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紅柳
北京琉璃廠, 自清中期“成為清代中國最大的書籍市場和文物集散中心”,古書和書畫文玩交易吸引了海內(nèi)外來京、 寓京人士。 蘇州學(xué)者顧文彬于同治九年(1870)三月二十八日進(jìn)京至吏部候缺, 十一月十八日離京,在京231 天,所記日記載錄游廠肆內(nèi)容的計九十余天, 大致以每隔兩三天的頻率光顧琉璃廠古玩鋪, 留下了較為完整的晚清琉璃廠文玩字畫交易記錄。 顧文彬還留有寓京期間寫給其子顧承的信札23 通,兩相印證, 可大體還原其此次在京行跡。 他不僅在位居北方的琉璃廠大量購入文玩寄回家鄉(xiāng),或收藏或再售, 也少量出售在南方老家蘇州搜集的藏品以維持在京生計, 實質(zhì)上成為溝通南北方文玩市場的活體樞紐。 在京期間, 顧文彬與新朋舊友等同好在文玩鑒藏方面合作交流, 對南北藝術(shù)品市場文化信息的傳播流布及價值觀念的碰撞和融匯做出了實際貢獻(xiàn)。 本文以《顧文彬日記》(以下簡稱《日記》)為中心, 梳理顧文彬在京期間所參與的書畫文玩交易情況, 并由此探析顧文彬及晚清琉璃廠在書畫文玩南北文化交流及傳承中所起的作用。
顧文彬(1811-1889), 蘇州府元和縣人。 字蔚如, 號子山、 紫珊, 晚號艮庵居士、 艮庵老人。 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jìn)士, 先后任刑部主事、 陜西司員外郎, 咸豐朝任福建司郎中, 在京游宦14 年, 后外任湖北漢陽知府、 武昌鹽法道。咸豐十年(1860)丁父憂回鄉(xiāng)。 同治九年(1870),經(jīng)江蘇巡撫丁日昌力薦, 顧文彬進(jìn)京候缺, 離開15 年后重返京城。 “(三月)二十八日巳刻,硯生備車來接, 同至西河沿公館。 所住之西邊樓下兩間, 即昔年硯生入贅新房。 相隔二十年, 迭為賓主, 亦是奇緣。 此房前有樓榭, 后有樹石、亭子, 墻外長窯, 古木郁蔥。 昔年舊居, 此來重住, 頗愜于懷?!鳖櫸谋蛟⑺骱友卣橇鹆S的北界, 為暢游廠肆提供了極大便利, 他抵京次日即到訪博古齋, “晤李老三”。依《日記》所見, 其后, 到過松竹齋、 筠青閣、 論古齋、 潤鑒齋、 亦古齋、 德寶齋、 英古齋、 彩筆齋、 寶古齋、 凝秀閣、 淵鑒齋、 松茂齋、 青云齋、 寶珍齋、 蘊珍齋、 涵雅齋、 緒古齋、 寶石齋、 隸古齋、 寶名堂共21 個文玩書畫店鋪。 《日記》以京外人士的眼光, 大量記述了琉璃廠古玩鋪的店名、賣品及交易情況, 在晚清文獻(xiàn)中頗為珍貴。 筆者按《日記》所載, 對其中古玩鋪情況加以統(tǒng)計, 具體鋪名及顧文彬到訪次數(shù)的數(shù)據(jù)詳見表1。
由表1 可知, 顧文彬光顧較多的店鋪為德寶齋、 論古齋、 博古齋、 松竹齋。 這大體反映了琉璃廠古玩店鋪的實際經(jīng)營狀況和商業(yè)實力: 德寶齋是開業(yè)時間最長的古玩鋪, 開業(yè)于咸豐元年(1851), 1945 年歇業(yè), 一共存續(xù)94 年; 論古齋的創(chuàng)始人為蕭秉彝, 同治元年(1862)開業(yè), 至1924 年倒閉; 博古齋開設(shè)于清道光年間, 光緒二十六年(1900)歇業(yè); 松竹齋則據(jù)說始建于康熙十一年(1672), 后更名為榮寶齋, 歷史更為悠久。 顧文彬此前曾寓京14 年, 對廠肆極為熟悉, 更信賴那些經(jīng)營時間較長、 有良好信譽的古玩店鋪, 并以之為交易對象。
表1 顧文彬到訪琉璃廠文玩店鋪情況表⑥
