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文翔
(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資金是農村地區(qū)產業(yè)發(fā)展必不可少的生產要素①。改革開放后特別是21 世紀以來,中國政府和金融機構部門不斷加大力度,采取了一系列推進農村金融深化的措施和辦法。2021 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要實現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同鄉(xiāng)村振興有效銜接,加快推進農業(yè)現代化,強化農業(yè)農村優(yōu)先發(fā)展投入保障,堅持為農服務宗旨,持續(xù)深化農村金融改革。但是,農戶貸款難、貸款貴的問題仍然存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農村生產發(fā)展和農民生活改善,如何優(yōu)化農村信貸資源配置成為“三農”研究關注的重點之一。
與此同時,互聯網等數字技術日漸成為經濟轉型升級、應對各種風險挑戰(zhàn)的新動能[1]。已有研究表明,互聯網與日常生活和社會經濟運行的深入融合,不僅在宏觀上推動國際貿易、促進經濟發(fā)展、助力減貧增收[2-4],而且可以在微觀層面上推動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減緩市場摩擦、增進居民福祉[5-7]。截至 2020 年 12 月,農村網民規(guī)模為 3.09億,較2020 年3 月增長5471 萬;農村地區(qū)互聯網普及率為55.9%,較2020 年3 月提升9.7 個百分點②,這帶動了農村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深刻地影響著農村的變革歷程。運用互聯網技術推動農業(yè)農村發(fā)展的重要性日益凸顯,特別是為解決農戶貸款難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事實上,農戶信貸問題早已在理論上引起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和討論。在國外,Stiglitz 和Weiss[8]指出信貸市場中存在著嚴重的信息不對稱,引發(fā)逆向選擇和道德風險的問題。國內許多學者也從不同層面對此進行了長期研究并產生了廣泛影響。黃益平等[9]和周立[10]認為缺失合適的抵押物是農村金融市場的典型難題。張杰[11]和陳雨露等[12]從金融機構的角度出發(fā),指出農村信貸市場是一個非生產性市場,通常以生活消費為主要用途。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出發(fā),一些學者從平均利潤形成理論、合作理論、借貸理論、虛擬資本理論、農業(yè)利潤理論等方面對農村金融問題進行了分析和研究[13-17]。近年來,一些學者開始從互聯網或者數字經濟的視角對農戶借貸進行分析。柳松等[18]的研究指出互聯網使用通過信息搜尋、社會互動和收入增長對農戶借貸可得性產生顯著正向影響。楊波等[19]的研究則從數字支付渠道的角度為數字普惠金融提高農戶正規(guī)借貸可得性提供了數據支撐,可是并沒有進一步研究對非正規(guī)借貸的影響。樊文翔[20]認為數字普惠金融通過緩解信息不對稱和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了農戶正規(guī)借貸可得性,同時指出非正規(guī)借貸可得性受到的影響并不顯著。
總體來看,現有研究已經對農戶信貸可得性進行了一些分析,也有研究開始關注數字經濟和互聯網發(fā)展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但是仍然存在以下不足:首先,目前研究主要是從數字經濟發(fā)展的宏觀影響入手,從微觀視角對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數字技術與農戶信貸的關系進行研究的文獻不足;其次,已有對正規(guī)金融和非正規(guī)金融的影響差異仍然存在不同觀點;最后,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視角出發(fā)開展的研究仍然較少,而且多以分散的理論分析為主,特別是缺乏使用經驗數據對相關理論分析進行必要的驗證。因此,有必要從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視角出發(fā)對互聯網使用與農戶信貸可得性的關系進行研究。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是指導中國改革開放、實現鄉(xiāng)村振興、推進農業(yè)農村現代化的理論基礎,將互聯網使用與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分析納入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理論框架下進行研究與討論,有助于“不斷開拓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新境界”。
