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坤在,許恒周,遲旭
(1. 天津大學 管理與經濟學部,天津 300072;2. 中國人民大學 商學院,北京 100872)
農地流轉是實現農業(yè)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實現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重要推手。早在1984年中央一號文件就提出允許有償轉讓土地使用權,此后,農地確權、“三權分置”等一系列土地產權制度改革被視為推動土地流轉和農業(yè)規(guī)模化經營的正式制度基礎。“十四五”規(guī)劃再次強調深化農業(yè)農村改革,要求進一步放活農村承包地經營權,發(fā)展適度規(guī)模經營。雖然在產權制度改革歷程中,我國農村土地流轉規(guī)模不斷增加,從2007年的0.64億畝上升至2018年的5.39億畝,但是近年來農地流轉速率開始放緩,我國農業(yè)經營小規(guī)模的格局并未發(fā)生明顯改善[1-2]。長期以來,我國農地流轉市場呈現需求大于供給的態(tài)勢[3],激勵農戶轉出農地對促進農地流轉市場發(fā)育至關重要。因此,持續(xù)關注農地轉出問題對推動農地流轉市場發(fā)展、實現多種形式適度規(guī)模經營和助推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實現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農地確權從政策層面賦予和保障農戶家庭土地產權安全性、穩(wěn)定性和完整性[4],作為正式產權制度的代理變量影響農戶行為。但從制度理論出發(fā),制度系統(tǒng)包含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兩個重要內容。前者通過國家和政府的力量,依靠法律、法規(guī)和規(guī)制等途徑發(fā)揮作用,后者一般由宗教、文化、習俗和關系等因素組成[5-6],依靠傳統(tǒng)型權威、個體互動等形成的社會關系網絡、不成文的規(guī)范影響農戶的經濟行為[7]。二者的關鍵區(qū)別在于正式制度由政府設計和執(zhí)行,而非正式制度存在于私人領域[8]。中國農村是一個傳統(tǒng)的關系型社會,農戶作為農村社會中的一員,其行為不僅受到正式規(guī)則的約束,往往還受到農村社會關系網絡的影響[9]。因而這決定了農村土地流轉問題既受到土地產權制度安排的影響,又與農村社會習俗、人際關系等非正式制度密切相關。其中,宗族網絡作為中國農村典型的組織形式[10],其形成的資源配置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是村莊地權自發(fā)變更的重要實現機制[11],且有助于克服非正式制度指標選取的內生性問題并減少測量誤差,被視為非正式制度的代理變量,也逐漸成為土地問題研究的熱點話題。因此,在農地流轉問題的分析中,同時考慮農地確權與農村宗族網絡,更符合中國國情和具有實際意義,也有助于為促進農地流轉提供政策建議。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分別通過各自的運行邏輯對農地流轉產生影響。學術界對以農地確權為基礎的土地產權制度改革影響農地流轉的相關研究存在爭議[12]。主流觀點認為,農地確權頒證能夠通過傳導激勵機制,促進農戶參與農地流轉市場[13-14],其作用機制主要包括農地產權保護[15]、農村勞動力非農轉移[2]、交易費用機制[16]等。相反的觀點認為,當前的研究普遍高估了農地確權的積極作用[12],原因包括忽視了人格化財產交易中產生的稟賦效應[17]、農地確權無法進一步提高農戶的土地產權安全感知[18]等。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促進作用得到了普遍認同。既有研究認為,宗族網絡通過為農戶轉出農地提供更充分的信息[19]和人際關系約束保證[20],能夠降低農地流轉交易成本,提高土地流轉率。
此外,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分別具備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特征,而不同制度形式之間可能存在功能上的重疊或差異,從而呈現出替代或互補關系,這使得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在影響農地轉出時可能存在復雜的互動關系[21-22]。然而鮮有研究將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納入同一框架,從二者的交互效應出發(fā),探究農地轉出問題。鐘文晶等[23]的研究與本文主題類似,分別以國家農地確權政策和農村社區(qū)人際信任為具體的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表征,通過分析農戶調查數據發(fā)現,二者的交互項對農戶農地轉出面積具有顯著的正向影響,即得出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存在互補關系的結論。但是在研究數據方面,采用廣東省農戶調查數據,具有區(qū)域限制性;在研究內容方面,未闡釋不同制度形式關系的具體機制。
