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霸先東討三吳與建康抗齊

李浩搏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102488)

紹泰元年(555)九月，陳霸先襲殺王僧辯于石頭城，廢北齊所立之傀儡皇帝蕭淵明，重新迎立梁敬帝。此舉立即招致了北齊對建康的兩次入侵，南朝面臨巨大生存危機。最終陳霸先擊敗齊軍，并逐步肅清內(nèi)亂，在危亡局勢下艱難建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曰：“晉宋相承，四方之兵屢斗，都下率常不支。徐嗣徽、任約引齊師五月再至，數(shù)十里內(nèi)，盡為敵場，危亡在眼中矣，陳霸先決死斗，再敗其眾，遂以得國?！盵1]483王仲犖《魏晉南北朝史》云：“陳霸先把北齊勢力驅(qū)逐出長江以南之后，他的功業(yè)，超過蕭道成、蕭衍，蕭梁政權(quán)自然非轉(zhuǎn)讓給他不可?！盵2]460二者觀點一脈相承，均認為擊退北齊是陳霸先成功建國的直接動力。但過去學者都沒有探究陳霸先能夠在艱難局勢下戰(zhàn)勝北齊的原因。筆者還原史實發(fā)現(xiàn)，陳霸先在襲殺王僧辯后立即開展的東討三吳僧辯余黨杜龕、韋載的軍事行動對于抗齊意義重大，以下就此問題展開論述。

一、陳霸先東討三吳的主動性

陳霸先于紹泰元年十月東討三吳，是毫無爭議的歷史事實。但“東討”由陳霸先主動發(fā)起抑或僧辯余黨率先發(fā)難，卻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此問題關(guān)乎陳霸先是否在襲殺王僧辯前便有長遠的軍事計劃，因襲殺王僧辯、廢北齊安置的傀儡皇帝蕭淵明會導致北齊進攻南朝，陳霸先定早有預料，若陳霸先早有平定三吳之計劃，便可看出“東討”和抗齊間的關(guān)聯(lián)。

《梁書·敬帝紀》載紹泰元年十月“震州刺史杜龕舉兵，攻信武將軍陳蒨于長城，義興太守韋載據(jù)郡以應之”[3]144?！蛾悤じ咦婕o上》曰：“震州刺史杜龕據(jù)吳興，與義興太守韋載同舉兵反。高祖命周文育率眾攻載于義興，龕遣其從弟北叟將兵拒戰(zhàn)，北叟敗歸義興。(紹泰元年十月)辛未，高祖表自東討，留高州刺史侯安都、石州刺史杜稜宿衛(wèi)臺省。甲戌，軍至義興。丙子，拔其水柵。秦州刺史徐嗣徽據(jù)其城以入齊，又要南豫州刺史任約共舉兵應龕、載，齊人資其兵食。嗣徽等以京師空虛，率精兵五千奄至闕下，侯安都領(lǐng)驍勇五百人出戰(zhàn)，嗣徽等退據(jù)石頭。丁丑，載及北叟來降，高祖撫而釋之。以嗣徽寇逼，卷甲還都，命周文育進討杜龕?！盵4]8據(jù)此二《紀》，似乎是杜龕和韋載率先發(fā)難，之后才有陳霸先平叛之事，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先來看韋載。《陳書·韋載傳》曰：“高祖誅王僧辯，乃遣周文育輕兵襲(韋)載，未至而載先覺，乃嬰城自守?！?載)因于城外據(jù)水立柵，相持數(shù)旬。高祖聞文育軍不利，乃自將征之，克其水柵。”[4]249則在襲殺王僧辯后，陳霸先主動派遣周文育偷襲義興，偷襲不成后方有韋載據(jù)郡反抗之事。按，霸先襲殺僧辯在紹泰元年九月甲辰(二十七日)，從建康出發(fā)親征韋載在十月辛未(二十四日)，二事間隔尚不足三十日，文育和韋載“相持數(shù)旬”，說明在襲殺王僧辯后，霸先立即派遣文育攻擊韋載，韋載系陳霸先主動征討無疑。再來看杜龕?！蛾悤な雷婕o》載：“高祖之將討王僧辯也，先召世祖與謀。時僧辯女婿杜龕據(jù)吳興，兵眾甚盛，高祖密令世祖還長城，立柵以備龕。世祖收兵才數(shù)百人，戰(zhàn)備又少，龕遣其將杜泰領(lǐng)精兵五千，乘虛奄至，將士相視失色，而世祖言笑自若，部分益明，于是眾心乃定?！盵4]46雖是杜龕主動攻擊陳蒨，但陳蒨在長城“立柵以備龕”在先，其時王僧辯以吳興為震州，杜龕任刺史，長城又為吳興屬縣，陳蒨在杜龕轄區(qū)內(nèi)的活動無疑會使其感到壓力，引起察覺和防范，則征討杜龕，陳霸先亦掌握主動性。進言之，“及高祖討王僧辯，令世祖還長城招聚兵眾，以備杜龕，頻使(章)昭達往京口，稟承計劃”[4]182。章昭達頻繁往返于京口和長城之間，當是代表陳蒨和陳霸先商討襲殺王僧辯后如何平定吳興之事，則襲殺僧辯和平定吳興是計劃中的連續(xù)環(huán)節(jié)。關(guān)于吳郡，《陳書·裴忌傳》載：“及高祖誅王僧辯，僧辯弟僧智舉兵據(jù)吳郡，高祖遣黃他率眾攻之，僧智出兵于西昌門拒戰(zhàn)，他與相持，不能克?！盵4]317-318之后有霸先遣裴忌去攻吳郡之事，可見吳郡和義興、吳興一樣，都是陳霸先主動去攻取的。

