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萍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0)
廣義修辭學以話語層面的修辭技巧為闡釋起點,向文本層面的修辭詩學和精神層面的修辭哲學延伸,構建起“話語方式——文本方式——人的存在方式”的層級框架,在更開闊的理論背景下,為文本批評探索出一條融合了語言學、文學及哲學的跨學科研究路徑。
《狗》是巴金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部短篇小說,也是其較為滿意的作品之一。小說敘事緊湊,情節(jié)簡單,講述了一個無父無母的“我”在非人社會中掙扎求生的辛酸故事。相較于巴金其他作品的關注熱度,短篇小說《狗》的研究顯得有些冷門,相關研究成果不多。此外,貼切的標題符號往往預示著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也是作者對小說的基本定位,讓讀者能夠通過標題符號略窺文本修辭意圖,而從這一角度對巴金作品進行研究的文章也屈指可數(shù)?;谝陨蟽牲c,本文借助廣義修辭學理論,從標題符號“狗”的雙重認知出發(fā),探討其如何與主人公相關聯(lián)并闡釋其特殊的修辭內(nèi)涵在文本語篇建構和主題表現(xiàn)中的重要意義。
要把握標題符號的修辭內(nèi)涵,首先需要辨析主體認知中名詞“狗”的具體概念義和修辭義。主體認知世界的方式有概念認知和修辭認知兩種。概念認知是一種普遍的把握世界的方式,進入概念認知的概念,以一種被規(guī)定的語義,指向事物的共性。[1]《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狗的定義是“哺乳動物,嗅覺和聽覺都很靈敏,舌長而薄,可散熱,毛有黃、白、黑等顏色。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家畜,種類很多,有的可以訓練成警犬,有的用來幫助打獵、牧羊等。也叫犬”[2]?;诖?,“狗”的核心義素可表示為[+馴化動物][+感知敏銳][+服務人類]。在主體積極調(diào)動感官和想象力的前提下,修辭認知能夠打破單向僵硬的概念闡釋,審美化地展開對象,從接受與再表達的角度呈現(xiàn)意義的流動性。經(jīng)過彼此長期的交際生活,人們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社會中一些人的行為特征與某類動物高度重合,于是認知主體將二者有機關聯(lián)并逐漸形成了一種以動物設喻的修辭模式。“狗”本身的特點之一就是對主人絕對忠誠,同時也十分擅長討人歡心、懂得巴結主人,后來人們慢慢地將此類特點投射到了不好的事情和壞人身上,如“走狗、狗腿子、哈巴狗、狗眼看人低”等都是一些貶義色彩相當濃厚的詞語。因此根據(jù)與人的某些相似性特征,“狗”這一符號在人類的認知范疇中自然而然地擺脫了概念認知的理性束縛,延伸出了別樣的修辭內(nèi)涵,詳見表1。
在現(xiàn)實生活中,犬類既可能以其憨態(tài)靈性而成為人們的愛寵,也可能因其忠誠機敏被視作人們的朋友,然而就小說的文本語境來看,狗的正面形象完全退出公共經(jīng)驗,暗轉(zhuǎn)為一種卑賤討食的低等動物,這與主人公“我”以及當時部分為求口腹溫飽而不得不泯滅尊嚴的底層百姓具有相似之處,三者的共同特征為[+低賤卑微][+備受歧視],因此,能指符號“狗”承載著動物界中的犬、文本敘述者“我”、舊中國底層民眾這三重所指對象,同時也幻化為概括后面二者微不足道的社會地位的隱喻符號。
