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列傳·林侗林佶傳》辨證
——兼論雍正朝士人的集體失語

吳可文

(福州外語外貿(mào)學(xué)院閩海文化研究中心， 福建福州 350202)

林侗、林佶兄弟是清初文人，林侗的金石學(xué)和林佶的書法、藏書均著稱于世。《清史列傳·文苑傳》收錄福建文人六名，林氏兄弟居其二；《清史稿·文苑傳》收錄福建文人五名，林氏兄弟仍居其二。這些都說明林氏兄弟是清代重要文人?！肚迨妨袀鳌肪砥呤珍浟质闲值艿膫饔?，總計180余字。為便于論述，茲據(jù)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將《清史列傳》傳文標點后移錄如下：

林侗字同人，福建閩縣人。歲貢生。嘗隨宦關(guān)中，搜討金石。著《來齋金石考》《昭陵石跡考略》《李忠定年譜》《井野識途》《荔水莊詩草》。年八十八卒。弟佶。佶字吉人，康熙五十一年特賜進士，授內(nèi)閣中書。佶工于楷法，亦善篆隸。文師汪琬，詩師陳廷敬、王士禛。琬之《堯峰文鈔》、廷敬之《午亭文編》、士禛之《精華錄》皆其手書付雕。廷敬、士禛之集皆刻于名位烜耀之時，而琬集則繕寫于身后，故世以是稱之。佶家多藏書，徐乾學(xué)鋟《通志堂經(jīng)解》、朱彝尊選《明詩綜》，皆就傳鈔。著有《樸學(xué)齋集》。(1)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104冊，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第730頁。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四也有林氏兄弟的傳記(2)趙爾巽：《清史稿》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3420頁。，乃是《清史列傳》的縮寫版，僅剩90余字。這兩篇傳記過于簡略，傳主生平的重要信息和行實難免遺漏，而且存在一些舛誤和含混。王聖楠對林侗生平進行過研究，拙文《林佶年表》曾考證出林氏兄弟的生卒年(3)王聖楠：《清人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整理與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xué)，2017年。該文在林侗生卒年問題上采用了筆者的觀點，并補充了佐證文獻，編撰了《林侗簡譜》。筆者關(guān)于林氏兄弟生卒年的考證結(jié)論見下文。參見吳可文：《林佶年表》，《閩臺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本文將圍繞《清史列傳》的誤漏之處，在此前研究的基礎(chǔ)上展開進一步辨證與考論。此外，通過對林佶晚年及身后事的鉤沉發(fā)微，借以窺見康熙、雍正改朝之際及雍正朝的政治高壓對無辜士人群體命運和心態(tài)的深刻影響。

一、林侗傳記辨證

林侗的傳記需要辨證的大致有別號、身世、籍貫、生卒、仕履、隨宦之行實、著述之題名等。

(一)別號

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自序》落款為“己未秋九月于野林侗序”。(4)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三卷》卷首，見《叢書集成三編》第30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7年，第551頁。朱書《來齋金石刻考略序》：“《來齋金石刻考略》若干卷，吾友閩中林于野侗所集錄也?！?5)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三卷》卷首，《欽定四庫全書》本。林佶《壽穎云侄》：“先寄詩稿呈來齋大兄，情見乎辭，蓋欲歸而未能也。”(6)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93頁。沈廷芳《來齋叟林侗像贊》：“林叟諱侗，字同人，號來齋，侯官人也。幼遭喪亂。國初補諸生，以博雅聞。耿藩既叛，檄召之，則遁于野，因自稱‘于野’?！?7)錢儀吉：《碑傳集》卷一百二十六，見《清代傳記叢刊》第113冊，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第163頁。則來齋、于野皆林侗別號。

(二)身世

林氏兄弟的父親林遜官至知州，且官聲甚佳。據(jù)陳廷敬為林遜所撰《奉直大夫達州知州立軒林公墓志銘》，林氏兄弟的身世及林遜生平的大致情況如下：林氏家族本來定居莆田，自元朝進士林重器始遷居福州，凡十二傳至林遜。遜(1619—1701)字敏子，別字立軒，順治甲午(1654)副舉人，歷任三原縣令、開州知州、達州知州。居官清節(jié)自勵，不名一錢，以不能媚事上官而歸隱。遜“平生未嘗一日廢學(xué)，復(fù)不妄學(xué)，明體達用，根據(jù)經(jīng)史，有大醇而無小疵也。教子弟務(wù)循謹，守禮法，不汲汲榮名，朗陵、萬石之風也”(8)陳廷敬：《午亭文編五十卷》卷四十六，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77頁。。林遜的言傳身教是林氏兄弟能夠成才的重要原因。

(三)籍貫

林氏兄弟的籍貫不是閩縣，而是侯官。陳廷敬所撰林遜墓志銘：“余獲交海內(nèi)賢士大夫垂五十年，最篤契者惟長洲汪編修鈍翁、新城王尚書阮亭二公而已。二公有入室弟子，曰侯官林佶者?！笨滴跛氖迥?1707)九月林佶以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賦》一冊并手書康熙帝《御制詩集》二函馳獻行在，得到康熙帝召見：“上隨遣內(nèi)侍出，問臣佶：‘你是福建那處人？’臣佶對云：‘是福州府侯官縣人。’”(9)林佶：《獻賦始末》，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604頁。《(乾隆)福州府志》林侗本傳：“林侗字同人，侯官人?！?10)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見《中國方志叢書》第七十二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154頁。清代福州府城地跨閩縣、侯官兩縣，此兩縣士民籍貫張冠李戴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但從這篇傳記的史料來源分析，這個錯誤不太應(yīng)該出現(xiàn)。林佶的傳文，除了介紹其藏書那部分外，其他幾乎完全抄錄自《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樸學(xué)齋詩集十卷》和《漢甘泉宮瓦記一卷》的提要。后者與林侗《來齋金石考三卷》的提要均明確記載林氏兄弟是侯官人。

(四)生卒

關(guān)于林侗的生卒年，存在著非?！捌嫣亍钡默F(xiàn)象：絕大多數(shù)林侗的傳記不載其生卒年，而只載其享年八十八歲；但是，所有年譜、年表、疑年錄、人名辭典等譜表辭書類文獻都確定其生于明天啟七年丁卯(1627)，卒于清康熙五十三年甲午(1714)。拙文《清初金石學(xué)家林侗生卒年正誤》(11)吳可文：《清初金石學(xué)家林侗生卒年正誤》，《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13年第11期。指出林侗生于天啟朝、卒于康熙朝的觀點皆是吳榮光《歷代名人年譜》的衍生品。由于該書不注出處，后來者未加深究，便陳陳相因，導(dǎo)致以訛傳訛近二百年。拙文考證出林侗生于明崇禎十年(1637)，卒于清雍正二年(1724)。這個結(jié)論已經(jīng)被一些研究者采用。