鑒于此,本文關注三個核心問題:其一,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單獨影響如何;其二,不同制度形式在土地轉出問題中是否呈現替代效應或互補效應;其三,上述影響是否在不同情境中存在差異。因此,本文在理論分析農地確權(正式制度)和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在農地轉出中的互動關系基礎上,基于西南財經大學2015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China Household Finance Survey,CHFS)數據,實證檢驗二者對農地轉出的交互作用,判斷二者是否在農地轉出過程中表現出明顯的替代或互補關系,并考察基于不同情境的異質性,提出有利于農地流轉市場發(fā)育的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相互促進的政策建議,助力鄉(xiāng)村振興。本文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彌補既有研究的不足:一是農地確權對農地轉出的影響結論尚未達成一致,宗族網絡與農地轉出問題的研究仍然較少,本文對此分別做進一步實證檢驗;二是當前研究缺少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交互作用的理論與實證分析,雖然單獨考察二者對農地轉出的影響具有較強的針對性,但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不同制度形式的聯合作用對農地轉出影響的完整性,以及不同制度形式在農地轉出過程中的互動邏輯。
新制度經濟學創(chuàng)始人諾思認為,制度是一個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包括人類用來決定人們相互關系的正規(guī)制約和非正規(guī)制約,二者存在修改、補充等相互作用關系[24]。學術界圍繞不同制度形式的互動關系主要產生了兩種觀點:相互替代或相互補充[22]。按照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的劃分,一種觀點認為,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存在功能上的重疊,即呈現替代關系。如Tsai[25]對中國316個鄉(xiāng)村的調查案例研究發(fā)現,當正式的問責制度薄弱時,地方官員可以通過非正式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來建立和執(zhí)行他們的公共義務。另一種觀點認為,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能夠相互彌補不足。在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非正式制度內生于農村生產生活實踐,通過發(fā)揮其“本土優(yōu)勢”彌補正式制度在農村社會應用中的不足。反過來,正式制度因其強制性和確定性特征,彌補非正式制度的脆弱性和軟弱性[26]。二者相互補充、互相支撐,呈現互補關系[27]。具體到農地轉出問題,農地確權(正式制度)與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既可能存在功能重疊,也可能存在功能互補,這取決于農戶家庭的勞動力轉移情況。
長期以來,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的發(fā)展往往被認為是正式制度的缺失[25]。在我國土地制度改革早期,農村土地產權制度不完善,未從法律層面清晰界定農戶土地的權屬關系。農戶轉出土地面臨經濟效益、社會保障和土地生態(tài)質量的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如流轉租金難以收回、流轉后再就業(yè)困難、租約到期后收回土地難度較大、農地非農化等[28],這都抑制了農戶的農地轉出決策和農地市場化行為[21]。而自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我國農村社會環(huán)境逐漸放寬,加之農村生產力水平在小規(guī)模家庭經營下缺少質的提升,為宗族力量的崛起提供了有利的內外部條件,特別在南方農村,宗族關系成為一種重要的經濟文化形態(tài)[29]。宗族網絡能夠通過增強內部成員間的信任水平、促進信息交互以及嚴格的道德規(guī)范影響宗族內部成員的行為[30]。一方面,個體通過血緣或姓氏辨別所屬宗族,對宗族內成員賦予更多的信任[31]。這會減少真實信息的保留[30],降低農地轉出過程中信息不對稱帶來的交易風險,進而促進農地轉出。另一方面,宗族內含嚴格的道德規(guī)范,內部成員基于人際間的信任形成個人聲譽。聲譽機制能夠有效降低農戶違約的道德風險[32],進而促進農地轉出。因此,當農地產權不清晰時,宗族網絡通過其非正式規(guī)范降低農地交易風險,促進農地轉出,并且形成了典型的熟人交易。