基于此,本文以馬克思的資本理論特別是《資本論》中對資本范疇的系統(tǒng)闡釋為基礎,結合2018 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的微觀數據,考察農戶互聯網使用對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本文從以下方面對已有研究形成補充:第一,在理論上,本文以馬克思的資本理論為指導進行理論分析,為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提供了新的理論基礎;第二,在研究視角上,本文從微觀視角出發(fā),更加關注農戶在數字經濟發(fā)展中受到的影響;第三,在研究方法上,本文在理論分析的基礎上進一步結合經驗數據進行實證分析,對于運用馬克思經濟學分析現實問題提供了一定的經驗支撐。
經濟學界關于資本范疇的研究整體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以薩伊、龐巴維克、薩繆爾森等經濟學家為代表,認為資本和勞動、土地等一樣,只是一種生產要素,利息、工資和地租分別是資本、勞動和土地所有者的收入;另一類以馬克思為代表,不僅肯定資本是能帶來剩余價值的價值,而且認識到資本的本質。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經過自1844 年以來二十多年的政治經濟學研究,最終形成了從價值、運動、權利和關系四個角度分析資本范疇的科學理論。在《資本論》第一卷,馬克思以勞動價值論為基礎,聚焦于資本生產過程,將資本定義為能產生剩余價值的價值,指出資本的增殖性。在《資本論》第二卷,馬克思回到資本流通過程,通過論證資本循環(huán)和周轉,進一步認識到資本“只能理解為運動,而不能理解為靜止物”[21],指出資本必須在運動中實現剩余價值。在《資本論》第三卷,馬克思從資本生產總過程出發(fā),通過對具體的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考察,強調資本“意識到自己是一種社會權力,每個資本家都按照他在社會總資本中占有的份額而分享這種權力”[22]217,指出資本能夠獲取平均利潤的權利。除此之外,馬克思在批判“三位一體”公式時指出“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tài)的生產關系,后者體現在一個物上,并賦予這個物以獨特的社會性質”[22]922。這一認識不僅是對資本范疇的本質界定,而且貫穿于馬克思研究政治經濟學特別是創(chuàng)作《資本論》的始終,成為馬克思研究資本范疇的主線。
已有研究通常只是看到了農戶信貸問題的表面或者一個側面,缺乏系統(tǒng)分析的視角和邏輯。馬克思對資本范疇的全面分析為我們研究農戶貸款難、貸款貴的問題提供了系統(tǒng)分析的視角。從資本是一種價值、運動、權利和關系出發(fā),可以認識到農戶在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③三個方面的資本積累與農戶信貸可得性密切相關。
第一,資本是一種價值和權利,具有增殖性,要求農戶必須有一定的人力資本積累。一方面,追求剩余價值是資本的內在動力,貸款供給方作為資本所有者必然要求得到一定的利息。按照勞動價值論,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價值是凝結在商品中的無差別的人類勞動,利息是對剩余價值的分割。要想創(chuàng)造價值和剩余價值,必須實現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的結合。農戶只有使自身的勞動力與生產資料相結合才能生產價值和剩余價值。另一方面,利息是借貸資本家憑借資本的所有權從產業(yè)資本的利潤中分得的一部分,資本至少要獲得平均利潤。但是勞動力與生產資料結合以后,能否獲得平均利潤,還要取決于勞動者本身的勞動生產率,而勞動生產率又與農戶的人力資本密切相關。人力資本越高,農戶勞動生產率越高,在一定時間內創(chuàng)造的價值就越多。如果不能達到社會平均勞動生產率,勞動者不僅不能獲得剩余價值,甚至不能實現以商品形式存在的預付的不變資本的價值。