(五)仕履

傳記不及林侗之仕履，其實林侗雖然宦情淡薄，但曾任尤溪教諭。沈廷芳《來齋叟林侗像贊》：“貞惠貝子入閩，欲以遺逸征，固辭。乃授尤溪司鐸，多士胥矜式焉。尋以失明歸。”(12)錢儀吉：《碑傳集》卷一百二十六，第163頁?！?乾隆)福州府志》林侗本傳：“康熙丙辰，沿牒署尤溪教諭。以二親垂老，絕意功名，居城西荔水莊，老屋荒池，以著述自娛?！?13)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見《中國方志叢書》第七十二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7年，第1154頁?！睹駠＝ㄍㄖ尽妨侄北緜鳎骸翱滴醣?，乃授尤溪教諭，尋以失明歸?！?14)李厚基、沈瑜慶、陳衍：《民國福建通志·文苑傳·清一》，見《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福建》第15冊，南京：鳳凰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68頁?？磥砹侄比温殨r間不長，“來齋”之號應(yīng)該是典出陶淵明棄官歸田，作《歸去來兮辭》。到了康熙三十五年(1696)，故人陳汝器擔任安徽巡撫，林侗應(yīng)邀入幕。(15)陳汝器：《唐昭陵石跡考略序》，見《叢書集成新編》第5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年，第661頁。林侗拒受耿精忠的偽職，事關(guān)大節(jié)，傳記中本應(yīng)記載。

(六)隨宦之行實

傳記中載林侗“嘗隨宦關(guān)中，搜討金石”，其平生成就最著者，便是金石。其實林侗“隨宦”過程中，不僅在關(guān)中搜討金石，足跡還遠及魯中。林侗畢生對金石的研究及相關(guān)著作，均源于青年時期那幾年的隨宦生活。存世文獻中，記載隨宦行實最清晰者，首推林侗《來齋金石考略自序》：“侗庚子歲侍家大人令三原，居秦五載，摹拓唐宋名跡二百余種，惟以不得一漢石為恨。后獲甘泉宮瓦于淳化山中，篆文曰‘長生未央’。嗣秦友復(fù)以郃陽令曹君碑見遺。斯時篋中方有二漢跡。乙巳秋，家大人擢守開州，為衛(wèi)東境，去魯不遠。丁未初夏，同行子叔至闕里，仰瞻圣居，逡巡游廟廷。因摹得古碑幾三十種，為漢者五：五鳳石刻、乙瑛、史晨、韓敕、孔宙是也；為魏者一：黃初封孔祀者是也。此日謁孔林，又得治書御史、博陵太守二漢碑于叢棘中。歸過濟州，游學(xué)宮，則北海相、郎中、司隸、執(zhí)金吾、尉氏五碑在焉，復(fù)摹之而歸。是行也，凡得漢碑十二、魏碑一，舉平昔所愿望而不得，一旦盡入行篋中?！?16)沈粹芬：《清文匯》甲集卷四十四，北京：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1110頁。據(jù)此，林侗隨宦搜討金石，自庚子至丁未，頭尾八年，歷經(jīng)關(guān)中、曲阜、濟州等地，得漢碑十四種、魏碑一種，唐宋名跡二百余種，為此后撰寫金石著作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七)著述之題名

1. 傳記所載“《來齋金石考》”題名不準確。此書最早刻于康熙朝，題名《來齋金石刻考略》，厘為三卷。此后或刻或抄，《中國古籍總目》共收錄了九個版本，全是三卷本。既然此書只有一個版本系統(tǒng)，書名就應(yīng)該依照原刻本?！秴矔扇帯肥珍浀拇簳熖脜矔倦m然封面題名為《來齋金石考略》，但目錄和版心的題名依然是《來齋金石刻考略》。因此，規(guī)范的題名應(yīng)以《中國古籍總目》為準，即《來齋金石刻考略三卷》。2. 傳記所載“《昭陵石跡考略》”題名不準確。首先，此書也只有一個五卷本的版本系統(tǒng)，書名不應(yīng)出現(xiàn)異稱。其次，歷次刊刻都將林侗《謁唐昭陵記》附在書末，故不應(yīng)將其省略。最后，北周明帝、唐太宗、南漢中宗、明穆宗、清太宗的陵墓都稱作“昭陵”，將“唐”字省略，題名所指便存在歧義。因此，規(guī)范的題名也應(yīng)以《中國古籍總目》為準，即《唐昭陵石跡考略五卷附謁唐昭陵記一卷》。3. 傳記所載“《李忠定年譜》”題名不準確。林佶《宋李忠定公年譜序》中記載該年譜為二卷(17)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607頁。，此書規(guī)范題名應(yīng)為《宋李忠定公年譜二卷》。至于《井野識途》和《荔水莊詩草》未見存世書目著錄，疑已散佚。

二、林佶傳記辨證

林佶的傳記需要辨證的大致有別號、生卒、師承、仕履、寫本、書友、著述等。

(一)別號

《國朝詩人征略》卷十一：“林佶，字吉人，號鹿原?！?18)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21冊，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第715頁?！睹駠＝ㄍㄖ尽妨仲ケ緜鳎骸傲仲?，字吉人，號鹿原。侗弟也?！?19)李厚基、沈瑜慶、陳衍：《民國福建通志·文苑傳·清一》，見《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福建》第15冊，第68頁。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林佶，字吉人，號鹿原。侯官人。”(20)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76頁。林佶出生時，其父林遜擔任陜西三原縣令，林佶就生于官舍。三原縣得名于境內(nèi)的孟候原、豐原、白鹿原。林佶以鹿原為別號，不忘自己出生之地。李放《皇清書史》卷二十二：“林佶字吉人，號鹿原，別號紫微內(nèi)史。”(21)周駿富：《清代傳記叢刊》第84冊，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第147頁。“紫微內(nèi)史”應(yīng)作“紫薇內(nèi)史”，大致是林佶擔任中書舍人后的別號。林佶自己所作《硯銘》就落款為“紫薇內(nèi)史臣佶恭紀”。(22)林佶：《樸學(xué)齋小記不分卷》，福建省圖書館藏抄本。《乾隆福州府志》卷二十一“瓣香堂”，林佶自記云：“他日堂成，攜公文與遵巖子之作，從容諷誦于泉石間，自署其名曰道山亭長?！?23)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見《中國方志叢書》第七十二號，第483頁。則“道山亭長”也是林佶別號。

