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尺牘偽書四種考論石

容席嘉

關(guān)鍵詞：楊慎;尺牘集;偽書

中圖分類號：G250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2）04-0137-04

楊慎（1488—？），字用修，號升庵，“明三才子”之首?！睹魇贰吩疲骸懊魇烙浾b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睏钌髦鰳O豐，《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四庫》）云：“不下二百余種?！盵1]其著書范圍遍及經(jīng)史子集，除了前人重視的古音古字、古史箋證、詩文評點等方面，楊慎在尺牘集編纂方面亦有成果。史料中可見19 種尺牘集題為楊慎編，分別為：《赤牘清裁》二卷（佚）、《赤牘清裁》四卷、《赤牘清裁》五卷、《赤牘清裁》八卷（佚）、《赤牘清裁》十卷、《批點楊升庵赤牘清裁》十卷、《赤牘清裁》十卷《補遺》四卷、《赤牘清裁》十一卷、《赤牘清裁》二十八卷、《赤牘清裁》清抄本兩種、《赤牘拾遺》不知卷數(shù)（佚）、《古今翰苑瓊琚》六卷、《古今翰苑瓊琚》八卷（佚）、《古今翰苑瓊琚》十二卷、《古今翰苑瓊琚》十二卷《皇明宸藻》一卷、《古今翰苑瓊琚》十三卷（佚）、《皇明宸藻》一卷、《筆媚箋》十二卷。其中僅《赤牘清裁》《赤牘拾遺》可見于諸家升庵著述考，其余的《古今翰苑瓊琚》（以下簡稱《瓊琚》）《皇明宸藻》（以下簡稱《宸藻》）《筆媚箋》經(jīng)細(xì)考校之，全系偽書，且均有淵源于《赤牘清裁》，茲逐本辨?zhèn)稳缦隆?/p>

1《瓊琚》十二卷辨?zhèn)?/p>

《瓊琚》十二卷，題“蜀都楊慎選，浙姚孫鑛評，吳郡陳元素?！保骺瘫?，九行二十字，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藏于國家圖書館。前七卷題楊慎選，后五卷題孫鑛選，全十二卷均題孫鑛評，校對人有陳元素、管珍、錢允治、陳仁錫等。書首有陳元素《古今詞命瓊琚序》、孫鑛《翰苑瓊琚序》、孫鑛《凡例》以及《選入翰苑瓊琚書目》和《翰苑瓊琚總目》，版心題“吳郡章欽刻”。《瓊琚》一度頗有名望，流傳甚廣，清人曹煜評尺牘之書“惟《古今翰苑瓊琚》為妙，他皆不及也”，但自清代開始，便有學(xué)者疑其為偽書，《四庫》云：“舊本題明楊慎編。其書饾饤補綴，類鄉(xiāng)塾兔園冊子。中間割裂《尚書》，尤為庸妄。疑非慎之所為?！薄端膸臁费灾欣?，可惜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茲證明《瓊琚》十二卷確為偽書的理由如下。

1. 1《瓊琚》編定所據(jù)《尺牘清裁》六十卷刊成于楊慎過世后

孫鑛《凡例》云：“是集大都匯諸刻本而存笥者?！庇衷疲骸笆羌浴冻郀┣宀谩贰懂?dāng)朝書啟》《濡削選章》《風(fēng)教云箋》《七才子尺牘》《云箋一統(tǒng)》數(shù)書為主，余具摘取一二，第妙制不能盡收，亦俟續(xù)編云耳?！庇伞哆x目》列出的《書記洞詮》《尺牘類選》等六十余種尺牘集可知，《瓊琚》所收尺牘多數(shù)錄自當(dāng)時通行的其他尺牘集，而非編者初輯。陳元素序云：“惟用修之求舊與元美之續(xù)新，雖格不一裁，品俱入雅……《瓊琚》之選，最為合法，蓋慎用西山之遺意，而廣以楊王兩公之風(fēng)流者也?！薄扒笈f”“續(xù)新”當(dāng)指楊慎的《赤牘清裁》與王世貞的《尺牘清裁》?！冻酄┣宀谩肥兆笫分亮郀﹥砂儆嗥?，古者“尺”“赤”相通，故名之“赤牘”。王世貞兩次增修之，初次補葺唐宋元明尺牘成二十八卷，二次廣為增補而為六十卷，且以“赤牘”之隱僻，不能遍察于萬民，便于二修時易其名為《尺牘清裁》?！皬V楊王二公之風(fēng)流”即云《瓊琚》編修是以楊王《清裁》為基礎(chǔ)。據(jù)王世貞《重刻〈尺牘清裁〉小敘》題“辛未夏五月望”可知，《尺牘清裁》刻竣時間約為隆慶五年（1571）。

