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平樂坊的紅月亮

      2022-07-04 09:08:58李知展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毛

      上部

      1

      先說地名。平樂坊,在光明市場后面,是個攤開的老街巷。平樂、光明,都是本地人的好彩頭,討個口彩。這個位于老城區(qū)的嶺南街巷,總是泥沙俱下一團興旺。下水道溢出的汁水,老巷子獨有的歲月沉積的霉味,熱烘烘的人的氣息,混雜著煎炸烹炒的食物氣味,置身其中,讓人覺得愛恨難平、喜樂悲憂都抵不過柴米油鹽現(xiàn)實運轉(zhuǎn)的巨輪,即便死去的、消失的,也不過是在水面上短暫地留一個小坑,立馬就被旁邊的水填平,就如這平樂坊的夜市,人來人去,永遠涌動著現(xiàn)實主義的激情。

      如果一只鳥從高處俯瞰,平樂坊呈現(xiàn)在它眼里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樓群,幾乎沒有間距,橫七豎八卻以其內(nèi)在的秩序擁擠在一起。每棟樓里都住著幾十戶人家,哭笑唱罵,吆喝叫賣,誰家在陽臺上炒菜,“刺啦”一聲;誰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誰在和來路不明的女人吱吱呀呀地交響;誰在響亮地吐痰;誰在晦暗地生病;誰在哭,誰在笑……種種聲音攪拌在一起,鬧哄哄的,嗡嗡著往上濃稠地蒸發(fā),蓬勃地彌漫著塵世生活活色生香的氣息。而各個樓頂晾曬的各色衣服在風中招展著,像是底層人生的一面面旗幟。

      “快香食亭”的門面漆皮斑駁,很有年代感,像一艘破船,然而,這船是駛過風浪的。韓春麗立在餐館門前,如同掌舵,接待食客一往情深地駛向火熱的世俗生活。她一襲紅裙,臉上笑吟吟的,淺笑間百媚叢生,把笑容和情意均勻揮灑在每個新友故交身上,閃轉(zhuǎn)騰挪,縱橫捭闔,紅裙竟如沖鋒陷陣的獵獵鎧甲。

      “花甲兩斤,生蠔一打,劉哥你坐?!?/p>

      “顧總喝什么,扎啤還是生啤?”

      “老胡你狗日的,老娘的屁股也是你摸的?一點兒零頭也不抹,誰不知道你最近發(fā)了大財!”

      …………

      平樂坊是水,她就是其中最生猛的那條魚,什么叫如魚得水,夜晚到麗姐的“快香食亭”那兒坐一會兒就領(lǐng)略了。平樂坊是她的舞臺,她有股子烈火烹油的勁兒,什么叫接地氣,她就是那地氣,并且在泥沙飛揚的地上開出壯麗的花兒。她這朵花兒是生活里長出來的,滋養(yǎng)她的是塵土油煙,是俗世的悲喜,所以根基實在,生機盎然。

      葉逢秋每次走進平樂坊,一邊頭昏腦漲,一邊不禁感慨地想:你個老春麗,命運怎么獨對你網(wǎng)開一面呢?

      如果把女人比作一條河,有的人過了青春,就混濁了,在歲月里失了寵,一路下去,水分流失,丟了那段上天給青春期打追光的鮮美驕矜,又沒有其他支流匯入,潮水退去,都是沙礫。怎么辦呢?只有努力攥住青春的小尾巴,誤判形勢,和歲月艱苦對峙,修啊補的,拉眼皮、打美容針、銼骨磨皮,手忙腳亂,趕工期似的,弄得一張臉不倫不類,對時光流逝如臨大敵,淪為風聲鶴唳、乏善可陳的中年婦女,比如葉逢秋;卻也有時光啊青春啊任它去留,悲啊喜啊來者不拒,命運的饋贈或是打擊,被逼也好,主動也好,都得接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舞馬揚槍的,修煉成內(nèi)在寬闊的河,生命力蓬勃,時間也拿她沒辦法,仿佛和歲月達成了和解,能聽見時光在她身上汩汩流淌的美感。這樣的女人身上窖藏著歲月,發(fā)酵出來一種人間煙火的風韻,成了民間市井真正有味道的女人。

      到了晚上,平樂坊空氣里酒精度飽和。燈火闌珊里、觥籌交錯中,醉了食客,醉了夜色,也醉了芬姐。她喜歡平樂坊的夜,這是她放松的時刻:既可以隔岸觀火,也是參與者,她和這醉醺醺的熱鬧是若即若離的。若即若離才該是一個中年人和世界最好的關(guān)系,進可參與,退可適意,但實際上呢,芬姐到了這個年紀和境遇,進也不能,退也不能,于是她常常感慨,夜晚真好啊,年輕真好。平樂坊的夜晚是屬于年輕人的。雖然感慨,可芬姐不悲哀,她有自己驕傲的地方。那些喝醉的、開心的、難過的、壓力深重的年輕人,在燒烤之前,或是酩酊之后,都要來到她的小攤前,啜一碗糖水,再去酒場鏖戰(zhàn)或是回去酣睡。

      芬姐的驕傲之一,就是她這個糖水小攤。芬姐上午算幫忙性質(zhì),熬粥、收拾桌椅、端餐,她原定不要工錢,補償是晚上她可以借用韓春麗的鋪面、爐灶、碗碟。芬姐做糖水,大致十來個種類,菠蘿百合、楊梅糖水、紫薯糖水、紅豆糖水、腐竹鵪鶉蛋、芋頭糖水、桂圓黑糖水、甘蔗馬蹄、綠豆薏米、銀耳蓮子、銀耳雪梨……品類根據(jù)時令和上市的蔬果變動。

      嶺南夏日漫長,多雨溽熱,糖水是行路中犒勞的涼亭,比如酒醉迷離,吃一碗銀耳雪梨,甜甜的,淡淡的,解酒除膩;或是饕餮之前,要一甌綠豆薏米,去暑下熱,開胃生津;或是什么都不為,就夜里溜達到這兒,點一缽時令水果熬制的糖水,加上冰沙,清心爽口。三三兩兩的食客散落而坐,熱鬧的底子上,每桌自成體系,事不關(guān)己,各有各的小小悲喜。嶺南這點好,早茶和消夜有平民性做根基,你哪怕開瑪莎拉蒂,上下都是香港裁縫定做的華服,一樣地排隊自取,自給自足。

      芬姐做這個小攤,一是不需要多少成本,二是她是本地人,煲得一手靚湯。煲湯和糖水有相通的地方,都在于讓時間出香,芬姐熬煮的是一罐罐時間,食材有的微苦、有的回甘、有的酸辛,她得熬出它們的滋味,混合起來盛在碗里,湯匙調(diào)和喝下去,才是生活。芬姐的糖水,有口碑。入夜,常有那老阿婆顫巍巍地來芬姐攤上吃一碗,甜甜嘴再去睡,似乎夢都會更香甜一些。

      平樂坊街巷里,在這個故事中陸續(xù)出場的各色人等,大都在“早晚小吃”吃過兩樣東西,一是芬姐的糖水,另一個則是姑姑的腸粉。

      2

      腸粉這個東西,怎么說呢,身份其實有些曖昧,說是正餐,有點兒鄭重;說是點心,胃口小的女生說不定還能吃撐??梢睬∫蛉绱耍灏椎拿婺?、小巧的身姿,頗有點兒小家碧玉的樣子,宜家宜室,可進可退,既可撫慰本地口味刁鉆的粵式老胃,也能助力于此打拼的各路游子,甚至時不時出現(xiàn)在頂級酒店里,輕松出入國宴,成了粵式早茶的招牌。

      人們對這招牌的喜愛是此志不渝的,也是漫不經(jīng)心的,這兩種感覺卻結(jié)合得渾然一體:吃的時候,舌尖挑剔,必然催動主人來到滋味最好最實惠的那家門店;然而,甫一吃完,推盤起身,便忘諸腦后。在這點上,舌頭很像是得魚忘筌的“渣男”。畢竟不過一碟腸粉嘛,油鹽煙火里尋常見,當不得什么。可是,“負心漢”堅持不了多久,等第二天早上,必定還得臊眉耷眼心急火燎地尋香而來。

      在平樂坊,這幫本地人見天云集打卡的,是韓春麗姑姑的小店。店很小,招牌也風吹雨打的,依稀尚能辨出“早晚小吃”的字樣。據(jù)說這招牌也是后來好事者提議做的,挺契合。原先連個門面也沒有,就臨街一棟小屋,到了早上,門口的蒸籠總是熱氣繚繞,一個瘦小的女人戴個遮陽帽,好像周圍的熱鬧和她都沒關(guān)系,她只顧對著蒸屜操作。隨著她的動作,帽子上垂下的流蘇晃動著,給小店平添一縷風情。姑姑有很多花帽子,每天戴的都不重樣,且帽子大多鑲飾漂亮花朵。流水的日子里,姑姑的頭頂是一座小型的流動花園。

      撲騰的熱氣中,姑姑手上的動作煞是好看,她人是靜的,上下翻飛的動作卻像是纏繞在樹上的藤條,樹身挺拔,綠藤繁茂。打開蒸屜,撇一勺米漿,均勻地潑在托盤上,再順手抖動一圈,若是加蛋,打勻的蛋液拋出一點兒弧線,滑散;若是加肉,姑姑輕舒手臂,捏起缽子里的肉糜,啪,甩在米漿上,抹勻,送入蒸屜。拿捏著時間,拉出蒸好的上一層托盤,竹片倏忽一刮,薄如蟬翼的粉皮被聚在一起,呈現(xiàn)出晶瑩剔透的質(zhì)地,咔咔咔,快刀斬亂麻,竹片將腸粉截為幾段,隨即落入瓷盤。旁邊,芬姐自動接過盤子,兜頭淋一勺醬油,端到桌上,腸粉清白,醬汁淋漓;如是加蛋的,則更好看,潔白的粉衣里裹著金黃柔軟的蛋花,黃白相間,再配上兩三葉碧綠的生菜,格外養(yǎng)眼。

      佐一碗白粥,腸粉的清甜,醬汁的鮮香,再盛幾個酸辣雞腳,葷素齊全,可以慢咂,可以快餐,悉聽尊便。反正在這里,姑姑對任何人都是去留無意的。

      姑姑有大名,還挺好聽——韓玉嬋。街上開周易課字攤給人開業(yè)看風水的瞎老賈追求姑姑,姑姑沒理會過,老賈就恨恨地說過:“女人的名字能是瞎取的?叫啥不好呢,叫個‘嬋’,注定一輩子孤單。依我看,叫個‘妮’才配她,老姑子似的,活該無兒無女?!边@就惡毒了。

      姑姑奔五十歲了,未曾生育,一爿小店掙下些錢,先是支援給兄弟,等兄弟都成了家有了事業(yè),她也年紀大了,也是一個人自由慣了,不愿拴附于婚姻。姑姑有句領(lǐng)風氣之先的名言:“我又不是不能掙錢,要男人干什么呢?我還不知道類似瞎老賈那樣的老東西的心思?娶了你,給他做老媽子,我才不要?!?/p>

      也是,早上做個腸粉,閑時和老姐妹喝喝早茶逛逛花市聽聽粵劇,日子多愜意,何必看一個男人的臉色,吃那份“眼角食”?她們姑侄命運相似,韓春麗和姑姑也最親,常來腸粉店幫忙。說是幫忙,大多數(shù)時間也就端個茶杯,在那兒閑聊天,替姑姑收收錢。其他人也跟著她順嘴,都叫姑姑。

      迎門引客的大多是米米。米米活絡,至少她自己這么覺得,人長得也喜慶,做派嬌嬌的、糯糯的,可惜肥胖阻礙了她發(fā)嗲的效果。其實呢,她也沒那么胖,只是臉如滿月,顯得肉乎乎的。再者,米米占了個白,這就難得了,剛剝開的粽子似的,雪白雪白的,熱騰騰的,有一份讓人欣喜的甜膩和肉感。上點兒年紀的阿公阿婆都喜歡米米,夸她:“喜氣、福相。”米米笑得眉眼彎彎,一轉(zhuǎn)臉,吐瓜子皮似的沖芬姐說:“可拉倒吧,還福相,不就是想說老娘胖?!狈医阈Φ敏~尾紋擠擠挨挨的,照她屁股上拍一掌,說:“沒個正形,快,小紅樓點的,去送餐啦?!?/p>

      米米便拎著餐盒,扭著腰身,騎電動車去了。

      剛開始還好,后來去小紅樓送餐的時間越來越長了,芬姐那時尚不知怎么回事,但對堆積的送餐單子很是無奈,嘀咕著:“這死妮子,送個餐這么長時間了?”嘀咕多了,姑姑操作著蒸屜,波瀾不驚地說一句:“這個小騷貨,發(fā)情了,把自個兒送貨上門,這會兒正熱火朝天地干著呢,不信你打個電話試試?!狈医隳康煽诖簦幌伦舆B醬汁都灑到了碟子外面,不是佩服姑姑的觀察力,是她的粗鄙、直白、渾不在意,甚至帶著點兒看透后微笑的語氣,像在敘說掉了一粒芝麻,生活里并沒有什么事值得驚奇。

      芬姐的這種驚訝當然是建立在姑姑平日的不茍言笑上,她們其實年紀相當,可她對“姑姑”是有點兒敬畏的,這種情緒來得隆重,因此姑姑有什么指令,都積極執(zhí)行。姑姑對她們也很照顧,可她們就是親不起來,除了名義上的老板和員工這層理由之外,還隔了另外一層,芬姐說不上來,倒是米米評價得挺到位:“冷清?!彼f:“姑姑這人,冷冷清清的,骨子里有股子寒氣。”像焐著一大塊冰,自己一點點往回暖,冰沒暖化呢,人卻霜寒四五十年。米米哧哧笑著,咬著芬姐耳朵,又說一句:“她是缺男人給她……”芬姐打了她一下,說:“小孩子,別亂講哦。”米米還抗議:“就是嘛?!币晦D(zhuǎn)頭,發(fā)現(xiàn)韓春麗搖著茶杯,從外面走來。

      “又說我姑壞話呢,是吧?”韓春麗故意掀了一下米米的裙擺。

      米米嬌笑叫道:“麗姐,你好沒正經(jīng)!”

      韓春麗一來,小店就有了春風,米米也可以偷個懶耍個賴。她和韓春麗鬧了一會兒,吐下舌頭,打個眼色,腰身一扭一擺:“麗姐,我到點了,你接我的班哈?!币涣餆熍荛_,她要去超市衣品店上班。

      說起來,米米除了矯情一點兒,做事還是不錯的,她早上在姑姑這里送完餐,還有一個班。她不掩飾對金錢的渴望,談及去香港掃貨或是名牌包包,雙目放光。米米說起偶像劇里的粉紅幻夢時眼睛似乎蒙上一層糖,米米覺得自己比那些“灰姑娘”好看多了,至少渾身上下比她們白呀,她總這么想。米米是受過不少罪的,甚至傳言被繼父糟蹋過,可米米不在乎,笑起來唇紅齒白,桃花上腮。這個世界夠苦的了,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都不忍細看,該允許她葆有一點兒甜,哪怕是傻白甜。

      韓春麗卻喚回她,丟給她一管口紅、一瓶香水,都是葉逢秋拿給她的。米米識貨,眼睛亮了一下,拉長的睫毛蝴蝶似的撲扇,一顆即興的淚珠子走出來,攬著韓春麗,上嘴“吧唧”親了一口,拖長尾音,黏膩膩地說道:“姐,你最好啦!”韓春麗甩掉她,反手擦臉頰的口水,說:“買錯色號了,你不要就扔。”“要要要!”米米連聲尖叫。韓春麗就這個死樣子,明明想給你個東西,還拽拽的。米米想:以后我有錢了,也給員工來這一套,不過她嘆了口氣,麗姐這做派她估計學不了。果然,韓春麗逮著計算器一通按:“這月送餐你晚點九次,送錯一次,比上月表現(xiàn)還扯淡,扣兩百七十塊,下月要是還不好好干,趁早爬走?!表n春麗說著,將從她這里扣下的錢放在芬姐那邊。沒事的,芬姐還會給她的,米米笑了,瞇著眼,吐著舌,做出害怕的神情,接了工資,其實開心得要死,就要灰溜溜地走。

      韓春麗替姑姑盤賬。臨末,她抬起眼皮,對米米輕飄飄說了一句:“搞是搞,記得戴套,小紅樓的那個衰仔,前些年不干好事,玩得嗨了去,我都知道。你倒是不挑,什么垃圾都收。小狗日的,腦子都是屎嗎?也不想想若真是什么好玩意兒,會輪到你個傻東西?”韓春麗擺擺手,又說:“愛聽不聽,操心,煩死,立馬消失?!?/p>

      韓春麗對那個阿毛是知道些底細的,傻姑娘,玩玩可以,誰都有貪戀男人那點兒甜話和懷抱的時候,記住一點,可以發(fā)情,別隨便動情,你和他根本不在一個道行。

      米米噙著兩泡淚,翕動嘴唇,想辯解:不是這樣的,他不像你們想得那么廢物,他很好,我們很好,他對我很好,我很愛他……米米不知道她們何以對阿毛這么大偏見,就因為他最近失業(yè)在家比較頹廢嗎,還是他文著花臂染著頭發(fā)讓人害怕,或是他之前從事的職業(yè)讓人不齒?

      米米想不通,事實上,他們也分開過一段,但米米還是回到他的身邊。他是她在這世間可以獲取的為數(shù)不多的那點兒溫暖。

      不過,米米還是拽著阿毛一起去三甲醫(yī)院查了HIV(艾滋病病毒),不是信不過他,誰叫狗日的生得那么好看,特別是側(cè)顏,很有點兒某個當紅小生痞帥的范兒。丟他老母啊,米米氣得打他:“誰叫你以前在酒店做保安?。俊边€好,結(jié)果出來,虛驚一場。

      晚上兩人又愉快合體,再去思量韓春麗的話就難免生氣。米米簡直越想越氣。這點兒氣積壓久了,就變了味道,陷在自以為是的情愛里鬼迷心竅。米米想,什么嘛,都嫉妒我倆吧,等著看我笑話?偏不,我倆好著呢。

      都說米米是另有所圖,放長線釣大魚,米米心想,眾口悠悠,隨他說吧。她抱住日漸瘦削的阿毛,心里念叨:我就你一個親人了,我們要好好的,你聽話,要爭口氣。

      阿毛戴著耳機,翻個身,繼續(xù)玩手機游戲。

      3

      這一年,何家續(xù)四十七歲,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輕,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紀。

      現(xiàn)在生意難做,公司開著,上下要打點,一幫子人要養(yǎng)活,上有老的生養(yǎng)死葬,下有小的昂貴撫養(yǎng),還有個探頭一樣盯梢的黃臉婆娘,到了這個年紀,家庭和社會就像兩股繩套,緊緊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驢一樣,必須步步緊蹬,不敢懈怠。何家續(xù)氣血漸衰。別人看他風風光光,還估算出他的資產(chǎn),據(jù)稱他是平樂坊最富足的那幾位之一,可獨自悶坐時,他也常感到無奈。

      過完生日,楚小云親手為他做了一件大紅內(nèi)衣,避避腌臜,圖個吉利。一針一線由彈鋼琴的手做出來,何家續(xù)很感動,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謝謝你,小云?!彼x的當然不是一件內(nèi)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兒。何家續(xù)早請兩家私人醫(yī)院查了,確認無誤,兒子,八個月了。沒承想奔“五張”了還能做父親,還是給老何家傳宗接代的男孩。

      何家一直人丁不旺,何家續(xù)的父輩里就兩個子嗣,伯父來福的兒子何漢章身世可疑,何家續(xù)的爹來運就他這個獨子,福運最后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就算他不重男輕女,父輩傳統(tǒng)的壓力還是根深蒂固的。老父親住在濱江自建的花園洋房里,每次他去,父子喝茶閑聊,客廳正中的八仙桌上供奉著神龕、祖宗牌位、家譜。最奪目的是家譜,金裝鏤刻,厚重莊嚴,北方來此間發(fā)展的小文人收了錢,賣力地鉤沉杜撰,將八輩泥腿子的何家考證得祖宗們非富即貴,個個兒來頭非凡。來運常將家譜打開,祖宗一代代開枝散葉,到他那一頁,開到何家續(xù),底下子嗣空了,續(xù)不下去了。來運在何家續(xù)名字下用紅筆畫了圈,唯恐不醒目,紅色涂畫得濃重,一圈一圈,心事重重。

      墻上掛著領(lǐng)導人的大幅畫像,聊到深處,來運必然對著領(lǐng)導人畫像感慨:“改革開放好哇,誰能想到,你爹祖祖輩輩就是個貧農(nóng),插秧割稻陷在泥水里,到老了,能住上這樣的房子,啥也不用干,村里年年就有分紅。”乘著改革的東風,海城收獲了時代的紅利,本地人大都坐享其成,短短幾十年,水田變廠房,平地起高樓,農(nóng)業(yè)縣轉(zhuǎn)變?yōu)樾乱痪€都市,在這時間的洪流中,精明強干的,如何家續(xù)之流,和時代合謀,得了財富、地位??衫细赣H感慨完家族的階層躍遷,也必然會感嘆,住在這寬敞的洋房里,“空蕩蕩的,有時咳嗽一下都有回聲”。母親去世后,何家續(xù)鼓動父親續(xù)弦,老頭兒不為所動,聘請保姆,老頭兒又嫌棄年輕女孩們煲的湯水“不夠味”:“她們最愛吃辣,什么菜都一鍋燴?!崩项^兒使勁搖頭,仿佛此事不可原諒。老頭兒閑極無聊,將花園開辟成菜園,種得赤橙黃綠一片,吃不了,自己挑個籃子去平樂坊巷子里擺攤。老頭兒的腿有風濕,陰天下雨走不成路,賣也賣不成時,就召喚其子,讓他開車給以前的舊鄰居們送去。何家續(xù)孝順,只好開著豪車登門去送老父親在寸土寸金的江景別墅區(qū)親手種出的菜心、番薯葉。老頭兒說:“再有個孫兒孫女就好嘍,我給你們帶嘛,還能解個悶兒?!边@就很直接了。何家續(xù)哭笑不得,就算他愿意生,葉逢秋哪還能懷孕呢?她那身體本來就病嬌嬌的,生個女兒,都是流產(chǎn)了幾次千辛萬苦才保住的。

      楚小云這下真好,正疲軟的年紀,命運忽然給他重振雄風,何家續(xù)是枯木逢春的驚喜。楚小云和孩子都來得恰對時機,望望小女人恬靜的側(cè)臉和驕傲隆起的腹部,何家續(xù)感慨地想:好啊,這輩子圓滿了。孩子生出來,給老頭兒也有交代了。再去宗族祠堂也理直氣壯了。

      何家續(xù)很感欣慰。

      在女人方面,何家續(xù)其實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過不少荒唐的逢場作戲,可他心明眼亮:短暫也好,長久也罷,都不過是一場錢色交易,完事一拍兩散,雨打風吹去。到了楚小云這里,開頭也是這個打算,占用她幾年青春,一旦出現(xiàn)更合口味的,錢貨兩訖,各不相干??沙≡七€是讓他老馬失蹄,動了真情。

      那次,是他們商會年末開理事會,請了一些藝校的女孩做禮賓,楚小云有一個鋼琴獨奏節(jié)目。年末,嶺南常有綿綿寒雨天氣,濕冷濕冷的,租的創(chuàng)意園會場暖氣臨時出了點兒狀況,楚小云在候場區(qū)等待,一身草綠旗袍,綰著長發(fā),卓然獨立。青春凜冽,樣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渾身散發(fā)著綠油油的生機。何家續(xù)坐在主賓位上悄悄打量,她沒有這行出身的女孩那種故作的風塵打扮,一顰一笑靜氣端然,好像身體里存了半頃月光,臉上舒朗明艷,就顯出獨有的驚艷來。

      何家續(xù)施展手段,費了點兒周折,將她騙入彀中。當時想的也不過是,以她青草氣息的身體陪葬自己幾年歲月,然后給一筆錢打發(fā)掉??蛇@個傻女子,真把兩人的關(guān)系當愛情來經(jīng)營。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間看似熱鬧繽紛,內(nèi)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鐵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轉(zhuǎn),他都能聽見女人內(nèi)心撥響的小算盤,費盡心思哄著寵著,也不過為了床上那幾分鐘操作,肉的躁動摁響馬桶般嘩地沖走了,疲憊和空虛開始變本加厲地反擊,兩具肉體并列緊密,卻鴻溝千里。

      說也奇怪,何家續(xù)一身疲倦到楚小云這里,卸掉面具,拋卻地位,丟掉煩心事,這個女孩,相處起來讓他放松。這就難得了。不單是世俗的男女關(guān)系,還多了一份心意溝通的可能,有一種葉落歸根的踏實感。他想想,還是因為她那份單純,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實了肉體關(guān)系,就迫不及待地兌現(xiàn)利益;楚小云沒有,他給她就要,不給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種水波不興的大氣。

      他記得,有一回,她換上他出差買給她的牛仔褲,腰圍買小了,她拽著褲子,嘻嘻笑著,上下蹦跳,試圖拉上去,那份幼稚和活力,可愛至極。那一瞬間,何家續(xù)凜然一驚,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葉逢秋嗎?活潑的,也是沉靜的?;顫娛菍λ囊蕾?,沉靜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細去看,楚小云的眉眼之間,還真有點兒葉逢秋年輕時的風韻。何家續(xù)不禁感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一圈,提槍檢閱完三軍,下意識的審美還跳不出當初的范疇,弄得他都有些認命了。

      何家續(xù)總騙她:“等我離了婚……”事實上離婚的念頭他只在嘴上說說,并不打算落實,這是他的一套慣用說辭,給過許多女人畫餅充饑,好讓她們更死心塌地。楚小云沒步步緊逼,相處久了,倒是何家續(xù)過意不去,主動交底:“快離了,快了,再給我點兒時間?!?/p>

      何家續(xù)不是沒考驗過她的,他不信這個小縣城出身的女孩心里會不裝著算盤。他一直說公寓是給她租的,他實際上沒那么多資產(chǎn),他拍拍她的粉臉道:“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她正在剝一個甜橙,不屑地說道:“嘁,要傍大款我還沒有人選嗎?”這是實話,她這副身材臉蛋兒,要找個比他年輕比他有錢的可謂手到擒來。楚小云掰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坝袥]有錢沒關(guān)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掙?!闭Z氣里透著缺心眼兒似的天真,“多少家音樂培訓機構(gòu)要我去當輔導老師呢,我一節(jié)課很貴的……大不了我養(yǎng)你唄?!?/p>

      何家續(xù)忽然心中一慟,想笑,卻感動得老眼迷蒙,一把抱過她,橙子撒落一地,破碎出過于甜膩的氣息。何家續(xù)心說,作孽哦作孽,這回玩砸了,給陷進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飴。他拿出房產(chǎn)證,放她跟前:“我的小親人,給我生個孩子吧?!?/p>

      “想得美?!彼c著他的額頭,何家續(xù)以為她要說:你沒離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給你生呢!楚小云說的也確實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個上不了戶口的私生子。”還是單純的傻話,上個戶口,在何家續(xù)這里,毛線大的事呢。她接下來的話,仍循規(guī)蹈矩:“父親去世得早,媽媽這幾年也老了,總在我耳邊念叨著催婚,你知道,沒逼你的意思,我總得給她個交代?!?/p>

      “我不是在努力呢。”他打斷她,率先表態(tài),很誠懇了,“女兒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擾,你知道她媽媽現(xiàn)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來,你再等等,好嗎?”

      “你聽我說完嘛?!彼f?!拔铱瓷夏阋膊皇且驗槟阌绣X,我家雖然差點兒,但從小到大也沒讓我受一點兒委屈,我在家以前有我爸,后邊有我媽,凡事不用我操心,成天傻呵呵的,”她說,“所以才這么好騙,當初追我的時候你說自己單身,還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臉。”她打他一下,又問:“知道我什么時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嗎?”