二、東討三吳與抗齊之關(guān)聯(lián)

既知東討三吳由陳霸先主動發(fā)起，我們需要進一步考慮的是，陳霸先在東討時是否對北齊的南侵有所預料，并制定了應對計劃？“東討”在整體計劃中有著怎樣的地位？筆者認為，陳霸先對北齊出兵江南早有預料，這從他東討時的安排可以窺知。《陳書·徐度傳》：“紹泰元年，高祖東討杜龕，奉敬帝幸京口，以(徐)度領(lǐng)宿衛(wèi)，并知留府事。”[4]189陳霸先為何將敬帝轉(zhuǎn)移至京口？敬帝若留在建康，建康可能受到的軍事威脅之來源有三：建康城內(nèi)、江北秦州之徐嗣徽與西方南豫州之任約、北齊。對于前二者，其時建康城中雖然存在不支持陳霸先掌權(quán)的士族，但都缺少武力支撐，因陳霸先襲殺王僧辯后在建康城內(nèi)并未遭受武力反抗，故對付建康城中的反對勢力，為留守建康的侯安都配給一支軍隊控制敬帝便可達到，并無將敬帝轉(zhuǎn)移至京口的需要；同樣地，若為提防任約、徐嗣徽從南豫州或秦州對建康的襲擊，為侯安都留下一支精兵即可，因任、徐麾下之軍隊數(shù)量并不多(1)《陳書·高祖紀上》紹泰元年十月“秦州刺史徐嗣徽據(jù)其城以入齊，又要南豫州刺史任約共舉兵應龕、載，齊人資其兵食。(徐)嗣徽等以京師空虛，率精兵五千奄至闕下”(第8頁)。筆者認為，五千人幾乎是任、徐可調(diào)動的所有軍隊，因該年十二月“高祖遣侯安都領(lǐng)舟師，襲嗣徽家口于秦州，俘獲數(shù)百人”(第9頁)，若徐嗣徽在秦州留有大量軍隊鎮(zhèn)守，侯安都不會輕易襲破秦郡并俘虜其家屬。南豫州方面，齊軍在入石頭時“遣兵五千濟渡據(jù)姑熟”，其后陳霸先收復南豫州時，史料中只出現(xiàn)了南朝軍隊與該郡附齊叛亂的縣長官交戰(zhàn)的記錄，卻未出現(xiàn)與任約軍隊交戰(zhàn)的記錄，則任約的主力軍隊在戰(zhàn)爭之初已被調(diào)至建康。因此，任、徐的軍事實力并不強，這也是他們需要仰仗齊軍的重要原因。。因此，敬帝被移至京口的唯一解釋，只能是提防北齊占據(jù)建康。從防御形勢上來看，僻居一隅的京口較建康更為安全，建康江北秦郡和下游的南豫州都是隨時可能附齊來犯的危險地區(qū)，且建康附近長江不如京口寬闊，渡口也較京口為多，更易受到北齊的攻擊。