作為概念認知的犬不僅是對主人公身份的隱喻性定位,也成為“我”為自己定義的他性參照物,“我有黃的皮膚,黑的頭發(fā),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短小的身材”,身為一個具體實在的人,“我”天然擁有正常人對于生活和情感的種種需求。于是,渴望知識的“我”大膽地走進學堂求學;渴望親情的“我”把破廟里的神明當做自己的父親;渴望溫暖的“我”不得不插帶草標出賣自己,諸如此類明顯是狗這一動物所不具備的需求成為“我”作為人的顯性標記。但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顧不上衛(wèi)生和尊嚴,吞下又黑又硬、沾滿塵土的饅頭,甚至因為嫉妒一條狗所受到的待遇而主動模仿狗的體態(tài),練習匍匐爬行,搖著頭,擺著屁股汪汪地叫著。從生存狀態(tài)看,主人公“我”與狗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時,“我”也意識到自己與狗相比,有不如狗的地方:狗有人收留,有剩骨頭啃,可以忠心地伺候主人,而敘述者“我”卻備受歧視,連給人做牛做馬的機會都沒有。那些長著白的皮膚、藍的眼珠的外國人對“我”的唾罵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僅遭受那些“偉大的人”拳打腳踢的暴力傷害,更毫無尊嚴地被冠以“狗”的蔑稱,“我”對于自己是人是狗的疑惑就此得到確證,最終如釋重負地掙脫出似人非人的困境,徹底接受自己就是一條狗的悲愴命運。
表2 正常人、“我”與狗的行為/心理對比
如上表所示,“我”作為綜合了人欲與獸態(tài)的矛盾體陷入了一種非人非狗的畸形狀態(tài),這種“狗樣的人”的畸形狀態(tài)在“我”看來似乎地位得以提升,實際上主人公“我”被弱智化了,從人的身份跌落到牲畜的位置上,敘事文本中的視點也就從人性轉(zhuǎn)移到了動物性和奴性上,作品由此呈現(xiàn)出更富戲劇性的閱讀效果。此外,作者還將泛稱概念“犬”具化到一條白毛小狗身上,把它和非人社會中的“我”放置在同一時空內(nèi),上演了一幕幕令人唏噓不已的諷刺劇,“我”與白毛小狗通過兩次直接沖突形成了鮮明的鏡像對比。第一次沖突是當“我”看到白毛小狗的臉緊偎著女性粉紅色的雙腿甚至可以沿著腿跳到女性懷里時,“我”以為自己也有這么做的權利,于是興奮地向那雙腿跑去,結果還沒有接近目標就被別人推倒在地,遭到路人的無情譏笑;第二次沖突是“我”再次在街上遇見那條白毛小狗,當白毛小狗突然向“我”撲過來時,“我”便爬在地上和它扭打在一起,互相撕咬,全文也在這場荒誕不經(jīng)的人犬大戰(zhàn)中達到高潮。在這兩場諷刺劇中,人與狗進入共同的現(xiàn)實秩序,卻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行為結果——白毛小狗可以與人類親密互動,“我”卻不被允許接近人類;在人犬糾纏的鬧劇中,路人為了保護畜生而對“我”進行拖打痛踢,“我”因疼痛暈厥后就被隨意棄置在暗無天日的洞穴中。人不如狗的悲哀現(xiàn)實以及“我”經(jīng)受的非人境遇在這兩次鏡像對比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狗》全文短小精練,共分為五小節(jié),包含63個自然段。文本撇去了非必要的人物形象書寫及其他可能旁逸斜出的敘事糾纏,以“重要事件——身份認知”的交替循環(huán)模式充實語篇的主體構架并規(guī)約文本敘述的邏輯路向,使得敘述線索十分簡潔清晰,主人公從人到狗的自我認知轉(zhuǎn)變正是推動文本敘述的內(nèi)在動力。
表3 “重要事件”與“身份認知”推動的文本敘述
如上表所示,小說1-2自然段是故事的開端,簡要交代了文本主人公的身世信息。作品標題符號是“狗”,但在初始敘事中,首先進入閱讀視野的并不是動物界中的“犬”,而是作為人的“我”,這種反差隱含著作者匠心獨運的修辭意圖——開篇作者指出主人公“我”是千百萬人中間的一個,明確“我”身而為人的事實判斷,這為下文主人公“我笑著,我流了眼淚地笑著。我明白我現(xiàn)在真是一條狗了”[3]的價值認同進行反向的修辭布局。小說的發(fā)展、高潮則由7次重要事件與6次身份認知轉(zhuǎn)變共同推進。第一次“我”聽取老年人的建議,昂首挺胸走進學校卻被呵斥趕出,主人公由此生發(fā)出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人的認知疑惑;第二次“我”回到暫居地破廟反思,由乞討殘湯剩飯的生活現(xiàn)狀總結出自己不過是“狗一類的東西”;第三次“我”嘗試著到街市上出售自己,但除了幾個小孩玩弄“我”身上的草標外并無人問津,所以“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人間不需要的東西;第四次“我”在公館墻角哭泣,接二連三地遭受冷眼與痛踢讓“我”明白自己并不是一個人;第五次是“我”企圖靠近女性粉紅色的雙腿卻被人推倒在地,“我”明白自己不配做狗;最后被外國人欺侮歧視及與白毛小狗互相撕咬的沖突讓我深刻意識到自己真正淪落至一條狗的境地。