(二)生卒

拙文《明末清初閩中文人生卒年叢考》(24)吳可文：《明末清初閩中文人生卒年叢考》，《三明學(xué)院學(xué)報》2017年第5期。，考證出林佶卒年為雍正元年癸卯(1723)。拙文也已考出其生年，但有幾條重要佐證文獻遺漏，借此機會重新予以梳理。佶生于順治十七年庚子(1660)，從其詩文中可推斷其生于本年的文獻有以下七處：第一，《以先狀寄溫岸先并述鄙懷》：“庚子吾以降，官舍懸弧矢?！?25)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488頁。第二，《獻賦始末》載，康熙四十五年九月二十日佶以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賦》一冊并手書康熙帝《御制詩集》二函馳獻行在，九月二十四日得到康熙帝召見：“上隨遣內(nèi)侍出，問臣佶：‘你是福建那處人？’臣佶對云：‘是福州府侯官縣人?！謫枺骸嗌倌昙o了？’臣佶對云：‘四十七歲了?！?26)林佶：《獻賦始末》，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604頁。康熙四十五年(1706)四十七歲，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三，《樸學(xué)齋詩集》卷一有長題詩，標點后的詩題為《乙酉生日客莘城，翻坡公集，得所為〈東坡〉詩八首，按其年譜，正公四十六時作也。予何人，敢與公同年而語，特向服膺公詩，因是以寫其侘傺無聊之概，故為之次韻云》(27)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486頁。。乙酉年(1705)四十六歲，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四，《樸學(xué)齋詩集》卷三有《丙戌生日和昌黎公韻》，該詩小序有“丙戌客京師，欲得韓文公四十七年所為詩”(28)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11頁。云云，則丙戌年(1706)四十七歲，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五，《藤澗泉石記》落款作于庚寅年(1710)：“吾年今已五十有一?！?29)林佶：《樸學(xué)齋小記不分卷》，福建省圖書館藏抄本。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六，《劉仲修集跋》：“興公先生得此書時為萬歷庚子，后六十年而予始生?！?30)林佶：《樸學(xué)齋小記不分卷》，福建省圖書館藏抄本。萬歷庚子為1600年，順推林佶生于本年。第七，《漢甘泉宮瓦記》：“辛丑，予兄同人與祝丈光遠自三原往游其地，見道旁耕夫鋤田，積瓦礫如丘阜，皆隱隱有文，多刊缺不可識。因憩樹下，見有小物墳起者，剔之，獲此瓦。……予庚子生于三原。家兄獲此瓦時，予始二歲?！?31)《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40頁。亦為明證。

林佶生年還有他人記載為證。陳汝器《唐昭陵石跡考略序》：“歲甲寅三月，逆藩變起福州，遠近風靡。先大人忠毅分守漳南，內(nèi)外援孤，事無可為，慷慨致命，闔門廿一口殉焉。予時十八，及三幼弟，父命無死。越兩月，播遷會城，僦屋與同兄居比鄰，同兄年倍于予，得以兄事之。其弟吉人，少予三歲。”(32)陳汝器：《唐昭陵石跡考略序》，見《叢書集成新編》第5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年，第661頁。據(jù)此，甲寅年(1674)林佶十五歲，逆推其生于本年。

(三)師承

傳記中提及林佶“文師汪琬，詩師陳廷敬、王士禛”，其實這三位都是林佶成年以后之業(yè)師，林佶29歲以前主要師從黃晉良。林佶為黃晉良的《和敬堂全集》作跋，開篇為“《和敬堂集》者，吾師處安先生所著之詩若文也”，落款為“庚寅九月之望門人林佶謹跋”。(33)《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44頁。黃晉良(1615—1689)字朗伯，號處安，一作處庵，福建閩縣人。明諸生，南明唐王授中書舍人，擢工部主事。擅詩文，工書畫。有《唐詩剩義》《和敬堂全集》。林佶的跋文中提到“獲事先生二十年，而先生已仙去”(34)《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4冊，第444頁。，則其大約11歲開始師從黃晉良。

黃晉良去世的前一年，29歲的林佶“自感生偏遠，深慚學(xué)尚蕪。驅(qū)車因適越，負笈遂從吳”(35)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18頁。，開始師從汪琬。林佶《堯峰文鈔跋》簡要回顧了從汪琬問學(xué)的經(jīng)過：“佶戊辰春自閩游吳，及先生之門，授前后類稿歸。明年秋，先生有書來招，佶復(fù)至吳，相從丘南四閱月，彌得聞著述大指?！?36)汪琬：《堯峰文鈔五十卷》卷末，見四部叢刊初編縮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316頁。汪琬《送林吉人歸閩》：“老夫耄矣拋殘祿，惟抱遺經(jīng)守空谷。區(qū)區(qū)樸學(xué)待君傳，還鄉(xiāng)勿厭專耕讀。”(37)汪琬：《堯峰文鈔別錄》卷一，見李圣華《汪琬全集箋?！返谒膬?，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037頁。林佶因此將書齋命名為“樸學(xué)齋”。佶總結(jié)在汪琬門下問學(xué)的收獲與感悟：“始知詞賦真無益，方信淵源近可求”,“湛深樸學(xué)真風味，未許粗豪得問津”。(38)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26頁。足見這對師生均認為所傳習(xí)的首先是樸學(xué)，其次才是文詞。汪琬是林佶一生中最重要的“貴人”，師從汪琬使得林佶由知名鄉(xiāng)里到知名全國成為可能。陳廷敬、王士禛這樣的名公巨卿能順利接納林佶，除了林佶自身的才華和素養(yǎng)，汪琬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媒介。

林佶而立之年接連遭遇喪師之痛：30歲時黃晉良去世，31歲時汪琬去世。到了39歲那年，林佶以貢生入北京國子監(jiān)，始得師從陳廷敬、王士禛。陳廷敬與王士禛詩歌風格迥異，陳廷敬自稱：“年二十釋褐登朝，優(yōu)游詞館，與二三同學(xué)獨多為詩。新城王阮亭方有高名，吾詩不與之合。王奇吾詩，益因以自負，然卒亦不求與之合。非茍求異，其才質(zhì)使然也。”(39)陳廷敬：《〈午亭文編〉自敘》，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53冊，第1頁。據(jù)林佶《〈漁洋精華錄〉后序》，林佶26歲初學(xué)詩，便服膺王士禛的詩學(xué)觀點，但直到拜入王門下后才得以見到其詩集。(40)王士禛：《漁洋精華錄集釋》，李毓芙、牟通、李茂肅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81頁。林佶的詩歌創(chuàng)作雖然受到陳、王的影響，但由于“才質(zhì)使然”，并不乏自己的風格與特色。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認為林佶詩“豐腴考麗”，就有別于陳廷敬的“格調(diào)樸厚”和王士禛的“風流秀絕”(41)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591、398、347頁。。

