大早,蘇青荷便起了床,裝了兩袋臘腸臘肉,又抓了一小袋魚干。收拾停當,正準備出門,蘇炳南叫住了她。炳南拎著兩瓶沱牌酒,從儲藏間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來。他把酒遞給蘇青荷,說:“正月里到人家去,又這么多年沒見,不帶酒,不像話的。”

      蘇青荷心里一暖,說:“我快去快回,爭取趕回來吃中飯?!?/p>

      “不急,辦事要緊?!碧K炳南說著,目光有些躲閃。

      汽車一直在山路上晃蕩。初三那天下過一場雪,此時,窗外的山窩窩里殘雪未融,路邊的雪堆上,散落著鞭炮屑,一點一點的紅,艷麗卻顯得雜亂。玻璃窗沒有關(guān)嚴,風灌進來,車廂里冷颼颼的。蘇青荷想起也是這樣的冬天,程浩林嫌干校食堂的飯菜難吃,總來找她蹭飯。宿舍外的走廊里,蘇青荷置了一只煤爐,冬天一到,王芙蓉腌的咸魚臘肉就派上了用場。傍晚歇了工,整個宿舍區(qū)都飄蕩著臘肉炒蒜葉的香味,程浩林總是準時出現(xiàn)在蘇青荷的煤爐前,搓著手,嘴里咝咝吸著氣,左腳換右腳地蹦跳著驅(qū)寒,等著那一頓美味佳肴。

      想到程浩林的饞相,蘇青荷靠在座椅上無聲地笑了。

      到縣城剛下車,蘇青荷就看見了在車站入口處向汽車張望的董一鳴。也許是新春的緣故,董一鳴看上去神清氣爽,一件挺括的藏青新呢子上衣,一條黑白豎紋的圍巾,特別是那張露出笑容的臉,使整個人既俊朗又有活力。

      蘇青荷故意歪著頭,把董一鳴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董一鳴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不是不講理的人。挨了蘇青荷那一巴掌,他事后想想,越想越覺得這個姐姐不是簡單的女人,他感激那一巴掌打醒了他。

      程浩林的家在龍亭街一個老舊的小區(qū)。初五的日子,是程浩林在電話中和蘇青荷約好的,因為在這一天,程浩林那個當語文老師的妻子要回娘家。

      程浩林站在小區(qū)門口,戴著眼鏡,兩只手插在褲兜里,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們走近。蘇青荷記得在干校時的程浩林是不戴眼鏡的,背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微駝。他已提前出現(xiàn)謝頂?shù)嫩E象,尤其是他和董一鳴握手時左手按在腹部的樣子,讓蘇青荷想起電視新聞里的領導會面。他熱絡地和蘇青荷說起某某在干校的趣聞,朗聲大笑的時候,蘇青荷感覺到,他鏡片后瞇起的眼睛里,有一絲曖昧不清難以捉摸的東西,讓她不自在。十幾年過去了,活潑率真的干校知青程浩林,與成熟老練的縣二輕局經(jīng)營科科長程浩林,已相去甚遠了。

      一絲陰云,從蘇青荷的心頭飄過,她隱隱覺得,事情,也許遠沒有想象中那般順利。

      但結(jié)果,卻出奇的順暢。

      “這個事歸資產(chǎn)科老胡管,上班后我?guī)湍銈儐枂?,現(xiàn)在政策也允許,應該沒什么問題?!痹谌邮业目蛷d里,程浩林邊泡茶邊說。蘇青荷和董一鳴暗暗松了一口氣??蛷d有些小,但收拾得極干凈,可以想象女主人是個細致嚴謹?shù)募彝ブ鲖D。

      “嫂子……還好吧?”蘇青荷問。

      “啊,還好。回娘家去了?!背毯屏衷掝}一轉(zhuǎn),“這個事,要快。磚窯廠想盤的人不少,有想蓋房的,有想做澡堂子的,還有想在那里搞屠宰廠的,胡鬧嘛!哪有一鳴這樣好,磚窯廠改瓷窯廠,傳承家族產(chǎn)業(yè),一看就對路子嘛?!?/p>

      董一鳴激動起來。說這些話的程浩林,在他看來簡直就是知音。

      “程科長真是為民辦實事的領導,太感謝了?!倍圾Q不失時機地拍了個馬屁。

      程浩林伸開右手:“打??!我和你姐,當年是什么關(guān)系?這點小忙都不幫,我不成了那什么……薄情寡義之人?這樣,一鳴,這事你就不要問老胡了,我替你問。記住啊,這可不是走后門,成不成,老胡也要看政策條件嘛。一個星期后,等我消息?!?/p>

      這個年,王芙蓉過得不開心。

      年輕的時候,怨氣上來,有時候罵罵孩子,或者忙起來風風火火地東奔西跑一陣,也就煙消云散了?,F(xiàn)在不行。孩子們都大了,有他們自己的主意,她只能在一旁干擔著心,有時也旁敲側(cè)擊地發(fā)發(fā)牢騷,但改變不了什么。就像這次青荷去找程浩林,她想阻止,話未說完,倒是被炳南嗆回去了。

      晚上,她在被窩兒里哭了一場。大半輩子,就是這么過來的。白天聲嘶力竭當惡人,晚上一個人躲起來抹淚,邊抹淚邊罵蘇會計。蘇會計的面容在她的腦海中已不甚清晰,時間太久,他們做夫妻不過一年,他的樣子模糊了。說到底,她擔心的還是炳南。好不容易她給炳南找到了工作,國營鐵礦,那是個人人想進的單位,她以為苦盡甘來,不料炳南卻在那里成了瘸子。她愧疚得想死,但她死不成,她要照顧炳南,如果他找不到女人,她要照顧他一輩子,直到自己死在他前面。好在老天眷顧,有了青荷,多年后青荷又成了炳南的妻子。還好,命運總算不忍心痛下狠手,給了蘇家這么大一個恩惠。

      但王芙蓉現(xiàn)在后悔了。她應該藏起那只托盞,或者當時就扔掉,不告訴青荷任何關(guān)于董家的事情,把所有的隱患都掐干凈,不讓它們有一絲一毫生根發(fā)芽的機會。這樣,就算董家的人找上門來,她也可以矢口否認。后來,她真的一次又一次拿起那只托盞,與那對狠心的父母尤其是青荷的生母對話。她們素不相識,卻因為這只托盞,有了某種親密的聯(lián)系。她看著托盞說:“妹子,你們替我生了個好女兒,我謝謝你??赡銈冞€送個信物干什么呢?有了它,女兒就不是我的女兒了。你要不介意,我扔了吧!”