長安居, 大不易, “京中紅白分子甚多, 外官在京應(yīng)酬, 較京官還要寬些”。 即便省吃儉用, 也有數(shù)額不小的消耗, “每月約需四五十金”。 顧文彬叮囑兒子顧承, “嗣后, 逢雙月須寄百金, 以應(yīng)我用”。京城官場盤根錯節(jié), 吏部候缺曠日持久, 顧文彬明知部選無期, 對歸期毫無把握, “所帶川資行將告罄”, “若久待下去, 為之奈何?”只能依靠自身所長, 自籌生計。 他攜帶部分藏品進(jìn)京, 委托老相識博古齋古玩商李老三幫忙變賣, 以解決部分生活難題。 顧文彬隨身攜帶進(jìn)京的南貨, “銷去座位帖一本、石谷碎墨一本、 廉州山水一卷, 得價一百四十兩”。此后, 又銷去明人扇冊得15 金、 曼生墓志得15 金, “其余尚銷不動, 蓋價雖可得, 而銷路不廣也”。 無奈又令顧承再寄, “則川費及收買書畫皆取給于此矣”。顧文彬游廠肆, 在南北文玩市場買進(jìn)賣出, 賺取差價, 固然是為了滿足藝術(shù)追求, 同時也是出于很實際的生計需要。 他在信札中對顧承明言: “我在京候選, 川費不輕, 兼做販書畫家, 不無小補。”
京中生活的窘困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顧文彬的選購行為, 南北文玩市場兼顧的生意經(jīng)則實際上成為主導(dǎo)其購買行為的主要因素。 從顧文彬在琉璃廠所購文玩的品類來看, 他對漢玉有非常濃厚的興趣, 出手購買往往帶有北貨南售的意識?!皾h玉器, 大小十余件, 價約數(shù)十兩。 此間買漢玉者甚少, 故價不甚昂, 而精品頗多, 然精者亦不賤。 我所得者, 價不昂, 故亦不能甚精, 然到蘇銷售必可獲利, 故擇其可愛買之。 聞有玉印甚精者, 已為有力者所據(jù), 當(dāng)設(shè)法圖之?!鳖櫸谋蛞誀I利為目的購置文玩頗為謹(jǐn)慎, 自認(rèn)為“所買書畫精品居多, 設(shè)使變價, 均可占錢, 即綾本各軸, 諒亦可得價。 惟所買玉器古泉等, 或有吃虧, 然亦無幾, 況此后已定見不買”。 或因旅途置辦轉(zhuǎn)運不便, 或因價格過昂則不易盈利, 他對價高體重的文玩品類興趣不大。 如《日記》載,在博古齋看到的“石谷(王石谷, 即王翚)臨山樵長卷, 索價四十兩, 方方壺(方從義)小立軸,索價四十兩, 以此二件為最, 惜價昂不能買也”。 又“寶珍齋大玩甚多, 字畫亦不少, 余在京十月竟未與成一文交易, 可謂無緣”。
顧文彬把在琉璃廠獲取的市場信息通過信札傳遞給遠(yuǎn)在蘇州的兒子顧承, 作為選購藏品及采購南貨北銷的遠(yuǎn)程指導(dǎo)。 “昨日到琉璃廠博古齋, 舊識之李老三尚在, 此公看字眼光頗好,搜羅亦廣。 略看數(shù)件, 頗有佳品, 內(nèi)有石谷臨山樵長卷, 索價百二十金, 方方壺小立軸, 索價四十金。 據(jù)此可見京中字畫之貴。 我所帶之物, 將來或可希冀得價也。 綾絹本長幅字畫,或尚可搜羅, 稍暇日即當(dāng)訪之。”又“天發(fā)神讖, 此間甚貴。 國初拓本已值二三十兩, 明以前拓更貴, 能覓寄否?”南北信息的溝通, 有助于把握市場行情, 對書畫文玩銷售的總體情況及商業(yè)價值做出更為理性的判斷, “前所寄綾本字畫, 南中搜羅已盡, 此間亦復(fù)不多, 盡可居奇, 切勿賤售”。
盡管遇到一些經(jīng)濟(jì)困難, 但其購藏過程中藝術(shù)品位及收藏愛好仍然是放在第一位的。 顧文彬為經(jīng)濟(jì)困窘一再感嘆, “所見書畫, 頗有銘心之品, 而眼饞手窘, 只可割愛”, “若書畫之愛不能釋者, 且俟帶出之物銷去, 再作推陳出新之計”。 他重金買下王石谷十萬畫冊, 花費四十兩; 惲南田仿子久水墨山水袖卷, 花費四十五兩,這兩件當(dāng)屬藝術(shù)水準(zhǔn)上乘因而割舍不下的心愛之物。 收藏方面的偏好也影響到了他的視野, 顧文彬不喜收絹本, 故有幾次徒勞而返的經(jīng)歷, 如六月十七日, “在德寶齋閑坐, 適胡石查來, 偕至寶珍齋, 見當(dāng)號趙字冊, 未必真筆, 且絹本, 蓑衣裱不足取矣”。