      何家續(xù)摩挲著她的小腦瓜,他想不起來,讓她替他想想。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時間,我一想起他生前對我那么好,就總想哭,你倒賣乖,天天帶我玩兒,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你開著車,去了爸爸墓前,你獻花獻酒也都平常,后來你跪了下來,對我爸爸說,你會照顧好我……”

      彼時,不過是為謀取佳人,隨口那么一說,她卻當真了。楚小云粉淚盈盈的,忽又破涕為笑道:“我當時就覺得,你呀,雖然老了點兒,配不上我,人卻還不錯?!彼ё∷念^說:“很多時候,我都把你當成……”

      何家續(xù)不讓她說出?!拔矣心敲蠢蠁幔俊彼熘父C,“誰讓你遇見我晚了呢?!?/p>

      “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我要結(jié)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讓我媽再操心了?!?/p>

      鋪墊了那么多,還在這個坑里等著他呢,何家續(xù)無奈地攤開手:“我也想,可是……”

      “沒說要跟你結(jié)呀?!?/p>

      “那跟誰?”何家續(xù)繃著臉,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彈一下他臉上繃緊的弧線:“給我五十萬,其他你就別管了?!?/p>

      何家續(xù)臉上掠過一線失望,不是舍不得錢,說到底,還是不出窠臼??墒撬锊蛔∧屈c兒心思,接下來的謀劃,讓他再次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難當。她是打算找個同學假結(jié)婚,去縣城辦場婚禮,了卻母親的心愿,婚禮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萬足夠,等孩子生下,隨她的姓上了戶口,再離掉,離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懷孕期間守不住,出軌了,被我逮個正著?!彼匦?,為自己的主意而興奮,“怎么樣,這回我夠聰明吧?”

      她哪會知道,詭譎的命運將會判定這是她短暫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決定,而當時楚小云還覺得終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為放松而呈現(xiàn)片刻的迷離和虛空,她近似呢喃地說道:“你以后可要對我好哦……”

      何家續(xù)真切地濕了眼角,將她抱緊,他什么也說不出了,只柔聲喊她:“小云,親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小云瞞天過海地結(jié)了婚,老母親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實惠,何家續(xù)還幫他找了個稱心的職位。沒多久,楚小云就懷了孕,一時各方都歡天喜地。

      這個晚上,何家續(xù)看著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著,不夠表達欣喜,再湊上頭細聽兒子的胎動?!翱?,他踢我呢?!背≡企@喜地喊。這小何大約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貨色,在母親肚里左右騰挪,撐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轉(zhuǎn)瞬即逝的印痕。何家續(xù)喜不自勝,隔著一道門,逗弄著兒子。他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觀音,說:“為了小兔崽子,我在積云寺捐了一筆功德,廟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鍍了金漆,大和尚親自開了光,戴上它,護佑咱兒?!?/p>

      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窗戶沒關(guān)緊,何家續(xù)起身到窗前,在拉上窗簾的瞬間,似乎瞥見樓下有個陌生的青年,貓著身子,徘徊在綠化帶的陰影里,不住地往他們窗口這邊探看。

      4

      十四歲的何千惠,青春逼人的一腳,“砰”地踢開家門。噪聲驚破母親匍匐在三炷線香下的虔誠。母親剛要對她做出一個噓聲,猛瞥見女兒頭頂著一派花紅柳綠,忍不住從蒲團上起身喝問:“過來,說清楚你這頭發(fā)是怎么回事?!?/p>

      女兒才不理會,撂下書包,拽開冰箱,攥住冷飲,灌了一氣,打個冷噤,投身沙發(fā),抱著平板電腦,劃開劇情,沉溺其中。

      葉逢秋掐著虎口,在心底說服自己:別發(fā)火,靈修課的老師說所有的煩惱都是修養(yǎng)不夠;積云寺的大和尚也說一切法無所有、畢竟空、不可得,念識極微細,要放下,不可執(zhí)持……葉逢秋默誦了心法佛語,還是不行,壓不住女兒那一頭挑戰(zhàn)的萬紫千紅,到底爆裂發(fā)聲:“何千惠你都快十四歲了,轉(zhuǎn)過年就要中考了,還這么吊兒郎當?shù)暮鸵粠蜖€仔瞎混,整天情呀愛的也不嫌砢磣,我是上輩子作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氣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連呼哧帶喘,駕輕就熟,連個停頓都不留,罵完又心疼:哎呀,這幾個月燒錢的中年婦女靈修課算是白費勁了。趕緊對請來的觀音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再瞅瞅女兒,人家翻個白眼,甩甩頭發(fā),渾然不覺,繼續(xù)在那兒刷偶像的現(xiàn)場直播。

      葉逢秋事后必將懊悔,而當時唯恐氣焰不盛,一把奪了電子設(shè)備,試圖讓女兒正視自己的憤怒,從而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可她低估了何千惠的戰(zhàn)斗力,女兒又從她手上奪過去,然后高高舉起,摔在地上,然后揚起臉,眼角斜著。在憤怒的操縱下,葉逢秋慌不擇路,抬手迎著她挑釁的臉龐,摑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臉龐濺起一道白光,其聲鏗鏘,似是金屬鳴響。何千惠欺近母親,臉揚得更高:“不就會打我嗎,你打你打!”她渾身散發(fā)著烈烈青春,葉逢秋渾身哆嗦,手抬起又沮喪落下,整個人打擺子似的發(fā)抖。女兒氣勢咄咄:“老公被別的女人勾走了,火氣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還當有多大本事呢。”女兒嘴角翹起,像某種利器。她鉆進自己屋里,將門摔得地動山搖。臨末還不忘嘟囔出極具殺傷性的一句:“更年期,神經(jīng)?。 ?/p>

      在喘氣的浪濤里,葉逢秋幾近窒息,癱倒在沙發(fā)上,還沒等緩過來就抓起手機,像在沉沒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絕望的姿勢破碎地喊:“何家續(xù),回來管管你閨女吧……我要死了,你稱心如意了……”葉逢秋咧著嘴,似哭似笑,兩路眼淚腳步遲滯地走出來,顫顫巍巍地掛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兩滴凄涼的海洋。

      顫抖完了,從廢墟里收回一口氣,葉逢秋還是掙扎著從沙發(fā)上起身,把一早采買的排骨燉上。做完,敲敲何千惠的門,然后裝作出去打麻將,獨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兒被肉香俘虜,在食物面前卸掉敵對立場,哪怕理直氣壯地認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職保姆,葉逢秋也只得討好女兒:萬一離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攏的力量。

      出了門,其實心頭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閨密,大都還陷在為生活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沒了共同話題;而結(jié)交的那些麻將搭子,如果她坦白所處的困境,她們明面上敷衍安慰幾句,暗地里渾不在意,還要看她的好戲。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韓春麗還愿做她的聽眾。

      韓春麗長于市井,父母都是平樂坊的小商販,賣生鮮禽肉,一大家人帶有一種菜市場屬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塊兒八毛的,也是熱烈的、喧鬧的、生機勃勃的。很長時間里,葉逢秋一見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膩不潔的氣息。那時候,葉逢秋多驕傲啊,父母都是街道上的政府工作人員,海城第一批公務員小區(qū)建成后,她家就搬出了平樂坊。有著高素質(zhì)的父母和富足的物質(zhì)條件,葉逢秋出落得嬌嬌俏俏,走起路來挺拔輕捷,每一步都踩在上帝鋪給她的小云頭上似的,好像命運之繩特意提著她的小肩膀,必會將她拔離于庸眾。葉逢秋常皺著眉頭,對湊過來的韓春麗說道:“麗兒,你的頭發(fā)也該洗洗啦?!彼念^發(fā)黃巴巴,油膩膩,透著排水溝的氣味。韓春麗便訕訕一笑:“我買了方家的荔枝燒鵝,你要吃嗎?”方家燒鵝焦黃鹵香,色澤明艷,聞名遐邇??煽此诤鹾醯氖?,葉逢秋倒了胃口?!坝滞的愕腻X了?”“那能算偷?我?guī)椭敦涍\貨,累得要死,拿點兒小錢,我應該的嘛?!彼f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勞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這么一位粗魚笨肉的主兒,從掌管一副夜市攤到現(xiàn)在經(jīng)營一家酒店、一家餐館,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更可氣的是,到了中年,韓春麗二次發(fā)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優(yōu)點,比如,枯黃的頭發(fā)后來發(fā)量多了,變得油潤潤的,打著波浪卷兒,天然的金黃,高級漂亮;肥嘟嘟的大臉盤子,瘦了一圈后呈現(xiàn)出珠圓玉潤的福相;圓滾滾的身形和大而無當?shù)男馗菜涫?,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韓春麗坐在吧臺后面,修著指甲,金黃的頭發(fā)映襯著白皙的脖頸,眼神半是熱辣半是寧靜,舉手投足自帶三分慵懶,但慵懶里透著生命的活力。這個肉案旁長大的女人,被歲月打磨過,在時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風韻了。

      反觀葉逢秋呢,本是為修建一幢精致大廈的工程,青春期一過,失去了時光的恩寵,大廈還沒修成就倉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顧影自憐的工夫也沒給,就得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處拋頭露面的生殖器做斗爭。真他媽累。心累。

      葉逢秋奔到餐館,奉上順手帶給她的迪奧香水,劈面就說:“麗兒,我要跟狗日的何家續(xù)離婚!”

      葉逢秋說得火氣沖沖,韓春麗把玩著水滴形香水瓶,懶得做她的和聲。她每次來吐槽,都帶些高級香水面膜之類的,以此彰顯自己那點兒可憐的物質(zhì)優(yōu)越感。她不知道,韓春麗幾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鎮(zhèn),不需化學品增香。韓春麗臉上淡淡的,抽一支煙,說道:“說一百遍啦,聽得耳朵起繭!離婚離婚,你倒是離一個給姐妹兒看看。”一句話將葉逢秋噎得原地打轉(zhuǎn)?!半x了他,就你那個消費水平,你吃風屙煙,坐個公交披個睡衣挎?zhèn)€籃子去平樂坊買地攤貨,你能行?”

      “可他到處發(fā)情,最近又勾搭上一個藝校的狐貍精,我沒問一句呢,就沖我發(fā)火,要死要活的,你說,我還能過嗎?”

      “沒強大到脫離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過是祥林嫂式的啰唆,抱怨完了,還不是夾著尾巴和姓何的過,我?guī)湍阋粋€鼻孔出氣有個屁用呢?你也找啊,誰攔著你嗎?”

      “你……算我沒給你說?!比~逢秋氣呼呼地要走。韓春麗也不搭理,抽她的煙,發(fā)語音給那些蹭吃蹭喝的渾蛋們調(diào)情,她知道她不會走的,無非再氣一層。韓春麗連嗔帶罵將那些老爺們兒口頭上伺候完,轉(zhuǎn)過身,摁滅煙蒂?!罢嬉x也沒啥,再不濟我這兒也有你一口飯吃,關(guān)鍵是,葉美人啊,你能放下身段?”韓春麗調(diào)侃,“不想被生活蹂躪,就得被婚姻蹂躪,你總得選一個吧?!?/p>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來韓春麗這樣長袖善舞的圓轉(zhuǎn)做派。她心理不平衡,覺得何家續(xù)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盤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開了,卻一腳將她踹了出去,只何家續(xù)在那里把酒臨風歡歌笑語,怎么可以這樣,他憑什么?她控訴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對,可你見過幾個廚子上桌的?”韓春麗說,“還憑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點兒勢,有幾個能管得住臍下三寸?”

      “我做得還不夠好嗎?”葉逢秋被戧得滿臉通紅,急于表功,“當初他的事業(yè),得了我父母多少支持,沒有他們鋪路,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嗎?”

      韓春麗眼珠翻轉(zhuǎn)道:“可是,你父母早退休了?!?/p>

      “當我爸媽是用過的抹布嗎?”

      韓春麗不忍點破,事實就是這樣的。他和你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完成被利用的過程,卻還不自知。人生往細里看,真是意興闌珊。

      “他這些年拈花惹草,我還不是一邊氣得心口疼,一邊睜只眼閉只眼?”

      “乖,別說得那么委屈,說白了,那是你管不住?!币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家庭主婦,手里能握緊的就一張雙聯(lián)的信用卡,她消費的每一個風吹草動他都知悉,拿什么管住他呢?

      “不戧我你會死嗎?你是哪邊的?”葉逢秋上手撕她嘴。

      看她著急,暗沉的眼睛紅通通的?!安桓泗[啦,多大個事啊,你也就三十九歲,別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照我說,把你當年那股傲嬌嬌的勁兒拿出來,收拾得干凈漂亮,聞起來香噴噴的,摸起來滑溜溜的,扭著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還不得有那小流氓沖你吹口哨,你就告訴他,我他媽是你祖奶奶!你要有這個心氣兒,看那姓何的還敢在外面胡來?何必尋死覓活自貶身價求他的憐愛呢!”

      葉逢秋一怔,和所有心靈雞湯一樣,乍見之下有所觸動,想一想?yún)s行不通。她心說:你說得輕松,這會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初離婚時不也哭天抹淚的。再說,離婚后,海歌侄兒成什么樣了,原來多聰明乖巧的一個孩子,到現(xiàn)在還關(guān)在少管所,誰不覺得可惜呢??伤荒苷f。葉逢秋總覺得韓春麗并沒有別人想得那么強大、快樂,或者說,她不愿意提及過往那段傷疤,沒了依靠,只好逼著自己強大,至少是顯得強大??扇~逢秋就不信,夜深人靜時,對于離婚時判給前夫的兒子,她沒有悔恨?她的大大咧咧,有幾分是真?還是逆水行舟,怕落人恥笑,只好咬牙強作歡笑,風雨獨撐?

      葉逢秋嘆一口氣:“就是為了千惠,我也不能輕易離了?!彼f:“我可沒你這么提了褲子就翻篇兒的瀟灑勁頭?!?/p>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兒的破鞋作風唄,你要眼饞也給你介紹幾個,活兒好著呢,給你八折?!?/p>

      “還要臉嗎?”

      “這世間要臉你就得夾著,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賢妻良母的角色,怪不得別人?!?/p>

      “我就是氣不過啊,”葉逢秋說,“我付出這么多,老的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小的也翅膀硬了?!?/p>

      “我干女兒又怎么啦?”

      “千惠那小狗日的沒個狗年紀大呢,就會天天針尖對麥芒地跟我頂嘴了。真沒法活了。”

      “青春期嘛,不都這樣。下次帶她來干媽這兒,我說說她。我說的話這孩子還是聽的。”韓春麗攬著葉逢秋肩膀。

      韓春麗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樓梯上瞥見何千惠和一個流里流氣的男孩在街上溜達。葉逢秋的糟心事夠多的了,韓春麗就沒把這事說出來,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訴她,有個預防,也許就沒有后邊的禍事了。而當時她只沒心沒肺地刻薄道:“老美人兒,你先把自己活好了,快樂的,精神的,給她打個榜樣?!彼龜堊∈莩善桨宓娜~逢秋,“吧嗒”在她臉上口水肥沃地親了一口,說:“別想那么多啦,來吧,陪我睡一覺,放心,全世界都拋棄你了,姐還收你。”

      韓春麗的話讓葉逢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氣:什么時候都輪到她來收留我了,世界顛倒了個過兒。唉,她嘆口氣,不知何時從一個心懷虹彩的少女全面潰敗成這副樣子,葉逢秋想來想去,都只能歸結(jié)到何家續(xù)身上。這狗日的,曾給過她好日子,又親手把她葬送到這步田地。從韓春麗那里出來,抹去腮幫子上韓春麗留下的口水跡,反手聞了聞,笑道:“真臭?!痹诔辛镞_了一圈,葉逢秋給女兒買了營養(yǎng)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修補自己那張各樣化妝品兵家必爭寸土寸金的黃臉。

      5

      心情不好時,各有各宣泄的渠道,有的人靠吃,有的靠購物,有的靠旅游,有的靠哭,米米排解的方式和別人都不一樣。米米想,要是有吃好的買好的去國內(nèi)外旅游的資本,她才不會心情不好呢。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就是沒這個閑錢。至于哭,米米已經(jīng)哭得夠多了,有點兒惡心了。

      那米米靠什么呢?

      嶺南多雨,春有回南天,夏有臺風暴雨,秋冬還有一段寒雨連天,不知道別人家什么樣,米米從小住的低矮樓梯房總是濕答答的。他們家在墻上鑿了洞,幾根竹竿橫在梁上,鋪了木板,做了個隔層,用以放置換季的衣服、被褥,防潮隔濕。隔板上有幾個廢棄的皮箱,這箱子,是米米的樂園。

      米米踩著梯子,爬上隔層,鉆進箱子里,掩上門簾,可以暫且把提心吊膽關(guān)在外邊,父母的爭吵,生活的殘暴,無端的斥責,都暫時與她無關(guān)。米米蜷縮在箱子里,像一只貓,悄悄咀嚼著暗下去的光線,在狹窄的空間中獲得無邊無際的自由感,是那種什么都不用再管,驚弓之鳥回到樹林里的安全、自在。

      還有一種額外的略帶罪惡的快感,米米在上面,在暗處,擁有了上帝的視角,來審視這個家。父母陷在貧困和悲哀的生活中,不斷爭吵,干起架來蓬蓽震動,雙方將“離婚”二字見天掛在嘴上,破罐子似的摔向?qū)Ψ?,噼里啪啦,摔了一千次碎了一萬遍,兩個人仍然在臟話和詛咒中罵罵咧咧地過下去,就如兩只怨毒的沒出息的老鼠,在外面?zhèn)}皇地夾著尾巴,回到洞里則互相撕咬,卻又彼此掙脫不掉。

      許多次,激烈爭吵過后,繼父會壓制住母親,母親剛開始還踢咬抓撓,詈罵尖叫,然后,聲勢漸漸弱下去,另一種聲音卻水漲船高,終至高亢的號叫,委屈的、抗議的、宣泄的、受用的,卻又不止這些。米米年紀還小,尚不能理解是怎么回事,可臉紅心跳,涌起本能的羞恥,捂住耳朵,心跳全卡在嗓子眼兒里……

      心情不好時,米米就藏起來,柜子里、門后、轉(zhuǎn)角處,和這個世界躲貓貓。于逼仄的空間里,忘掉煩惱,同時窺探著世界,以為能握住生活的把柄,也給它一個類似于“我早看透你了”的嘲笑。

      可還沒輪到她笑話生活呢,生活先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米米和阿毛相好,大家都知道,是街坊茶余飯后的作料,別人都說,米米真傻啊,像個賭徒,輸?shù)迷蕉嘣讲豢舷伦?,投入的時間和情感,不甘心,賭注越下越大,直到已經(jīng)徹底愛上他。

      她相信那是愛,意亂情迷時,他們擁吻繾綣,一夜一夜,盡情詮釋著年輕,斜風輕度濃香,閑情正與春長,舌根脹疼,尾椎骨放煙花。

      所有人都說他渣,不成器,可米米不能大而化之地一句話全盤否定。他們彼此在對方身上消磨那么多時光,又不是垃圾桶,裝滿了可以隨手一扔。有個人儲存了你那么多的悲喜,這悲喜還是兩人一同經(jīng)歷的,外人說怎么還不分呢,留著等過年嗎?米米真想罵一句:分你妹呀,我難過的時候怎么沒見你來勸慰一句。是他啊,你們眼里那個渣得不像樣子的小混混兒,一點兒一點兒哄我開心,是他給了我一些快樂,雖然這快樂是有毒的,可那也是快樂,是夜里的光,是我最好的夢。我愛他。米米笑了,是的,我愛他,要不能怎么辦呢?

      米米永遠記得,在她最絕望的那段時間,整個人被仇恨和悲傷灌滿,眼皮浮腫,頭發(fā)蓬亂。阿毛捧住她的臉:“小腦袋瓜在想什么呢?”她的眼淚撲簌簌滑落,她說:“哥,我真想死一回?!卑⒚孀∷淖欤骸皠e瞎說,活著多好呀!”“有啥好的,一點兒都不好?!卑⒚粗^想了想說:“也是,有時確實挺沒勁的。”他情緒喪了一下,可很快又笑嘻嘻的:“也不是沒有一點兒好的,至少在這一刻,這世界上,我們兩個在一起??赡苓€有其他男女也黏一對兒,但他們?nèi)考悠饋?,也沒可能像我們這么好?!?/p>

      阿毛就這點好,嘴巴甜,慣性一般,哄起人來不要命。阿毛信奉一個準則:好話壞話都是兩瓣嘴唇一張一翕,為何不說好聽的呢?世人都賤,耳朵根子軟,好這一口,得,那老子就揀好聽的說就是了。這是他的職業(yè)習慣??擅酌状蛐∧慕?jīng)受過這個,一番話說得米米心里一慟,又要哭,攬住阿毛的腰,溫存了一會兒。

      臨末,米米撫摸他根根峭立的肋骨,才說:“嗯,哥,我們要好好的……”米米囁嚅了幾次嘴唇,又說:“你也要好好的,別再……”

      話沒說完,阿毛的臉色陡然而變:“你想說啥呢,你看到什么了?”阿毛嚴厲起來,面目歪斜,最可怕的是,阿毛發(fā)火時,咬著后槽牙,多大仇恨似的。阿毛情緒化,好的時候頭都能割給你,不是東西的時候拳打腳踢,當然打的是墻,踢的是門,他還不敢對米米施加暴力。當下,阿毛攥住米米的手腕,還在質(zhì)問:“你看到了什么?”

      米米掙脫不掉,疼得雙目鼓凸,淚眼模糊,下意識地朝廁所指了指。阿毛突然松了手,平靜地說:“你都知道了?”米米甩著瘀青的手臂,點頭不是,不點頭也不是,“哇”地一下哭了,她心說:壞了,這是真愛上這個狗日的了,所圖的東西一毛還沒到手呢,先把自己搭進去了。米米哭得聲勢浩大,抬起眼睛,水汪汪地看著阿毛,哭訴道:“你為什么要那樣作踐自己呢?我不要你這樣!”

      “你以為你系咩新鮮蘿卜皮,算個什么東西!真當自己是棵蔥啊,也來管我?”阿毛踹了她一下,“你和我好,不就是圖這棟房子將來拆遷了,能分你點兒嗎?”阿毛露出意味深長的笑。

      一句話噎得米米目瞪口呆?!岸际歉鲬压硖?,下了床,就別拿情呀愛呀的表演當真了。”阿毛提上褲衩,趿拉著涼鞋,摔門而去。

      直到入夜,米米才夢游似的晃蕩到芬姐的糖水攤前,到了也不說話,人木木的,眼神愣愣的。芬姐問她怎么了,她還下意識地笑了一下。那個笑,嘴巴迅速張開閉合,像兩扇門機械地開合,配合著空洞的眼睛。芬姐被唬住了,摸她的前額,順她的后背,都沒異常,奇了怪了。可米米身子直往下出溜,芬姐好容易將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米米身子仍軟塌塌的。芬姐搖晃她,米米卻像喝醉了,搖不醒。芬姐無計可施,盛一碗綠豆沙給她。米米不知道吃,湯匙遞到她手里,米米就一下一下舀著湯汁,吃得一臉淋淋漓漓的。

      終于吃完了,芬姐要收碗,米米拽著,似乎性命攸關(guān),或者她只是感到冷,手里想有個什么可以抓住,聊以取暖。芬姐不和她爭,一松一奪間,碗掉在地上,摔出擂響鼓點般的脆響,其實聲音并不大,米米卻像是踩到了地雷,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嘴里噎住的哭和糖水一起決堤而出。她抽搐著說:“姐,我看見了,全都看見了……”

      6

      周致遠曾對何千惠說過,“刻舟求劍”這個詞真有意思,誰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隨流,舟行于水,寶劍也罷,珍視的某人某物某段時光也罷,都有可能不小心丟了。水流個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來還在原地,于是癡傻執(zhí)念的人,照著刻痕跳到水里,還想把丟的再找回……我們哈哈笑話寓言里那人真蠢,可輪到自己,卻一次次執(zhí)迷不悟。

      何千惠后來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劍。

      越過時間的水面,她努力打撈那些溫暖的片段。父親那時在外應酬,一天下來,累得臉色泛黃,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門口拿著拖鞋迎來的她,父親笑了,眼睛明亮,將她抱在懷里,親她額頭,揉她頭發(fā),舉著她轉(zhuǎn)圈。她揪著父親黑黑的劍眉,賴在他肩頭撒嬌。母親系著圍裙,在煲湯。母親煲得一手好湯,灶上的砂鍋散發(fā)著香氣??粗概畟z,母親眼睛里水汪汪的,漾著溫柔,都是溫暖和愛意。父親抱著她,回過身,和妻子的視線對上,兩雙眼睛融成一片,狹小的屋子里溢滿了溫馨和眷戀。

      父親放下她,會對著端上來的靚湯深嗅一下,說聲:“好香!”口氣不乏夸張。嶺南的女子表達愛意,矜持而綿長,她常會對心儀的男子說“我煲湯給你喝”,含情脈脈,家常煙火。只這一甌靚湯,便足以撫慰商海闖蕩的父親對家的盼望。

      那時候,父親多帥氣啊,高高大大的,身板筆挺,將整個家頂天立地托起來……何千惠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可人在船上,水把船拖走了,她的笑聲還沒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時候就冷臉相向了。他們換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曠,她不用和父母擠在一張鐵床上了,有了帶衛(wèi)生間的獨立臥室。父親也不用她幫他拿拖鞋了,他們先是壓低聲音爭執(zhí),當著她的面,臨時拼湊個笑臉,展示幸福的假象。漸漸的,冷戰(zhàn)升級后,偽裝也顧不上了,幾句話不對付,他們就能吵起來,最激烈的那次,他們提到了離婚,好像“離婚”這個詞是一件具有殺傷力的瓷器,誰率先舉起摔到地上,就能嚇住對方。母親開始嫻熟地哭泣,父親坐沙發(fā)上抽煙,她輕輕合上門,躲在臥室里,攤開本子,涂抹漫畫??諝饫飬s繃著弦,心跳得緊鑼密鼓。

      何千惠夢見一家三口在吃晚飯,是母親最拿手的廣式靚湯,正吃著呢,話說岔了,父親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親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貓。一個激靈,她醒了,卻迎面一個笑臉。是周致遠。才想起剛才的美術(shù)課她睡著了,現(xiàn)在已是課間,下節(jié)是體育課,同學們都去操場了。周致遠在講臺上收拾課件,沖著猛然起身的她,輕輕笑了一下。

      周致遠很少笑的,他大約三十歲多點兒,平日卻總似老人怕冷的樣子,略勾著身子,帶著輕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點兒,似乎看透這濁世的鉆營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夠廁身其間,只有報以旁觀者的冷淡,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夠決然的拘謹感。

      何千惠不怎么喜歡他,事實上對所有的老師,她都不喜歡。這些老師以各自所任教課程在中考中所占分值比例的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葉逢秋的好處,將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對何千惠的討好都帶著金錢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師明面上對她特殊照顧,私下里無不對她搖頭不齒:每科就那點兒分數(shù),一天天還我行我素的,不是遲到就是早退,還和社會上的小混混兒勾勾搭搭,不就仗著家里有兩個臭錢嘛,真好意思!何千惠不在乎,其實她底子不錯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寫好的劇本演出規(guī)定的套路。你們雞飛狗跳的婚姻,不配擁有優(yōu)秀的女兒。何千惠成心給他們添堵。

      美術(shù)這科不考,不過是這般貴族學校為了所謂的素質(zhì)教育裝點門面,葉逢秋也就沒打點。那現(xiàn)在,他對她笑個什么呢?