      可她到底還是沒扔。不僅沒扔,還用一只木頭盒子裝起來,放在最高層的玻璃櫥柜里,像一個圣物。她是不忍心。一個母親的苦心,與另一個母親的苦心,握手言和。

      在王芙蓉心里,她一直防賊一樣防著程浩林。在青荷下放和程浩林好上的時候,她硬生生拆散了他們。但現(xiàn)在,這個人又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了。

      程浩林的名字在王芙蓉的腦海里盤旋了一夜。凌晨,她聽著房門外的動靜:青荷起床到堂屋的聲音,洗臉倒水的聲音,梳子磕在鏡架上的聲音,往塑料袋里裝東西的聲音,炳南和青荷對話的聲音……她在床上歪起頭,辨別著這些聲音的輕重緩急,揣測著青荷的步伐是否輕捷,語氣是否歡快。最后,她悲哀地驗證了自己的判斷:青荷的心,就像一只歡欣的鳥兒,要飛向另一片天空了。

      青荷一走,王芙蓉立刻穿衣起床,瘦小的身子站在堂屋里,像一只嗅覺靈敏的貓,不安地四處打量。臘腸少了一串,臘肉也少了一塊,裝魚干的袋子敞著口,一條三寸長的小鲹魚遺落在袋口外面。王芙蓉看著,呼吸急促起來,怒氣一點兒一點兒地聚集,差點撐破了她干癟的胸膛。

      這時候,她聽到了玲兒嬌嫩的一聲咳嗽,兩秒后,又一聲,接下來,是連續(xù)幾聲。玲兒的咳嗽像一串鞭炮,徹底把她點燃了。

      王芙蓉小跑著進了房間,伸手拭了拭玲兒的額頭。玲兒睜開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奶奶。額頭并不燙,完全沒必要大驚小怪的,但她的怒氣從這里找到了出口。

      “炳南!炳南!”她大喊起來。

      炳南不在屋里。好半天,屋后才傳來炳南的回答。他在上廁所。

      “看看你們!娘不像娘,老子不像老子的,把個娃娃咳嗽成這樣!你們倒好,只顧自己逍遙快活!”

      “剛才還好好的,咳了嗎?”炳南從后門進屋,向房間走去。

      “有這樣當娘的?丟下娃娃不管,裝了大包小包,去找什么程浩林!你說你!不攔著她,還幫她!把你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青荷不是這種人!”炳南扶住門框,生硬地回了母親一句。

      “兒子呀!這種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

      “砰!”炳南反手摔上了門。

      等到蘇青荷趕到家的時候,家里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一上午趕了幾個小時的車,蘇青荷一進門就嚷:“餓死了餓死了,吃飯吧!”

      沒有人回答。玲兒坐在小板凳上,嘟著嘴,忽閃著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她。王芙蓉冷著臉坐在飯桌旁。廚房里冰鍋冷灶,王芙蓉根本沒有做午飯。

      蘇青荷小心地喊了聲:“媽。”

      王芙蓉不動聲色:“你坐下!”

      蘇青荷疑惑地坐了下來。

      “這個東西,我放這兒了?!蓖踯饺爻堊罀吡艘谎邸LK青荷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裝蓮花托盞的木盒,正在桌子中間。

      “我現(xiàn)在就要你一句話,想不想好好過日子?”

      “當然想過了?!?/p>

      “好!想過,就不要找什么程浩林,我們折騰不起。你心里要是活泛了,有花頭了,就帶著這個東西……你要走,我們也不攔你……”說到最后,開始哽咽,“我把你當女兒啊,你就這么狠心……”好像蘇青荷真要離家出走一樣,王芙蓉哭了起來。

      “哪有的事啊媽,你想多了。我找他……不是有事嘛。”

      “有事有事!要不是董家的事,你能去找他?怪我不長眼,開始就該把這個東西砸了!嗚嗚嗚……”王芙蓉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著。

      房門猛然開了。王芙蓉怔了一下,停止了哭泣。蘇炳南站在房門口:“媽,大正月的,煩不煩?沒事找事的,這是干什么?”

      王芙蓉的哭聲又大了起來:“好,我不管!你們的事我再也不管!”站起身,嗚咽著走到自己房里去了。

      蘇青荷不知所措地看著婆婆的背影。王芙蓉的腳步已有蹣跚之態(tài),挽在腦后的巴巴鬏差不多全白了,像墜著一小團枯瘦的白雪。她心里不安,想好好地解釋給王芙蓉聽,寬寬她的心,又不知從何說起。

      簡單做了午飯,盛了一碗,搛了菜,端進房間給王芙蓉。王芙蓉臉朝里躺在床上,不吃。蘇青荷只好又端出來,重新放進熱鍋里焐著。

      收拾停當,她把木盒子拿回自己的房間,取出蓮花托盞,用一塊碎花布慢慢擦著。布與瓷互相摩擦、糾纏,蘇青荷像是聽到了瓷器的歡叫,以及月夜的流水聲。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對董家的怨為什么漸漸消失了,也難以說清是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關(guān)心起董家的事情。是董玉成臨終前的那一句“對不起”?又或者是董家窯的傳說、叫蓮花的女子,以及盛滿了月光的青白瓷,讓她的心弦甚至靈魂為之疼痛?