但是,宗族網絡下的農地轉出往往基于人情交易,普遍表現為手續(xù)短缺、程序失范,容易導致農地轉出中出現矛盾和沖突等問題[33],通過農地確權政策舉措激勵農地流轉市場化便成為政府和學界的重點關注內容。農地確權政策旨在通過確定土地位置、面積、產權主體權屬范圍等,賦予農戶承包地流轉、抵押擔保等權能[34],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農地產權不清晰、不穩(wěn)定等問題,降低了農地交易風險,減少了農地交易成本。其與宗族網絡通過降低農地交易風險促進農地轉出的功能相互替代。因此,本文提出假說:
H1: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影響呈現功能上的重疊,二者具有替代效應。
農地確權作為自上而下的國家賦權,其政策目標之一便是通過強化產權強度激勵普通農戶參與農地市場化流轉,提高土地利用效率,而“人地聯動”才是促進土地流轉市場發(fā)育的有效手段[35]。只有降低農戶外出就業(yè)時勞動力市場的就業(yè)風險,保障農戶就業(yè)穩(wěn)定,農地確權才能實現激勵農戶轉出農地的政策目標。宗族網絡在促進勞動力就業(yè)中起到“傳幫帶”的積極作用,即通過提供具體的工作信息、協助實際的勞動力轉移以及提供直接的求職援助降低勞動力轉移成本和失業(yè)的可能性[36]。同時,宗族成員間相互贈送或往來禮金,不僅為農村勞動力轉移提供資金支持,還有助于幫助宗族成員抵御風險,為勞動力轉移提供了一種社會保險[37]。因此,對于家庭勞動力有外出就業(yè)需求的農戶而言,宗族網絡能夠彌補農地確權無法通過保障農戶外出就業(yè)穩(wěn)定性促進農地轉出的缺陷,進而與農地確權形成功能互補。
同時,農地確權也將通過其法律強制性,彌補勞動力轉移背景下宗族網絡對農戶行為的約束作用被弱化的不足。具體而言,隨著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進程的快速發(fā)展,農村勞動力大規(guī)模流動,要素市場化改革也給外來人口向農村流動提供了機會。這重塑了鄉(xiāng)村內部人口結構關系,改變了鄉(xiāng)村治理格局,對宗族力量在農村社會中的重要性產生了嚴重的沖擊[38-39],導致宗族網絡通過聲譽、面子觀念等對農戶行為所發(fā)揮的約束作用缺乏強制力[7]。而農地確權正式產權制度明確了承包地塊、面積、合同和證書信息[13],其為農地轉出提供了準確、完整的土地產權信息,增強了農戶承包經營權的排他性,有助于增強農地轉出規(guī)范,并且為解決農地糾紛問題提供法律依據[40]。因此,農地確權能夠彌補勞動力向外轉移時宗族網絡的強制性不足問題,進而與宗族網絡形成功能互補。
總之,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相互補充作用體現為:宗族網絡能夠彌補農地確權無法降低勞動力市場就業(yè)風險的缺陷,農地確權能夠彌補勞動力流動背景下宗族網絡作用弱化的不足。這與農戶家庭有勞動力轉移需求和轉移人數較多的現狀密切相關。因此,本文提出假說:
H2:隨著家庭勞動力轉移人數增加,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出現功能上的差異,相互彌補不足,二者可能具有互補效應。
本文數據主要來源于西南財經大學2015年中國家庭金融調查數據。該調查面向全國開展,每兩年進行一次。2015年數據調查涉及全國29個省(市、區(qū))11654個農村家庭樣本。該數據庫涵蓋了調查樣本的個人基本信息、家庭資產與負債、家庭收入與消費、土地和住房資產等內容。為刻畫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戶農地流轉決策的影響,本文選取其中已公開發(fā)布的家庭和個人數據。通過匹配數據、剔除關鍵變量缺失值和異常值后,最終得到有效樣本量9000個。
核心被解釋變量:農地轉出。由耕地經營權是否轉給他人或機構進行定義,包括土地入股、合作和免費給他人種植等轉出形式,屬于二元虛擬變量。2015年樣本中,轉出農地的農戶家庭比例為13.94%。
核心解釋變量: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農地確權通過耕地是否取得土地承包經營權證書衡量。在有效樣本中,2015年已經取得農地確權證書的農戶比例為45.51%。
既有文獻普遍從宗族網絡規(guī)模和宗族網絡強度定義宗族網絡變量。姓氏和宗族祠堂分別為宗族網絡規(guī)模和強度的常用衡量標準[37,41]。家庭姓氏在村莊中所占人口比例越大,表示家庭宗族網絡規(guī)模越大;祠堂或家譜往往與宗族集體行動相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家庭宗族網絡強度或凝聚力[41]。鑒于數據可獲性,本文參考潘煒迪和袁輝[42]以及朱銘來等[43]對宗族網絡強度的定義,使用家庭層面2014年是否參與家族祭祖或掃墓等活動衡量宗族網絡強度,并用有多少個血緣關系的親戚住在這個村莊定義宗族網絡規(guī)模。