(四)仕履

傳記只提及林佶任中書舍人，佶還擔任過武英殿供奉和順天府鄉(xiāng)試考官?？滴跛氖迥昃旁铝仲ヒ运鳌度赵潞翔滴逍锹?lián)珠賦》一冊并手書康熙《御制詩集》二函馳獻行在，康熙帝安排諸翰林試林佶才學(xué)，諸翰林認為林佶詩文書法兼擅。十月，康熙任命林佶為武英殿供奉。林佶作為區(qū)區(qū)一介舉人，能有“馳獻行在”的機會，很可能是皇帝身邊的重臣斡旋舉薦的結(jié)果，這應(yīng)該與時任文淵閣大學(xué)士的陳廷敬不無關(guān)系。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佶)以舉人獻《日月合璧五星聯(lián)珠賦》及手寫《御制詩集》。召試，入值武英殿，寫《御制文集》。后修書三館。五十一年特賜進士，補官內(nèi)閣中書?！?42)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八，第976頁。林佶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特賜進士，次年任內(nèi)閣中書舍人，其詩《癸巳九月初授中書紀事》“慚愧七年留內(nèi)直，備員今始廁微躬”(43)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605頁?？勺C?？滴跷迨拍?1720)佶任順天府鄉(xiāng)試考官。林佶有《庚子京闈棘院作》：“簪囊八載直西清，敢望乘軺作遠行。隨牒與名塵御覽，分闈留點試神京。親藩躬蒞監(jiān)臨重，侍從群沾錫燕榮。承乏也隨麟鳳侶，濯磨共訂矢心盟。鎖院風高秋氣清，聚奎堂上眾星明。未忘昔日揮毫地，又聽諸生食葉聲。龍鼎扛文真有喜，鳳毛鍛羽亦關(guān)情。低徊舊事不成夢，窗外參差月色盈?！?44)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50頁。還有一句自注：“三兒皆以予故，不得入闈。”(45)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59頁。則林佶應(yīng)是順天府鄉(xiāng)試考官。

(五)寫本

林佶是康熙朝知名書法家，《(乾隆)福州府志》評價：“工篆、隸、行、楷，上自王公，下至流球、高麗，無不購求藏弆焉?！?46)徐景熹：乾隆十九年刊本《福州府志》卷六十，見《中國方志叢書》第七十二號，第1154頁。傳記中列舉了林佶的三種寫本，其實林佶為汪、陳、王三位業(yè)師編錄的寫本共有四種，并留下了一個專有名詞“林氏四寫”。第一種是汪琬《堯峰文鈔四十卷》，康熙三十一年(1692)寫畢。林佶《堯峰文鈔跋》：“先生因嘆曰：‘當吾世誰定吾文者乎？吾將仿歐陽公居士集例，刪訂吾文，且授子編錄矣?！ュ已舶葜Z，既告歸。冬十月，先生乃郵入閩。未幾，先生病遂歿。距書來時未四十日也。嗚呼！痛哉！聞先生屬纊之前，惓惓以茲集未成為憾。佶追悼遺言，晨夕謄寫。起己巳季冬，訖壬申孟秋，中間溯建水、逾仙霞、渡錢塘、留木川，以及奠主丘南、哭墓堯峰，皆挾筆墨自從，未輟校錄，幸告成書，而先生已不及見矣！”(47)汪琬：《堯峰文鈔五十卷》卷末，見四部叢刊初編縮本，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第316頁。可見此事乃汪琬的迫切愿望。林佶傾力完成業(yè)師之遺愿，受到世人褒揚。

第二種是王士禛《漁洋精華錄十卷》，康熙三十九年(1700)寫畢；第三種是王士禛《古夫于亭稿二卷》，康熙四十六年(1707)寫畢。據(jù)林佶《〈漁洋精華錄〉后序》記載，王士禛曾對其從弟王士驪說：“林子樸誠士，其事堯峰，特有始終，未知異日與我何如？”(48)王士禛：《漁洋精華錄集釋》，李毓芙、牟通、李茂肅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81頁。起初，林佶發(fā)現(xiàn)元代黃溍、柳貫、吳萊的詩文集，都是三人共同的弟子宋濂編定并作序。林佶便想模仿宋濂的做法，為業(yè)師編錄詩文集。汪琬將詩文集郵寄給林佶后，很快便去世，林佶未能在汪琬生前完成編錄工作。林佶自然不想再留下這樣的遺憾，其余三種均在業(yè)師在世時完成編錄和刊刻。

(六)書友

傳文中提及的兩位書友和三位業(yè)師一樣，都是名滿天下的人物。筆者所見史料中不僅發(fā)現(xiàn)林佶朱彝尊互相借抄藏書，還發(fā)現(xiàn)朱氏向林侗借抄。徐乾學(xué)與林佶之間的媒介應(yīng)該是陳夢雷，徐營救過陳，而林陳二人關(guān)系非常密切(詳見下文)。其實林佶與徐乾學(xué)素未謀面，徐向林借書是通過其子徐樹谷和外甥申函吉?？滴跞荒?1692)，“吳門申函吉游閩，傳其舅氏東海公之命，求書之有關(guān)于經(jīng)解者”。(52)林佶：《樸學(xué)齋小記不分卷》，福建省圖書館藏抄本。徐乾學(xué)去世后，林佶作了挽詩《挽司寇徐東海公》，詩中有句云“殘編屢博公來借”。詩前小序曰：“甲戌季春，昆山徐藝初侍御赍東海公書，命予訪遺書。予搜家藏，得數(shù)十種，附《傳是樓書目》內(nèi)。侍御謂此行不虛，可報命于公矣。閱月，公兇問至，侍御遽歸。嗚呼，予荷公知己，既不得謁公于生前，又不得哭公于身后?！?53)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27頁。康熙三十四年(1695)，林佶托陸棻向朱彝尊借閱朱氏本人的《騰笑集》。(54)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26頁。朱彝尊載：“徐興公家有老儒手錄明初詩，今歸林孝廉佶。予借觀錄之?！?55)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六，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年，第171頁?？滴跞吣?1698)，朱彝尊向林侗借抄張時《自怡集》，朱氏是這樣記載的：“張時，字敏中，錢塘人。洪武中訓(xùn)導(dǎo)。有《自怡集》?！滴跷煲?，客福州，從林秀才侗借觀抄本，錄其二首歸。詢之武林耆舊，未有知其姓氏者矣?！?56)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五，第120頁。

(七)著述

傳文中提及林佶有《樸學(xué)齋集》，但其詩文集從無此題名。林佶結(jié)集最早的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的《樸學(xué)齋詩稿八卷》，這也是其生前唯一的別集刻本。在其身后，長子林正青于乾隆九年(1744)刊刻《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道光五年(1825)林氏后人刻《樸學(xué)齋文稿二卷詩稿十卷》，另有年代不明的抄本《樸學(xué)齋小記不分卷》。除詩文集外，林佶著作還有康熙三十九年(1700)刻昭代叢書乙集本《漢甘泉宮瓦記一卷》和遼海叢書本《全遼備考二卷》(此書著作權(quán)待考，見叢書集成續(xù)編本金毓黻敘)。