更重要的，在襲殺王僧辯后，“詔授高祖侍中、大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將軍、揚南徐二州刺史”[4]8。南朝絕大多數(shù)時期，南徐州是一個獨立軍區(qū)，但以揚州為中心的大軍區(qū)又將該軍區(qū)含括其中。陳霸先掌權(quán)之前，亦延續(xù)此傳統(tǒng)，王僧辯“都督揚、南徐、東揚三州諸軍事”[3]630，而陳霸先都督南徐州[4]7。在和平時期，朝廷以不同將領(lǐng)分任大、小軍區(qū)的都督，可對南徐州的軍政權(quán)力進行有效分割?！吨袊姓^(qū)劃通史》考證認為，紹泰元年南徐州都督區(qū)隸屬于陳霸先任都督的揚、南徐二州都督區(qū)，至二年六月獨立出來由侯安都都督[5]270，這種判斷是錯誤的。因襲殺王僧辯后，陳霸先便以侯安都都督南徐州[4]143，其時南徐州都督區(qū)是存在的，據(jù)祝總斌之研究，“都督中外諸軍事”一職都督范圍為京師中央軍[6]186-198，霸先雖未授“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之職，但已授此二州刺史，有都督二州之實，這仍處在大小軍區(qū)長官并置的傳統(tǒng)模式中。然而，霸先在東討過程中使安都居于建康，這是以一人都督二州、加強二州軍事一體化以防御北齊的安排?！蛾悤じ咦婕o上》載紹泰二年六月?lián)敉吮饼R第二次南侵后“高祖表解南徐州以授侯安都”[4]11。南徐州在此前便已授予安都，為何在二年六月再授？合理的解釋當是霸先東討結(jié)束回京后取消了安都都督南徐州的職務，自己一人都督揚、南徐二州。這樣，自霸先東討到北齊第二次南侵失利，揚、南徐都督區(qū)一直由同一個都督統(tǒng)轄，此后陳霸先才重新分置南徐州都督區(qū)。由此可看出南徐州的軍事地位，亦可明確陳霸先東討時便已預測到了北齊的南侵。

兩個事件具體體現(xiàn)了平定三吳和抗齊的關(guān)系，以下分別加以分析。一是杜龕的結(jié)局?！读簳ざ艒鞲蕉琵悅鳌吩唬骸皶R將柳達摩等襲京師，霸先恐，遂還與齊人連和。(杜)龕聞齊兵還，乃降，遂遇害?！盵3]645同書《敬帝紀》紹泰二年正月“癸未，鎮(zhèn)東將軍、震州刺史杜龕降，詔賜死，曲赦吳興郡”[3]145?！蛾悤じ咦婕o上》紹泰元年十二月“杜龕以城降”，二年正月癸未“誅杜龕于吳興，龕從弟北叟、司馬沈孝敦并賜死”[4]9。《資治通鑒考異》引《三國典略》曰：“魏恭帝二年，十二月，(陳)蒨命劉澄等攻(杜)龕，大敗之，龕乃降；明年，正月丁亥，周鐵虎送杜龕祠項王神，使力士拉龕于坐，從弟北叟、司馬沈孝敦并賜死?！盵7]5239《南史·杜崱傳附杜龕傳》曰：“(杜)龕好飲酒，終日恒醉，勇而無略，部將杜泰私通于文帝，說龕降文帝，龕然之。其妻王氏曰：‘霸先仇隙如此，何可求和?！虺鏊截斮p募，復大敗文帝軍。后杜泰降文帝，龕尚醉不覺，文帝遣人負出項王寺前斬之。王氏因截發(fā)出家，杜氏一門覆矣?！盵8]1559《通鑒》采信了《南史》，《考異》排列了與之互歧的其他材料，但未說明原因。筆者認為，《通鑒》的選擇是錯誤的，其采信《南史》當是信從于該《傳》中王氏對杜龕所語，認為以杜龕和陳霸先之宿怨，杜龕不可能主動投降。但此《傳》之敘事類小說家語，似不可憑信，且杜龕似乎并非沒有投降之可能。杜龕之弟北叟在義興被攻克時降于陳霸先，但直到攻克吳興后方才被霸先處死，霸先遲遲不處死北叟，很可能有著誘降的因素在其中。除《南史》外的其他材料，均言杜龕主動投降，且時間上可相互圓通，即紹泰元年十二月杜龕降，二年正月被處死。這樣，《梁書·杜崱傳附杜龕傳》的材料當可信從，該《傳》所言“龕聞齊兵還，乃降”清楚表明了杜龕之叛和北齊南侵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即三吳之叛亂和北齊之南侵是互為憑藉，興罷同期的。