此外,隨著市場競爭的加劇,資本為了獲得超額利潤,有強烈的動機去通過技術創(chuàng)新以減少放貸過程中的費用損失,降低放貸成本。在當前信息技術廣泛普及的情況下,人力資本較高的農戶能夠有效降低借貸資本的交易成本,提高借貸效率。因此,從金融機構的角度看,農戶獲得的貸款是一種資本增殖行為,出于到期還本付息的需要,農戶對貸款的使用必須產生較為穩(wěn)定和充足的現金流[12]。農戶的人力資本越高,就能創(chuàng)造和實現越多的剩余價值。但是農村信貸市場是一個非生產性市場[11],借貸資本投入生產活動獲得利潤的預期不足,而且農戶的人力資本積累整體上偏低。在信貸資源約束和追求經濟利潤的雙重驅動下,金融機構出于理性決策通常會將資金借給利潤率較高的工業(yè)部門、城市居民或者人力資本更高的農戶,而減少對一般農戶的貸款。
第二,資本是一種運動,只有在運動中才能實現增殖,具有運動性,要求農戶必須具備一定的信息資本積累。循環(huán)和周轉是資本運動的兩種形式。資本不僅具有增殖性,而且必須在運動中才能實現保值增殖。同時,資本循環(huán)和周轉的速度越快,資本實現增殖的速度也就越快,增殖能力就越強。因此,農村信貸市場的貸款供給方不僅要求農戶能夠實現勞動力和生產資料的結合以生產剩余價值,而且要求農戶能夠盡快在市場上出售商品以在流通過程中實現剩余價值。只有農戶通過流通環(huán)節(jié)實現商品的價值和剩余價值,貸款供給方才能順利回收本金和利息,保證生息資本的流轉。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農戶的信貸資金不論是投向農業(yè)生產還是非農產業(yè),都需要通過價格機制、競爭機制、供求機制發(fā)揮作用,需要農戶及時掌握市場信息。因此,農戶對市場信息掌握越充分,信息資本積累越強,實現價值和剩余價值的效率就越高,信貸可得性也就越高。但由于城鄉(xiāng)之間、農村內部之間存在的不同程度上的數字鴻溝,導致農戶在信息資源的獲取和使用上差異較大,多數農戶信息資本積累不足,從而影響其信貸可得性。
第三,資本是一種社會關系,具有社會性,要求農戶必須具備一定的社會資本積累。資本作為一種價值、運動和權利,體現的是資本的一般規(guī)定,是任何社會形態(tài)下資本的普遍性。社會關系本質則體系了資本的特殊性。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要體現的是雇傭勞動和資本家之間的剝削關系。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下,資本具有更加豐富的社會關系內涵。我國農村地區(qū)的資金供給端既有國有資本支持下的國有大型商業(yè)銀行,而且有集體資本控制下的各類農村合作金融組織,還有廣泛存在的親戚、朋友等民間借貸資本。特別是親友等非正規(guī)借貸,主要以社會關系親密程度作為能否借款的參考。農戶同親友關系越密切,社會資本積累越高,獲得信貸的可能性就越高。具體來看,社會資本對農戶借貸可得性的影響有兩條路徑,一是通過農戶之間信息的互動和傳播對農戶進行有效監(jiān)督,緩解信息不對稱[23];二是農戶與社會網絡中的其他成員在社會交往中形成的群體信任和規(guī)范可以提供一種無形擔保,降低交易成本和違約的可能性[24],增加信貸供給。
上述分析表明,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角度出發(fā),農戶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是影響信貸可得性的關鍵因素。而農戶使用互聯網則可以促進其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的積累,進而提高信貸可得性(如圖1所示)。
圖1 互聯網使用影響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分析框架
第一,作為一種學習平臺,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可以提高人力資本積累,從而提高信貸可得性。勞動力或者勞動能力,也就是人力資本,是一個人的身體即活的人體中存在的、每當他生產某種使用價值時就運用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25]。因此,可以從體力和智力兩個角度考察農戶的人力資本積累。其中,“體力”主要指身心健康狀況,“智力”則主要由知識水平來體現。從體力方面來看,農戶使用互聯網既可以通過在健康投資過程中提高效率、增加時間、降低成本來提升自身生理健康水平[26],也能通過改善社交、獲取健康信息提升自身精神健康狀況[27]。從智力方面來看,農戶借助互聯網這一學習平臺,可以降低受教育門檻,提高知識水平。