楊慎卒年學(xué)界尚有爭論[2] 。明代簡紹芳《楊慎年譜》記其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后世多沿用之。然而20 世紀(jì)出土的楊慎撰沐紹勤墓志志文有“壬戍年（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歸葬于呈貢縣之麓”之語，與《楊慎年譜》矛盾?！睹魇贰钌鱾鳌份d：“隆慶初，贈光祿少卿?！庇帧睹鲗嶄洝份d隆慶元年（1567）奏疏：“壬戍禮部會官上議言……系獄戍邊斥死牖下者，應(yīng)復(fù)職贈官，若……修撰楊慎……凡二十八人?！笨芍c元年，穆宗赦免“議大禮”者之時，楊慎已壽終正寢，死于牖下[3] 。是以楊慎卒年最晚不至隆慶元年?！冻郀┣宀谩酚诼c五年（1571）刊成時，慎已過世，不可能以之為選本而編《瓊琚》，此為作偽之鐵證。

1. 2《瓊琚》之輯選方式與《赤牘清裁》殊為不合

或因明代節(jié)文削書之弊風(fēng)，或如《四庫》所云楊慎久居邊陲，“無書可檢，僅憑記憶”，楊慎著述凡摭采經(jīng)史者常系節(jié)文，現(xiàn)存的《藝林伐山》《謝華啟秀》即是如此，今已不存的《各史要語》《群書麗句》等從書名看可能也是如此，是為其著述之通例?！冻酄┣宀谩分械墓?jié)文，如節(jié)錄《西京雜記》的《與公孫宏書》、節(jié)錄《漢書》的《與段會宗書》等，占了很大比重。《瓊琚》除直接過錄《赤牘清裁》的數(shù)則外，少有節(jié)文，皆直接整篇取用自《選目》中六十種尺牘集，尚不談“無書可檢”的楊慎能否親見此六十種集，其人著書雖然常于經(jīng)史子集尋章摘句，但絕未有直接襲取他書而饾饤堆砌者，相反此先采錄諸書、拼湊成集，再補綴序文，成新書之法，常為書賈作偽所用，如托名徐渭的《古今振雅云箋》是以《尺牘清裁》為底本摭選諸書拼湊成集?？梢娮鱾握呒任丛斂肌冻郀┣宀谩房蓵r間，也不了解楊慎著述的風(fēng)貌。

1. 3明末蘇州刻書業(yè)繁盛，間出偽書

《瓊琚》十二卷本刻于蘇州，諸書目多記其為蘇州陳元素刊行，版心題“吳郡章欽刻”，各卷校定者陳元素、錢允治等亦皆為吳郡人。明代蘇州刻書業(yè)繁盛，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云：“凡刻書之地有三，吳也，越也，閩也。其精，吳為最?！眳牵爡强?，屬蘇州。正德、嘉慶翻刻古書之風(fēng)，即起自蘇州，其技藝高超，幾可以假亂真。間有書賈刻偽書以逐利，尤以詩文集為甚，同為章欽所刻便有托名楊慎的《三蘇文范》、托名宋濂的《篇海類編》等?！端膸臁穼ⅰ度K文范》與《瓊琚》合而論之，云：“舊本題明楊慎撰，然所取皆科舉之文，亦不類慎之所為。殆與《翰苑瓊琚》均出于偽托也?！?/p>

2《瓊琚》六卷辨?zhèn)?/p>

《瓊琚》六卷本與十二卷本出自同一底版，藏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流傳甚罕，鮮有人知，《中國古籍總目》未收。校對兩書，有相異之處三：其一，六卷本即為十二卷本前六卷。其二，十二卷本陳序、《總目》不見于六卷本。其三，六卷本多處漏頁。綜考兩書可知，六卷本當(dāng)后出于十二卷本，《瓊琚》今存十二卷本、六卷本均系偽書。其編者已頗難考實，原因在于此書其他版本，如《四庫》錄八卷本、《明史》錄十三卷本，均已亡佚，無法確定祖本。一說《瓊琚》編者為孫鑛，如清代《浙江省第十二次呈送書目》題“《翰苑瓊琚》十二卷，明孫鑛輯，六本”，《浙江采集遺書總錄》題“《翰苑瓊琚》十二卷，刊本，明尚書余姚孫鑛撰”。蓋因?qū)O鑛《凡例》詳述是集編纂細(xì)則，不似評點者所寫，更像編選者所作，八卷以降均出自楊慎逝世后，更直接題為孫鑛編。實則此說值得商榷，明代書賈作偽，編者托于大家，序跋等處也常常作偽。例如，《三蘇文范》書首有袁宏道、王世貞序，袁序經(jīng)清人平步清《霞外攟屑》考證為偽作，王序更是直接刪削改篡自《蘇長公外紀(jì)序》。《瓊琚》孫鑛序，既不見于孫鑛后人孫如洵輯《孫月峰先生全集》十二卷，也未見其他史料提及，僅憑序目便判定為其所編，實難從之。44CC9979-0114-48BC-99D8-8BFCC18605F1