控制變量:基于現有文獻[35,44-46]和數據可獲性,本文在考察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影響時,還需考慮影響農地轉出行為的其他因素,主要包括戶主層面特征、家庭層面特征、地域層面特征。戶主特征包括戶主的性別、年齡、年齡的平方、文化程度和身體健康狀況。家庭特征包括家庭農業(yè)收入占比、家庭務工情況、家庭勞動力規(guī)模、家庭農地資源稟賦、家庭收入水平。地域層面的特征主要指農戶所在村莊所屬的地域位置,用東、中、西部地區(qū)劃分。不同地區(qū)的村莊經濟社會文化環(huán)境存在差異,將影響農戶家庭的經濟行為。主要變量的定義參見表1。
表1 變量定義與統(tǒng)計學基本特征
為了驗證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影響,本文首先分別檢驗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單獨影響。農地轉出屬于二元變量,本文選取二元logit模型,建立以下回歸方程:
(1)
(2)
式中,transferi表示家庭i的農地轉出行為;tenurei和clani分別表示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核心解釋變量,二者對農地轉出的影響可以通過待估系數β符號的正負和顯著性來反映;controli為可能對農地轉出產生影響的其他控制變量;εi表示誤差項。
其次,參考鄭志剛和呂秀華[47]、姜付秀和黃繼承[48]、陳建林[49]等的方法,通過加入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交互項,觀察交互項回歸系數判斷兩者的互補關系和替代關系,建立以下回歸模型:
(3)
如果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系數顯著為正,且交互項回歸系數為正,表明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都能夠促進農地轉出,且一個變量的邊際效應隨著另一個變量的增加而遞增,即二者存在互補關系;反之,如果交互項系數顯著為負,表明一個變量的邊際效應隨著另一變量的增加而遞減,即二者存在替代關系。
本文首先對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單獨作用進行了檢驗。表2報告了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規(guī)模、宗族網絡強度對農地轉出的單獨影響。此外,借鑒李江一[15]的方法,借助2013年和2015年CHFS數據,分別采用雙重差分模型(DID)、傾向匹配和雙重差分模型相結合的方法(PSM-DID)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數據處理過程中同樣剔除了2013年及之前獲得農地確權證書的家庭,以保證實驗組和控制組在受到政策干預前具有同質性,還可以清晰地檢驗新一輪農地確權對農地轉出的作用(1)限于篇幅,穩(wěn)健性檢驗結果省略,如需要可向作者索取。。結果均顯示,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分別能夠顯著提高農地轉出概率,支持了黃佩紅等[16]關于農地確權與農地轉出,以及伍駿騫等[50]關于宗族網絡與農地流轉的研究。而宗族網絡規(guī)模對農戶農地轉出行為的影響不顯著。這一發(fā)現類似于章元[51]、郭云南等[37]的結論,即擁有社會網絡的家庭不一定會使用這種網絡,宗族成員間只有加強交流合作,才更有可能傳遞信息和更有意愿互相幫助。第(4)列的模型同時包括農地確權、宗族網絡規(guī)模和宗族網絡強度變量,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分別在5%的水平上顯著提高農戶農地轉出概率,計算平均邊際效應分別為0.018和0.019,即獲取農地確權證書和處于較強的宗族網絡將使農戶轉出農地的概率平均提高1.8%和1.9%。這一結果證實農地確權正式制度和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都將對農地轉出產生積極影響,因此接下來考察二者的交互作用。
表2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單獨影響
1. 基準回歸結果
表3報告了加入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宗族網絡規(guī)模的交互項后的回歸結果。第(1)列和第(3)列匯報了只加入戶主特征變量的回歸結果,第(2)列和第(4)列分別匯報了同時加入戶主特征、家庭特征和地區(qū)特征的控制變量的回歸結果(2)限于篇幅,控制變量回歸結果省略,如需要可向作者索取。。分析發(fā)現,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的交互項系數始終為負,且在10%的水平上顯著。這表明農地確權對農地轉出的正向促進作用隨著宗族網絡強度的增強而降低,與之對應,農地確權也將削弱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促進作用。因此,總體來看,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在農地轉出中存在顯著的替代關系。此結論證實了假說1,即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存在功能上的重疊,二者呈現替代效應。當農地產權法律保護作用較弱時,宗族網絡強度大能夠通過非正式權威降低農地交易風險,顯著提高農地轉出的概率;當農地產權法律保護作用逐漸增強時,宗族網絡強度大對農地轉出的積極作用逐漸被替代。雖然宗族網絡規(guī)模與農地確權的交互項系數同樣為負,但不顯著。宗族網絡規(guī)模的回歸結果解釋與上文單獨回歸結果解釋一致,即農戶親戚數量的增加并不意味著其聯系密切,因而并不一定影響農戶行為。