總體而言,互聯網發(fā)展和普及促進了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平等共享,降低了教育資源的獲取成本[28]?;ヂ摼W技術的發(fā)展促進了在線教育和職業(yè)培訓的傳播,教育資源可以跨越城鄉(xiāng)、地區(qū)、國家覆蓋到世界每個角落,農戶借助互聯網平臺能夠高效獲取各類有用的學習資源。具體來看,互聯網使用能夠提供個性化的教育供給,滿足農戶對教育的個性化需求[29]。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農戶不僅迫切要求學習種植、養(yǎng)殖等農業(yè)技術,而且需要掌握價格、利率等商業(yè)知識。特別是,金融素養(yǎng)和金融知識貧乏是抑制農戶信貸可得性的重要原因[30],使用互聯網有利于豐富農戶金融素養(yǎng),提高金融知識水平。
第二,作為一種信息渠道,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可以提高信息資本積累,促進資本循環(huán)和周轉,從而提高信貸可得性。諸多研究表明,數字鴻溝或信息鴻溝廣泛存在于南北之間、地區(qū)之間、城鄉(xiāng)之間已成為影響農村地區(qū)經濟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因素[31],以互聯網為核心的數字技術的普及和使用是促進數字鴻溝向數字紅利轉變的重要因素[32]。生產資料的采購和農產品的流通是影響農業(yè)生產順利進行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生產資料采購環(huán)節(jié),農戶借助使用互聯網可以了解更多生產資料供應方的信息,通過比較和判斷可以選擇性價比更高的供應者,減少投入在生產資料購買環(huán)節(jié)的時間。在農產品流通環(huán)節(jié),農戶可以憑借互聯網獲得更多的市場需求信息,針對性地制定營銷策略和設計個性化產品,開拓產品市場,加速產品流通。而且,無論農戶從事農業(yè)產業(yè)還是非農產業(yè),運輸和支付是必經的環(huán)節(jié)。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快速完成交易支付、生產資料的運輸和產品的配送。最后,互聯網的普及使得信息傳遞由金字塔型機構向扁平化轉變,農戶通過互聯網可以第一時間了解政府部門發(fā)布的政策信息,對生產經營進行適當的調整。因此,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可以快速及時地獲取各類信息,有利于加速資金循環(huán)和周轉,能夠較好符合資本的運動本性,提高自身的信貸可得性。
第三,作為一種社交渠道,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可以促進社會資本積累,從而提高信貸可得性。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不僅生產商品,不僅生產剩余價值,而且還生產和再生產資本關系本身”[22]922。同樣,作為一種“關系”,農戶之間的社會交往也在不斷生產和再生產社會關系本身。具體來看,互聯網作為一種社交渠道,降低了農戶同社群成員間的社交成本,提升了社會互動的強度和范圍,促進了農戶同其他群體交往的密切程度,提高農戶社會資本積累。首先,通過互聯網社交渠道的社會互動能有效聯結資源相異、權力不等的個體,通過長期互惠和面子機制,對資源進行重組和配置,完成沒有正式規(guī)范約束下的社會性交換,進一步拓展農戶的人際網絡。其次,社會互動能使群體成員在交往過程中互通信息的有無,相互合作和支持,使相對隱秘的互動關系和行為生存于正式結構約束之外,有利于培養(yǎng)人際信任。最后,農戶通過互聯網對共同話題的交流可以提升相互之間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增進個人主觀福利[33],提高農戶參與群體活動的積極性。農村互聯網信貸是技術邏輯和社會邏輯的結合[34],農戶社會資本的提升,既可以作為對農戶信譽的一種證明,也增加了農戶社會網絡所蘊含的、在社會行動者之間可轉移的資源,有利于提高農戶的信貸可得性。
由此,在以上分析的基礎上,本文提出以下假說:
假說1:互聯網使用可以提高農戶信貸可得性。
假說2:互聯網使用通過促進農戶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三種途徑提高了農戶信貸可得性。