      何千惠揉揉眼,發(fā)現(xiàn)他盯著桌上的漫畫本,她剛要合上,周致遠說:“我能看看嗎?”她遲疑著,還是遞給了他。他那溫和沙啞的聲音讓她一時忘了拒絕。

      “畫得不錯,”他說,“有靈氣?!彼届o的語氣,讓她相信贊譽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沒得母親的禮品,沒有義務討好于她。畫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親舉著女兒,母親在旁邊看著,彩虹漫天盛開??煞降诙摚且煌羲?,涂著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對著河,女人在河的另一頭坐著,河流就是從她眼角發(fā)源的。

      “怎么沒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彼荡殿^發(fā),不經(jīng)意地說。

      他望著她,旋出畫筆,唰唰幾下,將水彩從河里撈起,又掛在天上?!澳氵€小,要快樂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來了。”說完,他走出教室。何千惠看著他的背影,心說:你誰啊,快不快樂關(guān)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沒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額頭搗了一拳,矯情個蛋嘞。

      她才不承認被一個落魄老師的一句話給弄得心軟呢。

      再逢他的課,何千惠仍然趴在那兒,睡眼蒙眬的樣子,可心里支著耳朵在聽呢。但她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要不同學會說,喲,何大公主都在認真聽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蛇@樣欲迎還拒的聽課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識里,美術(shù)課不過是放松的驛站,在策馬奔馳的中間,歇歇腳,遛遛馬,撒撒歡,男女生之間傳傳紙條,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說說笑笑,一時格外熱鬧,反正脾氣好到窩囊的周老師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學生們玩學生們的,他講他的,各行其是。何千惠要在嗡嗡作響的教室里接收周致遠沙啞低沉的聲音,兩只耳朵天線似的支棱了半節(jié)課就撐不住了。心里煩躁,何千金才不忍呢,抄起磚頭厚的字典,在桌面砸了幾下,砰砰砰,天外驚雷,震得三界顫動,滿室噤聲。周致遠也被驚住,話都停了,嘴還在嚅動,像拔了電源慣性空轉(zhuǎn)的扇葉。

      何千惠大吼一聲:“他媽的,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擂完驚鼓,拋掉字典,她繼續(xù)趴桌上了。周致遠在這罕見的大靜寂中繼續(xù)講他的課。到下課時,周致遠對大夢初醒似的何千惠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樣子。她想:我去,這一本正經(jīng)的老男人竟也有調(diào)皮的一面。

      何千惠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開,但聽周致遠說一句:“謝謝你,千惠。”飄然遠去,留下她在空空蕩蕩的教室里蒙圈。

      接下來好像懷著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講他的,下課了相視一笑,也不說什么,有一種你知我知的感覺。何千惠本是御姐范兒,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氣,誰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來是直來直去的,可現(xiàn)在,再看向講臺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這不是個好苗頭。何千惠回過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嗎,怎么會這樣?可她有點兒期待下課臨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溫和,像是眼里含著兩枚細小的落日,暖暖的,融融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種父性的笑容。

      父親的笑是一面寬闊溫情的河,具有承載的、欣賞的、托舉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擁有過,又失去了。何千惠心里感到一種空曠。

      起風了,有點兒冷。

      她開始認真對待他在課堂上留下的作業(yè),每畫一幅都柔腸百結(jié),撕了再畫,畫了再撕。她畫風,畫月亮,畫夜空里的少女,畫她的心思,怕他不懂,又怕他真懂。他的批語還是那樣言簡意賅,卻偶爾在鼓勵之外,抄一句詩詞附在下面: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沒頭沒腦的,都是和她的畫作看似無關(guān),細思量卻又契合的句子。

      何千惠惆悵了。

      她從沒有過這種心情,像水里的月光,明明在眼前,卻又覺得很遠……有些東西千回百轉(zhuǎn),拉大了她心里的空間,這空間壓彎了她英氣的眉梢,消融了她性格里硬邦邦的棱角。母親自作主張,幫她認韓春麗做干媽,似乎她還真染上了干媽風火明烈的性格,何千惠氣急了,就打自己一拳,罵一句:我去,這算什么事兒!就這么被情緒拉扯著,何千惠竟然消瘦了,下巴尖尖的,臉形流麗,有了好看的輪廓。那一陣,葉逢秋都覺得女兒變了,情緒起伏難測,臉上時陰時晴,人多了一些沉默,最重要的是,愛照鏡子了。

      那個周末,她徘徊著,腳步帶著她,鬼使神差地走進他的宿舍。

      她敲門,他就開了,像在等著似的。

      燦爛的晚霞從窗口鋪過來,兩人像是沐浴在金色的河水里,彼此的睫毛如寂寥的水草,在霞光里,承受不住某種重量似的,微微顫動……在他落日般溫暖的籠罩下,她能感到臉頰在升溫的過程,滾燙,且癢,有種致幻的效果,想就此沉溺。她的眼睛不管不顧,熱烈洶涌,伸出胳膊,像兩束光。兩人的目光遲疑著,躲閃著,卻還是連通上了……

      也就是在連上的那一瞬,周致遠率先浮出水面,打個冷戰(zhàn),站起來,推開她,倉促搬出一摞漫畫書,堆在兩人之間:“你要多畫啊,你很有天分的?!?/p>

      何千惠的胳膊沒有得到預期的呼應,還保持著尋找的姿勢,在那兒愚蠢地僵直。她回過神,一把推開那些書,一跺腳,扭頭跑了。

      出了學校,她的眼淚才落了下來。

      其實什么也沒發(fā)生,卻好像所有的都結(jié)束了,因為某種期待的猝然落空,她心里奔騰著千軍萬馬的憤怒。他給過她溫柔,又膽小而狠心地取走。

      她發(fā)信息給他:“我恨你!”

      久久,他才怯懦地回一句:“對不起?!?/p>

      放了學,何千惠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蕩。順著人聲,來到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城中村區(qū)域。一到夜晚,平樂坊前面的廣場就熱鬧起來。成片的啤酒燒烤大排檔,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燈光、粗暴直接的音樂、簡陋的舞池,舞池里擠滿了人,他們眼神迷離,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樂里發(fā)泄著廉價的快感。燈光、音響、歡笑、燒烤,散發(fā)著肆意的氣息。

      何千惠站在舞池邊緣,就看見了阿毛,數(shù)他跳得最嗨,是那種不要命的瘋狂搖擺,帶著惡狠狠的勁頭。他剛和米米吵了架,需要發(fā)泄發(fā)泄。

      何千惠對這些小混混兒是不待見的,他們太粗野,和她不在一個世界??蛇@次,一曲終了,在換音樂的間隙,阿毛一回頭也發(fā)現(xiàn)了她。他喝了酒,閑極無聊。如同命定,他走過來,上前一步,以夸張而蹩腳的紳士風度向她伸出手:“來,靚女,給哥個面子,浪一會兒唄?!卑⒚袂槊髅模橇和Π?,濃墨重彩的花臂,抬手捋一下紅黃摻雜的頭發(fā),說話的時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著很壞,但不討人厭。燈光閃爍,打在他側(cè)臉上,制造出一種朦朧的效果。周圍有幾個阿毛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這氛圍襯得何千惠有些驕傲、有些虛飄,不由自主地手就伸給他了。

      何千惠把和阿毛貼面跳舞的照片發(fā)給周致遠:“你就是個可憐蟲,只配躲在鼠洞里腐爛?!?/p>

      阿毛大大咧咧的,風趣幽默,笑起來像一個熾烈又霸道的括號,眼神大包大攬卻并不粗暴,裹挾著她,逢迎著她,扭動身子,帶動她起舞。她跟著他的節(jié)拍,帶著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煩惱,在音樂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鋪展開去。

      7

      每個月末,韓春麗會坐一趟城際公交車,到山腳下車,再步行二十分鐘,去看海歌。

      韓春麗提前預約,坐路途漫長的公交車,遞上證件核查,進門,到會客間,坐下。管教人員回來,對她搖搖頭。海歌每次都接受探視,臨了,卻不露面。她默默地為他充上錢,交給管教人員帶給他的衣物,再走回公交車站。

      剛出來,手機就響了,是晚上訂餐的,相熟的顧客高門兒亮嗓兒,讓她留個好點兒的包房。韓春麗語氣慣性地高揚,訂餐的男人言語上占著她便宜,韓春麗也熱絡地笑罵回去,又閑扯了幾句才掛了。合上手機,韓春麗回頭望,“未成年犯管教所”的牌子黑白分明,剛才孟浪的笑謔還未散去,她真想扇自己。

      可她有什么辦法呢?

      到了下個月,她仍舊坐公交車,海歌不見她,韓春麗就在管教所附近坐一會兒。

      韓春麗總會想起海歌三四歲時的樣子。那時,他們一家還普通地幸福著。她和前夫經(jīng)營著餐館,爺爺奶奶替他們帶著孩子,雖然辛苦,可一家人在一起,餐館的生意蒸蒸日上,孩子一天天健康長大,韓春麗覺得生活有奔頭。她年輕,人被觸手可及的希望撐著,那份干勁和旺盛的精力,像一盞電力豐沛的燈,盯著后廚、買菜、開發(fā)菜品、和各路聞人聯(lián)絡、招徠客人、維護關(guān)系,人未見先聞笑聲,整個餐館被她打理得一派喜慶。有空時,韓春麗帶著兒子去周邊游玩,海歌最愛和她一起坐公交車。一坐公交車,海歌就知道媽媽要帶他去玩耍了,搖搖晃晃的,去平樂坊小吃街,去動物園,去摘草莓,去摘荔枝……海歌蹦蹦跳跳,別提多開心了。

      她后來也無數(shù)次反思:到底是哪里錯了呢,她有沒有做錯的地方?韓春麗想了又想,除了憤怒,實在想不通,一個男人,為何要把幸福的家庭親手葬送。前夫不安分,那些年,本地人誰不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混得表里優(yōu)渥?縱然平樂坊面積太大,政府一直規(guī)劃,卻沒動遷,但混個豐衣足食總不難吧。可前夫倒好,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那些年此地娛樂業(yè)發(fā)達,他錢沒掙到,卻沾染了一身的壞毛病。

      韓春麗心思全撲在餐館的經(jīng)營上之時,前夫暗度陳倉,和一個年輕女孩勾搭上了。他圖她什么呢?年輕的身體、空白的閱歷、掌控她的篤定、對他的依賴,這些都跟韓春麗的相反。這個男人真可憐,自己不上進,駕馭不了強勢的韓春麗了,只能從另一個低階的小女孩那里尋找優(yōu)越感。

      韓春麗眼里揉不進沙子,堅決要求離婚。離婚正中前夫下懷,可海歌的爺爺奶奶不同意,真要想離,前提是韓春麗不能帶走海歌。韓春麗當時要打理餐館,沒有精力照顧海歌,而且海歌自小就是由爺爺奶奶帶著的,前夫既然不爭氣,她再不努力掙錢,就是將海歌爭奪到身邊,也給不了他好的生活,韓春麗想,等生意穩(wěn)定了,爺爺奶奶也老了,海歌自然得到她這里。

      這是韓春麗此生最悔恨的決定。她沒想到自己陷入日常經(jīng)營里,會一直這么忙,也沒想到海歌會長大得這么快,該陪伴的那幾年沒有陪伴,愛和信任再也建立不起來,拿錢拿物質(zhì)來補救,都于事無補。還有,海歌的奶奶添油加醋,將韓春麗貶得一文不值,說她“心狠”“眼里只有錢”“不正經(jīng)”“不能容人”?!澳惆忠簿鸵粫r糊涂,哪就至于離婚?”他們以言語以態(tài)度以偏見日積月累地挖掘戰(zhàn)壕,鼓動海歌向被孤立的敵軍開炮。韓春麗再也贏不了了。

      她常想,如果她當時真下定決心魚死網(wǎng)破,大不了餐館不做了,就要海歌,是不是他就會有另外的人生呢?

      海歌小時眉眼俊俏,難得的游玩時光,他牽著她的衣角,軟軟的,甜甜的,無限依賴地喊她:“媽媽。”想一想,韓春麗的心就能碎掉……這么好的兒子,跟著爺爺奶奶,自是溺愛里疏于管教,耽誤了,毀了。韓春麗坐慢車,步行,一步一步接近兒子??桃庋渝催@段距離,讓自己從熱鬧中抽身出來,品味自己釀成的苦果,受刑一樣,她愿意在車上被痛悔的小刀子,慢慢地割她的心。這樣,她才覺得好受一點兒。

      這一次,再約好探視,韓春麗照例做好海歌不見她的準備。她坐在探視廳里,能聽見別的家長和子女親人的激動交談或者爭執(zhí),她想,海歌哪怕罵她一頓也好呀!韓春麗嘆口氣,管教的腳步聲近了,她打算起身,歉疚地向管教道謝,然后走開。她剛站起來,就見管教身后跟著一個人。

      是她的海歌。

      韓春麗一下子愣住了,半彎著腰,捂住嘴,淚珠子往下掉,她要撲過去擁抱,海歌側(cè)過身,分明是一個拒絕的姿勢。韓春麗生生定住了,差點兒被自己絆倒,她哭夠了,就會一直說:“海歌,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海歌錯錯嘴唇,低垂著眼睛,從眼仁下部覷視,是帶點兒戒備的眼神。他揮了下手,樣子很有點兒冷酷。

      韓春麗就不敢再哭。

      “他們說我什么,知道嗎?”海歌瞇著眼,是制服他們的勝利者的那種目空一切卻又虛無的笑?!八麄冋f我有人生沒人養(yǎng),”他吹一下早已不存在的額發(fā),盯著她,“他們說得對?!?/p>

      這是他打來的第一波子彈。韓春麗拼命點頭。

      “知道我為什么要砍他嗎?”

      韓春麗盯住他,陽光打在他年輕的臉上,暈染出一層青春獨有的明亮的金黃,他的唇邊毛茸茸的,已有第一批胡楂兒駐扎。

      海歌說:“他們說,你媽開個飯店,騷得很哪,男人不是去吃飯,是去吃她豆腐。”他說:“說這些我最多也就是打得他們吐血,還有一句,我就決定得砍他。”他說:“你媽媽……就是個公交車……”海歌嘴唇在顫抖,他扭過頭,將眼淚壓回去,吸了下鼻子,說:“媽,你說,我砍得對嗎?”

      韓春麗捂住臉,眼淚從指頭縫里往外淌,落在地板上。她挪開手,就如大壩開閘一樣,從胸腔里泄出原始的悲傷,那種號啕,似是骨頭內(nèi)臟都打成了血漿,張開嘴,往外奔涌……離婚時她沒這樣哭過,支撐飯店時她沒這樣哭過,被人欺壓時她沒這樣哭過,在兒子跟前,韓春麗終于哭出來了……她癱跪在地上,頭發(fā)散亂,她仰天哭號:“兒子,都是媽媽不好,媽媽錯了,對不起你啊……”

      韓春麗在心里說:只要我不死,只要有一線機會,就要救你出去。

      回到餐館,韓春麗叫了葉逢秋,做了一砂鍋紅燒肉招待她。做紅燒肉,韓春麗拿手,或許是從小跟著父母在肉案邊長大,處理起肉來得心應手。肉燒得香紅酥嫩,顏色性感,筷子一夾,抖抖顫顫,為成全舌尖而肝腦涂地。咬上一小口,配一盅本地雙蒸米酒,米酒的作用是扶持肉香綻放在唇齒間,若康巴漢子攙扶小嬌娘上馬鞍。酒肉入口之后,再佐幾道時令小菜,清炒茭白、涼拌馬齒莧、酸甜蘿卜皮,不為沖淡酒的烈和肉的膩,而是給舌頭一些信馬由韁的綠意,酒肉是山,小菜便是水,山水互為調(diào)劑,吃下去才風水調(diào)和。

      葉逢秋平日里是修身養(yǎng)性的,又供養(yǎng)了我佛,卻還是一口氣吃了三塊肉,然后才抬起頭擦著嘴說:“小婊子懷孕了。”她把手機照片給韓春麗看,說:“一個陌生號碼,也不知是誰,彩信發(fā)我手機上的?!闭掌坝熬b綽的,拍得倉促,可還是能看出何家續(xù)挽著一個大肚婆?!拔掖蜻^去,沒人接?!彼p車熟路地六神無主,“麗兒,你說我該怎么辦?”

      “又不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外面胡搞了,還沒習慣?”韓春麗斟上酒,略過她的捶胸頓足,“先別拿你家老何那點兒雞巴爛事煞風景,姐我好不容易有心情下回廚,等吃完再說。來,再喝,我們一醉方休。”

      一壺酒見了底。

      韓春麗眼里蒙上了一層水晶質(zhì)地,亮亮的,指向樓下大排檔坐著的一桌:“妹兒,你看那一桌男人怎么樣?”葉逢秋看不出什么,從穿戴上看都像是有頭有臉的,身后泊的車也都堪稱豪華。“五個男人,我知道的就有四個在外面有姘頭??匆姏],那個系紅領(lǐng)帶的做建材,兩個私生子,他媳婦一概不知;那個灰襯衣是做綠化涂料的,包養(yǎng)了個電視臺的小主持人,正濃情蜜意,當初創(chuàng)業(yè)時他老婆可是把首飾都典當了支持他;還有旁邊那個穿花格子休閑褲的,最落魄時欠了高利貸他躲出去,留下媳婦在家擋追債的,結(jié)果呢,現(xiàn)在翻了身,吃喝嫖賭樣樣精通……”

      “沒一個好東西!”

      “所以你那點兒糟心事,算什么呢?”韓春麗點上一支煙,“他可以壞,你也可以嘛,給誰守身如玉呢?”

      “你……可我愛他啊……”

      韓春麗一口水噴了一半,看她一臉悲憤的樣子,只好憋住笑意。

      “你以為我割眼袋祛皺紋是為誰?”葉逢秋拉皮后不自然的臉上寫滿幽怨。這個時代還抱守著女色侍君的觀念,也活該你修成怨婦。可在這感官流行的年代,多少年沒聽過還有人這樣告白了,竟讓韓春麗有一絲輕薄的感動,但她就是要摧毀她的執(zhí)念,才能實現(xiàn)她隱秘的目的。

      “得了吧,一把年紀了,也不嫌酸。你這哪是愛呀,是沒得選擇?!表n春麗彈彈煙灰,說,“一切都搭他那艘賊船上了,沉沒成本太大,你不想葬身海底,怎么辦呢?只好自欺欺人,說服自己愛他,哪怕他是個渣,然后扯著愛的大旗搶占了道德制高點,便于你這個正統(tǒng)的糟糠之妻精準打擊小三,是吧?”韓春麗摁住她作勢要潑來熱茶的右手,說:“別不愛聽,就這么回事兒,還告訴你一句,棄船沒啥,婚姻這艘破船上跳下來的多了去了,跳之前都怕淹死,跳了后才發(fā)現(xiàn)河面他媽的好寬,大家游得歡騰著呢?!?/p>

      “弄得跟離婚專家似的,其實你懂個屁,不擱你身上你當然可以天高云淡的。你要知道,這么多年我們也曾互相扶持走到今天,這時候婚姻還是那一張紙嗎,還能容得背叛嗎?”韓春麗做瑟瑟發(fā)抖狀配合她捍衛(wèi)婚姻主權(quán)似的宣講,把葉逢秋逗得哭笑不得。“你怎么胳膊肘總往外拐,不會是何家續(xù)收買了你替他說話吧?”

      韓春麗耳尖詭譎地一動,順勢打她一下?!班遥f有私心,姐也是想整個兒把你占了,”她捏捏葉逢秋的臉,“老美人兒,你是我的呀?!?/p>

      “去,誰有心給你鬧,”葉逢秋道,“聽說海歌在里面打傷了人?”

      韓春麗怔了一下。

      “別提他,和他爹一樣,不成器,就會惹事,再關(guān)他幾年也不虧?!笨伤抢卵燮?,眼里的光彩明顯黯淡下去。

      又喝了幾杯米酒,韓春麗話題一轉(zhuǎn),取出一幅畫,是她的一張畫像,不過穿著古裝,提著劍,踏著月光?!坝幸馑及?,一個美術(shù)老師畫的,特別有才,可惜不會混,那股清高勁兒,和你當年有的一拼。我酒店重新裝修,想訂他一批畫,狗日的還拿腔拿調(diào)的,不怎么情愿接商業(yè)性的活兒,好像嫌我拿錢強奸他的藝術(shù)了,我×。”韓春麗嗔罵的語氣里,沒有慍意,反倒憐惜,“待會兒他來,你幫姐跟他談談,務必要他從了?!?/p>

      “我可不幫你?!?/p>

      “那幫你自己成了吧,”韓春麗笑道,“他還沒結(jié)婚哦。”

      沒多久,周一放來了,背著個雙肩包,沒有慣常小藝術(shù)家馬尾絡腮奇裝異服長指甲的做派,語氣溫和,言談有禮,正常得有些生分。添酒回燈重開宴,安排了酒菜,拿了碗筷,韓春麗借口樓下還要招呼,讓他們繼續(xù)邊吃邊談。

      周一放守著幾碟小菜,喝得很安靜,人也儒雅,一番寒暄下來,葉逢秋覺得他挺可愛的,像個略帶拘束的大男孩,身上有一絲干凈的落寞氣息,只是在話題過渡的停頓里,偶然會捕捉到他眼神里的游離,那是不善交際的人打起精神參與談話時,在冷場的間隙里本能的不知所措的逃離。也沒韓春麗說的那么不識抬舉,他當然明白她們賞識的好意,給她倒酒添茶,聊得還算愉快。

      接下來,在韓春麗的拉攏下,他們又見了幾次,韓春麗的說辭是讓他倆幫她斟酌下酒店畫作的主題,大堂、走廊、樓梯等各處,韓春麗過幾天想起一個主意,每個主意都要把兩人叫來,卻往往吃到一半,就被其他事絆住,起身忙去了,留下他倆繼續(xù)。

      如此聊了幾次,也就熟悉了,漸漸放開了。

      上大學時,葉逢秋選修過中外美術(shù)史,對畫畫自是心存熱愛,閑聊下來,很多藝術(shù)見解、畫作心得、前人掌故,談得竟頗為投機。這是兩人都沒想到的。原來一個預設(shè)是風塵傖俗的金主、物以類聚的閨密,一個預設(shè)是酸文假醋、潦倒偏激的小畫家,沒想到超出了預期,這就有了一種互認同類的感動。到了這個年紀,感動也只能是平靜的、壓著的,正因為如此,才是珍貴的、深刻的,它是冷不防綻在心里的煙花,啪,小小地亮了一下。

      在一間煙火繚繞的夜市餐館里,漫無邊際地聊一些形而上的美學話題,兩人都笑了。說是朋友有點兒輕薄,說是知己有點兒早了,二人都有些無法歸置這份交淺言深的關(guān)系,那就索性喝酒了。

      好久沒這樣有人陪著喝酒了,葉逢秋多了聊天的欲望。話語是一泓溪水,它有語流,有方向。在交談中,周一放不爭不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時引出一個話題,也讓她先流淌,很有耐心。于是整體的場面是她主導著話語的流向,周一放襯托得很自然,潤物細無聲。葉逢秋悠然回望,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了那么多,想想在家時何家續(xù)對她的不耐煩,或是橫眉冷對,或是當她的嘮叨如狗吠,兩相對比,葉逢秋對周一放的體貼無以為報了。幾次喝酒聊天下來,她發(fā)現(xiàn)心里的冰層解凍了,感到某種東西被喚醒了,似春風吹過,草芽兒在心壤里拱動,癢癢的,麻麻的。

      喝酒過程中,他是照顧著她的,為她添酒夾菜,紙巾都疊好,放在她趁手的地方。他做這些是不經(jīng)意的,嫻熟的,似乎順理成章,這里面當然是對她的體貼入微,但也可以看出他平時在宴席上的位置,是為人添茶加水的角色,大約沒被誰重視過,他習慣了。說不出為什么,葉逢秋猛地攪起一陣沒來由的心疼。

      “你可不能便宜了韓總,怎么樣,趁機宰她一把,到時候我們買酒喝?!?/p>

      周一放笑了,說:“好,聽姐的?!?/p>

      酒是過路的風,話頭是窗口的被單,風誘引著被單出走,在風里,很搖曳了。

      最后一次喝酒聊天,終于確定了主題風格,韓春麗下樓照顧客人去了。仍舊剩下他倆,兩人沉默了,沉默里有些傷感。韓春麗的酒店布置主題確定了,正事商量完了,以后還能這樣正大光明地見面嗎?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有許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臨末,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他從背包里掏出一只泥捏的小鳥。他自己做的,鍍了釉,小眼睛靈動圓潤,翅膀栩栩如生,很精巧,似乎吹上一口氣,它就能扇著翅膀起飛了。

      他遞給葉逢秋:“一個小玩意兒,留個念想吧?!?/p>

      葉逢秋托在手心,把玩著,喃喃地說:“我這輩子大概是飛不動了。”

      周一放喝完杯中殘酒,忽而目光灼灼,從包里掏出另一個更大的泥鳥,看著她?!白屗?,”他說,“一起飛呀。”

      8

      米米該怎樣向外人訴說她和阿毛的關(guān)系,那交織著太多悲哀歡樂的孽緣,她該怎么向她們一一說起?

      父母分開那年,她十三歲,剛上初一,從巷子溜達著回家,還以為他們是尋常規(guī)模的吵架,米米都煩死了。貧賤夫妻的那種窮山惡水,情緒像是溫度計里的水銀,稍一遇熱,“噌”地一下,立馬飆到沸點。米米太清楚了,窮人就這一點,長期困境中形成的風聲鶴唳、神經(jīng)兮兮,稍一緊張就展示出攻擊的敵對感,時時如臨戰(zhàn)狀態(tài),因為爭搶底層那一點兒資源,一生不得舒展,骨子里藏著極端,眼睛里是警惕和戾氣,惡語相向,面目猙獰,嘴臉難看,隨時能給你來個圖窮匕見。母親的兩場婚姻都是在這樣的底層泥潭里打轉(zhuǎn),根本遇不到體面的男人。

      所以,米米對錢的渴望是融入血液里的:有了錢,才能不用像母親那樣;有了錢,才有資格體面起來,不必動輒撕破臉。

      這次,父母吵了幾句就噤了聲,多說半句都厭倦的樣子。兩個人,一個收拾電視、衣柜,一個打包鍋碗瓢盆、棉被。米米明白過來,知道他們要徹底散伙了,她甚至覺出一份輕松??赡慷酶改阜指钅屈c兒貧瘠家什的認真勁頭,米米想冷笑,卻又沒有辦法置身事外,是這兩個沒出息的人給了她肉身,她和他們互為血脈。這才是最令人難過的。米米無奈地跳起來,從渴望兒子而不得的生父雇來的三輪車里往外扯米袋子。她成功地扯了下來,抱到母親那邊的陣線……

      后來,米米每每想起這個場景,心就要被扎一次,不是埋怨躲避計劃生育來這里打零工沒本事的父母,也不是惋惜他們維系不下去的婚姻,而是,怎么說呢,父母都不打算要她了,她還認真地為她認為的弱勢一方爭取半袋散米,胳膊都拽得生疼……那種大浪都要拍來,她還在試圖多抓一根稻草的悲哀,混合著欺騙、無力、荒謬的感覺。

      父母各自離開,去找落腳的地方去了。

      房子空了。

      沒人提出要她。

      屋里僅剩一張單人床,一床窟窿連洞的破棉絮,租的房子十天后到期。對了,留下的還有那半袋糙米。

      母親剛在后來的繼父那里安頓下,繼父和母親是同鄉(xiāng),在市場有個水產(chǎn)攤,母親以前去買魚蝦,他會額外多給些魚雜。

      米米去找過母親,面對面走過去,母親正在門口洗衣服,看到她,不知是羞慚還是怎么,母親把頭扭過一邊……米米竟然理解她。母親也是寄人籬下,還拖著個妹妹,她再去,算什么呢?

      等她反身走遠,母親才在后面說道:“大囡,你先在老屋里湊合幾天,你也看到了,這邊實在住不下,還有一點,他愛喝酒,發(fā)酒瘋會打人的……媽媽實在沒地方可去,媽媽不好,對不起……”母親又要諳熟地表演哭泣。米米心想,這是陷在悲戚命運里的女人慣用的伎倆。米米心硬得很:“媽,不勞你擔心,我死不了的。但是拜托,不管你和他要不要結(jié)婚,下次能不能別再生了,要不然,他長大還會像我這樣,一輩子都恨你!”