三、康雍之際的林佶

林佶的一生大致與康熙帝在位的時間重合，可分為三個階段：39歲以前以家居求學(xué)為主，已頗有聲名；39歲后融入京城主流文壇，成為足以入選《清史列傳》和《清史稿》的文人；63歲康雍改朝后命運急轉(zhuǎn)直下，并很快去世，享年64歲。經(jīng)過前文的辨證，林佶生平前兩個階段的重要信息已經(jīng)在《清史列傳》的基礎(chǔ)上大體梳理清楚。第三個階段不僅《清史列傳》沒有涉及，而且在清代所有的林佶傳記或小傳中均諱莫如深，這是導(dǎo)致其卒年問題長期懸而未決的一大原因。即使在近人的著作中，也只有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袁行云《清人詩集敘錄》、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等極少數(shù)林佶小傳涉及此階段，且后二者皆參考鄧著，但依然語焉不詳。

《清詩紀事初編》對第三個階段記載如下：“(佶)與修《圖書集成》。雍正元年，以陳夢雷得罪，牽連下獄，放歸。”“得罪下獄”的字眼對于林佶這樣敦厚樸誠、從無劣跡的士人來說，實在是過于觸目驚心了。欲厘清其中緣由，就不得不論及陳夢雷了。陳夢雷(1651—約1741)(57)陳夢雷生卒年參考石海英：《陳夢雷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xué)，2007年。字則震，號省齋，晚號松鶴老人，侯官人。少有才名，康熙九年(1670)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耿精忠亂起，陳夢雷和同年李光地(福建安溪人)恰好均回籍在福州。兩人合謀，陳夢雷留耿處為內(nèi)應(yīng)，李光地則北上向清廷進蠟丸密疏，遞送情報。不料事情的發(fā)展偏離了原先的約定，內(nèi)中的是非曲直至今仍然聚訟紛紜。結(jié)果是李光地青云直上，陳夢雷以叛逆論斬，幸得徐乾學(xué)等密為開脫，減死謫戍沈陽?？滴醵荒?1682)赴戍所，康熙三十七年(1698)康熙東巡沈陽，陳夢雷獻賦稱旨，得以召還京師，被派到皇三子胤祉處侍讀，主編《古今圖書集成》，并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大體成書。當時陳夢雷頗受眷寵，康熙曾親至其齋中，書“松高枝葉茂，鶴老羽毛新”一聯(lián)。陳夢雷即自號松鶴老人，命名書齋為松鶴山房，別集為《松鶴山房詩文集》。雍正即位后，陳夢雷獲罪，被謫戍黑龍江，最終卒于戍所。陳夢雷與林佶不僅是同鄉(xiāng)，還是累世姻親?？滴跷迨?1713)，陳夢雷作《鳳池林氏族譜序》：“林氏與吾家世有姻誼，吾姻翁鹿原先生天性孝友敦厚，其篤于水源木本之思，固與余同志也?！?58)陳夢雷：《松鶴山房文集二十卷》卷十，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9冊，第359頁。陳夢雷召還京師與林佶入國子監(jiān)又恰好都在康熙三十七年(1698)。既有如此眾多的交集，陳夢雷受命編撰《古今圖書集成》后邀請林佶參與，自然是順理成章。兩人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給康雍之際林佶“得罪下獄”埋下了伏筆。

眾所周知，康熙晚年子嗣眾多，諸皇子為爭奪皇位繼承權(quán)，各結(jié)黨羽，無所不用其極。塵埃落定之后，繼位的雍正對當初的競爭者及其心腹展開無情的清洗。陳夢雷作為皇三子胤祉的老師，是最早被清算的人之一?？滴趿荒?1722)十二月二十日，康熙的梓宮還安放在壽皇殿，雍正每日到殿行禮。當日在國之大喪的氛圍中，雍正便迫不及待地諭內(nèi)閣九卿等：“陳夢雷原系叛附耿精忠之人，皇考寬仁免戮，發(fā)往關(guān)東。后東巡時，以其平日稍知學(xué)問，帶回京師，交誠親王處行走。累年以來，招搖無忌，不法甚多，京師斷不可留！著將陳夢雷父子發(fā)遣邊外，或有陳夢雷之門生，平日在外生事者，亦即指名陳奏?！悏衾滋幩妗豆沤駡D書集成》一書，皆皇考指示訓(xùn)誨，欽定條例，費數(shù)十年圣心，故能貫穿今古，匯合經(jīng)史，天文地理，皆有圖記。下至山川草木，百工制造，海西秘法，靡不備具，洵為典籍之大觀。此書工猶未竣，著九卿公舉一二學(xué)問淵通之人，令其編輯竣事。原稿內(nèi)有訛錯未當者，即加潤色增刪，仰副皇考稽古博覽至意。”(59)《清世宗實錄》，見《清實錄》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55頁。雍正不僅否定了陳夢雷的個人品節(jié)，還否定了《古今圖書集成》的著作權(quán)，并鼓勵群臣揭發(fā)夢雷身邊的關(guān)系人。既然雍正帝的態(tài)度如此嚴厲，并不惜擴大打擊面，林佶得罪下獄就不令人意外了。

目前所見的史料中，直接反映林佶被逮的少之又少。蕭奭《永憲錄》：“上(雍正)以夢雷系從逆之人，不便留誠親王處，與家口仍遣發(fā)黑龍江船廠。詔逮時徇庇疏縱之刑部尚書陶賴、張廷樞、福建司郎中汪天與、員外郎樊貞、主事金錐保、不收禁之中書舍人林佶、門生舉人金門詔、監(jiān)生汪漢倬等。降調(diào)革杖禁錮有差?！籼炫c字蒼孚，江南儀征人。漢倬其子，字大章。門詔字秩東，江南江都人，與漢倬皆入纂修館。佶字吉人，福建侯官人，康熙壬辰王世琛榜進士。當儲位未定，諸人妄臆誠親王依次當立，欲趨其門，故交結(jié)夢雷?！?60)蕭奭：《永憲錄》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83頁。這段記載與其他史料基本沒有抵牾，只是汪氏父子的籍貫不準確，汪氏只是移居儀征而已。汪天與《沐青樓集》每一卷的卷端都自署“歙縣汪天與蒼孚”。汪氏父子和金門詔是否將結(jié)交陳夢雷作為政治投資，姑且不論。林佶與陳夢雷是累世姻親，自然不是諸皇子爭奪儲君之位時才結(jié)識的，這一點可以作為蕭奭所記的補充?！肚鍖嶄洝贰坝赫甓隆钡挠涊d雖未及林佶，卻可以與《永憲錄》相印證：“如陳夢雷罪大惡極，朕詢問九卿大臣，僉云‘陳夢雷斷不可留，應(yīng)行正法?！蕺q將伊免死發(fā)遣。陶賴、張廷樞竟將奉旨發(fā)遣之犯陳夢雷二子擅自釋放，朕猶欲保全大臣，免治其罪，止以降級結(jié)案?！?61)《清世宗實錄》，見《清實錄》第7冊，第99頁?！肚鍖嶄洝分羞€記載了雍正的另一段話：“雍正元年仍令將伊(陳夢雷)發(fā)遣，不使留住內(nèi)地煽惑人心。似此重罪之犯，而刑部尚書陶賴、張廷樞于朕初登極之際，徇情枉法，故意寬縱。”(62)《清世宗實錄》，見《清實錄》第7冊，第1081頁。林佶等應(yīng)該在朝廷掌握的陳夢雷關(guān)系人“黑名單”之中，即使刑部官員心存惻隱，也注定無法回護?！队缿椾洝返纳鲜鲇涊d系年為雍正元年正月，這應(yīng)該就是林佶被逮下獄的時間。