      她把托盤輕輕地放進木盒,又把瓷盞小心地安放進去,那朵青白如玉的蓮花,就曇花一現(xiàn)地隱在了盒子里。

      假期,很快就過去了。

      一上班,蘇青荷就等著程浩林的電話,電話卻始終沒有打來。

      董一鳴坐不住了,往衛(wèi)生院打了好幾次電話,語氣都是焦急的。蘇青荷說,正月還沒過完呢,哪兒有這么快的,讓他耐心再等等。

      元宵節(jié)后的第四天,蘇青荷在醫(yī)護室終于等來了程浩林的電話。程浩林說,老胡這家伙去海南女兒家過年,請了半個月的假,還沒回來呢。不過電話中已經(jīng)問過了,條件應該符合,手續(xù)問題不大。眼下最要緊的,是趕快籌資。盤一個舊窯廠,怎么也得有個小幾十萬,再加上改建添設備,沒個近百萬是打不住的。

      蘇青荷連說“謝謝”。談完正事,程浩林語調(diào)低沉柔軟起來,他說:“這些日子,總是想起下放時的生活,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時光啊,真希望舊日重來?!彼f:“那一年,夠我回憶一輩子的,可惜啊,回不去了?!?/p>

      最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算了不說了,說多了傷心?!闭f完就掛了電話。

      “嘟嘟”的忙音傳過來,震著蘇青荷的耳膜,讓她有片刻的恍惚,像是剛從夢境中游離出來一樣。

      把消息告訴董一鳴,董一鳴開始很興奮,但說到資金,情緒就低落了下來。

      董家沒有錢。董玉成在世時,一門心思盤算著復興瓷窯,結(jié)果一念之差陷入賭局,幾乎把家底輸光殆盡。

      大姐董秀珠稍許寬綽一些,她答應借個一兩萬沒問題。二姐董帶弟是指望不上的,她前兩年剛死了丈夫,孩子又是先天性哮喘,欠的債還沒還清,更別說借錢給一鳴了。童書琴說可以回娘家籌個一萬左右,剩下的,就沒辦法了。

      蘇青荷知道,一鳴是不會向她借錢的。她也有自己的想法。按說只要和炳南商量一下,借點錢還是可以的,但她不想這么做。她體諒王芙蓉,一個差不多當了一輩子寡婦的老太太,守著一個殘疾兒子,她余生的全部熱情,是一只老母雞拼死護雛的架勢,她的刻薄,甚至偶爾的自私,都是能夠被原諒的。蘇青荷覺得,她不能因為董家的事情,再攪擾了蘇家的清靜。

      她想起了董家的那只蓮花托盞。

      董一鳴沒想到,蘇青荷竟然讓他賣掉托盞。

      一開始他堅決不同意,敗家子這個惡名,他是無論如何擔不得的。他最后能想通,是因為蘇青荷的一句話。

      蘇青荷說:“董家的祖宗是希望你守著托盞做白日夢,還是希望你把董家祖業(yè)的門面再撐起來?一只托盞和一座窯,一鳴你好好掂量一下?!?/p>

      董一鳴承認,還是這個姐姐厲害,他被說服了。

      他開始聯(lián)系拍賣行和買主,甚至委托景德鎮(zhèn)的師傅幫他掌掌行情。但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董家的蓮花托盞卻不翼而飛了。

      為這事,蘇青荷第二次走進了沈家巷的董家。董一鳴和童書琴愁眉苦臉地坐著,看見蘇青荷,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屋子里很亂,衣柜、碗櫥、帶鐵鎖的木箱,能打開的都打開了,各種零碎滿地都是,但顯然徒勞無功。

      “報案吧?!碧K青荷說。

      “派出所已經(jīng)登記過了,能不能找到,只有天曉得。”早起就翻箱倒柜半天,童書琴累了,說話也無精打采。

      “一定能找到,別太著急?!背税参?,蘇青荷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左邊的墻上,掛著董玉成的遺像,一張消瘦衰老的臉,顴骨突出,眼神凄清。那瘦是令人錯愕的,讓人想起枯敗的朽木或是別的什么。在沒有見到董玉成之前,蘇青荷腦海里關(guān)于生父的概念完全是另外一種形象,那是一個稍顯富態(tài)、臉形酷似梅蘭芳的男人,即便老了,也有一張看似慈眉善目其實琢磨不透的臉。這張臉她曾經(jīng)恨過,恨了很長時間。奇怪的是,現(xiàn)在,蘇青荷面對相框中這張瘦削的臉,這張臉上流露的苦楚憂郁和無可奈何,把她內(nèi)心長久以來堆積的所有怨憤都擊碎了,不禁鼻子一酸。

      第三天傍晚,終于等來了派出所的消息。

      民警在縣文物所走訪時,退休的文物專家老陳反映說,昨天上午,有個女人找到他,向他打聽宋代的瓷盞值多少錢。問那女人相貌,文物專家說,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圓臉,皮膚很白,燙著波浪卷,看著面熟,應該是城區(qū)人。

      董一鳴在電話中把這個消息告訴蘇青荷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人,二姐董帶弟。

      命運對每一個人的安排,似乎都是按照他們各自的性格和喜好設定的,從不同的路徑出發(fā),最終抵達不同的歸宿。董帶弟的青春是在無望中虛度的,初中時她和一幫社會青年混在一處,勉強畢了業(yè),閑蕩了幾年,居然和她父親一樣迷上了賭局,最后和一個賭徒結(jié)了婚?;楹螅瑑扇藴蕚涫帐趾煤眠^日子,不料生下的兒子有先天性哮喘。為給兒子治病,賭徒重操舊業(yè),兩年前在公安抓賭時,從賭場的三樓翻欄桿準備逃離,不慎摔下當場身亡。

      董帶弟的家在城東,位于橡膠廠和軸承廠合建的職工宿舍區(qū)。說是職工宿舍,其實就是一條低矮雜亂的棚戶巷。

      這是一個晴朗有風的冬日。上午十點鐘,陽光懶洋洋地照在棚戶巷陳舊雜亂的屋頂上。門虛掩著。董一鳴站在門外叫了聲“二姐”,推開門,和蘇青荷一前一后走了進去。屋里光線昏暗,開著瓦數(shù)很低的燈。董帶弟穿著一套洋紅睡衣,蓬著頭趴在桌上吃面條,顯然剛起床不久。她轉(zhuǎn)過臉,看了他們一眼,一言不發(fā),繼續(xù)低下頭吃面,吸面條的聲音大了起來。

      董一鳴看了看房間,問:“小亮呢?”