表3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交互影響
2. 穩(wěn)健性與內生性檢驗
本文通過分組回歸對上述主要研究結論進行穩(wěn)健性檢驗。表4報告了分組回歸結果,當宗族網絡作用薄弱時,農地確權能夠顯著提高農戶轉出農地的概率,而當農戶處于未領取確權證書狀態(tài)時,宗族網絡強度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提高農戶轉出農地的概率。這表明,宗族網絡和農地確權存在功能重疊,即二者具有替代效應,與上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因此,可以認為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替代效應結論穩(wěn)健。
表4 分組回歸檢驗
對宗族網絡變量而言,相對于中西部或北部省份,宗族在福建省、江西省、廣東省等中國東南部省份更普遍[37]。作為一種文化,宗族在各省份之間存在較大差異。如果地域文化是影響農戶行為的重要因素,又與宗族網絡相關,那么遺漏地域文化將帶來遺漏變量偏誤[52]。為解決這一內生性問題,本文參考林建浩等[52]的做法,引入省份固定效應,刻畫省份之間不可觀測的文化異質性,同時,引入村級固定效應進行檢驗,得到的實證結果與基準回歸結果一致,認為上述基準回歸結果可靠性較高?;貧w結果見表5。
表5 考慮宗族網絡的內生性檢驗結果
假說2提出,隨著家庭勞動力轉移人數增加,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可能逐漸體現出互補效應。因此,本文將農戶按照家庭勞動力轉移情況劃分,分別對不同組別農戶家庭進行回歸估計,以探究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互補效應機制。在界定勞動力轉移概念方面,孫小宇等[53]以及陳媛媛等[54]將其定義為農村勞動力離開戶口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街道)務工或經商;郭云南等[37]將其定義為外出打工,即離開本村去省內城里、外省或境外;李江一[15]采用家庭成員中從事非農業(yè)勞動的比例衡量勞動力轉移?;诩扔形墨I,本文分別按照是否有家庭成員外出(戶口與所居住鄉(xiāng)鎮(zhèn)或街道不同)、家庭成員從事非農勞動比例的四分位數劃分子樣本??紤]到上述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規(guī)模的交互效應不顯著,本文僅檢驗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的互補效應。
表6匯報了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對不同類型農戶家庭農地轉出行為的影響。結果顯示,無家庭成員外出就業(yè)的農戶家庭群組中,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表現出顯著的替代效應,這一結果依然顯著。而在有家庭成員外出就業(yè)的農戶家庭群組中,控制省份和村級固定效應后,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交互項回歸系數顯著為正,即二者表現出顯著的互補效應。當家庭非農勞動比位于75%以下分位數時,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強度呈現顯著的替代效應,但隨著家庭非農勞動比增加,二者呈現互補效應趨勢。上述結果證實了本文提出的研究假說2,即隨著家庭勞動力向外轉移,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戶土地轉出行為的影響呈現功能互補趨勢。其具體機制是宗族網絡對轉移勞動力在城市社會發(fā)展中起到了社會保障作用,同時降低了對其在農村社會行為的約束作用,而農地確權從法律層面保障了農戶土地產權安全,規(guī)范了農地交易行為,二者相互支撐,共同促進農地轉出。
表6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不同類型農戶家庭農地轉出行為的影響
