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廣生西域詩研究

朱晨婷 張照通

鐘廣生是《新疆圖志》主纂之一，1908年因他人案件牽連遂遣戍新疆，1912年東歸。在新疆的四年里，鐘廣生將其所見所感賦于詩中，既有歌頌西域山河壯麗之作，又有感慨遣戍人生顛沛、思念故鄉(xiāng)之作。本文以《湖濱補讀廬叢刻<愻庵詩集>》為研究對象，對其中有關新疆詩作的內(nèi)容以及作者的精神情感做簡要探略。

一、作者簡述

鐘廣生（1876-1935年），又名鐘鏞，字笙叔，號愻庵，浙江余杭縣人，光緒十九年（1893）舉人，取內(nèi)閣中書，加侍讀銜。歷任國史館校對官，實錄館協(xié)修，新疆巡撫署總文案等職。光緒三十四年春（1908），“以他人案犯嫌疑，被緹下獄，……遂遣定新疆。”[1]聯(lián)魁奏稿中記錄如下，高爾嘉 鐘鏞 光緒三十四年十六日（1908年3月18日），外務部奏：“職官合謀賄通局役，盜取供電。請旨革訊。得旨，著派那桐、梁敦彥會同審訊。高爾嘉、鐘鏞均革職歸案審辦。尋奏，審明屬實，分別照章定擬。依議行”[2]至民國元年（1912）東歸，民國三年襄辦遼河工程，在黑龍江隨孫烈臣修《黑龍江省通志》，民國九年（1918）年任黑龍江通志局局長，旋入任吉林任軍民兩署秘書、中東鐵路局護路軍總司令顧問等職，1935年卒。在新疆的四年中，師事王樹枬，并參與了編撰《新疆圖志》的工作。一生著作頗豐，有《西疆備乘》《新疆交涉志要》《新疆志稿》《遜庵文錄》《湖濱補讀廬叢刻》等。

自古以來，無論以何種方式來過新疆的文人，大都會留下與新疆有關的文學作品，鐘廣生作為晚清最后一批來到新疆的流人更是如此。王樹枬曾評其文“斐然有繩度，上跂乎古作者，力追而從之。其為之也專，嗜之也篤?！盵3]諸以仁贊其詩：“開卷英采吐，夙秉故樸疆……醉拍古涼州，誦徧漢西疆?！辩姀V生詩作對仗工整，色濃藻麗，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與文學價值。

二、《湖濱補讀廬叢刻》中鐘廣生的西域詩

《湖濱補讀廬叢刻》為鐘廣生作品集，全書一共包含五部分，《新疆志稿》（三卷）《愻庵文集》（四卷）《代言錄》（一卷）《愻庵四六文》（一卷）《愻庵詩集》（四卷），共十三卷。本文按時間順序，從貶黜途中、謫居新疆、東歸回憶三個階段對《遜庵詩集》中與新疆有關的詩作進行探究，統(tǒng)稱之為西域詩。

（一）貶黜新疆途中之作

鐘廣生1908年被貶至新疆，在赴戍途中，將其所見所感以詩文記錄，吟詠各地不同的風土人情。如《過韓侯嶺題璧》“吁嗟侯兮劇神勇，當時舉足分輕重。早知鳥喙難輿儔，屬鏤焉及大夫種?！备锌n信本為國士無雙之才，最后卻落得兔死狗烹的結局，借屬鏤寶劍殺功臣一典故表達對統(tǒng)治階級的不滿，暗喻自己的遭遇?！哆撝蒹A題壁》是作者途徑的第二站，“一鞭斜出棗林過，陶穴人家簇似窠。”作者運用比喻的手法，將西北獨特的棗林景色與陶室建筑躍然紙上。西行至甘肅定西時，作《西鞏驛館得吳綬卿周幹丞題壁詩次頭》：“凄清紫塞參橫色，惆悵黃河遠上聲?！痹娋鋵φ坦ふ?，凄清、惆悵二詞更是將作者被貶的苦悶優(yōu)思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詩尾“終軍功業(yè)從茲始，休向何戡唱渭城”又一改之前的頹廢，離別是悲傷的，但新人生征途即將展開，勉勵友人對未來充滿信心，可以看出鐘廣生樂觀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

《贈別孫子昭大令》也是一首送別詩，“提攜驛路三千里，指點雲(yún)山百二關。佗日相逢下車揖，征衫還搵淚痕斑。”二人貶戍途中相識，雖相處時間不長但彼此惺惺相惜感情甚厚，此時將要分別，心中萬般不舍不由得淚灑衣襟。隨后鐘廣生又經(jīng)涼州、嘉峪關、至玉門，西北地區(qū)獨有的風景深深地吸引著他，遂作詩以描述沿途奇異壯麗的自然景色。