正如博古齋掌柜李老三所言, 外地來京人士是京城書畫文玩的重要消費者, “京官愛書畫者有數(shù)人, 然皆無力量, 即使買去, 難免拖欠, 須遇外官方好”。 顧文彬是典型活躍在琉璃廠的寓京南人, 在京期間較為廣泛地參與了琉璃廠的書畫文玩交易活動, 并推動南貨北銷、 北貨南售, 親身推動了藝術(shù)品市場的南北交流, 對活躍市場、 促進(jìn)書畫文玩的流通做出了實際貢獻(xiàn)。
除了必要的官場應(yīng)酬活動外, 顧文彬在京交誼圈主要圍繞琉璃廠的文玩書畫交易鑒藏等活動開展。 書畫文玩店鋪的掌柜、 在京的同鄉(xiāng)及在書畫文玩鑒藏方面的同好成為主要的交游對象。
顧文彬進(jìn)京次日就拜訪博古齋掌柜李老三, 這是他在京城的舊交, “此公看字畫眼光頗好, 搜羅亦廣”。 顧文彬?qū)罾先浅P湃? 并以誠相待。 據(jù)《日記》載: “(四月一日)午后, 李老三來觀字畫, 令其評價。 余復(fù)往博古齋, 約其店伙將字畫一箱抬去, 托其銷售?!鳖櫸谋?qū)奶K州家中帶來的字畫委托李老三作為中間人銷售, 后“尹耕云托蔣子良問書畫價, 先是余以書畫三十余件托博古齋之李老三銷售, 李老三送與耕云閱看, 耕云知系余物, 故托子良來問。 余雖告以所擇八件索價四百余金, 然因李老三是經(jīng)手人, 囑其不可撇卻也”。 顧文彬不肯在交易活動中拋開中間人, 為此特地親至博古齋, “晤老三, 告以耕云問價事”。 通過親身接觸, 顧文彬熟悉并了解這些琉璃廠生意人的品行, 從中擇選品行端良、 講求信譽的生意人作為結(jié)交和交易對象。 如德寶齋掌柜李誠甫, 在琉璃廠一帶頗為知名, 據(jù)張祖翼記載, “德寶齋主人李誠甫, 亦山西太平人。 肆始于咸豐季年, 僅千金資本耳, 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設(shè)者。 其規(guī)矩之嚴(yán)肅, 出納之不茍, 三十年如一日, 今其肆已逾十萬金矣。 誠甫能鑒別古彝器甚精, 潘文勤、 王文敏所蓄, 大半皆出其手”。 顧文彬?qū)钫\甫頗為推重, 以友相待。 《日記》中說, 李誠甫“雖市井中人, 頗講交情, 故余與之頗投契”。 生意關(guān)系在長期交往中轉(zhuǎn)變?yōu)榕笥殃P(guān)系, 故“德寶掌柜人李誠甫定于明日起程往山西置貨, 因送之”。 松竹齋掌柜張仰山, 書法篆刻堪稱一絕, 顧文彬“至松竹齋晤張仰山, 談古頗洽”, 后“張仰山在寶興堂為母做壽, 往拜之”。 論古齋管事蕭鐘山, “素耳余(指顧文彬)名, 相接甚殷勤”。 此外, 與其交往的買賣人還有筠青閣管事王泉坡、 潤鑒齋管事雷際云等。
與文玩鋪掌柜的交往既是書畫文玩交易之所需, 也為顧文彬在琉璃廠活動提供了不少方便。從《日記》來看, 這些古玩界的行家里手不僅與顧文彬一同鑒賞書畫文玩, 互相交流經(jīng)驗, 增廣見聞, 而且還熱情地為顧文彬提供市場交易信息和鑒賞、 會晤場所, 主動推薦書畫文玩藏品并提供各種玩賞便利, 如介紹藏家情況、 允許取貨回家細(xì)細(xì)揣摩、 允許賒欠等。 他們還免費充當(dāng)購買和售賣的中介, 如幫買主與賣主和會,甚至主動出手, 撮合買賣雙方的交易。 景其濬收藏漢玉鉤兩枚, “其一與余(顧文彬)藏鉤竟是一對, 惟腹上亦作琴式而花紋不同, 否則幾乎分別不出”, 為將兩只玉鉤配作一對,“德寶齋以舊瓷、 印盒、 水盂五件售與景劍泉(其濬), 換其漢玉琴鉤, 歸于余, 余代還瓷器價作六十兩”。 這種以物易物的方式, 令舊藏家可以淘汰舊存, 買入新品, 新藏家得其愛物, 一遂心愿, 古玩鋪自身也可從中售出貨品,獲得盈利, 可謂一舉三得。 古玩鋪不僅在本店經(jīng)營方面打開方便之門, 甚至可以幫忙在不同店鋪間還價, 撮合買賣, 有力地支撐并保障了琉璃廠文玩經(jīng)營的有序進(jìn)行。