      米米折回老屋,在床上待著,也不去上學,肚子餓了就喝水。母親來叫過她兩次,還送了食物,米米倔,反鎖上門,不理會。可喝水不頂餓,到后邊只要一動,渾身發(fā)軟,頭暈,冒汗,要蹲下來才好。餓了幾天,水喝多了,有輕度水中毒的跡象,嗜睡、乏力、面色發(fā)白,明明肚子里很空,卻還想吐。米米餓得受不住,夜里從燒鵝店的泔水桶里翻揀出一桶剩飯,吃了,可能是餿了,米米拉肚子,拉得感覺五臟六腑都漏掉了,只剩兩條腿支撐著空空蕩蕩的上半身,可肚子還要隨時噴薄。米米腿腳酸麻,頭暈眼花。過了兩天,她覺得自己快要變成一道煙,風一吹就能散掉。再這樣下去,米米想,自己絕對會在一身臭氣中成功地掛掉。

      到了夜里,她頂著月亮,扶著墻,沿著小巷,夜游鬼似的,漫無目的地徘徊。在巷子盡頭,米米就遇見了他。如同命定。

      他就是阿毛。

      阿毛可不是好惹的,他父母都在香港做事,好氣派的,至少別人這樣說。阿毛長到十來歲就知道了,氣派個屁呀,老爹在碼頭給人拉貨,有點兒錢都買六合彩了,老媽早撇下他改嫁了。幸好有伯父襄助,要不奶奶吃藥都成問題。阿毛倒也落了個好處,沒人約束,在街上野慣了,在小混混兒界頗有建樹。

      米米知道他,平素有點兒害怕,阿毛卻不一定知道米米。她這樣畏畏縮縮營養(yǎng)不良的黃毛丫頭,自然不入阿毛的法眼。雖然都生活于一個片區(qū),可在這十來萬人的平樂坊里,他們之間如天上的雨和眼里的淚,都是水,少有交集??蛇@天不知是因為阿毛看向她的眼神在月亮下被柔化了,還是她餓昏頭了,阿毛路過時,米米咧著嘴,沖他笑了笑,然后,順著青苔濕滑的墻皮,一頭栽倒。

      阿毛叫了聲:“我×,這啥情況?”應該是被嚇住了,疑惑地踱過去,拍拍她臉頰,米米是恍惚的。但是后來阿毛說她嘟囔著罵了他一句,又昏睡過去,可能他拍得重了點兒,拍疼她了。阿毛不得要領(lǐng),搖晃推搡,米米再不作聲。拉扯間,阿毛看到她嶙峋的肋骨,他似乎明白了。撿了一只流浪貓似的,阿毛將她背回小紅樓的小宅院里,煮了白糜喂她。米米沒出過此地,但知道潮汕有種粥,叫白糜,粳米煮得爛爛的、軟軟的,黏稠如蜜。阿毛沒胃口的時候,奶奶曾煮給他吃,一碗粥,佐點兒橄欖菜,能吃得心曠神怡。他依樣畫瓢,煮給米米吃,當然,他煮得比較業(yè)余,加了肉絲、碎菜梗、吃剩的半條鰱魚,爛糟糟的,熱辣辣的,卻也香噴噴的,是米米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米米命賤,吃了一碗,就生出力氣,阿毛就不喂了,碗撇在一邊,指指黑乎乎的飯鍋:“自己盛去?!泵酌自俪砸煌耄瑲g天喜地;又吃一碗,覺得能跑起來。吃完了,幫他收拾廚房。阿毛扔下煙蒂:“真他媽能吃,一點兒也沒給我剩啊?!泵酌仔呃⒌匦πΓ蹨I撲簌簌地落。阿毛見狀,慌了?!皼]說你是豬,吃吧,吃吧,沒事?!彼f,“不過,以后飯要你來做哦?!?/p>

      米米的眼睛,一半是凄迷,一半是笑意??珊筮吽偣惨矝]做過幾次飯,阿毛的世界混亂而精彩,大多數(shù)時間他在外面呼朋喚友,米米徘徊在門前,而門不開,或者一開,更讓她肝腸寸斷,阿毛挽著漂亮的小女生你儂我儂,米米趕緊退到拐角。米米想哭一哭,又覺得沒資格。米米想明白了,她就是他偶然間撿過的流浪貓,喂飽了,逗弄一會兒,一轉(zhuǎn)頭,就忘了。他有他的事兒,他有他的生活。

      但是他的生活,她都了如指掌,直到一年后那個腥風殘月的晚上,他們再度會合。

      9

      阿毛夸張地擼起袖子,露出麻稈般細瘦的胳膊,要大干一場的架勢。他最后向何千惠確認:“你決定了,真要這么做嗎?”

      何千惠望望天邊的斜陽,有鴿群呼啦啦地飛往日落的方向,她年少的臉上寫滿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開始吧,教訓下他們,”她說,“這些個大人,長著長著就廢了,也該教教他們?nèi)绾巫鋈?。?/p>

      阿毛打個響指:“好嘞,千惠女王,小的得令,好戲上場!”他一躍身,跳出圍欄,開上車,駛出為接下來的演員們選好的場地,在暮色中奔往故事的核心。

      在阿毛走后,何千惠的手開始顫抖,她握著手機,給母親發(fā)信息:“可憐是沒用的,我厭惡你的嘮叨和親情高壓,但你總還是我媽,我會幫你,讓他們付出代價?!彼q豫了一下,還是摁了“發(fā)送”。她掛掉葉逢秋隨即回撥的電話,對母親的詢問信息置之不理。何千惠想:你還不知道你多可悲可憐,被自己信以為真的閨密擺了一道,還蒙在鼓里呢。你活成這個樣子,有什么資格指導我的人生?算了,幫你出口氣,沒用的女人,你就等著坐收漁利吧。何千惠裝著這份大義,手不再抖了,心也硬了不少,像是刀子要出鞘。

      她是三天前下這個決心的,那天她和母親爆發(fā)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爭吵,原因是班主任告密她“逃課”和校外的混混兒“處朋友”,在對她進行了盯梢、確證后,葉逢秋決意逼供,連輔助刑具都準備好了:一把雞毛撣子。

      等何千惠放學到家,觀音像前線香裊裊,沙發(fā)上的母親頭頂好像也在冒煙。葉逢秋內(nèi)心的導火線噼里啪啦,離爆炸僅絲毫之差,何千惠嗅嗅鼻子,知道敵我之間即將面臨一場惡戰(zhàn)。葉逢秋沉不住氣,率先發(fā)難:“下午干什么去了?”

      敵方逼問到第三遍時,何千惠才懶洋洋地回答:“能干什么,上課唄?!?/p>

      “上的什么課?”

      何千惠不吭聲了,倒不是為沒上課羞愧,而是進門前忘了瞅一眼課表以應對,戰(zhàn)略上失策了?!叭~偵探,有什么要訓的您老人家就直接開罵行嗎?繞這么個彎子耽誤咱們雙方時間,有必要嗎?”

      “你……”葉逢秋雖然訓斥經(jīng)驗豐富,可臨場應變能力明顯不足,本來她攥著把柄占據(jù)優(yōu)勢,被對方這么胡攪一下,就亂了陣腳。

      “你為什么還跟蹤我,一家庭主婦演什么地下黨呢,我看你就是見天閑的,但凡你有自己一份獨立的事業(yè),老何敢至于這么嫌棄你?”

      “你,你……”

      “拜托,多從自身找原因,別整天掛著一張棄婦臉,看多了誰都煩的?!?/p>

      “你住嘴!”

      “我就說,偏要說,別以為供我上個私立學校,讓我上一些高端的興趣課程,就覺得是對我好了,告訴你們,做父母,你們根本就不及格!我不是你們手里炫耀的名牌包包,對你們上流名媛的設(shè)計方案也不感興趣,為什么你們就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呢:我何千惠智商一般,中人之姿,并沒什么了不得的天賦,不愛學習,載不動你們要夸耀四方的虛榮,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別老把你都沒實現(xiàn)過的人生規(guī)劃強加于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至少我還能落個開心。我們各自管好自個兒的事兒,好嗎?”像是即興演講,何千惠發(fā)揮得慷慨激昂?!皼]別的事兒了吧,那我先回屋歇著了?!焙吻Щ萜扉_得勝,笑了。

      葉逢秋反應過來,才發(fā)現(xiàn)被小狗日的帶偏了戰(zhàn)線,眼看兔崽子要班師回朝,急忙攔到何千惠跟前。這么比肩一站,葉逢秋才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女兒這么高了,幾乎和她持平。何千惠身上那份青春的活力和破壞性,讓她深切地感覺到動態(tài)的老,她在一天天老下去,女兒在一天天拔地而起,她這疲勞的司機已經(jīng)駕馭不住女兒這臺加速度的車。“還沒說清楚呢,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去哪兒關(guān)你什么事呢?”

      葉逢秋捧著一顆稀爛的心,悲憤地質(zhì)問:“什么叫不關(guān)我的事?”

      “我虛度的是我的青春,花的是老何的錢,哪一點與你相關(guān)?”

      何千惠涎皮賴臉,盯住母親,對手跟她顯然已不在一個量級,她決定結(jié)束這無趣的爭吵,瞪大眼逼視過去,像要火并,升級了武器,迫擊炮似的,輕飄飄地打出最后一拳:“我不過是你倆爭搶到各自陣線的一顆棋子,一個拿錢一個打著愛的名義,母上大人,您是不是入戲太深了,你真像口口聲聲說的那樣愛我關(guān)心我嗎?還不是怕跟老何離婚了,一個人形單影只,拉上我墊背罷了?!迸畠阂粡垵M不在乎的笑臉,鮮妍的唇齒卻如槍管,吐出的每個字都是子彈,每一顆都命中在母親心坎上。

      葉逢秋愕然,然后痛苦地閉上眼睛,搖搖頭,再睜開眼已是淚水滿眶。她目光破碎,悲哀至極,撕心裂肺地喊道:“不是這樣的,你是我女兒啊……”

      母親哭了。

      女兒贏了。

      可這一次成功擊敗了母親,她卻沒預想的高興。何千惠躲進浴室,任水龍頭沖刷而下,在水流中,她終于放肆地哭出聲。

      等洗完澡,開了門,趿拉拖鞋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以往的用心。葉逢秋每次都是將她進去時的棉拖掉個頭,方便她從浴室出來就能順腳穿上。這一回母親沒顧上。何千惠心硬,咕噥一句“我還不愛穿呢”,索性光著腳走來走去。飯在灶上,母親出去了。何千惠邊玩手機邊吃,人參蟲草煨牛腩,帶著一股營養(yǎng)大全的味道,熱氣哈在臉上,如母愛,天經(jīng)地義,自以為是。她戳戳搗搗的,吃了幾塊便推開。煲了半天的母愛被打入冷宮,向隅而泣。何千惠爬到床底,拽出偷藏的零食、泡面,將母親恨之入骨的垃圾食品泡上一碗,放點兒辣椒,口角生津,額頭沁汗。

      葉逢秋去了茶社。

      她隔三岔五就會來這兒坐坐,不為喝茶,為見他。茶淡,情濃,和對的人一起,喝杯水也能微醉。什么是對的人呢?無非是聊得來,有話時是藤蘿纏繞著開花,噼噼啪啪,一簇簇的,你說說,我說說,也熱鬧,也安靜;無話時相對坐著,平分一席沉默,這沉默也是好的,不空洞,有層次,有味道,恰當?shù)牧舭?,是中年人的神游物外,也如粵菜里煲過的老湯,看著寡淡清亮,實則滋味綿長。

      平日在二人的關(guān)系里,他是承接性的,她若說,他就聽;她不說,他不問,為她把冷茶續(xù)成熱茶。一杯茶,幾塊點心,一下午,聊得很素,也很舒心??蛇@次,喝了周一放捧上的第一杯茶,葉逢秋的眼淚就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他遞過來紙巾,沒等她接,周一放探過身子,給她抿去眼角的水痕。這罕見的主動,加上他的嘆息,很憐惜了。就很要命。葉逢秋指尖一顫,就勢握住他的手,眼前一陣眩暈,搖搖欲墜的樣子。周一放過來,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幅度很小,動作也輕,葉逢秋心頭卻轟隆隆的。周一放肯定也感覺到了,他們對望了一眼,視線里的微火無可挽回地接上了,一下子火樹銀花,人抖抖顫顫的,要決堤了……兩人后來也分不清是誰率先打破那燃燒的寂靜,那寂靜是儲存在罐里的鋼水,撲通一聲,兜頭灑下,寂靜排山倒海沸騰起來,眼睛、嘴唇、手、身體、鼻息……全亂了,亂得手舞足蹈,亂得張燈結(jié)彩,兩個人帶著極大的體貼和懂得,互相詮釋了起來。

      肉身癱軟,時光懸置,孤獨的長河,不停流逝,這是燦爛的瞬息,這是平庸中年的飛地,這是從水變成云,云又落成雨。兩人極力吞下著喉頭的嗚咽,這幸福來得過于壓抑,過于劇烈,恰如痛苦。兩個可憐人那種忽然心意相通的感動,徹底打開門,互認知己,一時忍不住涕泣,摟抱在一起……

      門,忽然開了。

      浪潮退去,海水消失,滿地狼藉。水里的泳者被晾在原地,被岸上的人笑看著赤身裸體……門口一字排開,何家續(xù)、代理律師、何千惠,還有一個忍不住好奇探頭探腦的伙計,葉逢秋認出是韓春麗酒店里的。

      她被暗算了。

      卻可憐周一放也要陪演。

      何家續(xù)此刻心里一定在笑吧:你不是自詡為道德標兵嗎,怎么也墮落了,這回離婚協(xié)議你還有臉不簽嗎?

      葉逢秋把茶壺朝何家續(xù)擲過去:“你費了這么大勁,連韓春麗都能策反,這下終于栽贓下罪證,你滿意了?”何家續(xù)隔開,措手不及,還是被茶水弄得濕淋淋的。他沒有葉逢秋想象的得意,他在心底默默說一句:“好合好散你不干,非要弄到法院起訴離婚讓千惠目睹我的不堪,你休想。只有這樣了。”他轉(zhuǎn)頭走開,留下一聲蒼然低嘆。

      何千惠要到再大幾歲,才能體會父親的惡毒,他讓她目睹葉逢秋的狼狽,連同母親這個形象被徹底摧毀。而在當時,她只是捂住嘴,眼睛瞪著,眼神里含著難以置信的質(zhì)問:“周老師,怎么會是你?”

      周致遠是他的本名,周一放是他寫字作畫時署的名。

      葉逢秋望著女兒,她唯一的女兒,她的親人,她的叛軍,她開宮口一整天才生下的七斤二兩的小人兒,她十四年鞠之育之卻日漸敵對的閨女。像是落水的人望著岸上遠去的身影,葉逢秋愴然滿面,絕望地、怯怯地喊女兒的乳名:“囡囡救我!媽媽是被冤枉的……”

      10

      后來,米米還是住進了繼父家里。

      繼父矮小瘦削,小手小腳,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在市場上賣水產(chǎn),往往人沒見影兒呢,一股腥臊搶先一步,再混合著隔夜的煙酒,氣味生猛。繼父對她還好,至少繼續(xù)供她上學。母親逼米米幾次,讓她喊爸,她喊不出。母親私下拿話點她:“雖然繼父脾氣古怪暴躁,對你卻還說得過去,做人呢,終歸要記得別人的好?!泵酌浊那姆藗€白眼。

      繼父瞇眼,笑笑:“又不是我的種,不喊也好。”咂著嘴,舔舔杯子,笑呵呵的。

      唯獨酒好。

      不管什么時候,收了攤,必然丟過去一坨心肝肚肺之類,是他拿死魚死蝦和鄰近肉禽攤位換的,喚醒母親,讓她收拾烹炒。他蹺著腳,先就著花生米開喝。孩子哭鬧隨意,油瓶倒了也不扶,所有家務一指頭不沾。且作風獨斷。說什么都如命令,讓米米去買酒買煙,稍有怠慢,立睖著眼,如敢頂撞,塑膠椅子就能飛過來。母親唯唯諾諾,回避男人的威風,是事實上沉默的幫兇。扭曲的家庭,權(quán)力的貫徹必然伴隨著殘暴,家像封閉的地窖,她們被囚禁其中,這個矮丑矬的男人是主子,是暴君,服從才能獲得他的寵幸。

      母親忍氣吞聲,直到生了小弟弟,才有底氣和繼父對陣。

      繼父逢飲必醉,酒德不好,不醉時畏畏縮縮,醉了就如被泡發(fā)的干貨,不老實趴下睡覺,而是箕踞高坐,歷數(shù)養(yǎng)家之苦,滔滔不絕,勞苦功高,唾沫飛濺,爾曹記牢。

      米米有時真想抓一把弟弟剛拉的■■塞他嘴里。一個男人,怎么喝了點兒貓尿,吧啦吧啦,嘴松得像垃圾桶一樣呢?弟弟還在哭,恃寵而驕,無理取鬧,廚房鍋鏟咣當,冒著油煙,電風扇呼呼旋轉(zhuǎn)。弟弟光著屁股,挺著小雞巴哭得嗷嗷直叫,米米哄不好,心緒狂躁,想都沒想,揚手照屁股扇他一掌,訓道:“哭,再哭,把你丟出去喂狗!”

      小狗日的哭得更歡了。

      繼父轉(zhuǎn)頭,眼如火槍,手上舉著塑膠凳,要做助攻,剛要罵聲與拋物齊發(fā),在米米身上覷了一眼,許久,目光沒打彎,喝了一口酒,嗆住了,竟然催生出一個復雜的笑色。

      天熱,米米才洗了澡,只穿個舊背心,汗水洇在身上,勾勒出鮮活的青春。

      繼父眉眼耷拉下來,酒杯緩緩放下,熟稔地瞇眼而笑。

      米米的心凜然一緊,說不出為什么。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

      那晚,繼父喝了很多酒,興致很高,酒糟鼻泛紅,罕見地將近期賺來的鈔票給予母親,喝完也沒陳述他養(yǎng)家的汗馬功勞,早早睡了。

      米米半夜熱醒,正要翻身起床喝水,先是聞到一股腥味,然后移過來一大塊黑影,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黑影變成石頭,天塌地陷地壓下來……米米來不及叫喊,青春被悶死在那個燠熱的夏日深夜。

      她依稀記得有紅紅的月亮,蹲在窗戶上,漠然照耀,不發(fā)一言。

      這些,她能向誰說呢?

      米米掙扎,動靜那樣大,嘴被捂住,喊不出,以為自己逃不脫了,卻反手摸到床頭的衣服撐子,她一邊抗爭,一邊將撐子尖端掰開捋直,然后奮力插向繼父的眼睛……在他觸疼忍不住哀號的空隙,米米衣衫不整,跑出家門。米米在巷子里游蕩,跌跌撞撞的,她沒哭,只是顫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一遍一遍來回地走,熬到月亮只剩一鉤。在巷子盡頭轉(zhuǎn)身時,米米發(fā)現(xiàn)遠遠的有個影子跟在身后。

      是母親。

      怕她想不開。

      是不是剛才母親就看到了,她是沒來得及阻止還是不想聲張這丑事?再或者是,她寄身于這個男人,不敢聲張,甚至覺得不過是男人酒后失德的區(qū)區(qū)小事?

      米米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真沒意思,荒唐的人生啊,真沒意思。

      那一刻,米米心里的那種寒冷,就像一塊冰剛從冰箱拿出來,冒著涼氣的那種孤獨。

      …………

      米米摸著手腕上的環(huán)形刀疤,忍住心底的萬千哭號,這一切她向誰說呢?她終將厲聲哭道:“他縱有一千個不好,可這世界就一個他,他對我好啊,你們知道嗎,知道嗎……你們說是為我好,可我被糟踐時,你們都在哪兒呢……”是他,阿毛,給她安慰。

      米米那時不知道什么叫創(chuàng)傷應激,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她就是覺得活著真沒意思,或者覺得自己不配活,怎么什么腌臜事都能讓她遇到呢,自己算個什么呢?她的死活,這世界沒人在意,母親都保護不了她,阿毛也不在家,他有自己的生活,米米不敢確定阿毛是否愛她……米米想:我或許就是一件垃圾吧,活或者死,有什么意義呢?阿毛推開門,立馬甩了手里的打包盒,罵了一句,從血泊里抓住她的手,托舉著,另一只手撕自己背心,按壓著血管,給她包扎止血。米米從失血的嗜睡中醒來,下意識地扯拽繃帶,她嘴角還掛著甜甜的笑意,這漸入佳境香甜的死,她不想被阿毛終止。阿毛又罵了一句,照她腦袋上使勁扇了一下:“再拽,老子直接敲死你算了!”阿毛是驚慌的、忙亂的。這個傻×劃得這么深,創(chuàng)面這么大!他按住這里,那里還出血,阿毛還要舉著她的胳膊,打地鼠似的,兩只手根本忙不過來。眼看著她的血不停往外涌,阿毛絕望了,抱住她半邊身子,發(fā)狠,攥住她的胳膊,不讓血管供血。阿毛破口大罵……他哭了:“你他媽死了,我怎么辦啊……”阿毛的眼淚落在米米臉上、胳膊上,火辣辣的。

      米米醒了,用另一只手摸他的臉:“哥,你怎么哭了?”米米笑了,她還以為阿毛剛又出去耍了,不照顧她了,可他真哭了,米米不覺得自己失血是多大的事兒,她只顧傻笑。阿毛抹掉滿臉淚,咬著嘴唇,罵了句“傻×”。米米還笑,她撒嬌道:“哥,別罵我啦,再抱抱我,好不好?”阿毛沒轍,就抱緊她。米米滿意了,親他,給他擦淚,臉貼在他臉上?!案?,你別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了……”米米說,“哥,我不想死了?!泵酌赘惺苤男奶?,終于從糊涂里醒轉(zhuǎn)回來,眼淚落在嘴角,可她在笑,她摸著阿毛的胸口說:“哥,我再也不死了。”

      然后米米就沒意識了,阿毛抱著她,心急火燎地打電話,讓他的狐朋狗友送到海城最好的醫(yī)院,為她包扎療傷,給她煲湯買糖水滋補。有了阿毛照顧,米米活過來了。活過來的米米只會笑,還習慣了撒嬌,動不動就讓阿毛“抱抱”,阿毛兇她罵她,她都不惱,只咧開嘴,眉眼彎彎的,笑啊笑。阿毛沒脾氣,摸摸她的頭:“小傻瓜血流了不少,不會是腦子也流掉了吧?!泵酌桌p住他,讓他抱緊自己,笑著,不說話。

      米米住院時睡不著,纏著阿毛附在她耳邊講故事。阿毛擅講鬼故事,他以前在酒店做事的積習,講個血腥恐怖的故事,嚇得小女生嬌喘尖叫,撲向阿毛的懷抱。阿毛早不干這輕薄事了,可米米不信,總讓他講。米米傻傻地想:他給我講完了,講惡心了,就不會對其他女孩講了吧。阿毛總說她割腕一次,腦回路都割壞了。不過阿毛還是講了,講了很多,米米印象最深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說有個男的,負心了,辜負了女孩,出軌了,女孩氣憤不過,跳樓自殺了,自殺前留下遺言,做鬼也不會放過他,“頭七”那夜來取他性命。男的害怕,找大師破解,大師說那晚躲床底下,不要睜眼不要出聲。到了“頭七”那天,男的照做了。剛躲床下,沒一會兒聽見“咚咚咚”的聲音,繞了床一圈,然后沒聲音了。男的以為女鬼找不到他,走了,男的忍不住睜開眼,一看,就見女的頭倒立著,“咚咚咚”的聲音原來是她頭撞地發(fā)出的,因為她跳樓是頭著的地。女鬼眼睛盯著他,以頭倒立,眼里流著血,沖他一笑,勾勾手指,道:“出來吧?!蹦械摹班弧币簧ぷ泳蛧標懒恕C酌滓矅樀靡患れ`,好長一段時間都有陰影,她抱住阿毛,心撲通撲通跳,好刺激又好開心。她說:“阿毛,你要是愛上其他女孩,我也會這樣哦?!卑⒚€輕彈她腦瓜崩兒,笑她聽個故事,凈說傻話。

      等她手腕傷口結(jié)了疤,留下一圈斜刺的瘢痕,阿毛拉她到文身店里,將創(chuàng)口文成一輪滿月,疤痕文成小小的紅蝴蝶。傷口紅紅的,月亮也紅紅的,紅紅的月亮下,有紅的蝴蝶在飛。阿毛攤開她的手腕,撫摸著月亮和蝴蝶?!吧倒?,你才十四歲,還有十五歲、十六歲……蛹會變成蝶,會有光照進來的,就算沒有,也沒事,”他壞笑著說,“哥照著你,做你的電燈泡?!?/p>

      米米翹著嘴角撒嬌,糾正他:“哥,你是我的小太陽。”

      那個被疼痛壓得蜷縮起來一聲不吭的小姑娘,有他,才能活下來。

      過了很多年,米米反復回想被繼父猥褻的那個晚上,她最悲哀的是,她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何遭遇:被侵害了沒有,到何種程度?每每想起,她都恨自己,那會兒為什么要睡得那么死呢?米米恨他,也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

      等她長大了,繼父因為在市場上和別人爭執(zhí),失手用剖魚刀刺傷了對方,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等死。

      他活該。

      可米米還是想當面問問他,到底他是什么卑劣的構(gòu)造,為何能對一個小姑娘下得去魔爪?然后啐他一口,踢他幾腳,像踢一條死狗。

      11

      阿毛駕車而來的鳴笛聲打破何千惠的思緒。她沖出屋子,想替母親向那押解而來的蒙面女人扇一巴掌,卻瞥見她肚子隆起的規(guī)模,她收住了手,啐一口唾沫,狠狠罵一句:“不要臉,做什么不好呢,非做小三!”

      一使眼色,阿毛將女人推到里邊儲藏間,關(guān)上門。

      她鼓著個肚子,揍是沒法揍了,何千惠心說:老何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這么大月份了,她竟然一概不知。

      “監(jiān)督這么長時間,她懷孕了怎么不跟我說?”

      “你也沒問啊,我還以為你早知道呢,畢竟是你家的事嘛?!卑⒚珦现^,一笑帶過。心說:要是給你說了,哪還有這出好戲呢,老子心思不都白費了。阿毛嬉皮笑臉:“指不定轉(zhuǎn)正了還是你后媽呢。”

      “你媽!”何千惠踢他,“弄來這么個大肚婆,以后怎么辦?”

      “你不是要出口氣嗎,人我給你費勁帶來了,教訓一頓唄,你要下不了手我?guī)湍?,好了吧?”說著裝作解下皮帶,就要去里間。

      “你他媽干嗎?”

      “幫你出氣呀?!卑⒚UQ?。

      “下三爛,褲子提上,滾,滾!”