本文所使用的數據來自2018 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的全國微觀數據。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是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ISSS)實施的具有全國代表性的大型微觀入戶調查。2018 年的調查包括家庭成員問卷、家庭經濟問卷、個人自答問卷、少兒父母代答問卷和個人代答問卷等五種類型,本文主要使用到個人自答問卷中的戶主個人特征和家庭經濟問卷中的家庭特征。其中,家庭經濟問卷數據庫的總樣本為14218 戶,進一步根據受訪家庭在國家統(tǒng)計局標準下的城鄉(xiāng)分類,共得到6752 個農村居民家庭(農戶)樣本,在對缺失值、錯誤值等經過處理后④,本文最終使用的有效樣本為6233 戶。
1. 被解釋變量。本文的被解釋變量是農戶信貸可得性,表示農戶是否獲得貸款,用二元虛擬變量表示。當農戶至少獲得正規(guī)信貸或者非正規(guī)信貸中的一種時,信貸可得性變量賦值為1,否則為0。本文使用農戶尚未還清貸款余額來識別農戶信貸獲得,若受訪農戶有尚未還清的銀行、信用社等金融機構貸款,則正規(guī)借貸可得性取值為1,否則為0;若受訪農戶有尚未還清的民間借貸、親友借貸,則非正規(guī)借貸可得性取值為 1,否則為 0[35]。
2. 核心解釋變量。本文的核心解釋變量是互聯網使用情況,具體包括“是否使用互聯網”和“互聯網使用強度”兩個方面。本文利用戶主的互聯網使用情況來代表農戶家庭互聯網使用。具體而言,如果戶主通過手機或者電腦上網,則互聯網使用賦值為1,否則為0;互聯網使用強度則由戶主“每周業(yè)余上網時間(小時)”取對數來體現。
3.控制變量。本文選取家庭特征、戶主特征和地區(qū)特征等三類控制變量以增強模型的解釋力。具體而言,家庭層面主要反映家庭的經濟、社會和人口特征,包括家庭存款、家庭收入、家庭勞動力規(guī)模、家庭黨員規(guī)模。戶主層面主要反映戶主的個人特征,包括年齡、性別、婚姻、身體健康狀況和受教育年限??紤]到不同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水平的差異,本文還加入了是否東部地區(qū)和是否西部地區(qū)等反映地區(qū)特征的變量。另外,由于調查問卷中并沒有詢問受訪農戶信貸需求的相關信息,本文特別加入了可能影響農戶信貸需求的相關控制變量:土地流入、是否從事個體經營、是否發(fā)生重大事件⑤。各變量的定義及描述性特征如表1 所示。
表1 變量設定與描述性統(tǒng)計
由于農戶信貸可得性是一個典型的二元變量,本文主要采用Probit 模型來分析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具體模型如式(1):
其中,Yi表示農戶i 是否獲得貸款的虛擬變量,包括是否獲得正規(guī)信貸或者非正規(guī)信貸中的一種、是否獲得正規(guī)信貸、是否獲得非正規(guī)信貸;Interneti為衡量農戶i 互聯網使用情況的變量,主要包括是否使用互聯網以及互聯網使用強度兩個維度;Xi表示農戶i 的家庭特征、戶主特征以及地區(qū)特征等控制變量;εi為誤差項,衡量不可觀測的影響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因素。其中,β1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本文首先討論是否使用互聯網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直接影響。表2 匯報了使用Probit 模型估計的邊際效應及相應的穩(wěn)健標準誤。表2 中(1)—(3)列的被解釋變量分別為信貸可得性、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核心解釋變量均為農戶是否使用互聯網,控制變量則保持一致,且均由家庭特征、戶主特征和地區(qū)特征組成。
由表2 第(1)列的回歸結果可知,互聯網使用變量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顯著提升其信貸可得性。平均而言,在控制其他變量的情況下,與不使用互聯網的農戶相比,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使其獲得信貸的概率提高約5.42%。具體而言,表2 第(2)列的結果在10%的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顯著提升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農戶使用互聯網將使其獲得正規(guī)信貸的概率提高約2.84%。表2 第(3)列的結果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表明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顯著提升其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農戶使用互聯網將使其獲得正規(guī)信貸的概率提高約4.79%。綜上所述,使用互聯網顯著提高了農戶的信貸可得性,不僅提高了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而且提高了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假說1 得到證實。