3《宸藻》不分卷辨?zhèn)?/p>

《宸藻》不分卷，不題編纂者，明刻本。《八千卷樓書目》云：“《皇明宸藻》一卷，楊慎編，明刊，附《瓊琚》后本?！苯窦质D書館相關(guān)目錄雖然載藏《瓊琚》十二卷、《宸藻》一卷，但不見《宸藻》，僅上海圖書館、哈佛燕京學(xué)社圖書館藏有《宸藻》單行本。蓋兩書初系合定，均托楊慎，刊成之后又分而傳布。是集收錄太祖至穆宗年間帝王誥命，有《太祖之論侍臣》《成祖之敕諭群臣》等多目。按《翰苑瓊琚總目》題卷一為《唐虞》，實際收錄虞夏至宋代帝王誥命，而非唐虞尺牘?！哆x目》首列《歷代帝王詔誥》，應(yīng)即此卷來源。而《宸藻》所錄，與《瓊琚》卷一相承，應(yīng)為補綴《瓊琚》而作。楊慎至晚卒于隆慶初，穆宗即位時慎已逝世，此書錄及穆宗詔誥，必非楊慎所編。

4《筆媚箋》十二卷辨?zhèn)?/p>

《筆媚箋》十二卷，題“蜀都楊慎編選，浙姚孫鑛評，句曲張榜?！保骺瘫?，白口，左右雙邊，單魚尾，九行二十字。鈐“小崑”“汪文柏印”“潘伯子氏”印，藏于蘇州圖書館。是集與《瓊琚》十二卷本出自同一底版。校對二書，除各卷題名外，有相異之處三：其一，兩書目錄一致，《瓊琚》內(nèi)容完整，《筆媚箋》有缺漏，其缺漏者均可據(jù)《瓊琚》補。其二，《筆媚箋》卷一題“句曲張榜?！?，《瓊琚》題“吳郡陳元素校”。其三，兩書序、目差別頗大?！豆P媚箋》僅有陳元素《筆媚箋序》（以下簡稱《箋序》），而《瓊琚》有陳元素《古今詞命瓊琚序》（以下簡稱《瓊琚序》）、孫鑛序、孫鑛《凡例》《選目》《總目》?！豆{序》與《瓊琚序》的內(nèi)容僅四字之別，《箋序》云“《媚箋》之選，最為合法”，而《瓊琚序》則作“《瓊琚》之選，最為合法”，《箋序》題“崇禎三年”，而《瓊琚序》則題“天啟元年”?？梢姶藘尚虮赜幸辉蚺c一挖改，《筆媚箋》《瓊琚》兩書必有一原刻與一翻刻。

綜考兩書可知，《筆媚箋》當(dāng)后出于《瓊琚》，原因有三：其一，《箋序》晚于《瓊琚序》十年。其二，“《瓊琚》之選”字順文通，而“《媚箋》之選”上下矛盾?！肮P媚箋”三字于《箋序》中還可見于“閨中之秀，筆媚箋芳”一句，《瓊琚序》亦有此語。兩序云：“雕坊行者，名種甚繁……自茲而外，卷帙紛紛，徒人地之是收，為姓名之先合，本無垂世之指，寧具出塵之目……又或匯慶吊以為門，敘官階以析等……直堪嘔噦，不足發(fā)噱……亦有閨中之秀，筆媚箋芳……”實將明世傳布之尺牘集歸為數(shù)類，包括“徒人地之是收”者、“匯慶吊以為門”者、“敘官階以析等”者等，所謂“筆媚箋芳”者，依其文意，當(dāng)指專收閨閣女子尺牘的集子，僅為紛繁名目下的一種，不是尺牘之通稱，陳元素更是“斥其非倫”。以《筆媚箋》為名于此文意不通，以《瓊琚》則上下皆通。其三，上文敘及，是集所錄尺牘非編者初輯，此為編纂之細(xì)則，應(yīng)為編者所作，切于求利的翻刻者不可能逐篇考其出處而專門補綴《選目》。