      “對,我下三爛,你小公主??梢膊幌胂耄瑳]我這個下三爛,這復仇計劃你能干成嗎?嘿,小公主,還護上你小媽了?到底是一家人嘛。”阿毛從煙盒磕出一支煙,“那你倆好好聊吧,順便商量著誰把我這些天的誤工費給出一下。”說著,坐門口放風去了。

      這里是阿毛以前服務過的酒店老板早年在遠郊盤下的一小塊地,建了一圈鐵皮房,充當倉庫,堆放著舊家具、裝飾物料、輪胎、零件之類。更重要的是老板愛吃點兒野味,屋里總不間斷地養(yǎng)著收購的麂子、狗獾、山雞、斑鳩等違禁野生動物。老板給他把鑰匙,阿毛明白其用意,并非做事機靈信任他,而是出了事拿他頂包。日常飛禽走獸的飼養(yǎng)由他打點,想吃時讓他宰殺分割后送到指定的私家菜館。

      坐在門口,抽著煙,阿毛也沒想到他會走這一步險棋。服務過的酒店倒閉后,阿毛一直失業(yè)在家,可阿毛仍生龍活虎的,有時間呼朋邀伴擼個串兒蹦個迪,日子也過得搖頭晃腦挺快活。他的性格,桀驁不馴對世界是不在乎的,當然除了鄙夷、冷漠、羞辱之外,世界也沒給過他什么好東西。

      世界有它一套前倨后恭錦上添花的運轉(zhuǎn)法則,他也有他瞎胡混窮樂和的抵抗政策。

      何千惠看上去和他一樣,對一切都有股子滿不在乎的勁兒,其實這不在乎是不同的,他什么也沒有,在平樂坊底層人的眼色里輾轉(zhuǎn),不在乎是他最后一道護身符,以此向命運翻翻白眼;而何千惠的不在乎,是金殿公主擁有了萬物之后隨時可丟。他們的人生,一個是在高樓上丟肉骨頭,一個是樓下饑餓的流浪狗。

      他常忍不住拿米米和何千惠對比,兩個女孩是兩個世界,一面是光鮮亮麗,優(yōu)越高級,世界為她敞開,她走過去,無數(shù)人會為她搭建舞臺;一面是陰影里,計算著每天的花銷,在命運的堿水里浸泡,還得強撐著、笑著、熬著……他還是心疼米米,她和他有天然的親近,都是家庭的棄子、社會的螻蟻,所不同的是,他在自暴自棄,米米還不認命,在努力。

      認識米米時,正是阿毛最無力的年紀。他已十八歲,瘦巴巴的,在工地上都出不起力氣,除了瞎混,沒什么出路,看不到未來。抱著混一天是一天的心態(tài),吃吃玩玩,一月一月的也能過。在倦怠的生活里,期待著虛無的奇跡,如此便草率地揮霍了年月。不知命運是看不下去,打算將他置之死地倒逼一把,還是出于單純的惡意,突然向相依為命的奶奶下達了死亡通知。父親在香港打工,沒什么本事,指望不上,卻好買六合彩,沉迷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阿毛再過些年才能體諒父親的惡習,那是經(jīng)年陷在泥坑里的螞蟻渴望某一刻上天開眼,從打哈欠的命運惡龍身邊猛抓一把,摟一堆錢,金光閃閃,自此人生翻盤,亮瞎向來看他不起的婆娘的狗眼??蓻]等他做完夢呢,媳婦就跟別人跑了,留下阿毛這個麻煩,在平樂坊由奶奶帶大。

      也許是這些年吞下了太多生活的苦水,奶奶的胃終于受不了了,激變成癌。他去廣州的腫瘤醫(yī)院咨詢過,及時做胃切除,飲食得當,還可有十來年的生命呢。手術(shù)他做不起。奶奶倒無所謂,還樂呵呵的:“你都長大了,奶奶活著也沒什么用了。”吃一塊他拿來的奶油面包,奶奶幸福得眉開眼笑,含在嘴里,一點點小心咽完,還替他操心:“那個胖胖的小姑娘怎么不來啦,你倆怎么樣啦?阿毛,你可要對人家好哇?!蹦棠虈诟浪?。米米討喜,奶奶喜歡她。“這面包就是她買的?!蹦棠萄揽诓缓?,米米每次來帶點兒小面包、蛋糕,剝開,喂給奶奶。米米幫奶奶洗頭發(fā),給她戴鮮艷的發(fā)卡,買衣服,嘻嘻哈哈地打扮她。米米有耐心,做奶奶的聽眾,聽她講陳年舊事,還頗有興致。阿毛笑她陰險,打親情牌,拉攏奶奶。她們祖孫倆其樂融融,阿毛真是感動。他真想將來娶米米啊,祖孫三人在一起,該多幸福??砂⒚桓以S諾,他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好,拿什么給米米幸福呢?米米打兩份工,這么辛苦,還經(jīng)常把錢給他用,阿毛覺得自己沒出息極了。

      奶奶還笑瞇瞇地繼續(xù)叮囑:“你倆可要好好的,阿毛,你脾氣臭,常兇巴巴的,可要改改啦?!卑⒚忘c頭。奶奶嘆口氣,說道:“將來你倆的孩子,就沒奶奶幫你帶嘍……”

      阿毛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奶奶在一寸一寸死去,他兩手空空,拽不過死神手里的韁繩了。

      為給奶奶看病,阿毛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積蓄,也不好意思從米米那里一直拿錢,狐朋狗友借了個遍,還在網(wǎng)上借了高利貸,在幾十個小額貸里閃轉(zhuǎn)騰挪,從這個平臺上借出,補另一個窟窿??擅拷枰还P,都要被借貸方和平臺扣留不菲的手續(xù)費,借到后邊,阿毛拆東墻補西墻,卻怎么也補不上瘋長的利息。幾十個平臺,就像是幾十條瘋狗,窮追不舍,要將他撕碎了。他的處境岌岌可危??伤缓蠡?,奶奶最后的時間里,他盡了力。一年后,安葬了奶奶,阿毛盤了下欠賬,雪球滾成了雪崩,他欠了大幾十萬。阿毛一支煙抽得苦,老實打工是堵不上窟窿了,他好高騖遠地想:怎么能干一票大的,才好翻身?

      可他能干什么“大”的呢?

      阿毛拼命喝酒,極力瘋鬧?;蛟S奶奶說得對,每人各有其命運,他對此無計可施,只好讓自己麻木點兒,或是裝作快樂些。可欠賬的雪球還在滾動,總有一天要崩盤。

      阿毛臉上笑嘻嘻的,卻急得滿嘴燎泡,甚至去積云寺拜了菩薩。

      沒想到,歪打正著,沒過多少天就搭上了何千惠。

      像一顆流星,何千惠闖入他的生命軌道。她有明亮的眸子,青草樣的目光,鵝黃初覆的臉龐。阿毛帶她去玩,對她大包大攬,在他那些小兄弟跟前介紹:“這是惠公主,外國語中學的學生,畫畫獲過大獎呢,都給我伺候好嘍!”阿毛語氣里透著驕傲,好像她是微服私訪的公主,下來與民同樂。阿毛結(jié)交的那些難兄難弟,無非是保安、酒店小廚師、服務員之類,身份低微,對她這金絲雀兒,他們這些野鳥客客氣氣的,有種分屬不同階層不同人生境遇的生分。她不自在,他們下三路的笑鬧也放不開。為了打成一片,有次何千惠拎過啤酒瓶就喝,喝了幾口,嗆住了,她還納悶兒這玩意兒有什么好喝的。他們笑了,確實都放松不少,可她再要喝,阿毛就奪過酒瓶;她還要去拿煙,被他用力照手背敲了一筷子。她負氣,偏要抽,阿毛霍然起身,把煙盒踩扁踢飛。何千惠下不來臺:“你他媽憑什么管我,你算什么?”阿毛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真想給這不識好歹的小犟驢一個嘴巴子,可看到她眼里白花花的淚光,阿毛眉頭舒開,笑了,言語柔軟下來:“你能和我們一樣嗎?”他說:“你不過是偏離一段主線,過了這叛逆迷茫期,還有上好的人生等著你呢?!彼﹃念^發(fā):“別犯傻,你這個階段哥又不是沒經(jīng)歷過?!?/p>

      那次父親本來答應她班級進步十個排名就帶她去看航展,卻以公司有事為名而爽約,最可氣的是父親的語氣,好像小事一樁再不依不饒就胡攪蠻纏了。父親輕描淡寫地轉(zhuǎn)了一萬塊錢作為道歉。這可把何千惠惡心壞了,她爆發(fā)道:“你是在陪其他女人抽不開身吧?除了給錢你還會點兒別的招兒嗎?以后我喊錢叫爹吧!”她把書包丟路邊垃圾箱里,還學個屁呀,給他們長臉,他們也配!她打電話給阿毛,說:“馬上出現(xiàn),帶我去玩!”

      阿毛踩著電動平衡車,風風火火地瀟灑現(xiàn)身。他帶她抓娃娃、打臺球、滑旱冰,卻都激不起她的熱情。阿毛黔驢技窮,往兩邊撥開她憂愁的眉毛,恨不得給她固定住:“就不能別老這么往中間鎖嗎,姑奶奶?”“我鎖我的,礙你啥事?”“看著就添堵?!薄澳蔷蛣e看唄。”阿毛攤攤手:“好吧,我犯賤?!辈戎囈?,她從后面喊一聲:“你敢!”他剎住車說:“你愁你的,我樂我的,兩不相干也不行?”不過阿毛說著,還是返回來繞在她身邊,說:“姑娘,說真的,陪你玩不起了,我還有事呢?!焙吻Щ輳亩道锾统鲆话彦X,撒在地上,紅彤彤的一片,在落日下格外惹眼?!皦虿粔??”她問,“買你今兒個一天。”阿毛一愣?!叭漳愦鬆?!”他說,“再理你,爺們兒不是人!”阿毛氣沖沖地走遠,一扭頭,卻見她蹲在一片鈔票中抱著頭哭呢。阿毛嘆一口氣?!皨尩?,遇上你,真是作孽。”他放下身段撿錢,“誰跟錢過不去呢,傻啊,還有沒,這點兒太少,不夠我身價?!焙吻Щ萏咛咚?,破涕為笑。

      阿毛扶她上平衡車,他一邊跑著,一邊氣喘吁吁打電話叫他一幫窮哥們兒,在平樂坊的一個小紅樓集合:“都滾過來,老子請客,打火鍋,給我們火暴的惠公主來點兒樂子!”

      不多時,人聚齊了,一鍋漂亮的紅湯出場,何千惠從沒在這樣破落的環(huán)境里吃過如此粗糙刺激的東西。母親做的菜講究營養(yǎng)搭配、葷素兼?zhèn)洹⑶宓具h,根本容不下這生猛的民間。肉丸、海鮮、蘑菇、土豆片、玉米、豆腐前赴后繼跳入鍋里,奉獻出各色香氣……肉和海鮮是從酒店里順出來的,其他都是小超市冷柜里的便宜食材,他們喝著啤酒,她喝維他奶,眾人七手八腳在她面前撈了一堆食物。

      何千惠對著面前的小山,吃著吃著,眼淚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阿毛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實心思細膩,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就是想取得她的信任??伤袝r興致高昂,有時萎靡頹唐,起伏不定,像是有什么東西一直壓在心頭,上一秒還笑呢,下一秒眼睛里就蒙了一層蔭翳。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情緒沒跟上現(xiàn)場的節(jié)拍,就趕緊附和著大笑一場,那笑容匆忙披掛上陣,過猶不及,突兀而刻意,反而更凸顯出她的落寞。

      阿毛徘徊無門,有些惱火,問她:“妹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說出來嘛,哥幫你解決?!睙艄庀?,他看到她眼角濕潤,似乎有什么要說,卻又搖了搖頭,一笑帶過。阿毛急道:“有什么事,跟哥說!”

      何千惠終究單純,阿毛抽絲剝繭地從她嘴里套出埋藏的積怨。阿毛做了前期調(diào)研,這一跟蹤才發(fā)現(xiàn),媽的,老何這么有錢。阿毛大喜過望,恰如餓得半死的乞丐看別人席開盛宴。阿毛摩拳擦掌,決定搞它一筆。

      他推演出這么個計劃,添油加醋地推銷給何千惠:“既教訓了小三,又拯救了你父母的婚姻,何樂而不為呢?”

      反復游說,何千惠被說動了,主要是他的計劃翔實,有極大的可操作性。何千惠點頭認可,并支付了啟動資金。

      阿毛積極推動計劃的落實。為了把楚小云騙來,他租了和何家續(xù)同款的車系,網(wǎng)購了假牌照,追蹤了十來天,才趁楚小云去小區(qū)附近的嬰幼兒用品店買東西時,將車開到她跟前。“我是公司新來的司機,何總在銀河路出了點兒事,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讓我開車來接您……”說這話時阿毛面色凝重,真跟死了領(lǐng)導似的。他在心里祈求楚小云千萬不要打電話求證,雖然他在車里裝了手機信號屏蔽器,卻是從網(wǎng)上買的便宜貨,他測試過了,時而管用時而不靈,萬一打通,他可就白忙活了。他一邊準備駕車逃掉一邊等著楚小云下一步的動作,可這傻女人,一聽何家續(xù)出了車禍,拉開車門就上了車,還不停催促他快點兒開。阿毛笑了,心想:這簡直是真愛啊。

      等上了車,楚小云再要打電話給何家續(xù),手機被阿毛一把奪過。開到監(jiān)控盲區(qū),給她綁了手腕,戴上頭套,一路呼嘯,奔赴遠郊。

      12

      何千惠進了里間,將楚小云臉上蒙著的頭套揭去,自此,楚小云才算完整地出現(xiàn)在她跟前。何千惠是被這個女人給驚了一下的,也不單是姿色,是那份由涵養(yǎng)、天性、氣質(zhì)總體呈現(xiàn)的東西,不是想象中小三狐媚算計的伶俐鉆營狀,她坦坦蕩蕩的,美得和風細雨,這是一個被愛呵護得很全面的女人,眼睛清澈,沒有戾氣。何千惠促狹地想,這一比,母親真是老了。那老很大原因是自找的,有種自暴自棄的怨氣。她為母親感到悲哀。

      “知道我是誰嗎?”

      楚小云竟然對她笑了笑。她笑的樣子,似曾相識,何千惠想了想,她小時候母親笑起來也好像是這樣的,先是彎彎的眉梢一挑,拉開幕布似的,然后放出臉上的笑,到了后面,臉上的笑意漸消,眼睛仍亮晶晶的。何千惠再仔細打量,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眉眼身形真和母親年輕時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你比照片上還漂亮呢。”楚小云說。

      這就是對她很了解了。估計是老何給她看的。這拉家常似的鎮(zhèn)靜模樣激怒了何千惠:“跟誰套近乎呢,帶你玩兒來了?還沒認清你的處境嗎!”

      “那,美麗的小綁匪,你好?!?/p>

      “嚴肅點兒,不許笑!”

      楚小云立起眉梢,做出害怕的樣子。直到氣急敗壞的何千惠從兜里掏出折疊刀,一下釘?shù)阶烂嫔?,楚小云才真正意識到不是跟她鬧著玩的。刀柄在嗡嗡搖晃,刀尖的碎光映在她臉上,楚小云慌了:“可別做傻事,小惠姑娘。”

      “這就怕了?”何千惠冷笑道,“你不是對我很了解嗎,那就應該知道我還差三天才到十四歲生日。”她踏著楚小云逐漸驚恐的目光,一步步走過去,落日從身后的玻璃窗照過來,加重了何千惠逼迫而來的危險陰影,她晃著手里的折疊刀,做出一個凌厲的手勢,說:“我現(xiàn)在就是一刀子把你殺了,你也是白死!”

      楚小云尖叫一聲,心頭發(fā)冷。她確實給嚇住了。

      終于取得預想的效果,何千惠還算欣慰。

      楚小云盯著她手里的刀子,看她那樣子真要扎她幾刀呢,情急之下,她笨拙地轉(zhuǎn)過身,努力將背部對著她。何千惠愣了一下,偏要繞到她前面,拿刀尖抵住她的腹部:“這會兒你母愛泛濫知道護住自個兒的孩子了,你勾搭老何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也有個孩子?”她吼了起來:“就因為你這個壞女人,把一個家給毀了,毀了!……”

      “對不起……”

      水珠滴落在刀背,何千惠才發(fā)覺自己哭了,怎么能在她跟前哭鼻子呢,太他媽不爭氣了!她恨自己。可洶涌的委屈讓她管不住淚腺。

      “自打有了你,父親不再像個父親,母親也不像個母親,他們成了仇人,丟掉了親密、溫暖、體面,像狗一樣,撕咬著,樣子丑陋、兇狠,不停地在爭執(zhí)離婚,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你知道嗎,你體會過嗎,我實際上成了孤兒……”她哭得打噎。

      “對不起……”

      楚小云也哭了,不停地說對不起,要幫何千惠捶捶后背,被她甩開。何千惠甩了一把眼淚,恢復了冷靜和狠相:“老何的錢是我媽做后盾才掙來的,你往那兒一躺,錢就嘩嘩地來了。你還不滿足,還要取代我媽,還能要點兒臉嗎?”

      “不是這樣的,”楚小云在這點上急切地反駁她,“我愛你爸爸,我沒勾搭他,他追求我的時候沒說有家室,后來他又說會處理好你們的……”

      如果她繼續(xù)道歉,何千惠可能還會原諒她一些,可死到臨頭她還在辯解,無恥!“還‘他會處理好你們的’,有了你這個狐貍精,他會怎么處理?把我們像丟垃圾一樣遺棄!”何千惠怒氣沖沖地推了她一把,“我現(xiàn)在就先把你處理了!”

      阿毛聽到動靜,及時推門奔過來,拽住何千惠的胳膊:“發(fā)那么大火干嗎,犯得上嗎,鼻子都氣歪了,再這么著可就變丑啦?!彼刹幌胝娉鍪裁寸鄱曜?,不過圖謀一點兒快錢。阿毛刮一下她的鼻尖兒,說:“我煮了面,你先去吃點兒,歇會兒,我?guī)湍銇斫逃査?。?/p>

      勸走何千惠,阿毛扶住趔趄的楚小云,讓她在椅子上坐下,說:“看你對千惠的傷害有多大吧,要不是我攔著,她今兒能把你吃了?!?/p>

      “你們……要怎么辦,才能放過我?”楚小云哆哆嗦嗦地說。

      “是這樣的,”阿毛轉(zhuǎn)轉(zhuǎn)眼珠,說,“她呢,在這里感覺不到家庭的溫暖,也失去了父愛母愛,傷了心。剛才她那小暴脾氣你也看到了,要打要殺的,我真保不準她會對你做出什么過激的事兒。我呢,就比較平和,想著怎么把問題解決了。我計劃呢,帶她去別的城市散散心,她開心了,不追究了,你也稱心如意,是吧?可是呢,去別的地方就要花錢……”

      “你要多少?”

      “不多,一百萬?!?/p>

      “一百萬?”

      “你是覺得萬一有個好歹你這一尸兩命重要呢,還是這點兒錢重要?你也知道,她現(xiàn)在這個年紀,不管做什么都不用負刑責,要不,還讓她來給你談?”

      “不,不要,”楚小云擺著手,她是被何千惠的樣子給嚇著了,“可是,我沒有這么多錢……”

      “哪能要你出呢,”阿毛拿來她的手機,“錄個視頻,發(fā)他,再打個電話,就這么簡單,等他往賬號里打了錢,就放了你,回家接著做你的何太太去。”阿毛邊錄像邊說:“你不是說他那么愛你嗎,這點兒錢對何總來說算什么呢?肯定分分鐘的事兒,別怕,你就權(quán)當來這兒兜了個風?!?/p>

      何千惠端著一碗泡面過來,一份放在楚小云跟前,然后又去端另一碗。阿毛還沖楚小云擠擠眼:“看到?jīng)],被我勸的,氣消了不少。”阿毛大咧咧地蹺著腳,等著何千惠把面也端到他跟前,剛要伸手去接,何千惠兜頭潑他臉上。

      阿毛當即炸了,頂著一頭泡面,燙得齜牙咧嘴,蹦跳得分外妖嬈,口不擇言地罵道:“我×,為了幫你出氣,老子這些天可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剛把人給你弄來,你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何千惠一臉霜雪,“我給過你錢了?!彼端麅扇f塊錢作為計劃啟動資金,只說教訓楚小云一頓,讓她知趣,自覺離開父親。

      兩萬塊錢就想打發(fā)了?阿毛呵呵一笑。

      她搶了折疊刀,逼住阿毛:“我說你這么熱情攛掇我落實計劃呢,原來你心里另有盤算。胃口不小哇,一張嘴就勒索一百萬。”

      這是剛才跟楚小云的談話被她聽到了。阿毛反而淡定了,往后退著,躲開她手里的刀具,心說:不為錢,這些天我陪前陪后,給你做小跟班呢?不為錢,我綁她當祖奶奶伺候呢?不為錢,冒那么大風險是拍電影呢?

      阿毛晃晃手機:“已經(jīng)給你老爸發(fā)過去了?!卑⒚撓聺窳芰艿耐庖?,忽然團起來,朝何千惠擲過去。趁她躲避衣物的間隙,他飛速奪門撤離,然后閂緊屋門,隔著鐵欄桿的窗戶,像面對籠子里的動物,笑嘻嘻的。

      “剛我還怕你爹不愿為了一個小騷貨出血呢,這下好了,多了個贖命的砝碼?!?/p>

      13

      葉逢秋像一尊石像,坐在餐館門前。

      今晚遠遠瞥見她走來,在柜臺前的韓春麗就悄悄把首飾腕表卸下,掠起鬢發(fā),袒露臉頰,像是騰空沙灘,等著巨浪來拍打。她準備好了,葉逢秋怎樣打,她都該??扇~逢秋不打也不罵,拉開椅子,坐在回廊的角落里,不看她,也沒有動作,就那么坐著,呆呆的,愣愣的,神色木然。韓春麗親自做了飯菜,安排人端過去,過了半天,葉逢秋也沒動筷子。

      這是很不屑了。

      如果她摔摔砸砸,破口大罵,扇耳光踢褲襠,大鬧一番,韓春麗心里頭還有點兒底,罪惡感也會減少一點兒??扇~逢秋好像是摸著她的心思,不爭不吵的,這靜坐本身就是一場審判,她多坐一秒韓春麗心里舉著的石頭就重一些。讀過書的人,到底心里陰。

      到了后半夜,韓春麗已扛不動積攢的大山,她趨身到葉逢秋跟前,匍匐下來?!拔曳?,”她半跪著,“姐妹兒,要殺要剮,給個痛快的,行不?”

      葉逢秋樣子十分可怖,眼睛通紅,眼窩里像是埋著兩座墳,目光發(fā)白,神情飄忽,要哭,又似在笑:“老何答應幫你把海歌弄出來?”韓春麗連連點頭:“我就這一個兒子,他再渾蛋,我還得管。”

      “那就好?!彼f,“至少我還不是一無是處,還能被你利用一下。”葉逢秋語氣平靜,可隨即的一抹苦笑泄露出內(nèi)心的苦痛。

      “你別說了,這次姐對不住你,不求原諒,為了海歌,我給你磕一個吧。”韓春麗說著,以頭觸地。旁邊食客和服務員都要拉住,她擺擺手,繼續(xù)跪著,葉逢秋沒拉起的意思,甚至都沒看她。韓春麗迎著她冷笑的眼神,自己爬起,拍拍手,落座,點上煙,和葉逢秋對坐在桌子兩側(cè)。

      她一支煙抽完,葉逢秋表情仍然冷淡,一副“還有什么招數(shù),怎么不接著表演了”的樣子。韓春麗突然抬手,摑向自己的臉,一下,又一下……有人要拉,還有后廚雇員對葉逢秋指指戳戳的,要替老板出氣。韓春麗將啤酒瓶子摜在地上,凄然一笑:“和你們無關(guān),我不是東西,傷了我妹子的心,今兒……”說著還要狠摑自己。

      葉逢秋終于大吼一句:“夠了!”她嗚咽著:“別演了,你是不是還要說是為我好,免我一生斷送在這劣質(zhì)婚姻的泥坑里,對癥下藥似的介紹個男人,下好套,等著我往里鉆!”

      韓春麗不惱,沖看熱鬧的做手勢:“沒見過姐妹倆撕×的?喝你們的吧,今晚全場,酒水免費?!彼龜堊∪~逢秋,一抹臉,忽而笑吟吟地說:“妹妹,你又不傻,老周突然出現(xiàn)的那天,你就該知道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你告訴我,后邊你動心了,也是我安排的嗎?”

      葉逢秋氣短,落了淚,掐她。韓春麗任她掐。

      她點上煙說:“你是這些年被豢養(yǎng)傻了,到現(xiàn)在還看不清形勢,老何那邊兒子都要生下來了,鐵了心要離,你覺得就憑你,還能扭轉(zhuǎn)結(jié)局?”

      “那你就設(shè)個圈套拿我和何家續(xù)做交易?”

      “為什么不呢?”上帝目力所及,皆可交易。韓春麗飄然吐一口煙:“我賣你之前,還能和老何談談價錢,真弄到起訴離婚公事公辦,翻了臉,憑他暗地里的手段,你能得到什么呢?”

      葉逢秋噙著翻卷的淚:“你想得可真周到哇,我還沒離呢,下家你都幫我拉好皮條了,是不是我要對你感激涕零呢?”

      “沒事,你大可恨去?!?/p>

      “說說吧,老何開出了什么價碼?”

      “房子、車子、店鋪他都答應給你,外帶一大筆補償?!?/p>

      “辛苦你替我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我好感謝你啊,韓春麗,真不愧是菜市場長大的下賤坯子!”

      “啪?!表n春麗冷不防抽了她一嘴巴子,“你說得對,我是生得賤,你骨子里從沒看上過,來找我訴苦,也無非是找優(yōu)越感來了。姐不怪你,可我的人生是犧牲了陪伴孩子,自己一點兒一點兒掙來的,至少沒被男人養(yǎng)過,每個日頭都活得硬氣,你還沒資格說我,明白嗎?”

      年輕時嬌俏,后邊嫁得好,葉逢秋半生并未曾經(jīng)歷命運的炎涼煎熬,可她韓春麗呢,一分一毫都得赤膊上陣自己去掙,笑臉下面都是腥風劍雨,經(jīng)營著這一攤子,背后要照顧一大家子,一個女人,哪有那么容易。韓春麗嘴角夾著香煙,撫摸著葉逢秋的臉?!袄蠈嵳f,你小狗日的,命好?!彼f,“姐嫉妒你。”

      葉逢秋嗚嗚咽咽地哭了。

      哭了就好了。

      韓春麗拍著她,像安撫一個失落的孩子:“好了,妹妹,你得到的夠多了,還為滿手抓不住星光哭什么,收拾收拾,和你的周知己開始下一段無憂無慮的人生吧?!?/p>

      哭到一半,葉逢秋抬起臉問:“千惠他打算怎么辦?”

      “這點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命,不管老何怎么打算,我都會讓他尊重你的意見,你要就跟你,你不要送她出國留學?!?/p>

      “你們倒是爽利,就這么手起刀落把我們分割了,可你們征求過我和千惠的意見了嗎?”

      韓春麗無聲笑了。在白眼兒狼嘴邊,兩角羊持什么意見還重要嗎?

      “你們才是一樣的人……都夠狠?!?/p>

      “他狠,我不是,”韓春麗掐滅煙蒂,嘆口氣,“被逼到這一步的?!?/p>

      14

      阿毛竄出去得太倉促,一時疏忽,沒顧上收繳何千惠的手機。再要去武力奪取,力有不逮。所以現(xiàn)在兩邊的裝備是,屋內(nèi)一方有折疊刀一把,手機一部;屋外面的阿毛有打鳥的氣槍一支,屏蔽器一臺,扳子把手鋼管等可做兇器的工具若干,更重要的是,他囤積了一堆水和食物,而屋內(nèi)兩人饑腸轆轆。

      阿毛在窗戶前探頭探腦。

      何千惠舉著刀,說:“衣服脫掉?!彼钌砗蟮脑袐D:“別磨蹭!”楚小云哆嗦著,依令脫了外衣,遞給她。挨上她攥著的刀子,手抖了一下,衣服掉地上了。何千惠瞪她一眼,撿起來綁在鐵欄桿上,封住被外面察看的窗口,再鎖死窗戶門閂。

      燈滅了,屋里一片漆黑。阿毛扳了電閘。

      何千惠打開手機,沒信號。他開了屏蔽器。

      “阿毛你大爺?shù)?,老子出去饒不了你!”她沖著外面罵,“你就是個人渣!”