在京的江蘇同鄉(xiāng)有書畫特長及嗜古同好者,是顧文彬交往的第二大群體。 顧文彬晚年回憶昔年居官京城之時, “寓居與琉璃廠相近, 公余之暇, 輒游廠肆, 肆中售書畫者麇集, 余頗愛流覽而鑒別未精, 真贗莫決, 同鄉(xiāng)華亭秋、 秦誼亭、淡如三君, 皆莫逆交, 雅擅丹青, 尤精賞鑒, 每拉與同游, 藉資印證。 笛秋目光如炬, 礬山絹海中, 遇有佳品, 輒拔其尤。 如伯樂相馬, 冀北以顧, 其群遂空, 夸示同人, 余從旁竊睨, 蓋不勝其羨且妒焉”。 此次進(jìn)京候缺, 顧文彬與秦炳文(誼亭)再續(xù)前情。 秦炳文(1803-1873), 清畫家, 原名燡, 字硯云, 號誼亭, 江蘇無錫人, 道光舉人, 擅長畫山水、 花卉, 精鑒賞, 收藏書畫甚富, 所藏多精品。 顧文彬和秦炳文互相交換藏品玩賞, “(五月初十日)秦誼亭來晤, 索觀書畫, 將新得各種及舊藏沈石田三卷、 石谷一卷、南田一冊并博古之大癡、 方壺、 天游三軸與觀”。 “誼亭送來柳如是《五柳高隱》卷, 紙本,錢牧齋題右方, 袁簡齋題引首。 顧橫波畫《梅蘭竹菊》卷, 紙本, 龔芝麓題卷首, 吳梅村題七絕于卷尾?!毕嗷ソ涣髌疯b書畫文玩藏品, 有益于開闊眼界、 提升素養(yǎng)。
同鄉(xiāng)友人之中, 除收藏界同好外, 還有一批客居京城的藝術(shù)家。 如袁崇, 丹徒人, 字崇山,客京師時與俞承德、 秦炳文等于松筠庵結(jié)畫社,善山水; 沈振麟, 元和人, 字鳳池, 一作鳳墀,道光初即供奉畫院, 同治十三年(1874)任奉宸院卿, 總管如意館, 工寫真, 亦善山水、 竹石、花鳥、 蟲魚, 畫牛頗佳, 能創(chuàng)作于畫軸、 冊、扇、 貼落等; 顧肇熙, 長洲人, 字皞民, 號緝庭, 舉人, 官工部主事, 擢道臺, 晚年居木櫝,工畫, 書法蘇軾; 趙宗德, 常熟人, 譜名宗藩,字價人, 號白民, 喜藏書抄書, 能詩文, 善畫山水, 仿王翚筆意, 畫多不署款, 只蓋白民小印。與同鄉(xiāng)書畫家們的交往在《日記》中著墨不多,往往只記其名, 推其情形, 交游主題當(dāng)為以書法繪畫技藝為主的藝術(shù)交流。
顧文彬在京期間, 還廣泛接觸了不少文玩界的藏家, 與之交流經(jīng)驗, 共享藏品, 分享心得體會。 依《日記》所見, 顧文彬與松云庵心泉和尚的交往頗多。 心泉和尚為顧文彬舊交, “我閑暇無事, 日往琉璃廠閑游。 可與談?wù)? 舊識惟博古齋之李老三、 松云庵之心泉和尚, 新交有松竹齋之張仰山, 此人頗明于金石, 向與沈韻初交好”。 心泉和尚是京城有名的藏家, 顧文彬賞看了不少他的藏品, “(四月十二日)巳刻, 訪心泉和尚, 見其所藏書畫各件。 一夏珪紙本山水卷, 有俞紫芝、 黃大癡、 柯丹丘、 文衡山跋; 一惲香山紙本水墨山水冊; 一惲香山青綠山水冊;一王西廬山水冊, 先畫七頁, 后補三頁, 有王員照跋; 一惲南田山水冊, 詒晉齋藏本; 一惲南田花鳥冊; 一惲南田扇面冊; 一黃癭瓢畫冊; 一蔣南沙絹本花卉冊。 皆真跡, 其中以南田山水冊為最佳。 有陶九成絹本山水冊, 乃偽跡, 蓋舊畫添款者。 又見漢玉各件, 大拱璧兩件、 圭一件、 杠頭兩件、 文帶兩件、 書鎮(zhèn)一件, 其中以杠頭為最佳”。 通過鑒賞同道的藏品可以互相分享鑒藏體會, 增加經(jīng)驗, 有效地糾正誤判。 后心泉因經(jīng)濟(jì)情況不佳, 大量出售藏品, 顧文彬也由此收購了一些心泉舊藏中的精華。 據(jù)六月廿七日《日記》眉批: “心泉收藏頗富, 賞鑒亦精, 近為境遇所困, 大半散去, 所存者以南田山水袖卷、 又山水小冊、 又花鳥三種為最, 皆為余物色得之。心泉書畫船從此減色矣。 余所欲購未成者, 只智永《千文》卷, 然究非開門見山之物矣?!?/p>