      “奶奶家?!倍瓗У芙乐妫鏌o表情地說。

      “二姐,托盞是不是你拿了?”董一鳴靠著桌角,開門見山。

      董帶弟把筷子一摜:“董一鳴!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拿了?沒本事,別凈在這里欺負你二姐!”

      眼看就是一場毫無意義的爭吵。蘇青荷用胳膊肘碰了碰董一鳴,輕言慢語地對董帶弟說:“一鳴要把董家窯再燒起來,沒有這只托盞,就沒有啟動資金,所以……”

      董帶弟打斷了蘇青荷:“這才幾天,就這么關(guān)心董家了?爸這邊要死了,一甩手就走的是誰?噢,現(xiàn)在知道這個東西值錢了,就上趕著湊熱鬧了?你不是也有一只?你倒是把你的拿出來呀!”

      蘇青荷被噎住了。董一鳴氣得青筋暴突,就有些聲嘶力竭:“二姐,信不信我把警察叫來?要不要我把文物所老陳喊來對質(zhì)?”

      這事驚動了警察,這是董帶弟沒有料到的。她的眼神有一絲慌亂,但隨后這慌亂就沒有了,她索性昂起頭,瞪著董一鳴喊:“是我拿的,怎么了!憑什么這個托盞就是你的!我是董家的人,我也有份兒!”

      “托盞呢?給我!”

      “不給!就是不給!”董帶弟站起身,一副不屈不撓的架勢。

      低矮簡陋的小屋內(nèi),灌滿了姐弟倆的爭吵聲,雨點一樣密集,箭矢一般尖利。屋子很小,稍稍轉(zhuǎn)身,蘇青荷就有意無意地走進了廚房、衛(wèi)生間,又茫然地踱進零亂的臥室,她的目光撫摸著泡在水里的鍋碗瓢盆,未合上的抽屜、藥瓶,胡亂扔在床上的襪子、胸罩,還有男孩子的長褲和鞋,那臟兮兮的小棉鞋,東一只西一只地躺在地板上。墻上的結(jié)婚照里,一個淡眉方臉的男人,一個圓臉白皙的女人,都很年輕,表情都呆板無措,仿佛他們的眼前,攤著一堆難以收拾的日子。

      一只小小的布袋,放在右邊的床頭柜上。布袋是麻色的,扎著口,里面的東西撐起了圓柱形的輪廓。蘇青荷一激靈,拿起那個布袋,解開,青白色的蓮花托盞,冷不防地撞上了她的目光。

      聽著蘇青荷急急的腳步聲,董帶弟才意識到情況不妙,兩步?jīng)_到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蘇青荷手中的托盞,她臉色發(fā)白,撲上去就搶。蘇青荷兩手把托盞舉高,一邊求助地喊著一鳴。董一鳴奮力掰開董帶弟的雙手,順勢一推,董帶弟就倒退著摔倒在地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從董帶弟的胸腔里沖了出來。蘇青荷去拉她,她狠狠地一甩胳膊,同時哭聲更加劇烈,伴隨著哭聲,是一連串尖厲的咒罵:“你個掃把星!我就猜到你一回來我就沒指望了!我命苦命賤,就指著這個托盞!我可憐的小亮,我要帶他去看病啊……”

      董帶弟的咒罵,聲聲入耳,扎著蘇青荷的心。她把托盞交到董一鳴手里,轉(zhuǎn)身出了小屋的門。

      陽光依然不動聲色地照在棚戶巷的屋頂上,在巷道里投下參差不齊的暗影。

      正月里清閑,退休醫(yī)生王芙蓉愛上了看縣志。她坐在火桶上,膝上搭一塊玲兒小時候蓋搖籃的小棉被,戴上老花鏡,逐字逐句地看縣志里的條文??h志是她父親的遺物,她父親當年是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的委員。

      王芙蓉感興趣的是《輿地志》中的《古跡》一欄,第五個條目就是董家窯。條目下的記載不過區(qū)區(qū)幾十字,且文白相間,讀起來要費些腦子。王芙蓉看了一遍又一遍,明白了這些文字的意思。除此之外,王芙蓉還喜歡看《藝文志》,有一篇寫董家窯的文章,不足千字,卻把青白瓷蓮花托盞的傳說敘述得極為生動。那個傳說,董秀珠已在某個月夜里告訴了蘇青荷。

      看縣志時,王芙蓉的心漸漸變得柔軟。她看著蘇青荷躲躲閃閃地去城里的董家,不再點破,睜只眼閉只眼的,佯裝不知。

      此刻,她裝作翻縣志,不露聲色地關(guān)注著蘇青荷的動靜。昨天晚飯后,她瞥見青荷和炳南在悄聲商量著什么,今天一早,炳南就去了鎮(zhèn)里的銀行,回來時,直接進了房間,又和青荷嘀咕了一陣,現(xiàn)在,蘇青荷挎上紅色手提包,準備出門了。

      她有些惱火,故意咳了一聲。蘇青荷脆生生地說:“媽,我去給炳南買些布,中午你們先吃,不要等我?!?/p>

      看著蘇青荷走遠,王芙蓉不滿地嘟囔:“哼,什么買布不買布的,以為我瞎了聾了?”她橫了一眼蘇炳南。炳南掛著皮尺,側(cè)著身子在給縫紉機裝機線,像是根本沒有聽到。

      蘇青荷心急火燎地走進棚戶巷,敲開門,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警覺地從門后露出半張臉。董帶弟猛地把門拉開,剛要破口大罵,蘇青荷將一個紙包塞在了她手里。董帶弟疑惑地看著蘇青荷,仿佛手里握著一個炸彈。