《涼州道中》

粼粼碎石激湍流，冉冉疏星淡欲收。

雨勢忽來風乍緊，一行飛騎出涼州。

《登嘉峪關城樓》

去年東出榆關路，今日西行度玉門。

萬里山河通絶域，一樓星斗蔽中原。

漢家四郡圖猶壯，胡虜千騎氣欲吞。

回首崆峒堪倚劒，乘風誰輿叩天閽。

《玉門道中》

轆轆征車道阻長，平沙歴盡入羊腸。

輪摧芨草烏孫月，馬踏莎叢白帝霜。

南去火山窺柳谷，西流雪水匯蒲昌。

天恩若許閒游覧，刺蜜葡萄老此鄕。

在被貶途中，鐘廣生被異于家鄉(xiāng)的西域風情深深吸引，親歷了祖國壯麗的奇山異景，作者詩興大發(fā)，碎石、疏星、雪水、火山、葡萄，一幅幅絕美的邊塞畫卷躍然紙上，展現(xiàn)了雄渾豪邁的西域風俗，也抒發(fā)了作者對邊疆深刻的熱愛之情。

（二）遣戍患難新疆之作

鐘廣生旅居新疆的四年中，在撰寫《新疆圖志》工作之余，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詩作，這一時期作品主要以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與記錄與友人交游為主。

1.思鄉(xiāng)詩作

1909年，剛到新疆不久的鐘廣生思家感情十分強烈，在元旦這一天收到家書，欣喜若狂，遂寫下《己酉元旦喜得家書》：

自到輪臺倏嵗除，鄕關消息望中虛。

飛鴻新翦延年字，落雁處傳繫帛書。

塞草青隨春腳健，東風綠上柳眉舒。

朝來第一開顏事，十黃笏金定不如。

每逢月圓闔家團圓之際，更能觸動作者內(nèi)心的情感，身處異鄉(xiāng)的孤寂凄涼涌上心頭，對妻子的懷念也愈發(fā)強烈。如《中秋即事》：

磊落情懐勥自寬，極邊風露逈高寒。

瓊樓水調(diào)何從聽，錦瑟華年不忍彈。

苜蓿玉關秋試馬，梧桐金井夜樓鸞。

六橋明月金閨夢，一樣清輝兩地看。

再看宣統(tǒng)二年（1910）作于烏魯木齊的《春燕》一律：

年年客裹負芳期，塞上春歸只燕知。

幾度營巢微雨后，有人驚夢落花時。

平生未識雕梁穩(wěn)，遠道難爲故國思。

我亦無家慣飄泊，污泥輕颭影參差。

這首詩既描述了作者在戍地漂泊不定的生活狀態(tài)，又借“春歸”表達自己的思家心曲，“污泥”表明作者對獲遣之由并不回避，但又認為自己只是“輕颭”，處罰過重才而遠至于此。作者雖遭貶黜但仍心系國家，《感事》一詩正是在辛亥戰(zhàn)火燃至新疆而作，“紛紛羽檄下關西，八月秋風動鼓鼙”“夜班驪烽空自舉，咸陽橋畔總鵑嗁”鐘廣生用詩筆記錄辛亥革命下新疆的社會局面，同時也流露出對時局的關注以及濃濃的憂國之情。

2.交游詩作

鐘廣生在新疆交游甚廣，與友人在交往過程中也創(chuàng)作了不少佳作。如《題落水蘭亭真蹟卷後》，詩后注“卷爲裴氏壯陶閣藏”。裴景福以收藏金石書畫以自娛，作者在與裴交往中欣賞到落水蘭亭真蹟，不由驚嘆“伯英草聖稱絶倫，元常今隸奓恢博”，并表達了對朋友的美好祝?！爸楣鈩︿Ｓ?，曠代奇珍入君手。壯陶閣上燦生輝，名輿物輿同不朽?！?/p>