當(dāng)顧文彬游逛琉璃廠, 發(fā)現(xiàn)“此間古錢刀幣頗多, 惜我目不識丁, 將來擬請明于此事者代購”。 了解到李眉卿對古泉和字畫頗有研究,特地主動拜訪結(jié)交, “往晤李眉卿, 山東人, 刑部員外, 其父竹朋, 刻《古泉匯》者, 知其識古泉, 兼識字畫, 一見如故, 約他日同游廠肆”。 與同好結(jié)伴游廠, 可取長補短, 互相校正。 經(jīng)李眉卿推薦, 顧又結(jié)識胡石查, “往晤胡石查(義贊), 河南人, 辛卯同年胡仁頤之子。前日李眉卿稱其精于鑒古, 故往拜之”。 顧文彬在京結(jié)識的收藏家還有景其濬, 字劍泉, 貴州興義人, 咸豐二年(1852)恩科進(jìn)士, 選翰林院庶吉士, 散館授翰林院編修, 官至內(nèi)閣學(xué)士。 他好收藏, 精鑒賞, 善楷書, 體態(tài)圓潤, 平淡天真, 自成一格。 此外, 顧文彬還結(jié)識了孔廣陶,廣東南海人, 以藏古籍、 書畫有名于時, 有粵省四大藏書家之譽, 所藏古泉亦甚精; 王景賢, 紹興府山陰縣人, 能承家學(xué), 有畫名。 在此不一一贅述。
從顧文彬的在京交游圈可以看出, 琉璃廠周圍活躍著一批對文玩鑒藏有著共同愛好的人士,他們或為同鄉(xiāng), 或為同道, 交互鑒藏文玩, 攜游廠肆, 交流甚或交換藏品, 實際地參與并豐富和提升了京城文化圈的藝術(shù)品位。 顧文彬與古玩店鋪掌柜、 京城古文藏家以及書畫界名家均有一定程度的交往, 這為他在琉璃廠的商品交易和文化交流活動創(chuàng)造了人脈, 使他能夠更為充分地參與京城書畫文玩的商品流通和鑒藏討論, 進(jìn)而為提升個人鑒藏水平, 溝通南北市場信息以及促動南北藝術(shù)品的文化交流奠定了基礎(chǔ)。
對京城琉璃廠而言, 與顧文彬一道進(jìn)京的,除了作為居京生計補償?shù)囊幌浯鄣哪县浲? 還有他浸淫文玩界多年所形成的鑒藏眼光、 經(jīng)驗和能力、 藝術(shù)水準(zhǔn)等。 顧文彬以個人為媒介將這些通過一系列鑒藏活動予以再現(xiàn)。 顧文彬的鑒藏素養(yǎng), 與他帶來的南貨一起, 卷入琉璃廠的文玩買賣, 進(jìn)而匯入南北文化交流乃至家國情懷共融的歷史洪流。
文玩收藏, 首重眼光, 辨別市場導(dǎo)向, 把握市場主流, 關(guān)系到投資的成效。 就鑒藏眼光來說, 顧文彬初進(jìn)京城之時, 對個人鑒藏才藝頗為自詡。 他提出: “自古一代之興, 有能經(jīng)文緯武、 名垂史冊者, 落落不過數(shù)人。 書畫特六藝之一耳, 然一代之中空前絕后者, 亦復(fù)不過數(shù)人。 ……國初以來, 四王、 惲、 吳推為六大家,論者謂可直接元四大家, 而于明四大家骎骎欲度驊騮前矣。 厥后作手非無矯然特出, 別樹一幟者, 卒亦無能駕而上之, 于是風(fēng)行一時, 收藏家于六大家茍不能兼收并蓄, 輒欿然不足, 以故搜羅日亟, 聲價日增, 片楮零縑, 珍如拱璧。 余素抱書畫之癖, 亡兒承之亦有同嗜, 竭數(shù)十年之精力, 所收古今名跡, 汗牛充棟, 而于六大家尤所心醉。 凡遇精品, 不惜重貲, 所蓄不止百種?!鳖櫸谋蛘J(rèn)為, 四王、 惲、 吳六家之作為有清一代畫藝之巔峰, 當(dāng)為南北市場所公認(rèn), 他對顧承稱, “所帶字畫已令李老三評價, 與汝所擬之價不無出入, 而總數(shù)不相上下。 京中所重亦是四王、 惲、 吳, 與沈、 文、 唐、 仇, 我所帶之物甚合銷路。 至于眼光, 雖李老三已算巨擘, 然不如我與汝遠(yuǎn)甚。 見石谷兩冊, 深信為真, 其易欺可見, 我即托其代銷”。 顧文彬通過博古齋掌柜李老三的反應(yīng)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南北市場均推重四王、 惲、 吳畫作, 說明進(jìn)京前的市場預(yù)估非常準(zhǔn)確, 故對進(jìn)京以銷售書畫作為解決生計的手段很有信心。 