綜上，《筆媚箋》蓋翻刻于偽書《瓊琚》十二卷本。翻刻者挖改書名、卷名，刪去孫鑛序、《凡例》《選目》《總目》，剜改《瓊琚序》而成《箋序》。且“筆媚箋”一語不見于經(jīng)史子集諸書，僅見于《瓊琚序》，或即因翻刻者文思枯竭，又切于求利，遂直接擷取《瓊琚序》中二三艷字而草就?！俺绲澣辍贝篌w是依《筆媚箋》刻竣時間而強行附會。挖改陳元素為張榜者，為假其盛名。翻刻者具體是何人，已頗難考證?！豆P媚箋》題“章欽刻”，與《瓊琚》同，但均出自某頁之隱僻處，應(yīng)為盜刻者所遺漏，并非確為章欽所刻。除此暫未見任何線索。

5楊慎尺牘偽書的成因及價值

楊慎于明代尺牘版刻界有重要地位。自萬歷始，尺牘集編刻蔚然成風(fēng)，數(shù)十年即誕生總集上百種，別集更難計其數(shù)[4] 。其中，楊王《清裁》為鼻祖，盧恭甫《國朝名公翰藻序》云：“明之書記至嘉隆萬歷之歲而愈嫻郁可餐，蓋自楊用修、王元美兩先生勒成之。” 后世亦將兩書奉為標(biāo)榜，梅鼎祚《書記洞詮凡例》云：“楊王《清裁》，業(yè)稱精博?！薄冻酄┣宀谩冯m然不收宋明，但實有通代之旨，其后系《尺牘清裁》增補之，成為第一本通代尺牘總集，實為楊慎開其先河。因編《赤牘清裁》，楊慎于明代尺牘版刻界頗負(fù)盛名。上述《瓊琚》六卷、《筆媚箋》十二卷均出于《瓊琚》十二卷，《宸藻》附于《瓊琚》后，《瓊琚》編定是以《尺牘清裁》為主要底本，《尺牘清裁》又是增修《赤牘清裁》而 成，故此四書均祖自《赤牘清裁》。正因楊慎盛名，故有此四書托偽之。此四書雖然系偽書，但對于文學(xué)、文獻(xiàn)學(xué)等專業(yè)的學(xué)術(shù)研究具有重要價值。

5. 1整理了尺牘文獻(xiàn)資料

《瓊琚》等書收錄范圍起于唐虞、終于明末，其所錄明前尺牘多摭采自經(jīng)史子集諸書，包括《尚書》、歷代正史、諸家別集、類書等。明前尺牘集僅寥寥數(shù)種，尺牘作品多散見于四部，楊王《清裁》《書記洞詮》等都搜集整理過古尺牘，《瓊琚》等系偽書，亦有此功，尤其擇取《尚書》中尺牘文獻(xiàn)是前人從未做過的。后世讀者如想閱讀明前尺牘，就可直接選用《瓊琚》等集，不必于書海中苦尋。

5. 2完善了尺牘選本的體例

明代名家編纂的通代尺牘集，如楊王《清裁》，多體例失精，或無序跋凡例，或未按時代列次，甚至標(biāo)錯作者篇名。而《瓊琚》等集，雖然系堆砌補綴而成，但體制精詳，有注釋、有點校、有凡例，目錄嚴(yán)格按時代列次，減少了讀者的閱讀難度。付辛勤于編纂的大家們通常無財力于精校精刻，而書商則以求利為要，雖然犧牲了選本質(zhì)量，但完善了尺牘集體例。先有《瓊琚》等改進體例的書，后世才能有如《藏弆集》《結(jié)鄰集》《寫心集》等既重視尺牘的遴選，又精校精刊的名家選本。

5. 3代表了正統(tǒng)典雅的尺牘選本

明代尺牘選本多投編者所好、有所偏頗，如楊慎《赤牘清裁》志在通代卻止于六朝，認(rèn)為宋明尺牘滔滔信腕。實則唐以降亦有佳品，如歸有光《與王子敬》、王世貞《寄用晦》等，不計其數(shù);如《濡削選章》，卷帙浩瀚，但以官階為類，庸穢酸腐;如《短札字字珠》，不收長札，只收小簡，不能見諸尺牘全貌。如此名種甚繁，各有其弊。而《瓊琚》等書，各種風(fēng)格兼收并蓄，自上古至明全無偏廢，其所收錄，有雅正威儀如《求言》《泣罪》者，有簡練雋永如《召田侯》者，有真切平實如《與友人》《論親故》者，有清新流麗如《與會稽王》《破羌帖》者，有含蓄深隱如《上楚王隱書》者，風(fēng)格之多，難以盡述，編者不為一家之言、一己之見所左右，所輯選本正統(tǒng)典雅、包羅萬象，有后世的文學(xué)史家風(fēng)范。44CC9979-0114-48BC-99D8-8BFCC18605F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