汪天與和林佶都是王士禛門人，都擅長楷書，汪又是佶的“同案犯”，其《沐青樓集》清晰地反映了汪氏父子和《古今圖書集成》纂修館及陳夢雷之間的關(guān)系，也描述了自己得罪、下獄、放歸抵家的過程，完全可以視為間接反映林佶改朝之際經(jīng)歷的史料?！躲迩鄻羌肪硭摹陡由显緝鹤胄摒^未歸用坡公過赴儋守召韻》：“離家喜汝來相聚，適館因公住未歸。”(63)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四葉五。說明康熙五十九年(1720)正月之時，汪漢倬已經(jīng)入館。康熙六十年(1721)，汪天與作《秋日訪陳省齋》，其中“萬卷圖書垂事業(yè)，一生心跡鑒神明”(64)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五葉五。兩句幾乎可以作為陳夢雷的蓋棺定論，足見相知之深?？滴趿荒?1722)十月，汪天與參與康熙帝祭祀太廟的儀式，并作《太廟陪祀》(65)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葉五。記其事，其時距康熙帝駕崩僅有一月。緊接著便是《系獄二首》：“經(jīng)權(quán)分際未分明，獲咎蒼蒼信匪輕。桎梏乍嬰應(yīng)宿業(yè)，楞迦從此悟無生。夢回自訝眠何地？飯到還驚食有名。臣罪當誅復(fù)何語，天王明圣定原情。”“圣世寖看囹圄空，獨慚泥首對王公。敢言縲紲非吾罪！惟仰神明鑒此衷。永夜悠悠憐腐鼠，青天渺渺羨飛鴻。白頭倘有還山日，再造恩深即化工?！?66)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葉五。汪天與雖然出言謹慎，口口聲聲希望得到皇恩的赦免，但“敢言縲紲非吾罪”卻說得斬釘截鐵。出獄后則有《癸卯春日南歸》：“南望鄉(xiāng)關(guān)已愴神，匆匆那識帝城春。違條自分應(yīng)鐫秩，蒙恥猶慚未救人。世味酸咸都嚼蠟，宦途榮悴幸全身。歸心已逐飛飛燕，一夕髭須白似銀！”(67)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葉五。末句足見此次劫難帶給汪氏的沉重打擊。到家時作《抵里門》：“一詔恩深許首邱，天教樗散得歸休。風波歷盡春徂夏，今日微軀始自由?！?68)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六葉七。從《系獄》到《抵里門》的系列作品可以當作同時期林佶的經(jīng)歷來看。金門詔《明史經(jīng)籍志小序》：“圣祖朝集天下儒生修《古今圖書集成一萬卷》，令各分任一二百卷。門詔以經(jīng)籍素所熟諳，遂獨任經(jīng)籍典五百卷?！?69)金門詔：《金東山文集不分卷》卷首，南京圖書館藏本。汪天與和金門詔留下的史料都證明《永憲錄》的記載是可靠的。

林佶的作品中述及這次飛來橫禍的主要是《癸卯罷官出都宿磐石庵(二首)》：“鋃鐺才釋放歸田，愿挈雞豚共上天。那意更遭嚴譴逐，頓令盡室播顛連。兒孫分析休官頃，行李倉皇去國先。暫借云棲留信宿，驚魂尚悸敢安眠！”“綠深溪岸穩(wěn)相宜，指點迷途愜素期。三宿豈能無系戀，一官長此賦歸辭。鶯花故國縈新夢，圭組微程釋舊縻。珍重故人分袂語，北山猿鶴怨歸遲。”(70)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61頁。途經(jīng)金華縣時，汪知縣是汪琬的族人，林佶倍感親切，寫下《金華道中贈汪明府》：“中道回舟知不遠，三春游舫正相宜。況聞賢宰弦歌盛，治行真應(yīng)繼我?guī)?。?71)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61頁。可見當時正是三月，前引罷官出都時所作有“鶯花故國”之語，則林佶被釋放出獄應(yīng)該就在二、三月間。林正青乾隆九年(1744)刊刻《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序言中回憶林佶“癸卯歸里，倉皇就道，書籍寄散，而遺稿盡失”(72)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卷首，乾隆九年(1744)揚州刊本，上海圖書館藏。《清代詩文集匯編》收錄此本時沒有收錄林正青的序言，卻收錄了林佶為康熙四十四年刊本《樸學(xué)齋詩稿八卷》作的自序。。具體細節(jié)雖然難以還原，但和汪天與一樣，林佶確實經(jīng)歷了得罪、罷官、下獄、釋放、歸鄉(xiāng)等狼狽倉皇的過程。從得罪下獄到放歸，整個過程歷時不長，一方面說明林佶實無罪過，另一方面對林佶身心造成了重大的負面影響。上引罷官出都兩首詩作的末句形象地展示了事發(fā)后林佶的兩種心態(tài)：驚魂未定、自怨自艾。對于林佶而言，當不當官或者當多大官并不是最在意的，真正令其難以釋懷的是清白的一生中留下了得罪下獄的“污點”。因此，盡管事后林佶不斷地用“幸因脫去簪纓累，得與從容水石期”，“幸逢文網(wǎng)闊，遽得遂初還”，“從今愿鼓腹，歌詠太平間”(73)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61、524、524頁。這樣的句子進行自我安慰，還是在歸鄉(xiāng)的當年便溘然長逝了。陳融《颙園詩話》：“(佶)集中有《癸卯罷官出都宿磐石庵》二律云云，世鮮知其事者?！?74)轉(zhuǎn)引自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康熙朝卷，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865頁?，F(xiàn)在此事的脈絡(luò)已經(jīng)比較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了。

林佶去世后，友人方世舉作詩懷念，既概括了改朝之際佶之經(jīng)歷，也代表了當時士人對此的看法。請看方世舉《感舊二十四首》其二《中書林君佶》：“魯門鐘鼓喪爰居，海嶠于思誤曳裾。特奏科名同進士，十年老禿不中書。爨炊未必曾因熱，城火無端易及魚。末路榕陰歸恨晚，鷓鴣哀怨荔枝疏。”(75)方世舉：《春及堂集四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7冊，第5頁。首句出自杜甫《八哀詩·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鄭公虔》：“爰居至魯門，不識鐘鼓饗。”(76)蕭滌非、張忠綱：《杜甫全集校注》卷十四，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035頁。以被迫受安祿山偽職的鄭虔代指陳夢雷。次句的“誤曳裾”點出林佶因與夢雷關(guān)系密切而受牽連。頸聯(lián)點出佶罹禍完全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說明方世舉認為佶是無辜的，佶本身也是受害者。尾聯(lián)的“榕陰”指代榕城福州，荔枝乃閩中特產(chǎn)，敘佶歸鄉(xiāng)不久即去世。