應(yīng)該說, 一方面, 文玩交易過程部分證實了顧文彬的判斷, 六大家之作定價高, 受歡迎, 但另一方面, 琉璃廠的文玩交易體驗也逐漸改變了顧文彬的認(rèn)識。 由南攜來的書畫實際銷售并不樂觀, “然帶出之物, 既銷不快,不得不再望續(xù)寄一二十件, 以為接濟(jì)”。 而后續(xù)“寄來書畫各件, 惲、 王扇面最為易銷, 此外尚恐稍滯。 京中價值較蘇雖昂, 而售主寥寥, 所謂有行無市也”。 市場呼聲推高了書畫價格,但實際買賣行情則受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制約, 要想在南北市場游刃有余, 顧文彬的鑒藏眼光還需兩者兼顧, 尤其需要把握琉璃廠市場的實際經(jīng)營情況和潛在的買方市場信息。
識別真贗, 既是鑒藏經(jīng)驗的積累, 也是鑒藏能力的體現(xiàn)。 顧文彬確實有多年的鑒藏經(jīng)驗, 頗有能力, 他糾正了一些同好的誤判。 比如, 他在《日記》中指出心泉所藏陶九成絹本山水冊, “乃偽跡, 蓋舊畫添款者”; 在論古齋以四金買得沈石田水墨山水立軸, 店主不知其為真跡, 心泉和尚也懷疑是偽作, 顧則斷為真品; 有徐姓到德寶齋求售煙客山水立軸, 店主認(rèn)為是贗品, 顧卻認(rèn)為真而且佳; 在凝秀閣見廉州水墨山水冊十頁,秦炳文鑒為真品, 顧卻認(rèn)為是偽作, 后證實果然為偽。
造假手段層出不窮, 防不勝防。 琉璃廠依仗京城地利, 文玩品類齊全, 甲于天下, 南方尋訪多年不易得之物, 北地則可以輕易買到, 為此顧文彬感嘆, “乃知京師之大, 無物不備”。 但深入到這樣一個琳瑯滿目的文玩市場, 偶一失察, 就可能判斷失誤。 顧文彬起初還對古玉、 古泉有濃厚的興趣, 很快就意識到, “至古玉、 古泉, 究不內(nèi)行”, “惟所買玉器古泉等, 或有吃虧, 然亦無幾, 況此后已定見不買”。 他也有誤判誤收的情況, “在英古家以十金得惲南田臨米行草卷, 漢玉虎頭一枚”, 后才意識到上當(dāng), “惲字不真, 玉虎頭亦是提色。 惲字款是辛未, 乃南田已故之明年。 玉虎頭用力盤之, 黑色易褪, 此皆不得之明證。 及攜歸蘇中, 見者皆嘆賞, 可見真鑒之難”。 顧文彬花費二十兩買下的大癡軸, 后被鑒為偽跡。
鑒藏方面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的感悟也接踵而來。 顧文彬與藏家袁崇會晤, “觀其所藏高房山設(shè)色山水絹本袖卷, 仇十洲設(shè)色《深柳讀書》絹本卷。 此二卷廿年前曾見過, 當(dāng)時不辨真?zhèn)?今日復(fù)觀, 皆真跡也。 又祝枝山草書卷紙本, 真而且佳, 后有鄭板橋跋”。 與精于鑒賞的同好一起游廠, 則可拓展視野, 增強(qiáng)鑒藏能力。 “先是前在論古齋見查二瞻山水冊, 愛其工致, 向其借觀。 攜在車中, 出示石查, 一見決為贗本。 余詢其于何決之, 曰家藏亦有一本, 取出勘對, 畫境、 題字并于升雙款, 絲毫無二。 審視之, 覺款字亦嫩, 始識其偽。 若給石查說破, 幾乎以善價得之。 甚矣, 賞鑒之難也?!?/p>
鑒藏品味的提升, 是鑒賞家有別于古董商的重要方面。 顧文彬在琉璃廠的行跡, 表現(xiàn)出了超出一般性文玩鑒賞的學(xué)者氣度和文化傳承的家國情懷。 顧文彬醉心書畫文玩收藏, 有明確的嗜古傾向。 他喜歡談古, 青睞古書畫的古香古色, 如鑒賞論古齋的蕭照山水長卷, 稱“畫極古厚, 非明以后人所能到”, 喜漢玉, 愛其制之古樸,但又非食古不化, 于鑒賞一途, 以作者的品行氣節(jié)為先。 他教育子弟書畫技能, 強(qiáng)調(diào)“先論其人, 次論其書法、 畫理, 再論其價值”,由推重為人再至推崇其作品。 他常常強(qiáng)調(diào)書畫作者的氣節(jié), 對抗清名士黃道周、 明遺民傅山等非常敬重, 亦極為關(guān)注其作品, 每在廠肆中遇到,無不駐足。 