當鐘廣生聽聞友人去世，為其作悼亡詩一首，言辭盡是對友人忠國奉獻的敬佩與欣賞，表達內(nèi)心無盡的悲痛之情。

《聞仁和相國卒於里第有作》

五十年間蹇蹇躬，錦衣人識寇萊公。

規(guī)隨詎失蕭侯步，恭謹無慚萬石風。

箕尾一行先帝蹕，龍髯雙抱老臣忠。

勝人不在矜奇特，出處功名善始終。

《題鐵云扇頭書鶴》是鐘廣生在與其好友劉鶚交往中所作，“一聽九皋聲澈後，朱霞天半任飛還?！彪m未見其畫，但作者寥寥數(shù)語將一鶴沖入云霄任意翱翔的動態(tài)鏡像展示出來，可見其文學功底之深厚。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四月，宋伯魯赴伊犁長庚幕，鐘廣生作《送宋芝田侍御之伊犁軍幕》。文中既有描寫西北邊塞的詩句“八月交河雪正飛，金山獵罷狐兔肥?！币灿斜磉_對友人的關心勉勵與濃濃的不舍之情，“別思濃如碧水潭，柳旂高綽掛離驂。願君頻寄精河鯉，莫忘飄零鄭所南?！边€有一首贈予友人的《趙六夢湘四十四初度賦贈》“嵗星忽流轉，山川相繆蒼。時來憎髩短，興盡引盃長。一寫悁懃意，何用登華堂?！备袊@人生短暫，歲月易逝，抒發(fā)內(nèi)心的孤獨惆悵。

同年，七月清廷下令釋放裴景福。與裴氏臨別之際，鐘廣生贈詩送別，作《送裴使君伯謙入關返錫山里第》：

秋颸送微涼，天末悲游子。

把酒望江南，鄕心白雲(yún)裹。

嗟余命不猶，遷斥越萬里。

邊風鳴蕭蕭，裂膚憎粟起。

晏言疇與驩，形影相倚徙。

使君獨憐才，同調(diào)甘如薺。

此與逮津梁，鉛鏨資礲砥。

折節(jié)略年義，不遺在泥滓。

君固嵇阮儔，嫉俗蒙詬訾。

謫居甫三年，險巇頗歴抵。

聖恩沐寬大，小臣幸湔洗。

玉門慶生入，輕裝去如駛。

出關猿鳥哀，入關僮僕喜。

歸鴻翮迅飛，回雁唳翩止。

柳檝渡頭迎，蘭橈江上艤。

老父聞歸來，喜極翻雪涕。

山妻聞歸來，熟視眼欲瞇。

阿弟聞兄來，洗爵設醪醴。

嬌女聞爺來，牽裾話旖旎。

親朋各問訉，新醅斟綠螘。

情景宛目前，洞庭波瀰瀰。

來年春漲滿，輕鷗泛芳沚。

買君笠澤田，釣君礬湖鯉。

飲君陽羨茶，汲君惠泉水。

登君壯陶閣，古豔發(fā)繭紙。

詩酒足怡悅，佳興彭澤擬。

優(yōu)游務晚閒，饜飫在各理。

曠寄無古今，是非有青史。

今君甫首塗，嘉貺從茲始。

應念未歸人，漂泊將安倚。

悠悠君行邁，煢煢我曷已。

興言眷臨觴，坐對還歔欷。

長歌贈君行，歌辭哀以悱。

塞上重別離，古人有蘇李。

這首贈別詩，平仄嚴格，聲律嚴謹，追述了裴景福遣戍三年的生活以及二人的交游，贊美其高風亮節(jié)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品性，通過描述歸鄉(xiāng)后的幸福生活以勉勵友人，詩的最后鐘廣生聯(lián)想到自己如今形單影的處境只不由得傷感，雖然不舍分離但作者最后對裴景福送上了自己的衷心祝福。還有一首贈與友人的《從軍行》，“豪傑貴識時，大匠不代斵。願保千金軀，以轉乾坤軸。”該詩對仗工整，贊美了邊疆將士一往無前保家衛(wèi)國的勇氣，詩句最后感情真摯，表達作者對友人的關切之情以及希望友人平安歸來建功立業(yè)的美好愿望，可見鐘廣生待人真誠、正直。

（三）東歸感懷新疆之作

東歸后，鐘廣生曾受聘營川，并作《營川寄懐晉卿師》一首，詩后注：“時晉師有修畿輔人物志之約，余受聘營川未踐，以詩謝之。”“歸歟辜負裁成意，莫報師門有斐章”表達了作者不能赴約的歉意以及對恩師的思念之情。鐘廣生五十歲生日時在詩中追述其生平過往，描述了天山獨特的西北景色，懷念起在新疆的遣戍生活，以及與王樹枏、宋伯魯、裴景福等人的交游，表達了詩人雖身處逆境卻積極向上，不向命運屈服的堅韌精神，以下為詩中節(jié)選：