四、雍正朝士人的集體失語

雍正對陳夢雷這位區(qū)區(qū)七品翰林院編修的印象似乎格外深刻，以至于夢雷被發(fā)遣黑龍江數(shù)年后仍然不依不饒。雍正六年(1728)，雍正又一次嚴厲斥責陳夢雷：“生事招搖，交結(jié)邪黨，意欲擾亂國政。其種種不法之處，朕知之甚悉，不可一日姑容?！?77)《清世宗實錄》，見《清實錄》第7冊，第1081頁。檢視現(xiàn)存史料，未發(fā)現(xiàn)康熙三十七年(1698)陳夢雷召還京師后存在雍正口中的“種種不法之處”。所謂的“生事招搖，交結(jié)邪黨，意欲擾亂國政”，只能理解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佶)集中不及《圖書集成》，蓋諱言之?！?78)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八，第976頁。雍正元年(1723)三月，林佶在放歸的途中寫詩給友人：“有分功名歸噩夢，無多福澤繼師門。與君共剪西窗燭，卻話先皇淚暗吞。”(79)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62頁。林佶自然不敢對新皇有絲毫怨懟，只能含淚緬懷為其帶來功名和榮耀的先皇，盡管歷史證明這份功名最終成了一場噩夢。在雍正朝的政治高壓下，年逾古稀的陳夢雷被終生流放，林佶旋即死于雍正元年(1723)，緊接著林侗和汪天與死于雍正二年(1724)。殘酷的現(xiàn)實令身為林氏兄弟親友的士人們長期處于難以言說的憂懼和集體性的失語之中。

非常能說明問題的事實是，就筆者目見所及，至今未發(fā)現(xiàn)林氏兄弟逝世當時的傳記、行狀、墓志銘和悼念性的詩文作品。(80)前文所引方世舉《感舊二十四首》，其中有的對象卒于乾隆五年(1740)，距離林佶去世已經(jīng)過了十七年。這也是造成林氏兄弟的卒年問題長期懸而未決的關(guān)鍵原因。林氏兄弟均有著作入選《欽定四庫全書》，絕非缺乏影響力的普通士人，更不是德行有虧的無行士人?！锻砬绾m詩話》：“吉人與兄同人教諭侗，皆少負才名，有‘二難’之目?！?81)徐世昌：《晚晴簃詩話》卷五十八，傅卜棠編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395頁。周在浚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專程入閩拜托林佶為其父周亮工作傳記，著名詩人宋犖甚至對周在浚說“入閩不可不見林某”(82)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27頁。。宋犖比林佶大26歲，周在浚比林佶大20歲，兩個前輩如此推重當時連舉人都未考中的林佶，足見他在文人群體中的聲望。到了入京城、拜名師、成進士、擔任內(nèi)閣中書、完成“林氏四寫”后，林佶的文壇地位自然更高。因此，在悼念林氏兄弟這件事上，整個士人群體心照不宣地失語，只能理解為一種全身遠禍的共同選擇。

如果要進一步考察雍正朝政治高壓對士人的巨大震懾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士人們的緘口不言，光祿派成員是一組很有說服力的觀照對象。(83)光祿派又稱“光祿坊派”，詳參吳可文：《清中期閩詩流派研究——以光祿派為中心》，《東南學(xué)術(shù)》2014年第2期。林佶以光祿派始祖自居，其《晟孫將歸娶討以勉之》：“光祿坊派號多賢，濟濟科名相后先。要識開山是乃祖，好教接武繼薪傳?！?84)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92頁。乾隆十三年(1748)，黃任為謝道承作《小蘭陔詩集序》，開頭回憶了光祿派詩人早年的活動情況：“予髫齡時過來齋老人荔水莊中，日與林蒼巖(林正青)昆季、陳德泉(陳治滋)、許雪村(許均)往來游宴，而謝君古梅(謝道承)時發(fā)未燥，皆總角好也。如是者有年。厥后諸同志先后掇科第以去。”(85)黃任：《黃任集》，陳名實整理，北京：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222頁。據(jù)此，光祿派的核心成員主要有黃任(1684—1768)、林正青(1680—1756)、陳治滋(1684—1756)、許均(1683—1730)、謝道承(1688—1741)等。黃、林、陳、謝四人皆有別集傳世，許均別集未見存世書目著錄，然亦有作品留存于總集。他們大體比林佶晚出生20—30年，屬于林佶的子侄輩，而且都與林氏兄弟沾親帶故：黃任是林佶的書法弟子，林正青是林佶之長子、林侗之侄子，陳治滋與謝道承是林氏兄弟的外甥兼林佶受業(yè)弟子，許均是林侗之婿。以子婿甥徒之親近關(guān)系，在父翁舅師去世之時，竟然沒有留下任何悼念文字，這實在是異乎尋常的現(xiàn)象。不論是當時不敢動筆，還是動了筆不敢收入別集，至親們的噤若寒蟬折射出政治高壓給士人心靈帶來的巨大壓抑和恐懼。

林佶三子林在峩所著《硯史》，是一部重要的文房文獻。林在峩子林擎天在抄本《硯史》中留下了一則在峩的小傳：“先君子諱在峩，字涪云，號輪川，先大父鹿原公之叔子。大父官中書時，先君子侍養(yǎng)京邸，以明經(jīng)入成均。會開古今圖書集成館，先君子預(yù)纂修，書成，例授官。以有所格，棄去。嗣被薦，趣入都，仍不樂就仕，遽南旋?？蛥情T七年，捐館舍，是為乾隆壬申歲也。”(86)林在峩：《硯史不分卷》，福建省圖書館藏抄本，葉四十二?！?乾隆)福州府志》的林在峩傳記對其生平有所補充：“(林在峩)弱冠與纂修《欽定古今圖書集成》，例敘知縣。乾隆初元，再游京師，大學(xué)士趙國麟目為國士，將特薦之，未上，國麟罷，遂歸寓胥江之板橋?！?87)徐景熹主修、福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福州府志》下冊卷六十，福州：海風出版社，2001年，第354頁。這兩則史料總體沒有抵牾，只是官修的府志回避了林在峩未能循慣例授官的原因，林擎天則閃爍其詞地歸結(jié)為“有所格”。雍正的《御制古今圖書集成序》作于雍正四年(1726)，全書印制完成于雍正六年(1728)，正是雍正第三次斥責陳夢雷那一年。林在峩的仕宦之路究竟為何“所格”，現(xiàn)在雖然難以確指，但最有可能的原因還是指向了雍正朝的政治高壓。“乾隆初元，再游京師”是一句耐人尋味的話，說明林在峩認為在雍正朝不可能有出仕的機會。