他在給顧承的信中寫道: “綾本石齋卷既已售去, 我家并無石齋手跡, 陳伯蘊所藏相眼冊乃石齋精品, 題跋亦精, 此冊志在必得, 汝當(dāng)親往圖之, 價即昂亦不必吝惜。 此間石齋字既少而聲價亦昂, 可見此老真跡, 宇內(nèi)海外均知寶貴, 安可交臂失之?”“在德寶齋見傅青主草書大軸一幀, 草書唐人七絕條幅十二幀, 皆紙本, 屏末幅自跋三行, 禿筆狂草, 字多不識。 后見其父子雜書冊兩本。 青主所書皆斷簡殘編, 首頁仿顏楷書為最, 余皆信手。 壽毛所書小楷甚工, 余法晉人, 勝于前日所見行草卷?!庇^顧文彬所處之時代, 內(nèi)憂外患交至, 兩次鴉片戰(zhàn)爭后政局動蕩, 民議沸騰, 此時此刻, 在收藏書畫文玩之時強(qiáng)調(diào)作者的品行與氣節(jié), 無疑沾染了時代的氣息, 反映了現(xiàn)實國情與民情的呼聲。
琉璃廠購置的藏品中, 顧文彬最為鐘愛者,當(dāng)屬購得的八十枚馬泉和從景其濬處易得的漢玉鉤。 據(jù)《古泉匯》載, 馬錢存世只一百二十枚,“今一朝而十獲其七, 豈非快事? 雖費多金, 何悔焉!”購得之物與家藏之物合體, 則成馬泉百品。 同樣, 顧文彬家中藏有一只漢玉琴鉤, 又從景其濬手中獲得另外一只, “此鉤與余昔年得張柳亭漢玉鉤制造出于一手, 色澤、 分寸若合符節(jié), 惟下半鉤所鏤琴軫一凹一凸, 似分陰陽, 當(dāng)時必是一對。 千百年后, 散而復(fù)合, 洵奇緣也”。 顧文彬為此將雙玉鉤與馬錢百品匯藏一室, 將書齋命名為“金馬玉琴之室”, 撰對聯(lián)云“磅礴百金馬; 摩挲雙玉琴”, 旁注云: “艮庵來游京師, 得燕庭劉氏馬泉八十余品, 合之家藏十余品, 集成百品。 又得景劍泉閣學(xué)所贈漢玉琴鉤, 與家藏一鉤制造出于一手, 色澤、 分寸若合符節(jié), 千百年物, 珠聯(lián)璧合, 洵奇緣也?!瘪R泉的百品匯聚, 玉鉤的雙鉤合璧, 體現(xiàn)出顧文彬整合南北藏品, 匯為一體, 以化零為整、 變散為聚的觀念。 顧文彬指出, “大約書畫日少一日,次者、 贗者固宜售去, 其真而佳者亦須買進(jìn), 如待價而沽, 總可得善價。 據(jù)此, 則孫輩講書畫一節(jié)尤不宜緩耳”。 于小處, 固然是為子孫某未來之生計; 于大處, 何嘗不是為民族謀未來文化傳承之根本。
顧文彬所生活的晚清, 政治衰敗, 經(jīng)濟(jì)困頓, 珍貴的典籍、 書畫、 文玩等聚而又散, 更有大量珍品流散海外, 收藏家們憑借一己之力購買、 匯聚和存藏的行為, 實質(zhì)上是一種可貴的以文化傳承為己任的態(tài)度, 反映了收藏家珍視、 搶救并保護(hù)民族文化的情懷。 即此而論, 顧文彬在琉璃廠的書畫文玩交易, 不僅是以一身兼通南北, 更是以一人兼顧家國。
晚清文獻(xiàn)檔案浩如煙海, 而能翔實系統(tǒng)地聚焦北京琉璃廠市場交易情況的并不多見, 顧氏日記、 信札如吉光片羽, 對晚清北京史、 藝術(shù)史等領(lǐng)域的學(xué)術(shù)研究有重要史料價值。 顧文彬在琉璃廠的社會活動, 反映了晚清琉璃廠的書畫文玩貨品、 市場、 交易、 鑒藏及士林交游、 文化交流等豐富的歷史內(nèi)容, 凸顯了琉璃廠在南北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中的核心作用, 同時反映了晚清藝術(shù)品鑒藏活動的市場動態(tài)、 士林風(fēng)氣和學(xué)術(shù)主流。 顧文彬其人其行堪稱晚清琉璃廠以書畫文玩交易形式參與南北文化交流、 傳承歷史文化的典型個案,其價值和意義彌足珍貴, 值得認(rèn)真總結(jié)、 大力弘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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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文中數(shù)據(jù)按日記所載統(tǒng)計, 不排除《顧文彬日記》并未將游廠肆活動完全記錄。