二是韋載對陳霸先占據(jù)“三吳之路”的建議?！蛾悤ろf載傳》曰：

徐嗣徽、任約等引齊軍濟江，據(jù)石頭城，高祖問計于(韋)載，載曰：‘齊軍若分兵先據(jù)三吳之路，略地東境，則時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即侯景故壘筑城，以通東道轉(zhuǎn)輸，別命輕兵絕其糧運，使進無所虜，退無所資，則齊將之首，旬日可致?！咦鎻钠溆?。[4]249-250

韋載所言“三吳之路”，即是建康與三吳之間的交通網(wǎng)絡，據(jù)此《傳》，似乎在韋載建議后，陳霸先方才認識到不使齊軍據(jù)“三吳之路”的重要性，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因為此前陳霸先東討便是將“三吳之路”納入控制的過程。陳霸先選擇先平三吳而非秦郡和南豫州，固有僧辯余黨在三吳地區(qū)較邊鎮(zhèn)更盛的因素，也因為若霸先先去征討任約和徐嗣徽，并不能改變北齊即將南侵的事實，即使征討成功，建康仍在兩個方向上面對敵人，即北方有北齊而南方三吳有僧辯余黨，二者若南北夾攻，陳霸先將腹背受敵，三吳地形平坦，交通便利，僧辯余黨合勢會給建康帶來極大威脅；而若先平三吳，便只在北方存在敵人，三吳可以成為抗齊的后方和基礎(chǔ)。故在東討前陳霸先已經(jīng)將北齊視為假想敵了。

另外，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些旁證。北齊第一次南侵結(jié)束后，霸先遣陳曇朗至齊為質(zhì)，“高祖慮曇朗憚行，或奔竄東道，乃自率步騎往京口迎之，以曇朗還京師，仍使為質(zhì)于齊”[4]210。陳曇朗所能奔竄之處，只能是南下進入三吳地區(qū)，其時抗齊仍是南朝主要任務，陳霸先防止曇朗“奔竄東道”，當是考慮到了三吳之穩(wěn)定和抗齊間的關(guān)系。陳霸先禪代策文言杜龕“憑災怙亂”[4]18，其所憑之“災”，正是北齊之南侵，這也道出了穩(wěn)定三吳與抗齊的關(guān)聯(lián)。

前文言陳蒨在襲殺王僧辯前募兵于長城縣。關(guān)于其為何選擇長城縣，一是該縣為陳霸先宗族所在之地，可調(diào)動的潛在武力最多；二是該縣為苕溪與荊溪支流匯接之處[9]4009-4110，亦是義興和吳興間交通的節(jié)點，陳蒨駐于長城可以切斷杜龕和韋載之間的聯(lián)系，居其腹心避免杜、韋合勢，以各個擊破，從而縮短平定三吳的時間，這亦表明陳霸先在東討前已有平定三吳、抵抗北齊的周密計劃。