上述研究主要關注了農戶的農地轉出行為,即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在農戶轉出農地行為中的替代效應和互補效應,卻沒有討論在農地流轉市場化進程中的互動關系。因此,本部分關注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流轉市場化形式的互動關系,分別將農地轉出對象(劃分為轉給村內人和村外人兩種類型,分別對應“關系型”交易和“市場型”交易,賦值為0和1[23])和農地轉出租金作為被解釋變量。如果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交互項系數顯著為正,則認為二者存在互補效應,并同時存在能夠促進農地流轉的市場化;反之,則認為二者存在替代效應。
表7匯報了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對象、農地轉出租金的影響。結果發(fā)現,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強度、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規(guī)模的交互項系數均不顯著,這表明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對象的選擇和農地轉出租金并不存在顯著的互動關系。此外,表7第(1)列的回歸結果顯示,宗族網絡強度能夠提高農地向村外人流轉的概率??赡艿脑蚴亲谧鍍炔砍蓡T出于營利性動機參與農地流轉,并且在宗族活動較積極的地區(qū)更容易產生集體行動,發(fā)生農地的集中連片流轉,這使得農地轉向外來企業(yè)或新型農業(yè)經營主體的交易成本更低,進而提高農地向村外人流轉的可能性。
表7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對象、農地轉出租金的影響
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的農地流轉效應分別受到了各方關注,而二者分別具備的正式制度特征和非正式制度特征并沒有受到重視。本文基于制度的不同形式視角,不僅檢驗了農地確權正式制度與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對農地轉出的單獨影響,還進一步考察了二者在農地轉出中的交互效應,具體分析了其呈現的替代效應和互補效應,相比既有研究更具完整性和系統(tǒng)性。研究結論如下:首先,獲得農地確權證書和積極參與宗族活動能夠提高農地轉出概率,而較大的宗族網絡規(guī)模并不顯著影響農地轉出。其次,從整體看,當農地產權法律保障較弱時,宗族網絡強度對農地轉出的作用更強,二者功能重疊,即農地確權(正式制度)與宗族網絡(非正式制度)對農地轉出呈現替代效應;隨著農戶家庭勞動力轉移比例增加,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分別起到法律保障和社會保障功能,其在農地轉出中呈現互補效應趨勢。最后,農地確權和宗族網絡未在促進農地流轉市場化進程中呈現顯著的互動關系,但宗族網絡能夠促進農地轉給村外人,這一發(fā)現與宗族網絡促進農地在村內熟人間流轉的觀點不同。
由上述研究結論得出的政策啟示如下:首先,農地確權作為一項國家賦權的正式制度,在法律層面保障農戶農地產權,為農戶轉出農地奠定了產權基礎,宗族網絡作為農村典型的非正式權威,同樣能夠促進農戶轉出農地。但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對促進農地轉出存在降低土地交易風險的相同功能,在總體上呈現替代關系,其同時增強會削弱雙方對農地流轉的單獨促進作用,將減弱農地確權促進土地流轉的制度效果。因而,隨著中國農地確權工作的全部完成,農村土地產權安全穩(wěn)定逐漸得到法律保障,要格外重視農村長期存在的非正式制度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和消極影響。其次,隨著家庭勞動力轉移,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分別發(fā)揮法律保障與社會保障功能,其替代效應不再顯著,且呈現互補效應趨勢。因而,應引導減弱宗族網絡在農地交易環(huán)節(jié)的保障作用,適當提高其在農村勞動力轉移過程中的降低勞動力市場風險和不確定性的積極作用,以補充農地確權正式制度的不足,構建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相互支撐的有效機制,實現提高土地流轉率的制度目標。最后,宗族網絡提高了農地轉向村外人的概率,非正式制度在農地市場化流轉中可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而,亟須進一步探索非正式制度影響農地流轉市場轉型的機制。
當然,使用面板數據考察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相互作用將得到更令人信服的結論,但2013年CHFS數據樣本中的宗族網絡變量缺失值較多,這將損失大量樣本。因此,本文主要基于2015年CHFS橫截面數據分析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在農地轉出中的相互作用關系。利用面板數據更好地識別農地確權與宗族網絡對農地轉出的相互作用及其機制是本研究有待改善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