《乙丑年五十生日適孫師鄭同年以六十初度詩見寄因次其韻追述生平井答教》

青蠅樊棘聽??，萬里投荒付等閒。

鵰翅沙圓盤瀚海，馬蹏雪暖見天山。

漫游范志班書外，得意唐經(jīng)魏石間。

且喜文星聚西北，王裴宋叜共追攀。

鐘廣生為慶祝友人雲(yún)史與其妻小琴重逢，特作詩賀之，詩后附有一段對敦煌石室的考證，并談及自己遣戍經(jīng)歷，描述西行過程中的所見所感。原文如下：

燉煌石室相傳爲小雷音寺，其大雷音則在吐魯番州古高昌國地也。戊申嵗夏，余西出嘉峪關，循玉門、安西，涉流沙河至於天山之麓，以燉煌不當大道未往觀焉。孫鐘舞道尹獲，石室所藏唐人寫經(jīng)一卷屬爲題識，因系長句以補舊游。

在新疆的四年里，鐘廣生師受王樹枏，并深受其器重，為《新疆圖志》的編纂做了很大的貢獻，可以說王樹枏既是恩師，又是伯樂。在東歸后，兩人經(jīng)常書信往來，每每談及在新疆的交游，鐘都會抒發(fā)對王師的感恩與思念之情。鐘廣生還曾為《陶廬文集》作序一篇，每逢恩師過壽，鐘還會作詩以賀，由此可見二人情誼之深厚。在《鴻蒙一首呈義甯陳先生並寄晉師》中既有對當時風雨飄搖的動蕩社會的社會描述，如“但聞鬼夜哭，不見麟來儀。彈聲不成唻，觸耳皆淫詖?！币灿惺惆l(fā)因不得志而緬懷舊固的復雜心情，“我今在祼壤，塊然蓬蔂姿……附託沒世名，吾將訉以詩。”與王樹枏的應答詩《題半園老人此夕詞後》中，鐘廣生不禁感嘆歲月的易逝，以及晚年為生活奔波的無奈：

詩人老去燕梁空，此夕惟應唱惱公。

虛幌倚時會照月，佩環(huán)歸處不禁風。

虬髯早壓千絲白，鵑淚纔添一抹紅。

爲覓俸銭薦薺福，且攜筇笠過遼東。

王樹枏六十九生日詩，鐘廣生特為其作《半園六十九生日賦?！纷郏?/p>

七十行歌松水濵，筆硯牀匣總隨身。

東坡白肉啖猶健，子美青鞵歸未貧。

詩卷編年到丁卯，仙經(jīng)授記降庚申。

豪吟輪與陳無己，不及吾髯更軼倫。

除此之外，鐘廣生在他的作品中毫不掩飾對恩師的贊美與欽佩，《題新城師秋風渡遼圖》中曰：“新城王夫子，道兿夙超朗。有若高密儔，吾道東可想?！边@是王樹枏受聘為萃生書院經(jīng)師時鐘廣生為其所做，東歸后，雙方經(jīng)常來往書信互訴衷腸，二人亦師亦友情深誼厚，也可看出鐘廣生乃至情至性之人，為人忠義、重情義。

三、結語

張宏生先生曾說：“詩歌發(fā)展到近代號稱極盛，其詩人之多，詩風之繁，構成之復雜，活動之豐富，有著鮮明的特點。”[4]鐘廣生作為晚清最后一批來到新疆的流人，雖遭貶謫，但是仍心系國家危亡，存報國之志，詩中隨處可見其期盼回到故土，重新得到重用的急切心境。面對環(huán)境的差異、生活的窘迫與情感的孤苦，鐘廣生未曾頹廢不振，始終堅持傳統(tǒng)文人的品德與節(jié)操，自強不息，為祖國邊疆建設奉獻自己的一份力量。鐘廣生一生筆耕不輟，雖說與宋伯魯、王樹枏等大家相比稍為遜色，但其獨具一格的文風在清末民初詩壇中也能自成一家之言。他的西域詩作不僅記述著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狀態(tài)，也反映了社會交替大變裂時代傳統(tǒng)文人這一特殊階層的思想世界，詩中飽含著對祖國邊疆的熱愛與堅韌不拔的精神品質(zhì)，展示了邊塞雄奇壯麗的奇山異水，對推動近代西域文化的繁榮，具有重要意義。

參考文獻：

[1]金梁《西域交涉至要·序》

[2]《清德宗時錄》卷587

[3]鐘廣生《湖濱補讀廬叢刻·遜庵文集·王序》

[4]張宏生《詩史的發(fā)展與汪辟疆的近代詩學成就（代序）》載汪辟疆撰.汪辟疆說近代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簡介：朱晨婷（1994-），女，山東泰安人，歷史學碩士，研究方向：歷史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