平定三吳被陳霸先視為在北齊南侵前的最重要軍事事務，因陳霸先東討出動了主力部隊。陳霸先襲殺王僧辯時“自京口舉兵十萬，水陸俱至，襲于建康”[3]635，則其總兵力不會低于十萬，在親征三吳期間，其軍隊去向無非有三：一是留守建康，二是駐防京口，三是隨其平定三吳?！蛾悤ず畎捕紓鳌份d：“高祖東討杜龕，(侯)安都留臺居守。徐嗣徽、任約等引齊寇入據(jù)石頭，游騎至于闕下。安都閉門偃旗幟，示之以弱，令城中曰：‘登陴看賊者斬?！跋?，賊收軍還石頭，安都夜令士卒密營御敵之具。將旦，賊騎又至，安都率甲士三百人，開東西掖門與戰(zhàn)，大敗之，賊乃退還石頭，不敢復逼臺城?！盵4]143從前引《高祖紀上》徐嗣徽趁“京師虛弱”入侵和這里侯安都“示之以弱”及僅“率甲士三百人”出戰(zhàn)來看，陳霸先留守臺城的兵力當很少。前文言徐度、程靈洗鎮(zhèn)于京口，徐度其時為信義將軍、蘭陵太守，官職不高，之前亦無作為主將領(lǐng)兵征討的經(jīng)歷，則鎮(zhèn)于京口的軍隊數(shù)量亦不應高估。關(guān)于東討軍隊之規(guī)模，《陳書·韋載傳》曰：“(周)文育攻之甚急，(韋)載所屬縣卒并高祖舊兵，多善用弩，載收得數(shù)十人，系以長鎖，命所親監(jiān)之，使射文育軍，約曰十發(fā)不兩中者則死，每發(fā)輒中，所中皆斃。文育軍稍卻，因于城外據(jù)水立柵，相持數(shù)旬。高祖聞文育軍不利，乃自將征之，克其水柵。仍遣載族弟翙赍書喻載以誅王僧辯意，并奉梁敬帝敕，敕載解兵。載得書，乃以其眾降于高祖?！盵4]249韋載面對周文育軍隊嬰城自守，抵抗了數(shù)旬之久，但在陳霸先軍隊至義興后三日，基本未作抵抗便降。其降當有二因：一是敬帝敕書發(fā)揮了作用，二是陳霸先軍隊數(shù)量很多?！蛾悤づ峒蓚鳌份d裴忌取吳郡時“(王)僧智疑大軍至，輕舟奔杜龕，(裴)忌入據(jù)其郡”[4]318。王僧智所恐懼的“大軍”，當是陳霸先東討的主力軍隊，而非裴忌之偏軍，由此亦可知陳霸先東討的軍隊規(guī)模龐大，且為僧辯余黨清楚知悉。

三、東討三吳對抗齊之助益

前文已確定平定三吳與抵抗北齊間的密切聯(lián)系，接下來討論“東討”對抗齊的具體助益。筆者認為，要而言之有兩點：一是防止北齊切斷建康和三吳之間的聯(lián)系；二是三吳可為建康提供軍糧，平定三吳便獲得長期抗齊的后方基礎(chǔ)。

首先來看第一點，這與韋載所言的“三吳之路”密切相關(guān)。由于太湖的分割，三吳與建康間的交通路線主要分為東部經(jīng)由吳郡和西部經(jīng)由義興、吳興兩個部分。東部一線依靠漕河，《南齊書·州郡志上》云：“丹徒水道入通吳會，孫權(quán)初鎮(zhèn)之?！盵10]246漕河由吳郡北上，連結(jié)晉陵至丹徒，與太湖相通，亦是田余慶先生所言江南運河錢唐晉陵段和晉陵京口段的總和[11]80-82。漕河行至晉陵處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xù)走漕河，會經(jīng)由京口轉(zhuǎn)入長江航道，但北齊南侵時，雙方共據(jù)長江之險，若由此途運糧會遭齊軍破壞；二是走破岡瀆，“梁避太子諱，改(破岡瀆)為破墩瀆，遂廢之。而開上容瀆……后至陳高祖即位，又堙上容，而更修破崗”[12]53。破岡瀆復修在“陳高祖即位”后，則北齊南侵時處于廢置狀態(tài)，根本無法使用，而上容瀆其時恐怕也難以使用，因此瀆若易行，其后無重開破崗之理。那么，東線對供糧的戰(zhàn)略價值不宜高估。同時，京口的防御使得北齊無法攻擊東路，也使得杜龕、韋載難以利用東線襲擊建康。這樣，東線交通在“東討”和抗齊過程中的軍事價值不高。

關(guān)于西線，建康與陽羨間存在便捷通路，由該路線可至吳郡和吳興。此途為三吳軍糧供給建康的主要路線，亦是北齊威脅江南的潛在路線。它通過秦淮水連結(jié)建康，陳霸先東討返回后，“命合州刺史徐度于冶城寺立柵，南抵淮渚”[4]8。其目的便是防止北齊占據(jù)此路線。陳霸先為南徐州刺史時，京口至少有十萬軍隊，則南徐州糧產(chǎn)豐富，但在抗齊過程中建康仍出現(xiàn)了糧運不繼的情況，說明限于齊軍封鎖，京口的物資難以通過長江運輸至建康，這便使得西線具備重要戰(zhàn)略價值。