表2 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Probit模型
就控制變量而言,大部分變量對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都產生了顯著影響。在家庭特征方面,家庭存款與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顯著負相關,這是因為存款越多的家庭自由資產越充足,會優(yōu)先選擇內部融資,通過外部途徑融資的需求較??;家庭收入與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正相關,只是后者并不顯著,說明農戶的償債能力越強,資金出借方承受的風險較小,但是非正規(guī)信貸并不完全是從資本增殖的角度考慮,而且會考慮相應的社會關系;家庭勞動力數能夠顯著提高農戶不同類型的信貸可得性,符合農村地區(qū)“熟人社會”的傳統(tǒng)文化秩序;家庭黨員數正向影響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但是對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并不顯著且為負。從戶主特征看,戶主年齡與農戶信貸可得性呈現先升后降的“倒U型”關系;男性比女性更容易獲得正規(guī)貸款;戶主婚姻狀況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較為復雜;戶主健康狀況與農戶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顯著相關,但是對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并不顯著;戶主受教育年限對農戶正規(guī)信貸和非正規(guī)信貸的影響均顯著,但是方向卻完全相反。與對家庭收入的解釋相似,戶主健康和戶主受教育年限的影響并不一致,這可能是因為正規(guī)信貸重視資本增殖,而非正規(guī)信貸則較多地考慮了社會關系的影響。整體而言,土地流入、個體經營和重大事件均顯著提高了農戶的信貸可得性,表現了農戶在農業(yè)經營、非農產業(yè)和生活消費三個方面的信貸需求對信貸可得性的提高作用。在地區(qū)層面,東部地區(qū)對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并無顯著影響,但是降低了獲得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的概率;西部地區(qū)相比于其他地區(qū)更容易獲得正規(guī)信貸,但是對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并不顯著。由于基準回歸中大多數控制變量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基本上與已有研究相同,且可能存在潛在的內生性問題,故在此不對其經濟含義進行過多的解釋和引申。
考慮到遺漏變量、反向因果和測量誤差等情況造成的內生性問題,本文采用2016 年家庭通訊支出的對數形式(簡稱“通訊支出”)作為互聯網使用的工具變量。從理論上講,通訊支出滿足相關性和外生性兩個條件。一方面,通訊支出反映了家庭在網絡設備等方面的投入狀況,與當前的互聯網使用密切相關,滿足相關性條件。另一方面,2016 年的通訊支出并不會直接影響到2018 年的信貸可得性,滿足外生性條件。此外,由于本文的內生變量是一個二元離散變量,并不適用Ivprobit 回歸,本文采用條件混合回歸(CMP)方法進行內生性檢驗[36]。表 3 報告了CMP 方法的估計結果。根據表3 中第一階段的回歸結果可知,工具變量的系數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滿足相關性要求。從第二階段的回歸結果來看,在控制可能的內生性偏誤后,互聯網使用依然在5%的水平上顯著提升了農戶的信貸可得性。進一步來看,CMP 方法中的內生性檢驗參數atanhrho_12 并不顯著,表示無法拒絕互聯網使用為外生變量的原假設。這表明,基準回歸的分析是較為穩(wěn)健的,并不存在嚴重的內生性問題。
表3 互聯網使用與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內生性檢驗:CMP 方法