      蘇青荷說:“這是八千塊錢,給小亮看病,先花著,不夠再說?!?/p>

      董帶弟愣住了,眼圈突然就紅了,掙扎著想拒絕,蘇青荷按住她的手說:“煩不煩?誰讓咱倆是一娘生的呢。我還有事,就這樣吧?!?/p>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趕到沈家巷,只有童書琴一人在家。童書琴說,董一鳴怕夜長夢多,一早就帶著托盞去景德鎮(zhèn)了。

      出沈家巷不到百米,就是熱鬧的十字街和云路街。大街上擁滿了人,各家店鋪門前都掛著紙扎的紅燈籠,店門上的大紅春聯(lián)依然鮮艷醒目。一陣鞭炮聲傳來,伴隨著鑼鼓喧響,一隊穿紅著綠的人扛著龍燈、耍著獅子興高采烈地穿街而過。蘇青荷站在街上目送他們走遠,這喧鬧的街頭和洶涌的人流,竟讓她心中的孤獨感像芒草一樣蔓生了出來。

      時間還早,她站了一會兒,想去二輕局找程浩林問問情況,躊躇良久,還是搭上了返程的汽車。

      隔了十五年,程浩林再次見到蘇青荷時,他幾乎可以確認,自己重新愛上了這個女人。她還和十五年前一樣白凈秀氣,時光沒有減去她的美,反倒為她增添了動人的韻致。遠遠見到她的第一面,他的心就亂了。他雙手插在褲兜里,看著她慢慢走近,冬雪初霽的暖陽落了她一肩,她的笑容還是像十五年前那樣純真爛漫,他的心就莫名地痛了一下。

      他不否認,這些年自己過得還算順利。妻子王麗婭是第一中學鼎鼎有名的語文老師,知性優(yōu)雅,嚴謹細致,對丈夫的愛可以用事無巨細、苦口婆心來形容。就拿吃飯這件小事來說,她永遠不會忘記叮囑丈夫飯前飯后洗手以及漱口;比如洗澡,她要求丈夫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浴缸里泡上二十分鐘,所以每天程浩林的身上都散發(fā)著香皂的味道。程浩林曾經(jīng)頗為得意地對同事自嘲說,王麗婭生怕被哪只母細菌分享了他的愛。對這一切,他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見到蘇青荷的那一刻,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熱烈地活過一次。而現(xiàn)在,他的生活,不一樣了。

      他返城以后進入二輕局,正是這個單位吃香的時候。二輕局全稱叫第二輕工業(yè)局,管理著全縣的個體手工業(yè)及所屬企業(yè)。經(jīng)社會主義改造后,手工業(yè)走向聯(lián)社形式,逐步發(fā)展成集體所有制企業(yè),二輕局就成了這些企業(yè)的管理部門。他年輕,腦子活,很快便在單位干得風生水起,三十出頭就擔任了經(jīng)營科科長,在這個領域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這么多年職權(quán)在握,他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示好和奉承。放在以前,有人找他辦事,他會信守為企業(yè)分憂的想法?,F(xiàn)在呢,看著別人急,反正他不急了,他想,任何事情都要有個過程,不放緩一點,不曲折一點,誰能意識到他工作的重要性。

      尤其對于蘇青荷的請求,他希望這個過程像一輛綠皮火車,慢一些抵達終點,即便老胡在電話中說,現(xiàn)在鼓勵個體創(chuàng)業(yè)盤活資產(chǎn),歡迎董一鳴去辦手續(xù),他也要隱匿這個消息,把時間拖延再拖延,這樣,他和蘇青荷接觸的機會就能再多一些。

      此時,中午下了早班的程浩林系上圍裙,把蒜葉洗凈,切斷,撈出在熱水里泡過的一小塊臘肉,碼在砧板上,切成寸把長的薄片,隨后他往熱鍋里淋了一勺素油,把蒜葉肉片下鍋,翻炒。他做這一切時極溫柔,這段時間以來他心里總是溫柔的,像是一場初戀,橫陳著鋪進了他心底。

      臘肉蒜葉香在廚房里飄散的時候,程浩林閉上了眼睛。往事一幕幕,在他腦海里翻滾,仿佛十五年前的時光又回來了。他深深地吸氣,揮舞著鍋鏟,在廚房里輕輕轉(zhuǎn)圈,想起蘇青荷罵他饞貓時嗔怪的眼神,一陣甜蜜的酸楚溢滿了全身。

      門開了,他渾然不覺。王麗婭走進門,聞著廚房里濃烈的蒜葉香味,皺了皺眉,把客廳的窗戶推開,又快速跑進臥室里開窗通風,這才放下皮包,隔著廚房門埋怨:“看看你!難得做一回飯,就把家里搞得跟飯店后廚一樣!”

      程浩林沒有吭聲。他沒有料到今天王麗婭下班也這樣早,做飯的興致忽然就沒了。他解下圍裙,端出那盤臘肉炒蒜葉,把圍裙丟給王麗婭,到客廳里去看報紙。

      孩子住校,家里就兩個人吃飯。王麗婭把飯菜端上桌,叫了三次,程浩林才從沙發(fā)上懶洋洋地起身。剛把碗端上,王麗婭就用指關(guān)節(jié)敲起了桌子,說:“洗手洗手!說了多少遍,總是不記得!”

      程浩林遲疑了幾秒,起身到廚房去洗了手?;氐阶狼?,王麗婭把那盤臘肉推到桌角,說:“別吃了,太咸,擔心你的膽固醇?!背毯屏职涯潜P菜又拖回到自己面前,搛了幾片臘肉,悶頭往嘴里扒飯。

      王麗婭用一雙細長的眼睛冷靜地注視著自己的丈夫,片刻后,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說:“怎么,有情緒?”繼續(xù)慢條斯理地吃飯。飯桌上只剩下碗筷輕碰的聲音和咀嚼飯菜的聲音。吃到一半,王麗婭忽然又說:“吃過飯把頭洗一洗,一股蒜味!”