從活生生的一個人到最終自我認同為一條狗,這在邏輯上是悖理的,但在文本語篇建構起的修辭語境中卻是合理的。在小說中,作者將犬的視角與“狗樣的人”的敘述進行巧妙穿插,以人的心態(tài)寫狗——人樣的狗;又以狗的心態(tài)寫人——狗樣的人,由此實現(xiàn)每個敘述小節(jié)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最終完成全文語篇構建,收到了入木三分的諷刺效果。
綜上分析,“狗”這一符號不僅是敘事文本的標題,也是全文的修辭象征?!肮贰钡母拍钫J知——動物界中的犬,成為構建語篇核心事件的關鍵,“狗”的修辭認知——狗樣的人,即“我”的遭遇與認知轉(zhuǎn)變則推動了整個文本敘述的發(fā)展?!肮贰钡膬蓪诱J知就此引發(fā)讀者閱讀追問:堂堂中國人何以被戲稱做狗?舊中國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力導致物質(zhì)極度匱乏,挨餓受凍成了“我”的生活常態(tài),上流人士對“我”所受的苦難熟視無睹,“我”像條流浪狗般得不到正常人應有的待遇。在作者的修辭設計中,小說主人公沒有父母,不知道自己的年紀,更沒有能夠標識其社會角色的姓名稱謂,文本的敘事身份僅用第一人稱“我”代替,從作品的標題符號“狗”至開篇對“我”的身世介紹,已然流露了巴金對“我”這個“狗樣的人”的同情。
對“我”的描寫與悲憫并非文本敘述的終端,而是意圖激發(fā)接受個體情感體悟的起點,使得讀者的思考不僅僅拘泥于“我”的悲慘人生中。作為直觀性的藝術呈現(xiàn),《狗》一文描寫的是整個舊中國的人間悲劇,經(jīng)由“我”這個茍活在黑暗中的修辭縮影,小說十分尖銳鮮明地映照出舊社會爬行著生活的貧苦大眾的生存境遇。作者巴金在深刻揭露這些社會現(xiàn)實之余,也借敘述者“我”之口向讀者道出了當時存在的另一更為殘酷恥辱的事實,即外國侵略者對中國人民的欺凌和壓迫。巴金指出:“小說里那些‘白的皮膚、黃的頭發(fā)、藍的眼珠、高的鼻子’的‘人上的人’就是指殖民主義者。小說的主人公是在詛咒那些殖民主義者。他并不是真正在地上爬,汪汪叫想變成一條狗。他在講氣話,講得多么沉痛!”[4]在文本設計中,巴金并未使用“無恥”“可惡”等帶有鮮明褒貶色彩的語詞直接展露他對外族侵略的痛恨,而是通過主人公正話反說給予那些殖民主義者辛辣的諷刺:“我暗中崇拜他們,祝福他們,我因為世界上有這樣偉大的人物而慶幸”,因受外族欺辱而迸發(fā)的憤激情緒被克制隱匿在字里行間。文本塑造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異國形象,而黃皮膚的“我”則被稱為狗,這種他者與自我的強烈對比,凸顯出巴金民族意識的覺醒和對自我身份的追求。[5]在故事敘述終端,“我”心中郁積的悲憤再也難以抑制了,借以狗的口吻大膽表達出“我要叫,我要咬!”“我要咬斷繩子跑出去!”的反抗意愿,一個卑微如犬的人被逼到走投無路時也會噴發(fā)反抗的怒火。至此,這篇由“狗樣的人”的控訴編織而成的小說,在追還人的尊嚴中書寫出了雙重主題:巴金對悲苦人民的深切同情以及對民族身份的痛苦探索。
廣義修辭學研究的一大特色是在注重文本細部分析的同時,也注重宏觀的文本闡釋和哲學關照。本文從一個新的解讀視角切入,以標題符號“狗”的兩層認知分析為起點,探究其與文本中的人物、結構、主題如何實現(xiàn)關聯(lián)。通過修辭內(nèi)涵的闡釋,可知標題符號“狗”幻化為“犬”和“狗樣的人”這兩種不同形式貫穿小說文本敘述始終并直指作者巴金強烈的人本關懷和生存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