前文已經證實,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貸可得性具有顯著的正向作用。但問題在于,正規(guī)信貸和非正規(guī)信貸之間既可能存在替代效應也可能存在互補效應,農戶可能已經獲得正規(guī)信貸從而沒有非正規(guī)信貸需求,也可能同時獲得正規(guī)信貸和非正規(guī)信貸。因此,本文采取Biprobit 模型同時對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進行回歸以檢驗穩(wěn)健性。表4 中(1)和(2)列的回歸結果顯示,Biprobit 模型的athrho 參數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進行聯合檢驗是必要的。在考慮可能的偏誤后,互聯網使用對不同來源信貸可得性的影響仍然顯著為正,進一步驗證了基準回歸的穩(wěn)健性。同時,本文進一步將農戶互聯網使用強度作為核心解釋變量以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從第(3)—(5)列的結果來看,互聯網使用強度在1%的水平上與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顯著正相關??偟膩砜?,農戶使用互聯網的時間每增加1%,農戶獲得信貸的概率將提高0.0254%。具體而言,使用互聯網的時間每增加1%,農戶獲得正規(guī)信貸和非正規(guī)信貸的概率將分別提高0.0156%和0.0218%,再次驗證了基準回歸的穩(wěn)健性。
表4 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貸可得性影響的穩(wěn)健性分析
本文將從智力方面的人力資本(也就是教育人力資本)和體力方面的人力資本(也就是健康人力資本)兩個方面來驗證農戶使用互聯網是否通過促進人力資本積累從而提高了信貸可得性。一方面,CFPS 在調查中詢問了被訪者家庭在過去12 個月中的文教娛樂支出。家庭文教娛樂支出越多,通常代表家庭在文化、教育和娛樂等方面投入越高,表明教育人力資本投入越高。另一方面,CFPS 還詢問了被訪者家庭在過去12 個月中的醫(yī)療保健支出,代表家庭在健康人力資本方面的投資。因此,本文選取農戶的文教娛樂支出和醫(yī)療保健支出分別代表農戶教育人力資本和健康人力資本進行中介效應檢驗。由表5 中Panel A 和 Panel B 的第(1)列可知,互聯網使用分別在1%和10%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且邊際效應為正。同時,第(2)列顯示,在基準模型中加入教育人力資本變量或健康人力資本變量后,互聯網使用和教育人力資本積累或健康人力資本均在1%的水平下顯著為正。這表明互聯網使用顯著提高了農戶的教育人力資本和健康人力資本,教育人力資本和健康人力資本積累均在互聯網使用提高農戶信貸可得性的過程中具有部分中介效應。Sobel 檢驗結果表明,中介效應大小分別為6.5%和5.0%。進一步由(3)和(4)列可知,教育人力資本和健康人力資本在提高農戶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中也均具有部分中介效應。綜合來看,農戶使用互聯網既可以促進農戶教育人力資本積累,也可以促進農戶健康人力資本積累,從提高農戶信貸可得性。
表5 農戶使用互聯網對人力資本積累的影響
由于直接度量信息資本積累較為困難,本文在此將從市場信息和政策信息兩個方面,間接驗證互聯網使用對農戶信息資本積累的作用。在市場信息方面,CFPS2018 調查了農戶在使用互聯網時,商業(yè)活動的重要性。在政策信息方面,CFPS2018 調查了農戶每周通過網絡新聞了解政治信息的時間。表6 報告了農戶使用互聯網獲取市場信息和政策信息對農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1)—(3)列的回歸結果顯示,農戶通過互聯網從事商業(yè)活動的重要性在1%的顯著性水平下顯著提高了農戶的信貸可得性,既提高了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也提高了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4)—(6)列的結果顯示,農戶每周通過互聯網了解政治信息的時間越長,獲得信貸的可能性越大。綜合來看,農戶通過使用互聯網獲取市場信息和政策信息是提高其信貸可得性的途徑之一。
表6 農戶使用互聯網對信息資本積累的影響