“三吳之路”還包括中江水道。丹陽郡蕪湖縣下“中江出西南，東至陽羨入?！盵13]1592。則中江是一條自西向東貫穿蕪湖和太湖之間的重要水道。北齊可以經(jīng)由該路線由蕪湖進入三吳地區(qū)。北齊在首次南侵中，“遣兵五千濟渡據(jù)姑熟”[4]8。蕪湖與姑孰(一作姑熟，位于今安徽省當涂縣縣城)距離很近，中江水道直接暴露在齊軍威脅下。初次南侵結(jié)束時“江寧令陳嗣、黃門侍郎曹朗據(jù)姑熟反，高祖命侯安都、徐度等討平之……”[4]9其后不久“賊徐嗣徽、任約襲采石戍，執(zhí)戍主明州刺史張懷鈞，入于齊”[3]145。則江寧—姑孰—蕪湖沿江一線防御空虛，且遍布親齊勢力。此種局面下，若義興不下，北齊軍隊會始終威脅著三吳的安危。中江水道的主體和姑孰、采石、蕪湖等重鎮(zhèn)均位于南豫州，在陳代，既有任“都督南豫州諸軍事”者，又有“都督南豫州緣江諸軍事”者(2)由于東晉、宋、齊、梁數(shù)代南豫州均包含江北和江南兩部分土地，梁末失淮南后南豫州只有江南土地，因此只有陳代設置了“都督南豫州緣江諸軍事”一職，程靈洗和周敷曾在天嘉年間任此職(見《陳書·程靈洗傳》，第172頁；《陳書·周敷傳》，第201頁)。北齊南侵時南豫州江北土地已失，故雖無前例，但陳霸先是有設置“都督南豫州緣江諸軍事”一職這個可能性的。。北齊南侵時，沿江一線本是易受北齊攻擊的地區(qū)，但北齊初次南侵后陳霸先任命周文育為“都督南豫州諸軍事”而非“都督南豫州緣江諸軍事”，這表明文育的防御范圍不限于緣江地區(qū)，還包括內(nèi)陸，即包括中江水道。這從北齊第二次南侵時的情形可以看出：“(紹泰二年)三月戊戌……齊頓軍保蕪湖。高祖遣定州刺史沈泰、吳郡太守裴忌就侯安都，共據(jù)梁山以御之。……五月甲申，齊兵發(fā)自蕪湖，丙申，至秣陵故治?！盵4]10則齊軍在蕪湖停駐了兩個月之久，控遏中江水道一端，對內(nèi)陸保持軍事壓力，若其時義興未下，陳霸先僅僅防御梁山是不夠的，因三吳將在中江水道的連結(jié)下暴露在齊軍攻擊范圍內(nèi)。

由此，對于抵抗北齊而言，義興實為三吳最重要據(jù)點。陳霸先東討著力攻克義興，以軍事地理角度而言，實際上便已達成了抵抗北齊的目的。克義興后霸先遣周文育救長城、圍吳興，客觀上也起到了阻隔北齊軍隊，不使其借道吳興進入?yún)强ぶ饔?，這也再次證明陳霸先對于韋載所語早有想法。

四、結(jié)論

以往學者均認為陳霸先兩次擊敗北齊是代梁建陳的關(guān)鍵一步，但未究抗齊勝利的原因。筆者未將視角局限在建康抗齊的具體過程，而是將抗齊與東討三吳二事合而觀之。在考訂史實過程中，發(fā)現(xiàn)陳霸先不但主動掌控了東討行動，且對北齊的南侵早有預料，并將梁敬帝轉(zhuǎn)移至京口進行防范。東討三吳的關(guān)鍵在于取得韋載所言之“三吳之路”，其包括太湖東西二線和中江水道，限于破岡瀆、上容瀆之難行，在抗齊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是太湖西線?！叭齾侵贰钡娜〉?，使得齊軍難以進入江南腹地，也為建康提供了一個穩(wěn)定的后方糧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