      “惠公主,你是不是傻,你覺得咱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窮×,能做長久朋友嗎?”他嘿嘿笑,“沒錯,我是把你騙了,騙得你的信任,哄得你傻開心,老子就沖著你家的錢來的,誰讓你傻呢?!?/p>

      “還他媽紅口白牙許下承諾,我就是個傻×,早該識破你……阿毛,你不得好死!”他還曾口口聲聲要幫她“解決”呢,就這么解決的嗎?情感積累作廢后被騙的空落感,讓她感到一種由衷的傷心。

      “哈哈,接著罵,我坐門前聽著,讓你罵個夠。”他搬一把椅子,在何千惠的大罵聲中敲著鐵門,像是為她打節(jié)拍。何千惠把掌握的那些污言穢語全都批發(fā)給了阿毛,罵得五彩繽紛、酣暢淋漓,阿毛也聽得興味盎然。一個乖乖女在小渾蛋跟前兜售粗鄙,有一份喜感?!斑€有沒,我還沒過癮呢?!焙吻Щ菥陀种夭ヒ换?,罵得唇酸舌累?!皼]詞兒了?小妞兒,你不一向伶牙俐齒,再來再來!”她實在無力回擊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小云撿起話頭,罵了開去。雖然都是拾她牙慧,沒一點兒新意,且更可氣的是她罵人的語氣還溪水潺潺似的,沒一點兒凌厲。

      阿毛笑得肚子疼:“小姐姐,你這罵得人好舒服,不過呢,我還是建議你消停會兒,待會兒有你餓得說不出話的時候?!?/p>

      何千惠瞪她,可屋里黑暗,她瞪眼楚小云也看不見,于是就訓斥她:“得了,老實待著吧,別丟人了。”

      楚小云怯怯的,噤了聲,把椅子上泛涼的泡面拿給她:“我不餓,你吃?!?/p>

      “向我賣好呢?”何千惠說,“就憑一盒泡面?”她用腳撥過去,“豬才吃這垃圾玩意兒,扒拉扒拉吃飽了好下崽。”每個字都硬邦邦的,磚頭似的砸向楚小云。她忘了每次母親給她燉了食補大全,她最好的抗議就是從床底下拉出私藏的泡面。

      楚小云不敢吭聲。何千惠又惱了:“不吃,還等我喂你?”她嘀咕道:“老何也不知怎么瞎了眼看上你這么個傻了吧唧的東西。”

      她們倆天生存在古老的敵意。

      面都快泡爛了,楚小云只好揭開蓋子,含恨吃起來。她分明聽見何千惠肚子很響地咕嚕了一聲,吃著吃著,楚小云的眼淚落到面里,卻極力忍住,怕惹了這小姑奶奶發(fā)飆。吃了一半,她說:“我飽了?!辈桓叶嗉右谎?,把面碗悄悄往她那邊挪過去一點兒,抱著胳膊,趴在椅背上,作勢要睡。

      過了一會兒,從胳膊縫隙里看見何千惠窸窸窣窣地捧起面碗,喝了幾口湯。楚小云笑了。她湯喝得有些急迫,在喉嚨里泛出回響,大約覺出驚動了楚小云,何千惠大聲武氣地說了一句:“看個屁,我渴了!”她知道她餓,卻還是沒動剩下的面。楚小云喉頭發(fā)黏,想說什么,卻又不敢。

      肚子里有了點兒東西,何千惠重又泛起力氣,咣咣砸門:“阿毛,我命令你,立刻,馬上,給我送來面包和水,不然……”

      “還命令我,不然怎么樣呢?”阿毛在門外嚼著牛肉干,故意發(fā)出享受的聲響,“好吃?!彼具斯具撕人?,“你老爸到現(xiàn)在也沒個回話,爹不疼娘不愛的,就別在這兒跟老子發(fā)公主脾氣了,餓了?忍著!渴了?也忍著!”阿毛把水嘩嘩倒在地上。這水意豐沛的甘甜聲響,刺激著屋內(nèi)人焦渴的想象。何千惠吞咽著舌根,一陣抓狂。

      “那誰,我能和你談談嗎?”楚小云扒著窗簾說,“我身上這張卡有幾萬塊錢,你先拿著,行嗎?”

      “打發(fā)叫花子呢?”阿毛不接受議和條件。

      “你倒是大方,憑什么給他?”何千惠一把奪過銀行卡,“也不想想,這錢是你的嗎?”她把卡折彎,扔到一邊,“我們家的錢花起來很爽吧?”

      楚小云低聲分辯:“其實那不是你爸爸的,是我之前在音樂機構(gòu)做培訓……”

      “那也活該,”何千惠打斷她,“誰讓你犯賤,做小三?!?/p>

      “你倆都給我閉嘴。一個情人,一個千金,不都覺得是老何的心肝寶貝嗎,怎么到現(xiàn)在他還不管你們死活?還有臉在這兒吵吵,都自求多福吧,老子可沒那么多耐心?!?/p>

      “能不能讓我給他打個電話……”

      “讓我打!”

      她倆又內(nèi)訌上了。

      阿毛頭大,拿鋼管杵杵門,以示警誡:“別爭了,照我看,老何拿你倆都沒當回事,還自以為多重要呢,屁咧。”

      “能不能讓我先上個廁所……”

      “就地解決?!?/p>

      楚小云崩潰了:“求你了,我肚子疼,忍不住了……”她打開窗戶,把項鏈、手鐲捧在手里,說:“都給你,行嗎?”

      阿毛大咧咧接了供品,裝進兜里,扔給她一個垃圾袋:“到這兒啦,就別那么講究了,湊合用吧。”

      何千惠還幸災樂禍地笑。楚小云終于確信這其實是個沒有心機的傻女孩,屬于那種粗枝大葉一根筋的女生。她關(guān)上窗戶,過來拉何千惠的手,被她甩開,她再拉住,悄聲說:“出去了你要打要罵都可以,但現(xiàn)在得先出去呀。”她攬了一下她,說:“對不住哈?!睆街鄙攘撕吻Щ菀幌?。

      何千惠一愣,本能反擊:“你打我?我爸媽都不敢動手,你他媽算個什么東西!”

      “我就是要教訓你,女孩子家,不要學小阿飛那套,嘴巴放干凈點兒,你知道你爸怎么說你嗎,整個兒一假小子,愣沖沖的,還死犟,提起你就頭疼!”

      何千惠剛要發(fā)起新一輪進攻,卻見楚小云照墻上啪啪地打,一邊打一邊說:“今兒個就是打你了,怎么著,你就是欠教訓?!彼偹忝靼走^來,也踢椅子砸墻,一時間配合得格外歡暢。

      突然,椅子一聲巨響,楚小云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半晌無聲。

      屋外,時刻關(guān)注著里面動靜的阿毛沉不住氣了。“你把她怎么了?”他拍門,“何千惠,說話!”

      “她不禁打,就一拳,暈倒了?!焙吻Щ葸€是無所謂的語氣。

      “日你媽哦,你是不是傻,孕婦你也敢打?”

      “別啰唆了,快開門把她弄出去,喝點兒水,呼吸點兒新鮮空氣,要不待會兒死了你負責?!?/p>

      燈亮了。門開了。

      何千惠坐在那兒,玩著手里的刀子。

      楚小云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痛苦地呻吟。

      “先聲明,別想耍什么花招,要不然我這一棍下去……”他抄著鋼管,“過來,扶她起來!”

      何千惠不情不愿地起身,去扶楚小云。

      阿毛指一下何千惠說:“退到墻角?!彼肆藥撞?,倚著墻,繼續(xù)玩著折疊刀。阿毛推開一條門縫,放楚小云出來,給她水和食物。

      趁他抽煙的工夫,楚小云將插在電板上的信號屏蔽器踢掉,然后大喊一聲:“千惠,快!”

      阿毛回過神來,叫了聲:“我×?!眽ι想姲宀蹇诮o踢壞了。阿毛護住設(shè)備,再找接線板,忙完,估計屋里何千惠早打完電話了。阿毛直眉瞪眼,抄起鋼管要揍楚小云,卻又沒法下手,氣得臉都青了。“大姐,還能不能有點兒信任,你這么做良心不會痛嗎?”

      楚小云不好意思地笑了。阿毛把她推到屋里,她懷里還緊緊抱著吃的喝的,奪都奪不下來。閂上門,她急不可待,問何千惠:“打電話了嗎?”

      “打了?!?/p>

      “這下好了,再堅持一會兒,警察就會來?!?/p>

      “沒報警。”

      “什么?”

      想想也是,她也策劃參與了綁架,怎么會報警呢?楚小云肺都要氣炸了,把水和食物一股腦兒丟了,氣鼓鼓地坐下,再也不想理她。

      15

      這幾天米米又找不到阿毛了。電話、微信都聯(lián)系不上。米米最怕這種感覺,她如水里的魚,而阿毛是岸上的鳥,總要米米在岸邊苦守著他的身影??墒悄?,水是一潭死水,鳥卻隨時可以展翅高飛,米米經(jīng)??盏?。阿毛的世界遼闊,玩的花樣也多,經(jīng)常顧不上她,不過以往阿毛失聯(lián)前,總要給她說一聲行蹤,大都是周末,去找朋友了,去海釣了,去打聯(lián)機游戲了,雖然也真假難辨,可總有個著落。這一次卻是憑空消失,米米來小紅樓幾次,都是大門緊閉。

      祖母去世后,阿毛消沉萎靡,也因為照顧祖母耗費太多心力,米米也不敢逼迫他,想著讓他再玩一段時間散散心也好。阿毛玩歸玩,在男女關(guān)系上還是比較乖的,改邪歸正了,他的手機主動讓米米檢查,米米不傻,才不檢查。他真存二心,檢查手機有什么用呢?最近有人告訴她,阿毛在和一個中學女孩交往,阿毛也主動跟她交了底:“她要跟我學滑板,交了錢的,你別多想哦。”還把錢給她。米米就相信他:一個小女孩,他們年紀差四五歲呢,阿毛才不會犯傻。

      米米能理解,可不代表米米不在意。米米打一次電話就氣一次,心說:不理我,我還不想理你呢??筛舨灰粫?,她就忍不住看看手機。阿毛始終沒回消息。

      天色漸晚,街上人都散去了,晚風靜靜吹拂著,米米一個人在路上溜達著。走著走著,有那么一瞬間,米米孤獨得想哭。走著走著,就想把手機給摔了,就想沖誰大發(fā)一通脾氣。她的同事里,本地的不必說,本就擁有很多親朋好友,不缺少各種節(jié)目安排;外地的也都各自精彩。似乎只有米米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沒有人投奔,也沒人牽掛。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班,一個人回來。有時候渴望出去走走,倒不是為了看什么風景,更多的是希望解除一個人生活的孤獨。有阿毛在一起說幾句話,一天過得就感覺充實些,好過終日的靜默。

      米米能怎么辦呢,只有恨恨地等。她甚至想好了阿毛再嬉皮笑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要怎么罵他。別人不說她也知道,她愛得確實太卑微了。米米哼了一下:“阿毛,這一回我可不再輕饒你了?!?/p>

      可是,下了晚班,走過光明市場熟悉的街道,來到熟悉的煲仔飯攤前,米米心里就又失了防線。米米點的是和以前一樣的臘味蒸飯,阿毛和她都喜歡吃,兩人常相對而坐,飯上來了,阿毛搶她一塊肉,說幾句葷話,沒個正形,說說笑笑。米米吃得可香了,鍋巴都鏟下來吃得咯吱咯吱響??山裉煲蝗顺灾傆X得干癟癟的,例湯也沒滋沒味。米米嘆了口氣,又看看手機。如果阿毛此刻出現(xiàn)在她面前,陪她一起吃煲仔飯,她最多打他幾下,就又和好了。

      對他,米米還是恨不起來。

      米米吃不下飯,想著算了,不吃也好,就當減肥了,就只喝湯。心不在焉的,湯剛出鍋,燙了一下。米米一怔,想起什么,忽然想哭一哭。祖母去世后那段時間,阿毛抽煙太多了,整夜睡不著,后來咳嗽得厲害。她要表演賢惠,逞能似的,給阿毛煲一味清熱潤肺湯,已經(jīng)在手機上看了許多遍,每個步驟都不錯的,湯煮出來也很圓滿。米米很開心,端著砂鍋雙耳,急于向阿毛展示,卻忘了墊濕抹布,砂鍋很燙,米米忍著疼,還想堅持著端到桌上,放下得急了點兒,濺出滾燙的濃湯,米米“哎呀”一聲,放得不穩(wěn),砂鍋滑落地上,她趕緊跳起,腳踝仍然被燙傷了……米米愣了,眼淚隨即落下,不單是為自己笨手笨腳,連一罐湯都做不好,還為那砂鍋,砂鍋是阿毛祖母用了十幾年的老物件,阿毛幾乎是被這個砂鍋養(yǎng)大的,祖母去世了,這個砂鍋就是阿毛的念想,想著祖母就這樣給他煲湯煮飯,他心里好受點兒。可米米一次就將它報廢了。米米惶恐得手足無措。阿毛聞聲,大步走來,氣沖沖的樣子,看一眼地上的碎片,米米想,這下完了!果然,阿毛第一句就是:“你說你怎么這么笨呢!”米米閉上眼,縮著脖子,等著他罵出更難聽的??墒?,阿毛不罵了,他蹲下來,握著她的腳踝,仔細查看了下,趕緊拿冰塊給她敷上,還小心地往紅腫的傷處吹氣,嘴里嘟囔著:“怎么這么笨呢,唉……”說完,繼續(xù)吹氣。那一刻,米米如羽毛,在他的氣息里飄飄欲仙。她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喜歡的男孩蹲著埋頭幫她護理傷口,米米的眼淚就那么源源不斷,心里幸福極了……她之前活了十八年,做錯了事,打了碗碟,損傷了家具,只要被母親發(fā)現(xiàn),必然被罵,那種窩火、抱怨、憤怒的氣話,聲音很大,瞪著眼睛滿臉嫌棄地罵:“你有什么用!”“你笨死了!”這些罵聲,米米太熟悉了,都到潛意識里了。這次打破了祖母留下的砂鍋,這么珍貴的遺物,這個男生,平素沒個正形,可他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指責,下意識的優(yōu)先級卻是疼惜她的燙傷……米米的世界里太缺乏尊重和關(guān)愛了,以至于阿毛流露的溫柔,都如溺水時的稻草,米米無可救藥地沉溺其中。

      米米拭了下眼角,這回是什么也吃不下了。沒心思。米米孤孤單單往回走,寂寂寥寥睡下,睡到半夜,有些黏熱。米米不舍得開空調(diào),舊電風扇吱吱呀呀的,吹來的也是熱風。她揉了濕毛巾,擦了擦浮汗。擦到胸口前,觸到戴著的佛像掛件,米米握在手心,才戴了一個多月,它就似乎和自己融為一體了。桃木雕刻的小小佛像是寺廟門口的尋常物件,米米卻很珍惜,因為這是阿毛在積云寺為她求的。米米想起一個月前兩人去寺里玩的場景。

      積云寺是此地一處古剎,寺中矗塔。寺建于唐,塔成于宋,歷千年而獨樹,護一方而特立。寺無非古柏森森,香火繚繞,塔確實是嶺南美學上的一個標高,磚石仿木,斗拱飛檐;龍頭懸鈴,九層蓮花式仰瓣,云霧環(huán)繞塔尖?!肮潘鐭煛弊允谴碎g地方志上附會的八景十景必不可缺的經(jīng)典。前幾年翻修寺院,順應民間對觀音的普遍好感,重塑了觀音金身,山門奠基法會上,出了巨資的何家續(xù)列坐方丈身旁,笑得像彌勒佛一樣。

      “阿毛,你也拜一下嘛,這里觀音菩薩很靈的?!?/p>

      “狗屁?!卑⒚f,“再靈能把我奶救回來嗎?”祖母病重時,阿毛就來燒香磕頭。祖母還是走了,阿毛對菩薩失了信任。

      “別說臟話哦,小心菩薩咒你?!?/p>

      阿毛翻個白眼,心說:我早看透了,菩薩才顧不上管我們這些螻蟻的死活,倒是萬惡的生活,時刻在催動著咒語,沒有一個猴子能逃脫。

      卻拗不過米米拉扯,阿毛潦草作個揖,說:“算了吧,我這樣的壞蛋,鬼都厭,哪有臉拜呢?!?/p>

      米米雙手合十,跪拜在蒲團上,閉眼默念。

      阿毛被她那鄭重而滑稽的樣子逗笑了,語帶嘲諷地說:“你又沒買老和尚推薦的高香,也不捐功德,就算拜了,菩薩也懶得搭理?!?/p>

      “別亂講哦,菩薩才沒那么小氣。”米米很虔誠,繼續(xù)默禱。拜完了,還非要阿毛也磕頭,一臉肅然,讓他也許愿。阿毛煩不勝煩,看米米委委屈屈真要生氣,才不得不磕了一個,閉上眼,裝作默念。

      “許的什么愿?”米米問他。

      “一愿世界和平天天發(fā)財,二愿小娘子身安體泰笑顏常開……”阿毛油嘴滑舌的,學著搞笑視頻的語調(diào)。米米打了他一下,笑靨如花。

      在佛堂前,米米還問他:“你為什么要對我好?”阿毛刮她鼻尖兒:“我有什么辦法,遇到了唄?!泵酌着?,氣呼呼的,阿毛趕忙改口:“好啦,你是我妹嘛?!泵酌罪@然不滿足他這大而無當?shù)幕卮稹?/p>

      “那今天我就告訴你一個原因,我奶奶拾到過一個棄嬰,女孩,兩條腿一長一短,我們買不起奶粉,稻米煮熟曬干磨成粉,調(diào)成糊糊喂她。我天天放學最期待的就是親親她的小臉,喂她湯水。養(yǎng)了兩年,都會叫哥哥了,腿也沒那么瘸了,主家尋來,抱走了……”陽光灑進他的眼睛,他想起曾喂養(yǎng)過的棄嬰。她都會咯咯笑了,嬌滴滴地喊他哥哥。有時夢醒時分,他衷心希望她會有一個幸福的人生。他說:“你知道嗎,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怎么,你倆鼻子很像,都是扁扁的,挺可愛?!?/p>

      “嫌我豬鼻子就明說嘛?!彼蛩?,笑得淚光閃動。

      “對嘛,米米,就要這么常笑才好?!彼笏橆a,“你許的什么愿,不會是想和我私訂終身吧?”

      “不告訴你!”米米臉色羞紅,不愿說。

      “我很搶手的,你可要抓緊哦?!卑⒚ξ乩鹚氖郑サ枪潘?。

      到了塔上,兩人背靠背看風景。風很大,從四面八方無遮擋地吹來,如刀劍齊鳴。阿毛觸景生情,說:“我們像不像電影里的那種生死兄妹,在敵人陣中,背對荒原,彼此擋劍?”

      她反手拍拍他的肩:“真要有這么一天,哥,你可不要丟下我不管哦。”

      他捉住她的手,心說:傻丫頭,要是真到那時,不管這世界洪水滔天,我也要抽刀斷水,為你劈出一條生路。

      從塔上下來,阿毛抽了支煙,忽而正色,對她說:“米米,今天帶你來,不是為拜佛,我接下來要去做一件事,事成了,我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欠的債也能還清了。但是,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必然是我有事被困著,你不用找我,也別擔心,我處理好事情自然會聯(lián)系你。”他說:“真有那天,我會給你發(fā)一串數(shù)字提醒你,你就來這里,我到時會留個東西給你,數(shù)字是703,能記住嗎?”

      這三個數(shù)字,可太好記了,前后是他倆的生日月份。米米不明所以,可望著阿毛罕見嚴肅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米米被嚇住了,帶著哭腔:“阿毛,你不會有什么事吧?”

      阿毛揉揉她的頭發(fā)。“放心吧,”他眼神望著云朵,“菩薩不一定會保佑你,還得靠我。”阿毛笑了。

      …………

      想到這里,沉默的手機突然丁零一聲,米米從床上驚起,打開手機,一串熟悉的數(shù)字赫然映到眼前:703。

      16

      看到手機視頻時,何家續(xù)正在和老和尚吃茶。寺廟及周邊景區(qū)在他公司的經(jīng)營運作下,最近效益很好,佛器流通處新添的開光桃木佛像也賣得緊俏。離婚勝利在即,兒子也將要誕生,何家續(xù)順風順水,人被得意撐著,笑得也枝葉葳蕤。吃了兩盞茶,聽了老和尚一番恭維話,何家續(xù)豪氣叢生,答應額外捐給住寺師父們一份供養(yǎng),并決定給寺里佛像重塑金身。在老和尚眉開眼笑的“阿彌陀佛”聲里,手機叮的一響??赐瓿≡瓢l(fā)來的那段視頻,何家續(xù)奔出佛堂,才發(fā)覺手里還握著茶盅,他要摔又覺得不敬。打過去,楚小云的手機已然不通。

      何家續(xù)首先想,是不是妻子報復呢?越想越有可能,他能算計妻子一道,魚死網(wǎng)破,她又為何不能雇人綁架呢?夫妻做成這樣,已成仇讎,何家續(xù)肝火催動,一接通,他吼道:“葉逢秋,是不是你做的?”

      “做什么了我?”

      “你心知肚明。我告訴你,她要是有一點兒閃失,你也好不了,什么也別想再得到?!?/p>

      “你發(fā)神經(jīng)吧?”葉逢秋把電話撂了。

      何家續(xù)氣急攻心,團團轉(zhuǎn),渾身冒煙,咬著香煙過濾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往楚小云手機上回復:“錢可以給你,正在準備,不要亂來!”

      對方回了個笑臉:“這么爽快?”

      “事既然都做了,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

      “無名小卒,阿毛?!?/p>

      何家續(xù)向齙牙彪咨詢。道上呼風喚雨的齙牙彪表示沒聽說過這籍籍無名的鼠輩,有可能是假名。“最怕這種愣頭青,行事魯莽,不懂規(guī)矩,急眼了什么都敢胡來。既然他這么做了,肯定要得逞,你也不能輕舉妄動,要不小嫂子……”他建議何家續(xù),“先打一半錢給這狗日的,穩(wěn)住他。放心,只要有這號人,事后我保證把他薅出來,錢一分不會少?!?/p>

      何家續(xù)寬心了些,阿毛卻發(fā)來詰難:“怎么還沒轉(zhuǎn)錢,還沒打探完我的底細嗎?”

      “剛湊了五十萬,這就打過去?!?/p>

      “到這時候還跟我討價還價?好吧,現(xiàn)在漲價了,情人身價一百萬,再添上個她,你看著給加多少吧?!?/p>

      何家續(xù)又收到一條視頻,何千惠和楚小云一道被關(guān)在屋里。

      “天可都快黑了,你今晚想讓她倆和我共處一室的話,就再拖延會兒。我不急。”

      “你到底是誰?想干什么?×你媽!”何家續(xù)繃不住了。

      “罵吧,再磨嘰,待會兒有你哭的?!?/p>

      “要多少?”

      “你覺得你女兒值多少呢?”

      這就沒法聊下去了。

      何家續(xù)在疑惑:他怎么能單槍匹馬把何千惠和楚小云都劫持了?他肯定在說謊,絕無可能是一個人,而應是一個團伙,這就難辦了。何家續(xù)幾次摁下110,卻一次也不敢撥通。他出口氣,決定孤注一擲。罷了罷了,流年不利,破財消災,看來今年確實是個坎,就當遇了惡狗。

      “銀行快要下班了,你給個數(shù),咱們都痛快點兒,我這就去轉(zhuǎn)?!?/p>

      “急了?對女兒還挺上心的嘛,不錯,不錯。剛我手下一傻×還在嘀咕,說我要多了,你不舍得。我說何總才不會,畢竟是親閨女,要是在這上頭還猶豫,那他也太畜生了,是吧,何總?我還記得看過你的電視訪談,現(xiàn)場當著幾百號人侃侃而談什么家庭才是最重要的,親人是生命中的無價之寶,既然都這么‘寶’了,也就別怪我多要……”

      “多少?”

      “五百萬。”

      “沒那么多!”何家續(xù)掐著虎口咬著牙,極力讓自己不發(fā)作。

      “那有多少?”

      “最多,加一起,一百五十萬。”

      “你看,正他媽夸你呢,你又拐回去了,先不說你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還價,就說這是親閨女嗎,怎么還不如個三兒值錢呢?”

      “你要的也太多了……”

      “嫌多了?這樣,你女兒的我一分不要了,行嗎?”

      “你想怎樣?沒說不給你,你別胡來……”

      “你這讓我很為難??!我說要,你不買賬;我說不要,你緊張。兒子都快生了,女兒還值什么錢,撕票不正合你意?”

      “她也一百萬,我給你!”

      “錢出得很心疼吧?”他冷笑道,“晚了,爺們兒生來就倔,這錢還就真不要了!”

      “你想干什么?”

      “別急呀,聽我說完,錢是不要了,可不要你點兒其他東西,你也不放心。別緊張,不傷筋動骨,知道你女兒手機屏保是什么嗎?機器人,木頭的,聽說是你做的,很有意思,我挺喜歡。這樣吧,再做一個,我有個妹妹,拿去哄她,啥時做完啥時放了你女兒?!?/p>

      何家續(xù)一腦門的疑惑,不知對方又是出什么招數(shù)耍他,咆哮著說:“我給你錢還不行嗎……”

      對方已經(jīng)掛了電話。

      何家續(xù)無計可施,趕去銀行轉(zhuǎn)了一百萬,想買個木頭機器人湊數(shù),讓員工詢問了幾家超市卻沒找到,只好讓人選購鋼鋸、鑿子、量尺、錘子、砂紙……一應工具扛到家里。

      女兒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葉逢秋心神不定,跪在廊下蒲團上,自言自語,祈禱默念。很多次,何家續(xù)回來,見她也是如此,孤夜深燈,對著供奉的觀音默誦,地上留下一團恍惚的身影。何家續(xù)沒覺得她可憐,這場景,倒覺得凄厲。

      何家續(xù)將菩薩、香爐、供品一股腦兒掀下,要拆那精雕細鏤的高腳長案。葉逢秋驚覺過來,已來不及阻攔,白石雕刻的觀音愴然墜落,支離破碎一地,葉逢秋慌忙跪下求菩薩寬赦,地上殘缺的觀音石像仍不悲不喜地憫然笑著,似在祝福,似在嘆息。

      葉逢秋哭了,欲扯拽何家續(xù)的胳膊,被他黑著臉甩開:“姓葉的,你還有臉要女兒跟你,你就是這么照顧女兒的嗎?”他翻開手機視頻,戳在她臉上,說:“要是出了一點兒意外,我要你死!”

      葉逢秋想起女兒下午發(fā)給她的莫名其妙的短信,再看著手機上女兒被關(guān)押在屋子里的錄像,她叫了一聲:“天哪!”

      17

      黃昏,忽然響起一陣敲門聲。

      阿毛支棱起耳朵諦聽,扒著門縫窺視了一會兒,開了門,一頓訓:“敲什么敲,敲壞了你賠?這不貼著‘私人屬地,閑人莫進’,眼瞎,沒看到?”

      來人唯唯諾諾,把帽子摘下來,露出最大范圍的笑:“來這邊寫生,貪圖風景,誤了去城里的班車,想著能否在這兒留宿一晚呢?”他背著帆布包,拎著畫夾,沾滿顏料的手遞上煙,望著阿毛,這邊還舉著打火機等待給他點上。

      阿毛來回覷他幾眼,心下稍安,接了煙:“按說呢,你這要求實在也不過分,可哥們兒今兒個確實不太方便,你來得不巧,對不住了?!?/p>

      “這荒郊野外的,附近也沒個旅館,手機也沒電了,眼看要起風,拜托小兄弟了,給個地方讓我將就一晚,行嗎?我付你錢……”看阿毛還冷著張臉,想驅(qū)趕他又暫時礙于他點煙賠笑的情面的樣子,他拍拍腦袋,趕快追加道,“我來幫你畫張像怎么樣?你看看,這些都是我給人畫的,比照片好玩兒?!彼蜷_畫夾,讓阿毛看那些身著各式古裝和漫威英雄鎧甲的畫像。

      阿毛一張張翻著看,嘿,還真有點兒意思。有一幅是一個女子騎著老虎飛舞,旁邊寫著一句:見說風流極,秋來葉如雪。他嘀咕一句:“怎么和小惠這么像呢?”男子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嘴里的小惠是誰,心下納悶兒:這綁匪提起人質(zhì)為何是如此熟稔的口吻?