《欽定四庫全書》收錄了郝玉麟監(jiān)修、謝道承主編的《福建通志》。根據(jù)郝玉麟的序言，可知此書始修于雍正六年(1728)，竣事于乾隆二年(1737)。該書卷五十一收錄了林侗的傳記(88)《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29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23頁。，但沒有收錄林佶。主編謝道承是林氏兄弟的外甥，侗佶二人何時去世，謝氏自然一清二楚。林佶雖然比林侗早一年逝世，但《福建通志》主要修纂于雍正朝，謝道承在當時的政治風會下，不敢收錄林佶的傳記。林侗與陳夢雷的關(guān)系遠不及林佶密切，而且林侗這一支沒有人參與《欽定古今圖書集成》的纂修工作，就不太觸犯雍正的忌諱。

雍正三年(1725)，林正青給福州知府胡承謀的《上胡太守公》中，寫下了“先人有遺書，鼠跡愧印塵。松楸郁丘壟，防人伐作薪”(89)林正青：《瓣香堂詩集十卷》卷四，福建省圖書館藏清抄本。的句子。林佶的別集放在家里，要防止被老鼠咬噬(不敢即行刊刻)；林佶的墓旁栽有松樹，要防止被人砍作柴火。寥寥數(shù)句，道盡了為人子者的悲哀與無奈。進入乾隆朝后，集體失語的情況逐漸發(fā)生變化：林在峩重新到京城尋求入仕的機會；方世舉為林佶寫下懷念之作，盡管詩句略顯隱晦；林正青在乾隆九年(1744)刊刻了林佶去世后的第一部詩文集；始修于乾隆十六年(1751)、蕆事于乾隆十九年(1754)的《福州府志》終于收錄了林佶的傳記，而且篇幅大于林侗。離開人世30余年后，林佶這樣一位在世時便以尊師重道、多才多藝享譽士林的優(yōu)秀人物，總算在官修的志書中得到了認可。

汪天與改朝之際的命運與林佶如出一轍，其別集的命運與林佶的別集也極為類似。兩人在康熙朝都刊刻過一種別集：汪氏于康熙五十年(1711)刊刻過《萱圃集一卷》，林佶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刊刻過《樸學(xué)齋詩稿八卷》。兩人的第二種別集收錄作品都止于雍正初年：汪氏《沐青樓集七卷》止于雍正二年(1724)，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止于雍正元年(1723)，但終雍正一朝兩集均未刊刻。進入乾隆朝后，兩人的別集終于再次刊刻：汪集刊刻于乾隆六年(1741)，林集刊刻于乾隆九年(1744)。汪集還由汪氏的安徽同鄉(xiāng)、朝廷重臣張廷玉作序(90)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卷首，乾隆六年(1741)刊本。，這標志著陳夢雷案對士人群體造成的負面影響已經(jīng)基本消除，雍正朝士人因為此案而集體失語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終結(jié)。

五、結(jié)語

林侗雖然于雍正二年(1724)逝世，但沒有史料表明其受到康雍改朝的直接沖擊。林佶比林侗年輕23歲，卻先離開人世，難免會影響林侗的心態(tài)和情緒。林佶卒后，林正青在悼念一位家族長輩時寫下了“曾慟先人晚乞身”(91)林正青：《瓣香堂詩集十卷》卷四，福建省圖書館藏清抄本。的詩句。其實林佶任中書舍人期間并非沒有退隱的想法，其在康熙五十八年(1719)所作《小游仙六十首》是其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的組詩，整組詩都在暢想退隱求仙的逍遙生活。林佶在詩前的小序中寫道：“念宜引年求退，西疇絕無可佃之田；思且混跡需時，北山將有移文之檄?！?92)林佶：《樸學(xué)齋詩稿十卷樸學(xué)齋文稿不分卷》，見《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5冊，第587頁。這兩句話很有代表性，道出了很多古代士人在仕隱之間徘徊掙扎的心路歷程。雖然退隱后自由自在的生活令人神往，但仕途所帶來的特權(quán)與收入很難舍棄。對于林佶這樣仕途之外沒有穩(wěn)定收入的士人來說，退隱往往只能停留在暢想之中。

陳夢雷與林佶之留戀仕途和林侗之宦情淡薄，都與其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林侗在科場上只取得秀才的功名，這與其才華學(xué)問明顯不相符，林侗自然會覺得評價體制“委屈”了自己。一個人要離開令其感到懷才不遇的體制，并不是十分艱難的選擇。陳夢雷弱冠舉進士，本就有強烈的進取之心。后來康熙慧眼識才于流放地，召回京城，陳氏從犯人一躍成為皇子之師。林佶以書法打動康熙，被特賜為進士，授中書舍人。陳夢雷和林佶的經(jīng)歷，堪稱古代士人之“殊遇”，自然令二人對君主感恩戴德，刻骨銘心。這類士人如果輕言退隱，難免被視為忘恩負義，而且所負者乃是“皇恩浩蕩”的君主。汪天與就認為，對于陳夢雷來說“君恩深重難歸去，休望丘園憶耦耕”(93)汪天與：《沐青樓集七卷》，乾隆六年(1741)刊本，卷五葉五。。當時之殊遇成為日后之枷鎖，這樣的例子，古今中外不勝枚舉。

那么，假如陳夢雷或林佶真的早“乞身”，是否一定就能安然無恙呢？恐怕未必。士人在遇到政治變故時能否獨善其身，根本原因不在于是否已經(jīng)歸隱，而在于其介入政治的深度和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本文論及的林氏兄弟、陳夢雷和汪天與正好可以視為介入政治深度各異的三類士人：陳夢雷介入稍深，林佶和汪天與介入較淺，林侗則較為超然。與其介入的深度相對應(yīng)，在康雍改朝的政治變故中，四人受到的波及也各不相同：陳夢雷被終生流放苦寒之地，林佶和汪天與短期下獄后罷官放歸，林侗沒有受到明顯影響。陳夢雷畢竟官職不高，手中也沒有實權(quán)，尚不屬于介入最深的那一類士人，故而總算保住了性命。林佶和汪天與陷得并不深，設(shè)若遇到一個不為已甚的統(tǒng)治者，也許不會弄得如此狼狽。

總之，將士人在政治變故中遭遇厄運僅僅歸結(jié)為留戀仕途，是一種簡單化和表面化的論斷。對于林佶這樣的士人來說，經(jīng)濟上不敢退隱，心理上不忍退隱，這兩條足以讓其在仕隱之間做出明確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抉擇。在秘密立儲的制度背景下，繼任的君主是寬仁還是嚴峻，自非臣子所能逆料。雍正帝顯然不以寬仁著稱，“避席畏聞文字獄”在當時亦屬人之常情。因此，對于陳夢雷、林佶、汪天與乃至歷史上眾多士人的“晚乞身”，對于那些在特定歷史階段集體失語的士人們，我們只能報以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