      程浩林騰地起身,把飯碗一丟,罵了聲:“操!”抓起鑰匙和黑色公文包,轉(zhuǎn)身摔門而去。

      這一刻,程浩林的郁憤像一團火,徹底把他燒著了,甚至也燒著了他十幾年的日子。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對自己的婚姻失望透頂,也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對自己當語文老師的妻子充滿了厭惡。他噔噔噔地跑下樓,推出自行車,一抬腿跨上車座,用力猛踩,一溜煙兒地駛出了樓道。

      才剛剛午后一點,辦公室里空蕩蕩的。程浩林斜靠在椅背上,抱著胳膊,百無聊賴又心事重重。蘇青荷的笑容又在他的眼前浮現(xiàn),他忽然強烈地想見到這個女人,一刻也不想耽擱。

      他立刻抄起話筒,撥通了楓香鎮(zhèn)衛(wèi)生院的電話。電話是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接的,過了一會兒,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是話筒傳遞時的咔嗒聲,一個女人輕柔的嗓音傳來:“喂?”

      程浩林的心沸騰了起來。他直了直腰,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他在電話里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訴蘇青荷,他馬上就去楓香鎮(zhèn)!

      “啊?馬上?有事嗎?”蘇青荷的聲音很清晰,帶著一絲慌亂和驚訝。

      “就是……就是想當面告訴你,董一鳴那個窯廠的事?!?/p>

      下午兩點半,蘇青荷給病人吊完了水,白大褂未及換下,便匆匆調(diào)了班,去車站接程浩林。說是去接,不如說是去堵。她要在車站堵住程浩林,否則他會到衛(wèi)生院找她,衛(wèi)生院連著家屬院,王芙蓉肯定會知道的,她怕解釋不清。

      大巴車搖搖晃晃地進了站,程浩林從車窗探出頭,向蘇青荷揮了揮手。因為是臨時起意,來得匆忙,他沒有做太多準備。即便如此,等車的時候,他還是去附近的鋪子買了一條紅色羊毛圍巾,這個禮物不輕不重,他想,蘇青荷系上一定很美。

      紅圍巾遞到了蘇青荷的面前。她瞪大眼睛,猶豫著要不要接。程浩林繃直手臂,緊緊盯著她說:“不要?我扔了!”蘇青荷只好接過來。

      車站附近有一條寬闊的土石路,一直走,可以到達楓香鎮(zhèn)林場。林場左邊是一個水庫,冬天雖是萬木蕭疏,但山水相依,靜謐少人。蘇青荷領著程浩林慢慢走在這條土石路上。兩邊的農(nóng)田里,冬油菜已拱出土窩,看上去一汪一汪的綠。程浩林深吸了一口氣說:“還是鄉(xiāng)下的空氣新鮮??!”

      蘇青荷問:“是不是那個窯廠……出問題了?”

      “不為這個事,我是不是就不能來看你?”程浩林看著前方,嘆了一口氣。

      蘇青荷怔了一下,她低下頭說:“我以為……”

      “老胡說了,那個事問題不大,但手續(xù)有點兒麻煩,不是一兩天就能弄好的。安心等著,需要提供什么材料,我自然會和一鳴說的。”

      “那我就放心了,我們等著。”

      接下來是無言的沉默。冬天的田野空氣寒冽,蘇青荷忽然覺得冷,于是抱緊了胳膊。

      程浩林立刻察覺到了。他接過蘇青荷手中的圍巾,系在她的脖頸上,又輕輕繞了一圈。他的動作是溫柔的,眼神中也有溫柔的水波在蕩漾。瞬間,映在他眼中的那一團紅,像火一樣艷麗?!昂鸵郧耙粯雍每?!”他看著她,由衷地說。蘇青荷被燙著似的垂下頭,一扭身躲開了。

      “家里,怎么樣?”他立即恢復了常態(tài)。

      “還好,都還好?!?/p>

      “他做什么?聽說是個裁縫?你就是為他和我分手的?”他漸漸又郁憤起來。

      “這么多年了……不說這個行嗎?”蘇青荷低下頭,臉頰有些發(fā)燙。

      是個陰天,遠處黛青的山巒影影綽綽的,仿佛或濃或淡的墨筆涂抹而成,一種荒寒的感覺在程浩林的心中無限延展。此刻他是動了真感情的。關(guān)于愛情的記憶,在他心里復蘇了,全都活過來了。他想起十五年前,他和蘇青荷并排走在一起,誰都不會說什么的,因為他們是那樣般配的一對情侶?,F(xiàn)在,即便再像十五年前那樣走在一起,他們之間也橫著一座山,需要避人耳目了。想到這里,他開始悲傷起來。他覺得現(xiàn)實如此不堪,與王麗婭的冷戰(zhàn)頓時又映現(xiàn)在他的腦海,于是,他抓住蘇青荷的胳膊,幾乎是脫口而出:“離婚吧!我們應該在一起!”

      因為激動,他的眼眶竟然是濕的。

      蘇青荷措手不及,被這句話嚇住了。她慌亂地掙脫出來,臉已緋紅?!拔覀儜撛谝黄稹边@句話,十五年前他就說過了,當時是她提出了分手。她記得他們是約在學校的操場邊見的面,他的白襯衫掉了最下邊一??圩樱聰[被風吹得很開,她很想為他縫上那??圩?,但她終于沒有,默默地離開了。

      現(xiàn)在,“我們應該在一起”這句話,似乎是她一直沒能縫上的那??圩樱瑺恐男?。又能怎樣呢?只能是無法面對了。“沒什么事,我先走了!”她極快地說著,轉(zhuǎn)身急匆匆地向來時的路走去。

      程浩林慢慢蹲下身,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沖著那個急匆匆的背影大喊了一聲:“我不甘心!你就甘心嗎?”

      十一

      剛回到衛(wèi)生院,董秀珠的電話就從鹽城打來,說寄去的包裹應該到了,讓蘇青荷注意查收。董秀珠還說,前幾天董帶弟來鹽城了,她帶小亮看病,順道去她家住了兩日。“謝謝你,青荷?!倍阒槟钸吨?,“董家幸虧有你啊,阿彌陀佛!”