      “能把她和我畫到一起嗎?”阿毛翻開手機相冊,是剪了一角的身份證黑白照,模模糊糊慈祥的一團,“我奶,一輩子沒像樣地照回相?!?/p>

      “我試試,”男子說,“應該沒問題?!彼S即拿起炭筆勾勒草圖,不消片刻,阿毛祖母的形象浮現(xiàn)在畫紙上,對照著證件上的輪廓略做修整,舉給阿毛看。

      阿毛眼睛亮了一下?!巴ο瘛!迸呐乃纾f上根煙,“好,住下吧,哥們兒。”

      阿毛領(lǐng)他到最角落的儲物間里,臨關(guān)門前,他晃晃手里的氣槍:“畫完就睡,不該看的別看,對你好,記住嘍?!蹦凶游ㄎㄖZ諾。

      望望院落和旁邊遮得嚴嚴實實的屋子,周致遠吁了一口氣。他掏出手機,從窗縫里偷拍了幾張院子的布局,卻發(fā)不出去,信號不好。

      阿毛披著外衣,拄著氣槍,盯住大門,在院子里向南面而坐,隔一會兒他會出門,大約是出了信號屏蔽的范圍去接打電話了。

      門被反鎖上了。周致遠耐心等了半天,畫了一半,確定阿毛再沒有其他同伙出現(xiàn),他站在窗戶前喊:“草稿出來了,剛才忘了問你,要畫成什么風格的,古裝還是……”

      阿毛踱過來:“把我奶畫成老太后,我是皇孫,后邊是天安門,我攙著奶奶擱那兒玩呢。”他哈哈笑了,這下好了,連北京都免費去了。笑了一半,想到他奶奶很多年幾乎都沒出過平樂坊,卻聽鄰居說,以前他在鎮(zhèn)街酒店里工作,老太太每到周末,一早磕磕絆絆走到平樂坊廣場前,在那兒望眼欲穿地站上大半天,盼望遠方駛來的某輛客車會吐出孫兒鮮活的身影……

      周致遠敲擊玻璃的聲音打斷阿毛恍神的思緒:“小兄弟,現(xiàn)在收手還來得及?!?/p>

      阿毛驀地一臉防備,兇巴巴的:“你他媽是誰,從哪兒冒出來的?”

      “趁現(xiàn)在事情還沒失控……”

      “再放屁,老子一槍崩了你!”

      周致遠拔出煙,柔和的眼睛望著他,不發(fā)一言,讓阿毛的暴躁在他跟前如石擊棉。這份淡然引發(fā)他更為盛大的惱怒,砰的一聲,玻璃殞命。這一槍也只在周致遠那里蕩出一點兒漣漪,阿毛應該想到,何千惠那個電話就是打給他的,既然有備而來,他就絕無畏懼。讓阿毛不解的是,他是誰?憑什么何千惠一個電話就能確定他會不顧危險趕來?

      他費盡心機才僥幸贏得何千惠的信任,這個男人到底和何千惠是什么關(guān)系?阿毛泛起強烈的妒意。他對著殘余的玻璃一通掃射:“信不信我先打死你。”

      周致遠笑了。“你輸了。”他說,笑意融在稀薄的夜色里。他掐滅煙蒂,從煙盒里掏出一支彩色小棒,迅速點燃,從破敗的窗口斜伸出去,一小簇煙花呼嘯著躥升,在夜空炸出一捧繁華,很美。他說:“給過你機會的,別怪我。”

      接到何千惠電話后他找到了韓春麗,讓她開車送他到附近,她等在車里。他們約定好的,如果院子里綁匪太多,他不方便打電話,就趁機放出煙花,由她在外面帶人沖進去。韓春麗問:“要告訴何家夫妻嗎?”“千惠在電話里交代過,她不讓,”他說,“難得她信任我一回?!彼鶡熀欣镅b好煙花的剎那,韓春麗拉了他一把,停頓一下:“上次沒想成心捉弄你和她,我要說那么做實際上對你倆都好,你信嗎……”她要下車,又說:“算了,不解釋了,讓我去吧,你在這兒守著,我該還的?!彼糇∷氖?,打開車門?!拔蚁牒昧?,過一段可能就會離開這里,回老家教課,”他說,“我想在走前當面告訴她,她是我教過的在畫畫上很有靈氣的學生?!?/p>

      阿毛盯著那一片煙花,直到湮滅。“求仁得仁,我成全你吧?!彼种?,給了周致遠一槍,打在左臂上,“留你一條胳膊,記住,你答應了的,就要畫完它?!?/p>

      與此同時,在家里,何家續(xù)還在滿頭大汗地組合木頭機器人。他心焦氣躁,鋸木頭時一個分神鋸到手背上,血往外涌,他顧不得,還在鋸呀打磨呀,木頭都被染紅了……葉逢秋要拽住他的胳膊,被他甩開:女兒生死未卜,還在等著解救呢……

      他想起那些艱難的日子,那時候,住在小公寓里,他剛開了第一家代工廠,借了一屁股債,凡事都要身先士卒。大冷天里,半夜忙完回家,老遠就看見小屋子窗口的燈亮著,媳婦準備了靚湯,電飯鍋咕嘟咕嘟水開著,涮了羊肉、青菜,備瓶米酒,等著他。他到了屋里,看看床上睡著的女兒,抱抱妻子,熱熱乎乎的,暖暖和和的,忘卻了勞累,兩人坐在那兒打著邊爐,喝著酒,規(guī)劃著小日子,間隙里,抬眼看見窗戶上不知什么時候結(jié)滿了好看的水花……那時電視上正熱播一部機器人的動畫片,他沒余錢買,這個城市也買不到,周末,他依葫蘆畫瓢,給女兒用木頭做了一件,竟也能轉(zhuǎn)動變形,女兒開心得笑聲泠泠……

      一轉(zhuǎn)眼,怎么都過去了?

      現(xiàn)在,他對著這堆木料,卻怎么組合不成了呢?

      何家續(xù)癱坐在地上,眼前呼嘯著無數(shù)的過往,他扇了自己一巴掌,像個孩子面對破碎的玩具,嗚嗚嗬嗬地哭了起來……葉逢秋撲在他肩膀上,摁住他的傷口,他的血流在她手里,她也哭了。

      18

      “老何真那樣說我嗎?”

      “哪會。”楚小云笑說。

      何千惠突然爆發(fā):“那他媽就是你編派的了?”她還在介意楚小云轉(zhuǎn)述的老何對她的評價。

      楚小云也生了氣:“你是希望他說還是沒說呢?”話軟綿綿的,底子卻很硬,有可供聯(lián)想的歧義空間,可能她復述的就是老何說的,也可能老何沒說是她臨時編造的,更可能老何對女兒的評價更差更傷人而她不忍說是老何說的。這個不忍,是包庇老何,也未嘗不是對何千惠的體恤??稍诤吻Щ葸@里,問題要緊之處在于,父親對她的評價讓她傷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父親的話要假手于這個外面的女人才能知道答案,且這僅僅是管窺一斑,私下里還不知父親怎樣和她議論自己呢。這一層扎得何千惠更錐心,也更憤恨。

      楚小云推波助瀾問了一句:“他的評價對你這么重要嗎?”她心說:既然你在乎他的看法,那就爭氣啊,看你都做的什么,策劃綁架,學習倒數(shù),和社會青年廝混……

      “你難道不在乎你爹的評價嗎?”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劈裂的聲音中可以想見她怒氣填膺的心碎。楚小云想起自己的父親,不吭聲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在婚姻和生活中是這個處境,會做何感想。

      “我算是終于明白,老何不是個東西,你更不是個東西!你倆,一對狗男女!”帶著控訴的意味,字字血淚。她撳亮手機,從書包里掏出紙筆,丟在她跟前,說:“寫吧?!?/p>

      “寫什么?”

      手機光源照一下刀尖,再照一下她的臉?!澳阏f呢?”

      “我不知道?!?/p>

      “好,那我告訴你?!焙吻Щ葑ザ鷵先谑謾C上推敲出幾行字,戳在她臉前,讓她照抄:

      我是楚小云,破壞別人家庭,罪有應得,做出以下承諾:保證離開何家續(xù),不索取分文,如有違逆,天打雷劈,孩子遭報應。

      楚小云扔了筆問道:“我做錯了什么?”她睜大的眼睛,質(zhì)問的表情,在手機慘白的光源下,更顯無辜和驚恐?!澳悴荒苓@么逼我……”

      何千惠將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厲聲叫道:“那我做錯了什么呢?就該承受這爛攤子嗎?”

      她的手在顫抖,楚小云也在抖,她猝然一笑,抱著何千惠的手,往自己肩胛處扎下去:“你不是恨我嗎,這一刀夠不夠?”何千惠始料不及,去拔刀子,楚小云卻攥著,紅色洇滿肩頭,二人都落了淚,糾扯在一起,難解難分。

      忽然,屋門大開,最后一抹余暉溜了進來。

      阿毛乜著眼,像個蹩腳導演,揮一下手里的氣槍,嘆口氣,卻又似乎全在預料里:“咔,結(jié)束啦!”

      隨之院門被攻破,齙牙彪帶著一幫人沖了進來。

      在這一剎那,何千惠哭著,呼嘯著沖出去,飛跑著,將手里的折疊刀扎進阿毛的腹部。她大罵著:“騙子,都是騙子……”

      阿毛望著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他笑了。他永遠記得那天他倒下時,何千惠哭了,她說:“你這個騙子……”阿毛咧咧嘴角,攥住她握著刀把的手:“嗯,傻瓜,上當了吧,就是騙你的?!卑⒚耄嘿M那么大勁,確實是想從老何那兒撈點兒錢,但也不全是歹念,做這一場戲,希望能修復你父母之間的舊情,不要像我一樣野生野長?,F(xiàn)在看來,大約是沒能成功。奶奶曾經(jīng)說過,人各有命,我們盡力就好。

      阿毛捂住肚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咬牙切齒的何千惠,夜色嘩地從天而降,鋪蓋下來。

      天黑了。

      19

      被齙牙彪帶走的時候,臨上車,回望一眼破敗的倉庫,阿毛捂著殷紅的腹部,笑了。笑得很苦。

      阿毛態(tài)度很不好。倒不是對干的事不認,反而是認得太迅速,像和誰爭搶似的?!岸际俏腋傻?,就為了勒索點兒錢?!彼糁旖钦f,“彪哥,能不能賞支煙?”

      齙牙彪目光如水,水是冷的,道:“小子,你一個人能綁架路線完全不同的兩人,嘿,能耐夠大的哇?!?/p>

      “沒想到吧,誰讓咱腦子好使呢?!?/p>

      “綁架為錢,很好,可卡在哪兒呢?”

      “明說吧,在朋友那兒,我不能把他賣了吧?”

      “這么一大筆錢是打算給誰花呢?”

      “為我奶治病,胃癌?!?/p>

      “倒挺孝順,可你奶去年就死了?!?/p>

      “沒有,她沒死,還活著,我每天都能夢到她呢,”他說,“我不會讓她死的?!?/p>

      “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做這事會怎么想?”

      “我下手晚了,所以說凡事不能猶豫,我一想起就后悔。只好給自個兒花,這點兒錢,也就夠糟踐幾年的,等花完,打算再干一票呢?!?/p>

      齙牙彪往后仰著脖子,撤開一點兒距離,抽著煙,瞇著眼打量他:“扯這么多,錢藏在哪里?”齙牙彪吐著煙霧,撓撓眉毛,眉梢和鬢角相接處,隱隱的有一道貫穿的刀疤。齙牙彪啪地立起,照他胸口轟了一拳,說:“再給你個機會,說吧,卡藏在哪兒,錢吐出來,這事就結(jié)了。”

      阿毛痛得身子縮成蝦米,終于直起腰,還笑著。

      這就耍無賴了。

      “你不說,行?!饼_牙彪啐一口,讓手下將阿毛綁起來,吊在橫梁上。他去跟何家續(xù)匯報:“這小子嘴硬,臉都扇爛了,就不說錢在哪兒?!?/p>

      何家續(xù)還有楚小云和何千惠要安慰,顧不上一個小毛仔:“你看著辦吧?!?/p>

      齙牙彪覺得壓力更大了:一個黃毛后生都搞不定。

      他找到韓春麗,說:“這小子挺抗揍。還有哪些人對他比較重要呢?”

      韓春麗想了想,說:“我哪知道?!庇终f:“教訓一頓放走唄,惹出事報了警,都麻煩……”

      “你倒是挺大方?!?/p>

      齙牙彪扭扭脖子掰掰手指,咔吧咔吧一陣響:“姐,知道就跟我透露一點兒吧,錢要不回來,跟何老板不好交代。”

      “他又不差這個錢?!?/p>

      “我差!”齙牙彪惦記著追回來后的提成呢。

      “那你再去努力下吧,”韓春麗說,“他父母早離了,唯一的奶奶死了,其他親近的,真不知還有誰了。”

      “那我等海歌出來,好好給他接個風,”齙牙彪微微一笑,“不知他在里面進修幾年,打架技能進步了沒?”

      韓春麗罵了句粗話。

      “別惱啊,姐,我也奔四的人了,就指著老何這筆提成,打算做點兒小生意,正經(jīng)過日子呢。”

      韓春麗閉上眼,還是說了。

      齙牙彪眉開眼笑地走掉。

      齙牙彪來到“早晚小吃”,姑姑的腸粉店還是那么熱鬧,喝茶的喝茶,吃早餐的吃早餐,是尋常晴好的一天。齙牙彪點了一碟腸粉、幾只雞腳,還問阿公們討了一杯早酒,吃著喝著,忽然,他拍著桌子,喊一聲:“茅一杭,阿毛!”

      米米端著的盤子就掉在了地上,發(fā)出破裂的聲響。她的心也是。她望著齙牙彪,眼神似溺水的人在撈稻草。齙牙彪笑了,知道找對人了。他不急了,端坐在那兒,像塊魚餌,等著魚自動過來咬鉤。

      米米趨步過去,呼吸急促,一句話就暴露了自己:“你知道阿毛在哪兒……”在得到齙牙彪的點頭后,米米拽著他的胳膊說:“大叔,你帶我去找他好嗎,他是出什么事了嗎?我好幾天沒見他了……”

      齙牙彪喝一口米酒,不疾不徐地將腸粉吃完,啃了雞腳,又添了碗茅根粥,這才抬起頭,對米米說:“走!”

      米米就如迷路的孩子跟著他走,都沒顧上跟姑姑交代一聲。走到偏僻街巷,齙牙彪停下來,說道:“本來呢,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的,對你一個小女生,你叫我大叔,大叔也不想動粗,給你看幾張照片吧?!饼_牙彪給她看阿毛被打的慘狀。

      米米看了一眼,眼淚就落下一串,哭道:“為什么把他打成這樣,是誰干的?”

      “別急,聽我把他干的好事說完,你就會覺得打輕了?!饼_牙彪將阿毛做的事復述了一遍,“現(xiàn)在主家之所以沒報案,就是不想把他的人生斷送了。只要還回這筆錢,就饒了他。”齙牙彪點支煙,又加了一句:“過了今天,我說什么也不管用了,到時就交給警察吧,單就他綁架這個事,判下來刑期至少十年往上。”他說:“現(xiàn)在,就看你的了?!?/p>

      米米攥著口袋里的卡,其實早知道他的目的,她想:阿毛,我又讓你失望了。

      收到阿毛那個突兀數(shù)字信息的黎明,米米就來到了積云寺。寺里的三角梅在洶涌寂靜地開著,在出了佛堂通往古塔的背陰處墻上,花木下,有幾塊磚瓦上面,寫滿凌亂的數(shù)字,601535289471703993……米米的手指停在703的位置,仔細看,有一個小洞,被封存?zhèn)窝b得很好。米米摳了摳,發(fā)現(xiàn)縫隙里的塑料包,打開是一張紙條,拙劣地畫著一座觀音像,在菩薩后背的磚縫里,潦草地畫了個笑臉,旁邊寫著她的生日后六位,還有歪歪斜斜的一段話:

      那天,菩薩在笑,你在佛光里,也在笑,真好……米米,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覺得我不全是廢材,至少還能偶爾讓你開心一下,以后你要多笑哦……拿了卡,離開這座城市,然后為我報警。放心,我會找到你的。

      米米“哇”一下哭出來。

      米米悄悄去查過,輸入她的生日,ATM機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一長串數(shù)字,她數(shù)了幾遍,六個“0”,整整一百萬。那是她這輩子,離這么多錢最近的一次。

      “我給你,”米米說,“我一分沒動?!?/p>

      “密碼?”

      “你放了他,我自會告訴你?!?/p>

      齙牙彪狐疑地看著米米,這小小的胖胖的女生,眼神里不再是初見他時的恐懼,全是堅毅。他至少明白一點,她確實在意他。

      打開鐵門看到米米的剎那,阿毛閉上眼睛,按住腹部,呼吸變得凌亂而急促,似乎傷情復發(fā),蹙起眉頭。他心里在罵:如此周詳?shù)挠媱?,都他媽白費勁了,米米,你怎么這么傻呢?這筆錢,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掙到呢!

      米米看見破爛的阿毛,捂著嘴,哭得身子都是軟的,說了密碼。POS機查了,確定無誤后,齙牙彪才放開她,允許她撲向阿毛。她抱著阿毛,顫抖著,想撫摸他卻不知從哪里下手,阿毛露在外面的皮膚沒一處好的,米米將一張折疊的宣紙轉(zhuǎn)交給他。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年男人轉(zhuǎn)交給她的一幅畫。畫上是一位老奶奶,男孩和女孩分坐身邊,老人仍端坐在平樂坊那座舊院的玉蘭花下,給他倆講過去的瑣碎事,白發(fā)巍然,言笑晏晏,夜空炸著煙火,人間開著紅花。

      阿毛看著畫,笑了,很苦。

      米米放下阿毛,哭著,往齙牙彪身上撞過去,破口大罵:“你們怎么這么狠心啊……”她用躲在暗處旁聽父母吵架習得的最惡毒的市井臟話罵他們,邊罵邊哭。

      齙牙彪?yún)s不惱,嘿嘿地笑,松開阿毛身上的繩索,抄起鋼管,作勢要砸向阿毛右腿,米米像憤怒的獅子,撲過來咬他。齙牙彪甩開她,讓手下架著他倆,推出門外。

      齙牙彪最后沖阿毛踹了一腳:“丟你老母,早說不就不用費那么大勁了嘛。衰仔,你他媽可以嘛,還有這小靚妹護你。記住,對她好點兒。滾吧?!?/p>

      阿毛被踹倒,落地之前,他會再次想起帶她去積云寺的那個黃昏。

      20

      龍生九子,麒麟為長。麒麟集龍頭、鹿身、馬蹄、牛尾、狼額于一身,身披五彩鱗甲,驅(qū)邪辟鬼,幸福祥瑞。民國郡縣志載:“元旦至晦,結(jié)隊鳴征鼓,以紙糊麒麟頭,畫五彩。縫棉被為麟身,兩人舞之,舞罷,各演拳棒,曰舞麒麟。”珠三角舞麒麟以海城最為鼎盛。平樂坊舞麒麟至今已有三百多年歷史。

      阿毛麒麟舞得好,常率隊出征,隊旗上標有姓氏堂號,阿毛每次都勇奪魁首。鑼鼓嗩吶令下,麒麟舞者一身習武打扮,彎腰鞠個躬,一少年舞麒麟頭,一少年舞麒麟尾,一前一后協(xié)力合作。隨著鼓點節(jié)奏的輕、重、緩、急,前者腰挎麒麟頭,做騎麒麟狀;后者在其內(nèi)做尾部表演。麒麟一紅一綠,代表一雌一雄,成對出場。舞者演繹麒麟晃頭、張望、舔腳、搔癢、滾地、嬉戲等動作和神態(tài),場面熱烈,深受人們喜愛。

      阿毛他們必然是笑傲到最后的那一隊。

      他還有個大招,斗到難分難解時才使出來。他專門找老師傅做了鋼絲加固的超大麒麟頭,大氣磅礴、威風凜凜,上面可端坐一人,阿毛足踏一米多的高蹺,托舉幾十公斤的道具,完成閃、轉(zhuǎn)、騰、挪等系列動作,舞起來威武生風、氣吞長虹。

      這樣的花活兒,難度大,也危險,表演不了多長時間,主要目的是震懾下別的隊伍,讓他們認輸就行了。往常坐在麒麟頭上的要膽大瘦小的小男孩,要不重量真吃不住。

      阿毛這次沒打算舞麒麟的,是米米鼓動他。阿毛回到小紅樓里,米米照顧他養(yǎng)傷,阿毛瘦了二十斤,做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幾個月來,米米一直鼓動他:“年底你還得上臺舞麒麟呢,再多吃點兒……”

      米米每天變著法兒給他做滋補的飯菜,期望他能繼續(xù)壯實起來。阿毛有時實在沒胃口,主要是泄氣,人生經(jīng)此揉搓,沒有勁頭。阿毛抽煙打游戲,和狐朋狗友聯(lián)絡頻繁,喝酒胡鬧,醉醺醺的。米米罵他,他也不惱,笑笑的,是那種水淌到地上,處在低處,再不打算爬起的無所謂的笑。罵久了,他就轉(zhuǎn)頭睡了。米米揪著他耳朵說了一千遍一萬遍:“阿毛,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了……你忘了嗎,我最喜歡你自信的樣子了,明亮張揚,渾身都發(fā)著光似的。阿毛,你打起精神,我們不用那么多錢的,就這樣,掙點兒工資就很踏實?!睕]有用,阿毛的表情是看透一切的:“你這都是白折騰,米米,沒有意思,一切都沒勁,一切都沒意思?!?/p>

      米米不管,做好飯就命令他吃。他不吃,或者敷衍了事,跟他急也沒用,米米就默默垂淚。阿毛哭笑不得:“×,我還沒死呢。”米米哭得不依不饒,卻也靜悄悄。阿毛受不了:“行啦,別哭了,我吃,我吃,好了吧?”米米這才破涕為笑。

      為給阿毛打氣,也是陪阿毛一起努力,米米放出話來:“你長多少斤,我就減掉多少。”我陪你,你長胖就比我減肥容易多了吧。米米甚至自虐地想,就當是把我的重量轉(zhuǎn)移到你身上吧。米米胖得多不容易啊,是她一口一口吃出來的,胖得珠圓玉潤,恰到好處。可以說,米米是離開家,自己能掙錢了,從一個瘦巴巴苦兮兮的傻孩子,點點滴滴吃到這么胖,這么甜美可愛的,每掉一兩,米米就想,哎呀雙皮奶浪費了;再掉半斤,米米哀號過去吃的燒鵝也白搭了。和別的女孩不同,米米減肥減得真心疼??擅酌讎栏駡?zhí)行:早餐一碟素腸粉,中午一顆雞蛋,晚上一杯燕麥,戒了所有零食。米米有可怕的韌勁,因為她說了:“阿毛,下次舞麒麟,我坐麒麟頭上?!?/p>

      米米的目標是減到九十斤。

      被米米催著,阿毛不忍拂她心意,只好勉勵自己加餐鍛煉。每天起來,米米都要在日歷上劃掉一天,然后用電子秤稱量兩人體重,如阿毛的重量穩(wěn)步攀升,她的則持續(xù)下降,米米就開心得手舞足蹈的,期待著舞麒麟的那天快來到。被她念叨多了,到后來,舞麒麟就不單是個節(jié)目了,是吊著的一口氣,是一劑強心針,關(guān)系到阿毛能不能走出這段低迷期。

      終于到了年初舞麒麟那天,米米減到了九十八斤,餓了兩天,只喝一點點水,還是比目標多了五斤。阿毛倒是壯實多了,原地托舉米米十來分鐘不成問題。阿毛舞麒麟之前,吃了米米準備的巧克力,喝了紅牛,披掛上陣。舞到難解難分,阿毛祭出大招,米米坐好,阿毛舉了起來,亮了個相,剛要做個“甩青”的動作,忽覺肋下清晰的“咔嚓”一聲,渾身就軟了,再使不上一點兒勁,身子一歪,米米摔了下來。麒麟頭磕在地上,摔得破碎,阿毛癱倒在地上,許久爬不起來。

      別的隊伍剛叫了一聲倒彩,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趕緊圍過來,去拉阿毛。

      米米顧不得摔疼,拽著阿毛的手,問他哪里疼。阿毛滿臉漲紅,是那份沒能當起大任的羞愧。

      “是我太重了,阿毛,怪我,不怪你……”米米要哭,阿毛拉著她的手,笑了,意思是又讓她失望了??墒撬男镉钟幸粚悠届o,對什么都無望的那種寂靜,讓米米覺得悚然,好像在向她擺明:米米,我說了我沒用的,你看,努力了吧,還是什么也干不成。

      21

      世間就數(shù)秘密這東西最麻煩,朋友給你說了個秘密,臨末,往往還要囑咐一句:“只給你一個人說的,可別說出去哦?!彼蛘咚?,吐出塊壘一般一股腦兒說完,拍拍手輕松了,可你呢,自此就被這個秘密綁架了,不得不逼著自己成為肉體保險柜??扇碎L了張嘴,總有跑風漏氣的時候,秘密就像蒲公英似的,在嘴上完成了播種接力,開出流言之花,結(jié)出不可預測的惡果。

      芬姐問米米:“都看見什么了?”米米先是不說,只哭。芬姐給她喂了糖水,臉上敷了熱毛巾,對她痛哭的原因并不怎么熱心。能有什么呢,不就是小兩口兒鬧別扭嗎?芬姐想。米米倒按捺不住了,又哭,哭得干干巴巴的,芬姐懂了,是為了引她注意,重回到米米的問題上。

      芬姐問:“說呀,怎么回事嗎?”米米癟癟嘴,下意識地摩挲著小腹,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可別和人說啊,姐,我……我看到他的勾當了?!?/p>

      芬姐真不該點頭的。

      轉(zhuǎn)天,平樂坊的閑人都知道阿毛被警察帶走了。米米從商場下班回來,聽到消息后,先是沖進小紅樓,人去樓空,一地煙頭。然后就奔進店里,對正在淘洗粳米預備晚上做糖水的芬姐遲疑了半秒,還是一個嘴巴子招呼過去。

      芬姐蒙住了。

      米米手抖著。

      哦,她以為是我說出去的呢。芬姐猜到了,臉上一抹苦笑。米米就知道自己太冒失了,這么好的芬姐,她都失心瘋敢打。米米反手抽自己,芬姐攥住她的手……米米坐在地上,抱著胳膊嗚嗚哭,她說:“姐,我什么都沒有了,全都沒有了……”她仰著頭,似在向誰質(zhì)問:“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回應的只是月亮的冷臉。

      芬姐攬著她說:“傻瓜,你還年輕,什么都會有的,別哭了……”

      “不一樣的,姐?!泵酌诐M臉鼻涕眼淚,反復哭訴著,“不一樣的,姐,世上只有一個他,只有他曾經(jīng)對我好過啊,姐……”

      芬姐替她擦淚,擦不干,像兩眼汩汩流淌的活泉?!八麑δ愫貌患?,可也不能犯法呀……”

      米米失聲痛哭,六神無主:“姐,我心里好苦……”

      “演電影呢?哭哭啼啼的,擦干淚,爬走,消失,別在這兒丟人?!表n玉嬋從二樓聽聞,兜頭丟下來一塊毛巾,聲勢奪人。要不是韓玉嬋后邊添加的幾句,米米也沒那天的歇斯底里。

      “你還以為他聚眾吸毒是什么秘密呀?警察盯他好多天了,他還想跑路,借錢都借到我這兒了?!表n玉嬋瞥了眼不成器的米米,說,“明白告訴你,舉報電話就是我打的,他就一爛仔,值得當什么稀罕寶貝嗎?你真要是離了男人不能活,入夜平樂坊街上閉著眼隨便抓個男的,也比那短命鬼強。”韓玉嬋卻忽然嘆口氣,接著說:“他還讓我轉(zhuǎn)告你,他不愛你,你也別太自作多情,忘了他吧……他自己說的……”

      韓玉嬋還沒說完,米米突然爆竹炸開似的,以破碎的姿態(tài),“啪”地捧出內(nèi)里的爆響。她尖叫一聲,如癲如狂,沖到樓梯上,抱住韓玉嬋的腿往下拽,不管不顧地撕、扯、拽、拉……韓玉嬋整個人被這炸藥包掀倒,直接跌下樓梯。像一件突遭暴力的瓷器,韓玉嬋摔得不成個樣子。衣服被扯爛了,頭發(fā)跌散了,頭臉摔破了,血淋淋的……最主要的是,韓玉嬋平日的威嚴和氣度,如被爆破的大廈,在塵煙中轟然倒塌。

      米米神經(jīng)質(zhì)地傻笑,抄起桌上的殘茶,朝地上的韓玉嬋兜頭潑灑。“叫你舉報!礙著你啥事了?你不就是嫉妒嗎,你嫉妒我倆。你年輕時男人為啥不要你,和你離婚,別人不知道,你以為我也不知道嗎?”