本文選取家庭人情禮金支出作為社會資本的度量,來研究互聯網使用通過促進農戶社會資本積累進而提高農戶信貸可得性的機制。表7報告了相關回歸結果。從表7 第(1)列可以看到,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在1%的水平上顯著增加其社會資本。與不使用互聯網的農戶相比,使用互聯網的農戶送出禮金高出35.6%。進一步地,在基準模型中加入社會資本變量。如表8 第(2)列所示,互聯網使用和社會資本的邊際效應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為正,這表明社會資本的中介效應顯著。Sobel 檢驗檢驗結果表明,中介效應大小為11.6%。從借款的不同來源看,第(3)和(4)列的結果顯示,社會資本的中介效應依然顯著。因此,農戶使用互聯網將促進其社會資本積累,進而提高其信貸可得性。
表7 農戶使用互聯網對社會資本積累的影響
本文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視角出發(fā),以馬克思資本范疇為理論基礎并建立分析框架,結合中國家庭追蹤調查關于農村經濟社會發(fā)展狀況的微觀數據庫,運用Probit 模型整體上考察了農戶互聯網使用對其信貸可得性的影響,并采用CMP 方法和Biprobit 模型分別進行了內生性和穩(wěn)健性檢驗,而且運用中介效應模型檢驗了基于馬克思資本范疇建立的作用機制。研究主要得到如下結論:第一,農戶使用互聯網可以顯著提高其信貸可得性,而且同時提高了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和非正規(guī)信貸可得性;第二,農戶互聯網使用主要通過促進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三種機制來提高信貸可得性;第三,農村信貸資金作為農村信貸市場的主要形式是增殖性、運動性和社會性的統(tǒng)一。
基于上述結論,本文對運用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數字技術來促進農村信貸市場發(fā)展,推動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提供如下啟示:首先,政府應加強農村網絡基礎設施建設,持續(xù)推動互聯網在農村地區(qū)普及,為通過使用互聯網提高農戶信貸可得性筑牢物質基礎?;ヂ摼W基礎設施建設是農村互聯網發(fā)展的核心支撐。政府要致力于農村互聯網基礎設施建設,將信息基礎設施建設作為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重要內容,推動農戶互聯網使用提速降費和上網設備更新換代。其次,農戶應注重發(fā)揮互聯網作為學習平臺、信息渠道和社交渠道的多重功能,不斷促進自身人力資本、信息資本和社會資本積累。在這一過程中,政府應發(fā)揮有為政府作用,一要加強宣傳,積極引導農戶通過互聯網進行人力資本投資;二要充分發(fā)揮互聯網信息渠道作用,保證政策信息和市場信息傳遞的準確性、及時性和有效性。最后,政府要認識到農村信貸資金作為資本是增殖性、運動性和社會性的統(tǒng)一,推動正規(guī)金融機構、民間借貸組織等農村信貸供給方有效平衡盈利性與公益性目標。正規(guī)金融機構通常實力較為雄厚,是政府政策實行的主要助手,但正規(guī)金融機構通常面向市場,盈利性特點顯著。民間金融組織雖然扎根鄉(xiāng)土,借貸靈活,體現了資本的社會性,但是存在發(fā)展不規(guī)范、資金規(guī)模有效等不足。農村金融體制改革既要重視正規(guī)金融機構的支農作用,也要重視發(fā)揮合作金融等民間金融的本土優(yōu)勢。
注釋:
① 貨幣資本或者資金是農村信貸資本的主要表現形式。在本文的表述中,資金視同資本,兩者同時使用,表達的含義基本一致。
② 數據來源: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第47 次《中國互聯網絡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見: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2102/t20210203_71361.htm.
③ 在《資本論》原著中,勞動力并不能認為是勞動者的資本,社會資本也指的是單個資本的總和。在本文的語境中,人力資本可以視作勞動能力的資本化,社會資本則是人的社會關系的資本化。
④ 刪除分家的樣本22 個,刪除財務主管人信息缺失的樣本295 個,刪除正規(guī)信貸和非正規(guī)信貸均確實的樣本7 個,刪除上網信息缺失或不適用的樣本173 個,刪除戶主年齡小于16 歲或大于85 歲的樣本22 個,共得到有效樣本6233 個。
⑤ 重大事件主要包括婚喪嫁娶、孩子出生、子女考學等活動,主要反映農戶的非生產型信貸需求。
⑥ 如果戶主不使用互聯網,市場信息變量則設定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