      董玉成三年前查出胃癌時,董秀珠去九華山請僧人為父親誦經(jīng)祈福,后來就在祇園寺受了三皈依。在董秀珠看來,妹妹的認親,一鳴的開竅,這一切都得益于某種力量的加持,于是,她懷著深深的感恩之情,每日吃齋念佛,相信一切都會好轉(zhuǎn)。

      蘇青荷的心,此刻卻被一陣風刮亂了。她整個人都是輕飄的,心里有一只風箏,忽上忽下沒有著落。紅圍巾映著白大褂,太艷麗以至于扎眼,她悄悄把它鎖在了抽屜里。她把那一團紅撫平按在抽屜里時,有一種做賊似的心慌。她想,僅此一次,這條圍巾,她是不會再系了。

      下班回家,包裹已經(jīng)到了。董秀珠手織的兩件毛衣安靜地躺在盒子里。一件黃色毛衣,是給玲兒的;另一件,是一條黑色絨線褲,給炳南的。董秀珠很細心,怕炳南那條瘸腿不太好穿,將一只褲腳的針線收得高高的,穿起來就利落一些,不會堆在腳脖子上。

      毛衣下面,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黃色絹綢,包著一個什么東西。蘇青荷一層一層地打開,一張黑白相片讓她的心狂跳了一下。長方形的相片邊緣被裁剪成波浪形,一男一女并肩坐在中間,向她微微笑著。那是她的生身父母。他們尚且年輕,臉龐溫潤飽滿,額角有淡淡的光澤,似乎從未經(jīng)歷過苦難挫折。蘇青荷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眼淚落下來,滴在相片上,她才醒悟過來,把相片拿進里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香爐旁邊。

      堂屋里,一片“嗒嗒嗒嗒”密匝匝的縫紉機聲。蘇炳南弓著背坐在縫紉機旁,兩只手按著布,機頭的銀針快速地在布上勾連移動,一行細密的針腳就在布上畫出了一條長線。多少年來,他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在布的世界里安身,漸漸封鎖了與外界的情感。在他的主觀世界里,一切都是不得不為之,是為了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不得不履行的責任和義務。

      蘇青荷默默地看著蘇炳南的背影,輕輕關(guān)上了里屋的門。與程浩林見面的一幕幕在她腦海里回放,她心里很亂,此刻她要看清自己的心,理一理紛亂的思緒。

      桌子上的蓮花托盞,像一團瑩白的月光,使她的目光再也無法移動。蘇青荷癡癡地看著,她忽然想,世間萬物,都是這樣苦出來的吧,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辛酸血淚,才有了這青白如玉的瓷盞。她閉上眼睛,想起炳南吞安眠藥時她決定嫁給他的那個長夜,想起王芙蓉的刻薄與冷漠,每時每刻都是苦的,但在這苦里熬煮著、親切著、悲歡著的,才是真實的日子,她的血肉都與這樣的日子連在了一起,再也不可分割。

      十二

      一個星期后,董一鳴回來了。

      蓮花托盞已交給師傅全權(quán)處理,按師傅的經(jīng)驗,不出三五月,應該就能出手,至于價格,師傅心里有數(shù),絕不會走低。

      董一鳴仿佛變了一個人。自幾年前從景德鎮(zhèn)學徒歸來后,他從未有過這般的昂揚斗志。每天清晨睜開眼,他會在腦海中構(gòu)想一遍董家窯的雛形,規(guī)劃這一天要完成的計劃,然后洗漱吃飯,套上輕便的夾克,有時去外地做調(diào)研考察,有時拉上童書琴,去那個廢棄的磚窯廠轉(zhuǎn)一轉(zhuǎn)。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撞擊著他,他常常為之激動難眠。

      現(xiàn)在,讓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二輕局這邊懸而未決的手續(xù)問題了。

      董一鳴想直接去找老胡,但程浩林之前已經(jīng)熱情地包攬此事,反倒不好再越過他,怕拂了他的好意弄巧成拙。只好等程浩林的消息,等不及的時候就打電話,程浩林在電話中說,單位在籌備企業(yè)改制,先等等。

      這一等,兩個月過去了。

      董一鳴信了程浩林的話,以為是籌備改制耽誤了時間,只有蘇青荷明白,程浩林是在有意拖延。她想,必要時,她會主動去找他,無論如何,最起碼,不能讓程浩林因愛生恨,從中作梗。

      春天到了。四月,整個楓香鎮(zhèn)成了姹紫嫣紅的海洋,陽光慵懶而明媚,空氣中涌動著植物的馥郁香氣。衛(wèi)生院前面一望無際的水田里,秧苗吸著水分,一群長腿白鷺在遠處上下翩飛,偶爾傳來一兩聲棕背伯勞和布谷鳥的叫聲。

      王芙蓉的日子是以玲兒為中心的,除了做好一日三餐,按時去幼兒園接送玲兒,她在這個春天,又養(yǎng)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雞崽。每天侍弄著這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彎腰張臂像只大猩猩一樣把它們趕進趕出,她心里很舒坦。蘇青荷發(fā)現(xiàn),婆婆臉上的笑容漸漸多了起來,那縱橫交錯的皺紋因笑容堆擠在一起,像一朵綻開的黃雛菊,陽光下居然十分生動。

      直到有一天,蘇青荷看見了在里屋端坐的王芙蓉。

      里屋的門虛掩著,蘇青荷推開門,王芙蓉安靜地坐在香爐前,慢聲細語地對著相片說話,呢喃之聲仿佛吟哦。她身子向前微傾,背有些駝,仿佛將無盡心事正源源不斷地傾倒給相片上的兩個人聽。蘇青荷輕輕帶上門,眼眶濕潤,心潮翻滾,生她和養(yǎng)她的親人,正在以這種方式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和交流,她內(nèi)心忽然無比輕快,一切過往轉(zhuǎn)頭空,又有什么不能放下不能原諒呢?