② 蘇州市檔案館和蘇州市過云樓文化研究會整理的《宦游鴻雪》第一冊收錄顧文彬同治九年的信札29通, 按時間計, 其在京期間發(fā)出的信札共23 通。
③ 道光二十一年(1841)中進(jìn)士后, 顧文彬曾在京任官14 年, 咸豐五年(1855)外任湖北漢陽知府, 才離開京城。
④ 以《顧文彬日記》為中心探究琉璃廠文玩交易的研究成果, 以筆者所見, 有艾俊川《過云樓的書畫生意》(《文匯報》2017 年3 月3 日), 述及顧文彬在琉璃廠參與書畫買賣的大體情況; 李特《德比圭璋 與古為徒——晚清民國(1851-1945)德寶齋古玩鋪藝術(shù)品經(jīng)營初探》(《美術(shù)大觀》2019 年第9 期), 著重利用顧文彬日記為史料還原德寶齋的藝術(shù)品經(jīng)營狀況;沈慧瑛《顧文彬京城淘寶記》(《中國檔案報》2020 年9 月18 日), 側(cè)重概述顧文彬在京城的文玩交易活動。 此外, 白謙慎著《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9 年)涉及顧文彬所參與的“四王”畫作南北交易的情況。 本文在梳理顧文彬在琉璃廠參與文玩交易的基礎(chǔ)上, 進(jìn)一步探究其在南北文化交流層面所扮演的角色、 發(fā)揮的作用。
⑤ 參見高福民. 過云樓夢——大變革時代江南文脈之一隅[M]. 文匯出版社, 2016.
⑥ 表格數(shù)據(jù)源于《日記》所載, 因《日記》載錄顧氏游覽店鋪及參與文玩交易時偶有未及鋪名的情況, 故本表數(shù)據(jù)當(dāng)不完全, 但可供研究參考。
⑦ 參見顧文彬同治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日記, “與論古齋議定宋拓《定武蘭亭》卷、 王石谷《十萬圖》冊, 價銀八十兩。 近日快心之事, 除軍機(jī)進(jìn)單外, 此事為最。 然進(jìn)單一節(jié)尚屬分內(nèi)之事, 此則得之意外者。平心而論, 即石谷冊已值此數(shù), 《蘭亭》卷只算憑空拾得, 論此卷價值, 即三百金不為貴也”。 顧文彬著, 蘇州檔案館、 蘇州市過云樓文化研究會編. 顧文彬日記[M]. 文匯出版社, 2016: 22.
⑧ 《日記》所見顧文彬在京交游甚廣, 筆者僅以琉璃廠文玩書畫活動為中心, 對部分交流對象加以考證和說明。
⑨ 據(jù)張祖翼《海王村人物》, “至博古齋主人祝某, 鑒賞為咸同間第一, 人皆推重之”, 或二人非同時執(zhí)掌博古齋。 詳見張祖翼. 清代野記[M]. 中華書局,2007: 197.
⑩ 據(jù)《日記》, “(十月初五日)在德寶齋, 有徐姓持來煙客山水立軸求質(zhì), 店主李誠甫斥為贗筆, 余審為真而且佳, 托店主和會, 惜索價太昂, 未成, 然念之不置也”。 顧文彬著, 蘇州檔案館、 蘇州市過云樓文化研究會編. 顧文彬日記[M]. 文匯出版社,2016: 36.
? 據(jù)《日記》, “(十月廿四日), 以六金得漢玉方勒一枚, 此勒于數(shù)月前見于東城古玩鋪緒古齋, 還價三金, 不售。 嗣后托德寶店伙屢次添價, 今始買得,亦前緣也”。 顧文彬著, 蘇州檔案館、 蘇州市過云樓文化研究會編. 顧文彬日記[M]. 文匯出版社,2016: 39.
?智永《千文》卷后亦為顧文彬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