      韓玉嬋閉上眼睛,眼角晶瑩。她是離過婚,也確實不孕,那些堆在旮旯兒里泛黃的證明,擅長鉆柜子的米米,應該是都看到了。

      米米還在發(fā)瘋?!澳闫匠D们荒谜{(diào)的,以為是誰呢,我×你媽!”米米破口大罵,“你知道什么,你以為我只是圖他那棟房子拆遷嗎?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們倆的感情嗎?你們太自以為是了,呸!”米米啐了一口,決絕離去。

      第二天,韓玉嬋一開門,門上以及她暫時沒看見的平樂坊幾乎所有的公示欄、電線桿上都貼著她多囊卵巢綜合征的診斷書和離婚證復印件。復印件應該是手機拍的,怕觀眾看不明白,米米額外花了錢,請大學城附近打印店里戴眼鏡的大學生從網(wǎng)上借鑒了半文半白的言辭(同時可以掩蓋她的身份),白地兒黑字加粗打出一段:

      韓玉嬋,女,現(xiàn)年46歲,徐娘半老,保養(yǎng)姣好。家住平樂坊水榕堂花閘門三巷21號,因病不能生育,曾被前夫狠心拋棄,后被一老頭兒包養(yǎng)六年,得其遺產(chǎn)千萬,華屋數(shù)棟,鋪面若干。

      如若不信,請去平樂坊打聽,她和侄女在此開有餐館“快香食亭”和酒店一家,家財萬貫,仍覺寂寞空虛,每見別人牽兒逗女,歸來向隅而泣,獨自哀嘆,臨到晚年,非??誓酵暾募彝ァ,F(xiàn)欲重金求夫,請各位男士垂憐,滿足我做女人最后的心愿,報名或介紹即有答謝,事成將重酬1000000元!

      觀音山上菩薩蓮花座下發(fā)愿,以上絕無虛言。

      聯(lián)系電話:159××××××××

      將韓玉嬋和侄女綁到一起,亦真亦假。為表示所言非虛,還貼著韓玉嬋的翹角禮帽的大頭照,以及她的房產(chǎn)和車子的照片,一百萬的六個“0”一個比一個粗獷,直戳眼簾。

      并且,在卷簾門上,插著一把刀子,刀尖挑著一張干癟的貓皮,灑上的不知是血水還是什么,鮮紅淋漓。

      22

      阿毛所住的那套房子并不是他的,是他大伯名下的。父母離異后,阿毛和奶奶一直居住在老房子里,即便拆遷,也分不到他什么。不管米米有沒有非分之想,在這一點上,阿毛沒有坦誠交底,也是他不愿意讓米米覺得他一文不名。阿毛知道,到最后,他什么也給不了米米,最重要的是,他想給她點兒東西。

      阿毛原來在酒店做管理,介于打手和掮客之間的角色,維持秩序,聯(lián)絡逢迎,互通有無。他做這個挺有天賦:嘴皮子活,本地仔,關(guān)系熟絡,處理得一團喜氣,沒人敢在酒店鬧事。阿毛曾有過幾年瀟灑的日子,職位最高做到后勤部副部長,手下有幾十號兄弟聽從調(diào)遣,護衛(wèi)著三十九層的太子酒店,門開四方,恭迎來自世界各地尋歡的客人。

      可這一切隨著掃黃行動徹底斬斷,酒店歇業(yè),大老板身陷囹圄,燈火熄滅。川流不息的停車場長草萋萋,阿毛自然也宅在家里,沒了用武之地。他大手大腳慣了,朋友又多,紙醉金迷里養(yǎng)成的積習難改,吃喝玩樂,一樣沒丟。不消一年,積蓄揮霍一空。

      祖母病危,阿毛才開始好好反省,決定老老實實地上班掙錢。他做過4S店銷售、游戲陪練、淘寶小店店主,都不長久,干著干著就不耐煩了,主要是他掙過大錢,對這些辛辛苦苦的死工資看不上眼。要不是阿毛各路的朋友多,光靠平臺借貸阿毛也撐不下來祖母的醫(yī)療費。

      經(jīng)過那場功虧一簣的綁架,阿毛更加頹廢。一個大男人,天天在家挺尸,頭發(fā)油膩,渾身邋遢,穿著褲衩,對著電腦打游戲,餓了吃盒泡面,累了倒頭就睡。整個人昏天黑地的。

      米米前后幫他找了幾份工作,都沒干幾天,不是嫌領(lǐng)導傻×,就是嫌管束太多,沒一個能領(lǐng)到整月工資的。最后一個是送外賣,還是米米央求朋友介紹的,阿毛倒是干了五天,因為顧客投訴,他直接將湯粉摔在對方門前,湯湯水水濺了顧客一頭一臉。阿毛解了氣,揚長而去。顧客不依不饒投訴到分部,米米磕頭作揖賠了錢不停道歉,才平息了朋友的憤怒。朋友臨了還勸她一句:“你呀,真是瞎了眼,找這么個不成器的玩意兒,吃你的喝你的,米米你圖什么呢?”

      回到家里,米米第一次和他爭吵,不是怪他不該發(fā)火,而是怪他怎么能摔人家快餐呢,成什么了?阿毛余怒未消:“他罵我什么你知道嗎,他說我也就是條跑腿的狗,這輩子翻不了身……”阿毛很委屈,眼睛通紅,要抽刀子殺翻這個世界的樣子。米米攬住他的頭,揉搓他起伏的胸口:“好啦,你不是狗,怎么能是狗呢,你是老虎,是豹子!不干了,我們再不干那窩火的工作了……”阿毛竟然趴在米米懷里,抽抽搭搭地哭了。米米像個小母親,安慰著他,看著一米八一的阿毛哭得像個孩子,她的心快要碎掉了:我的親人啊,你是我的英雄,曾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可生活哪能都像我一樣,都順著你呢……

      阿毛還是沒去工作,被米米微薄的工資養(yǎng)著。阿毛和他那幫之前掙慣快錢的兄弟散伙,沒法兒再弓腰費勁打工去了。他的那些朋友,幾乎都沒有好的結(jié)局。阿毛極力想證明自己,卻無能為力,握起的拳頭,抓不住任何東西。越是空虛,他起伏不定的臭脾氣越變本加厲。他敏感多疑,總覺得米米嫌棄他,甚至在小小的口角中出口傷人,罵米米:“我是不成器,嫌棄你就走啊,外面男人多的是,你他媽非要免費主動上門……”

      “我賤,好了吧,我犯賤……”米米捂著臉,跑出屋子,委屈至極。

      可是到月亮出來,米米還是返回,帶著煙酒和食物。她想:米米,你就是賤啊,離不開他了。

      等米米睡著了,阿毛才悄悄起來。米米累了一天,睡得酣然,他輕撫著她的臉,苦笑,心說:米米,我總是讓你失望,我想悔改的,可是,我可能沒機會了。米米,遇到我,你真是倒霉,這一次,就當補償吧,但愿你不要再犯傻,我不值得。

      阿毛白天去見了何千惠。她們母女要去國外讀書,加拿大多倫多,能看到很多雪的地方。何千惠沒見過大雪,可她喜歡雪,在她的想象里,潔白純凈的雪,不似人心那么骯臟。

      臨行前,何千惠一定要見見阿毛。何千惠剪了短發(fā),站在陽光下,干凈高挑,仍是命運的寵兒。見到阿毛,她粲然一笑,又略有拘謹,說:“嗨,阿毛,你還好嗎?”

      阿毛掀起襯衫,肚子上有她給的那一刀,他回報一笑:“反正沒死,不知道算不算好?!?/p>

      “對不起哦,扎得你那么深……”

      “應該的?!卑⒚f,“可惜扎偏了,下次爭取扎準點兒。”

      何千惠踢了他一下,笑了,眼淚忽而掉了一串。

      “臨走,就是想看看你,我想了很久,其實,你挺好的?!?/p>

      阿毛撓撓頭,竟然歉疚地羞赧了:“別呀,不帶這樣的,我一小渾蛋,騙了你,還不自量力圖謀你家的錢,你倒好,還表揚我?!?/p>

      “我就想問你一句,從頭到尾你都是處心積慮騙我嗎,就沒有真心對我過……”

      阿毛晃晃手:“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他說:“不說了,等你回來,想學滑板還找我。收了你的錢,還沒教會你呢,過意不去?!?/p>

      他們不說話了,在廣場士多店涼棚下喝汽水。汽水喝完,何千惠就要走了。“看到了嗎,我媽和干媽——就是韓春麗——在對面咖啡館監(jiān)視著呢,我要走了。還要給你透露個消息,老何最近查出來心臟有點兒問題,本來跟你沒關(guān)系,但齙牙彪巴結(jié)他,說是被你綁架嚇的,其實是想從老何那兒再撈一筆。他們可能要報復你。你逃吧?!?/p>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惠公主?!?/p>

      “我從來不是什么公主,只是經(jīng)常孤獨?!焙吻Щ輸[擺手,“走啦,謝謝你,哥?!焙吻Щ菹肭宄耍兄x阿毛為她和父親修復感情做出的努力,也要感謝他帶給她那些粗淺直接的世俗快樂。

      何千惠留給他一個機器人。包裝盒里,有一沓錢。是她的零花錢。

      阿毛用這些錢買了毒品。他其實沒吸幾次,吸的那幾次也是別有目的。阿毛還有殘存的理性,他的理性就是米米,將米米辛苦掙來的錢扔進毒窟里,他不忍心。他決意打著以販養(yǎng)吸的名義,再掙一筆快錢。他甚至都在心里替自己狡辯好了:這些渣滓,和他一樣,不值得同情,那就讓他們吸好了。

      阿毛得讓自己趕快進去。

      又一次爭吵后,米米負氣離開,阿毛特意叫了幾個男女來聚眾吸毒。

      米米沒走,就藏在外間的衣柜里,都看在眼里。

      米米再沒來過他的房子。

      最后,阿毛躺在床上,瞥著米米傷心離去的背影,落下眼淚,欣慰地笑了。

      23

      米米做了個夢。她夢到自己置身于陌生的舞臺,臺下的人觥籌交錯,彩燈和霓虹變幻的柔光中,女孩們?nèi)缪雌诘聂~蜂擁登場,男人們?nèi)宄扇?,酒足飯飽之余閑來垂釣。推杯換盞中,掌控著資源的男人們,交際人情套近乎,挑揀說笑的當口兒可能就把生意談成了。事項談定,關(guān)系升溫,然后,在圍繞而來的魚群中,選定一尾,進入暗室,剖衣解鱗,漸入佳境。

      米米一路迤邐走過去,敲門,進屋,彎腰鞠躬:“先生您好,歡迎您來到‘百夜門’,很高興為您服務?!?/p>

      抬起頭,是韓玉嬋。

      米米扭頭就走。來看我笑話?

      韓玉嬋喊住她:“米米,你敢走!”

      米米轉(zhuǎn)身,咧開嘴,笑得冷硬,像是劈開的冰層:“大媽,我該怎么服務你呢?”

      韓玉嬋揚起手掌。

      米米不為所動,梗著脖子,甩開鬢發(fā),露出臉頰,讓她打。

      韓玉嬋的手掌嘆息般落下,要過來攬她。米米躲開,堅硬地笑了:“阿姨,不需要服務的話,我可就走啦。”說完,米米倔強走開,將門摔得巨響。韓玉嬋的解救者形象也就轟然碎了。她心頭確實掠過一絲抗議的快感,可拒絕了韓玉嬋的援手,失水的米米仍要重新面對叵測的水流。她滿心茫然。

      米米似是被摔門聲也震得“咯噔”一下,醒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夢。她想,真窩囊啊,夢里都賣不上好價錢,夢里也繞不開韓玉嬋。這時,忽而傳來“咚咚”的敲門聲,米米一時分不清夢里夢外了。

      開了門,果然是韓玉嬋。

      米米沒好氣地說:“你來干什么?”

      “來找你算賬!”韓玉嬋也針鋒相對。她找張凳子坐下,命令她:“坐下,陪姑姑說說話?!?/p>

      “有什么可說的?”米米甩了下頭發(fā),扭著頭,看墻頂斑駁的水漬。

      “聽芬姐說,你打算下海去做那個?”

      “要你管!”

      “嘁,誰稀罕管?!表n玉嬋冷冷笑了,“也不照鏡子看看,就你,能賣上什么價錢?也不知你豬腦子怎么想的?!?/p>

      米米想起剛才的夢,似乎韓玉嬋是從夢里的場景穿越來的,全都不幸被她言中。米米委屈又憤怒:“我才不要你可憐!”米米說著說著哭了。韓玉嬋還笑吟吟的,米米氣急敗壞,哭了一半,覺得好沒出息,就狠狠瞪她。瞪得眼睛都疼了,韓玉嬋也毫發(fā)無傷,像是看小孩子的把戲一樣。

      “芬姐給你買了串手鏈,轉(zhuǎn)運的。她要照顧攤子還要伺候病人,抽不開身,讓我轉(zhuǎn)交你,喏,接著。”韓玉嬋拋過來一個珠寶盒,白金鏈子串著三顆淡綠蜜蠟轉(zhuǎn)運珠。芬姐真好,米米幾乎又要哭了,轉(zhuǎn)念一想,芬姐現(xiàn)在哪有閑錢,再說,這種冷色的審美,必然是她韓玉嬋心屬的。她以為她喜歡什么,別人也喜歡嗎?米米本想將盒子重重合上,使勁丟到她臉上,可是,手鏈真好看啊,也真貴重……米米猶豫的瞬間,韓玉嬋擺擺手:“別琢磨了,我買的,嫌棄嗎?不過芬姐確實挺惦記你,打你電話也不接,挺能耐的啊。戴上吧,但愿趕快轉(zhuǎn)了你的運勢。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看著都煩。趕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去,明早接著送餐?!?/p>

      “我不!”米米齉著鼻子,有濃重的水音?!拔揖筒换厝?,你別逼我,”她說,“我就要干那個,你盡可以罵我、瞧不上我,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共事過一段時間,你是老板,我是打雜的,不要以為你有多了解我,不要以為你有點兒錢,就可以干涉別人的生活!”

      韓玉嬋笑了:“是,我是不了解你,都挺忙的,一屁股事,誰有那閑工夫了解誰,是吧?可你鉆到樓上柜子里翻我陳年病例干什么呢?”

      米米語塞,囁嚅著:“我是……不小心……”韓玉嬋為了方便,經(jīng)常住在早餐店樓上的臥室,也是喜歡平樂坊夜晚的人氣,煎炸烹炒,熱熱鬧鬧,活色生香,都是生活的圖景,供她在陽臺上,佇立觀看。有一段,家里的房子裝修,韓玉嬋將雜物搬來堆到店里的樓上,米米是想偷偷見識下韓玉嬋的化妝品,卻不想韓玉嬋隨之上樓,情急之下,她才藏到柜子里,誰知道不經(jīng)意間翻出韓玉嬋的隱秘。

      “你說你多陰損,還真的寫上我的電話號碼和住址,還扯上我侄女,要不是我勸著,春麗非要起訴你,你底褲都得賠了,傻東西。就說這幾天,我都快被騷擾電話、信息煩死了,有你這樣干的嗎,米米?”

      米米低著頭。那會兒她在氣頭上,確實做得卑劣。

      “我換了卡,都要從你以后工資里扣,饒不了你?!表n玉嬋撩起鬢發(fā),“老實說,姑就是可憐你,能怎么的吧,你說我高高在上也好,說什么也好,就可憐你,受那么多罪,腦子還不好使?!表n玉嬋脾氣急,說著說著能把自己氣住,罵道:“真是白替你操心,不識好歹!”

      米米頭更低了。

      “那貓皮是怎么回事,你真殺了只流浪貓?”韓玉嬋氣沖沖的,米米知道她愛貓,常投喂街上的流浪貓,所以才用貓皮刺激她,米米想,自己真卑鄙。

      “網(wǎng)上買的,假的,仿造的?!泵酌讎肃榈?。

      韓玉嬋松了口氣,罵了句:“真有出息!”又嘆息:“說起來,阿毛這孩子還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奶奶腿腳不好。他小時常來打包腸粉,最鬼精了,一晃,長這么大了?!彼f:“要不說你傻呢,到現(xiàn)在,你又了解阿毛多少,你真要去做那個,對得起他嗎?”

      “我怎么不了解他了?他可以吸毒,和其他女人亂搞,我為什么不能,至少我還要收錢呢……”米米胸脯起伏,眼角酸楚。

      “自己嘴硬,頂個屁用,誰心疼誰知道?!表n玉嬋旋開床頭的瓶裝水,遞給米米,看她又要爆發(fā),就說,“姑姑忙著呢,沒心情看你的笑話,只是有個事,以為你自己會醒悟到,看來阿毛還是高估你的智商了。”

      米米頭發(fā)奓開,連絲質(zhì)連衣裙下半露的乳房,都隨著憤怒的心臟在跳蕩。米米將水揮到地上,水在地板上無聲地洇開。

      “姑,風涼話說夠了嗎?”

      韓玉嬋遞過去一張銀行卡說:“沒呢,你且坐著,喝口水,仔細捋一下前因后果,你再決定要不要去干這行?!?/p>

      24

      不說從宇宙的尺度來衡量,僅僅時間的節(jié)點稍微拉長一點兒,若從億萬光年之外回看,飄著一個若有若無藍色的小豆粒,豆粒上躁動著七十多億浮游生物,互相愛恨,承受各自的命運,混亂地、有序地交集、構(gòu)陷、攻擊,若問一句,有意義嗎?沒有。但眼前的悲喜、苦痛,就不重要嗎?不是的,這些是我們存在的依據(jù),也是正在經(jīng)歷的人生,我們各自,是唯一。

      所以米米,你在我這里,是珍貴的。請你,請你,愛惜自己,替我照顧好自己。還會有別的男孩來愛你,你不要錯過,該戀愛戀愛,該結(jié)婚結(jié)婚,該生小孩生小孩,放心,我會來找你的,哪怕要過很多年,哪怕到時候我拄著拐杖,再見你,你已經(jīng)子孫滿堂……

      我記得你的快樂模樣,記得你惺忪的睡眼、酣睡的呢喃,記得你生氣時握緊小拳頭打我的樣子,記得你沒安全感睡覺蜷縮著像只可憐的小貓,記得你做愛時閉上眼睛的嬌羞之態(tài),記得你哭泣時淚珠的清白,記得你恨鐵不成鋼卻不敢給我壓力時內(nèi)心的嘆息,記得你怎樣攤開自己忍著疼讓我莽撞只為了收納我的悲傷……甚至記得你目睹我再難挽救的墮落,最后離開時掉落的發(fā)絲在地上濺出的巨大回響……親愛的,你看,所有的,我都記得,我并不是像你說的,跟你只是玩玩的,我很愛你,至少和你愛我的,一樣多。

      我的傻女孩,不掙扎、不叫、逆來順受的女孩,你總是極力克制痛苦和歡樂,像個沙包,承載一切,有著驚人的忍耐力,出于慣性,慢慢消化體內(nèi)的疼痛,讓人心疼。我很慶幸,能給你帶來一些微不足道卻珍貴的快樂時光。還記得嗎,那一次,我們在郊區(qū)游樂場的馬場里,騎著馬,想象那是草原,在藍天下,風在耳邊,你抱著我的腰,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真開心……真好……一輩子忘不掉。

      傻女孩,希望你多一些這樣的快樂。不必是和我,誰給的都可以。

      錢你拿好,不過以你那副對錢的摳門兒樣兒,我才不擔心你會收不好呢。別有負擔,這錢該是你的,我說我要給你最好的,給你良田千頃,給你華屋千棟,給你天賜姻緣,哈哈,我吹牛逼呢。反正,錢你大膽花就是了,就是給你掙的,我欠你的。

      我還記得你給我寫過一首情詩,哎呀,好酸,心里又好甜,我很喜歡。

      你捂住我雙眼

      我看到了陽光

      那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心花怒放

      你親吻我

      我看到了月亮

      那一刻只感覺幸福要溢出眼眶

      還有一層,一直壓著,沒給你說,你這么些年都釋懷不了那個心結(jié),傻姑娘,抓住悲傷緊緊不放,我再看不下去你這副模樣。我希望你跨過這個坎去,余生里,再沒有陰霾。

      我會見到你繼父的,會“親手”幫你問清楚。

      沒想到我的文采這么好吧,哈哈哈,我也沒想到呀,這里頭什么人都有,好幾個戴眼鏡的讀了都感動得眼淚嘩嘩的,他們幫我出謀劃策,還潤了下色,不過最后都是我一筆一畫寫的,感動吧?

      還有,你不要恨姑姑,是我求她打舉報電話的,我有消息,知道自己快要露餡兒,所以,還不如我將所有的都收拾妥當,自己主動進來更好。因為,我聽說老何可能要報復我,我逃不掉,也不能牽連你,想了下,哪里最安全呢?只有這里了。還有,我進去了,那些高利貸就作廢了,等我出來,那些非法平臺估計早就暴雷啦。嘿嘿,我夠聰明吧。

      你可能也知道了,我在里面還不錯,在外面女人緣兒好,在里面男人緣兒也不差,沒辦法。不給你嘚瑟了,等過段時間,你不那么難過了,我也長胖了點兒,再讓你見我。

      就說這些吧,我要去吃飯啦。

      米米望著阿毛委托律師捎來的信件,心說:你聰明個鬼哦,最愚蠢的就是你了,一次次做違法的事,還覺得自己多能耐呢。米米嗤之以鼻,望著手腕上的蝴蝶和月亮,嘆口氣,沒辦法,怎么遇到這么個渾蛋呢。米米將卡里取出的錢全部裝好,裝進書包之前,她一遍一遍撫摸著那一沓沓嶄新的鈔票,又拍了幾張照片作為留念。然后,終于下定決心,都裝上,一分也不留。四十萬,裝了滿滿一書包,背著沉甸甸的,壓得米米腰都微彎了。走了一路,她真想哭,不是累的,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才能這樣再被一大包錢壓疼肩頭。米米這會兒真恨阿毛:為什么不正干呢,弄了這么多錢,最心痛的是,讓自己親手取出再親手送出……

      出了門,好大的月亮,城市的白熱光映襯下,滿月橘紅油亮。過馬路等紅燈時,米米心想:阿毛,這次你闖紅燈了,認罪伏法,該你受罰,好好改造,我們下個路口見。她不恨阿毛了,算了,只要你人能出來,窮光蛋也是好的,錢再多,也不能逗我笑,更不會抱抱我,喊我小傻瓜……

      米米想:阿毛,你狗日的,出來后,還要掙夠這么多哦,我們一起干干凈凈地掙錢,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米米想起他講的那個鬼故事,心說:你再胡作非為,我就被氣死了,就算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阿毛。不過,到了派出所,米米向接待她的民警講清楚事由,將錢全部移交給警察的時候,還是把書包抱在懷里盤桓了片刻。他媽的,我也做過一個小時的小富婆了。我記得抱著錢的這種沉甸甸的幸福感受,你的米米愛財如命,這輩子,沒救了。

      尾聲

      當楚小云決定從何家續(xù)給她買的高檔公寓中搬出去時,她給兒子取名為“楚小辭”,寓意從上段孽緣中辭身而去。

      她要搬走,何家續(xù)阻撓不成,只好同意了,可看到出生證明上本來屬于他的兒子被冠以母姓,何家續(xù)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努力壓抑著他的惱怒。所有的盤算都落空了,何家的家譜上男丁那一欄注定還得是空的。何家續(xù)拽著楚小云的胳膊說:“你不能帶他走!”

      楚小云臉上空茫茫的,望著至今檢測不出原因,許是被驚嚇而早產(chǎn)的兒子,醫(yī)生說智力也有可能發(fā)育遲緩。小男孩對這世界的深淺尚無認知,甜美地咬著自己的手指,望著悲哀的母親,笑呵呵的,一臉天真爛漫。楚小云落了淚,說:“或許,這就是報應吧,我罪有應得?!彼f:“這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他以后活得清白一點兒坦蕩一點兒,放過我們娘兒倆,好嗎?”

      何家續(xù)還在展現(xiàn)他已掌控全局的端然,信誓旦旦地說:“我現(xiàn)在就娶你,他得姓何,小云,求你了,我會給你們母子倆最好的。”

      楚小云笑了,眼窩里卻都是淚?!巴砹?,”她說,“對你妻子女兒好點兒吧,你還想我們母子活在她們的詛咒和憤恨里嗎?”楚小云似是喃喃自語:“我知道錯了,該結(jié)束了。我的兒子已經(jīng)這樣了,再作孽的話,會給他積德嗎?就算你給我們再好的,我們娘兒倆會問心無愧嗎,能心安嗎?”

      她將之前何家續(xù)求的木雕小觀音還給他,對他說:“我走了,不要找我,我會好好帶小辭的?!?/p>

      楚小云走后,何家續(xù)癱坐在空蕩的客廳里,抽了半盒煙,抱著頭,終于孤零零地大放悲聲。夜黑了下來,月亮蹲在落地窗上,映著他斑白的鬢發(fā),像是為他點燈,又像是在嘲諷。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張爍?饒霽琳

      【作者簡介】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現(xiàn)居東莞。曾用筆名寒郁。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中國作家》《鐘山》《江南》《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一百五十余萬字,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短篇《明月愴》被《人民文學》外文版譯為英、法、意語。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廣東省有為杯小說獎、梁實秋文學獎、《莽原》《紅豆》《黃河文學》等雜志獎。出版小說集《孤步巖的黃昏》《只為你暗夜起舞》等。

      猜你喜歡
      阿毛
      一起玩·阿毛犯錯了
      父母必讀(2023年9期)2023-09-24 12:59:03
      一起玩·竹蜻蜓
      父母必讀(2023年6期)2023-06-23 16:53:48
      一起玩·生日賀卡
      父母必讀(2023年5期)2023-06-23 07:33:55
      阿毛的故事
      父母必讀(2022年7期)2022-07-14 03:07:38
      阿毛故事
      父母必讀(2022年6期)2022-06-16 00:25:18
      “大吃一井”的阿毛
      賊不打,三年自招
      快樂語文(2020年29期)2021-01-06 00:35:26
      賊不打,三年自招
      你的字好漂亮
      阿毛真逗
      衡山县| 汶上县| 乌兰浩特市| 洪洞县| 宁国市| 霍山县| 尚义县| 新邵县| 涿州市| 曲周县| 汝阳县| 平江县| 苍溪县| 湖南省| 綦江县| 萨嘎县| 顺昌县| 松溪县| 荔浦县| 综艺| 菏泽市| 怀宁县| 恭城| 泽普县| 靖西县| 贵州省| 屏山县| 洮南市| 鄯善县| 仪陇县| 都匀市| 昭觉县| 黔东| 富蕴县| 昌邑市| 启东市| 建瓯市| 永新县| 垦利县| 二连浩特市| 壶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