      四月將盡的時候,程浩林的電話終于又打了過來。這一次,他約蘇青荷在縣城見面。

      縣城僻角處新開了一家上島咖啡,門前兩株法國梧桐綠葉婆娑,撐出了一片濃蔭。蘇青荷走進去,程浩林在包廂門口迎接她。和上次相比,脫去冬裝的程浩林看上去清瘦了一些,倒也更顯精神。服務員進來,他點了咖啡和水果拼盤,關(guān)上門,就是二人世界。

      坐下來,沒有寒暄,也沒有客套,蘇青荷開門見山地問:“窯廠的事,究竟怎么回事?。俊眮淼穆飞?,她就叮囑過自己,不必為雜念糾結(jié)。所以她臉上淡然篤定的微笑,讓程浩林有一種隱隱的失落。

      “這段時間……”

      “別說你忙。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碧K青荷微笑著打斷了他的話。

      “也不是……”程浩林低下頭,斟酌著措辭。他突然頹喪地意識到,蘇青荷內(nèi)心某些只可意會的情感發(fā)生的微妙轉(zhuǎn)變,已經(jīng)讓他失去了主動權(quán)。他攪拌著咖啡,端起來,慢慢地啜飲。那天在楓香鎮(zhèn),他一直坐到天快黑了才回家。他審視自己,一個中年男人,感情這東西差不多已是陽光下的露水,一念過后基本就消失了,為何他要念念不忘執(zhí)著于此?他覺得自己荒唐,可是又不甘心。于是他用拖延來實施自己的報復。他沒能撐到最后,很多失眠的夜里他仍然想她,不見一面,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過不好這個春天。

      但現(xiàn)在,他后悔了。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我們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我不希望影響到一鳴的窯廠。”蘇青荷仍然在輕聲慢語地說。

      “在我心里沒有過去!”蘇青荷越是坦然,程浩林的郁憤越是強烈,“那個瘸子,他也算個人?他配得上你嗎?”

      咖啡杯微微抖動了一下,蘇青荷慢慢放下杯子,起身時,臉上已蒙上一層秋霜:“窯廠的事,不勞你費心了。謝謝你的款待?!?/p>

      咖啡店外,陽光絢爛,春光醉人。蘇青荷壓抑著內(nèi)心的千軍萬馬,仿佛聽到了心底的一聲長嘆:真的沒有牽扯了,再也不會有了。她緩緩走進車水馬龍的街道,身后梧桐樹的濃蔭,鎖著一個深深的庭院。

      十三

      第二天中午,董一鳴欣喜地告訴蘇青荷,胡科長給他打了電話,讓他下午過去?!敖悖媸切姨澇毯屏?,沒有他幫忙,哪兒有這么順利。”董一鳴說。蘇青荷“哦”了一聲,想到程浩林終于肯放手,這是他給她的最后答復,不知為何心里疼了一下。

      入秋的時候,董家瓷窯廠終于順利開工了。

      按照董一鳴的構(gòu)想,新建的董家窯分前店后廠加遺址陳列三部分。前店自然是瓷器店,包括產(chǎn)品展覽區(qū);后廠是建在一個大廠房內(nèi)的坯房、施釉房、彩繪房和窯房;不遠處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廢棄龍窯,這是董家祖上留下的古窯遺址,董一鳴聯(lián)系了文物所,會將它清理出來,作為遺址砌欄保護。

      這是一個忙碌的秋季。工地上每天都有十幾號人拆拆建建,每天都有新的進度呈現(xiàn)。蘇青荷去縣城,總要徒步去看一看。已完工的店房內(nèi),進門右側(cè)砌出古銅色的一方畫壁,觸目所及是陽刻的“董家窯”三個篆體字,接下來是豎排的小楷,是董家窯的歷史淵源以及縣志上的那幾句文言。順延下去,沿墻壁高低錯落用小青磚砌出博古格架,旁邊嵌有小巧的射燈。

      夜里,就有了夢。夢是碎片式的,有時是煙霧彌漫的土窯,有時是深邃浩瀚的星空。玉盤一樣的明月忽然變成一只蓮花托盞,天地間獨此一輪,寂靜威儀,充滿歡喜。

      董玉成的忌日快到了,董秀珠早已約好弟弟妹妹一起給父親上墳。前三日正逢霜降,蘇青荷趕在這一日,獨自去了董玉成的墓地。

      墓地在城郊山南,與董家窯隔一條山?jīng)_比鄰相望。這是一塊合葬墓,墓碑還新著,刻著董玉成和妻子孫玉蓮的大名,下端,是董家子孫輩的名字。蘇青荷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眼睛濕潤了。

      她跪下來,磕了幾個頭,淚水流滿了臉頰。墓旁新長的野草和斑茅已有枯黃的秋色,透過雜草的葉尖,能隱隱約約看到對面山坳里新建的窯房。蘇青荷相信,董玉成也一定看到了。

      晚上,王芙蓉把那只木盒捧出來交給蘇青荷的時候,蘇青荷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釋然了。

      “明天帶去吧,做個鎮(zhèn)窯之寶?!蓖踯饺卣f。明天是董家窯正式開窯的日子。

      蘇青荷猶豫著,不置可否。王芙蓉又說:“這不也是你的意思嗎?別以為我不知道?!彼プ√K青荷的手,將托盞按在她的手中:“這個托盞,算是我替你親媽保管了幾十年,它從來就不是蘇家的東西,現(xiàn)在還給董家,我心里踏實?!?/p>

      蓮花托盞靜靜地立在桌子上,青白如玉,溫潤玲瓏,蓮花形的托盤舒展開,承托著線條柔和的茶盞,盞腹上的仰蓮紋精巧柔美。它們是如此和諧,像鍍了一層月光的清輝。

      “這命啊,還真是說不準。想想老董家,哪知道最后,還是你幫了大忙,撐起這個家了。”此刻的王芙蓉,似乎看透了人生,越來越像個哲學家。

      蘇青荷輕輕摩挲著蓮花托盞說:“我也不全是為了董家。還為的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

      王芙蓉的笑容意味深長,她輕輕點著頭:“我知道的,我知道……”

      蘇青荷的腦海里,仿佛飄來一支月光里的曲子,輕輕吟唱著,神秘又遙遠。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張詩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文學作品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北京文學》《安徽文學》《邊疆文學》《福建文學》《雨花》《西湖》等刊,出版著作多部,獲獎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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