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沒有回家了。走到家樓下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抬頭望,媽媽果然站在陽臺上沖我招手。窗臺邊擺著藍的綠的噴壺,還有幾盆小小的仙人掌,窗簾上的薄紗被風吹得輕輕晃動。我知道,她在這里等我很久了。
樓道里,她接過我的行李箱。推開家門,米蘭花淡淡的香氣撲鼻而來,爸爸在廚房做飯,邊顛勺邊轉身向我炫耀他養(yǎng)的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倆都愛上了養(yǎng)花,從前堆滿雜物的陽臺,如今被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占滿了。
“上周末你和爸爸去哪里逛啦?”圍著小圓桌吃飯,我邊喝粥邊問媽媽。
“我們啊,在花鳥市場待了一天呢?!眿寢屨f著,指向旁邊的兩盆小蒼蘭,“你看,上周淘來的,你爸跟寶似的養(yǎng)著?!?/p>
“年紀大咯,也就這點愛好了?!卑职衷谂赃呅呛堑亟榻B道,“這個是君子蘭。這盆梔子花再過兩天就開了。這盆文竹也長得嫩綠嫩綠的喲……”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聽他仔細講解每一種花的長勢與習性。
在我很小時候的記憶里,陽臺就是一個溫馨又特別的地方。每個周末,媽媽都會把風鈴擦拭干凈,把窗簾在洗衣液里浸泡一整天然后洗干凈,給金魚換水,把搖椅放在陽光最充足的地方。
那時我們家還住在一棟老舊的綠色公寓樓里,陽臺上堆滿了雜亂的箱子、皮球與我童年時的玩具卡車。傍晚,我總喜歡站在陽臺的木箱子上久久地望著外邊,家后面的山地在太陽下金光燦爛,西邊的小集市喧鬧過后閃爍起燈火,時間變得很慢,媽媽在廚房炒菜,我總能聽到油鍋發(fā)出的“刺啦”的聲響,然后從熙攘的人群中辨認出爸爸。他提著公文包急匆匆地往家里趕,抬頭看到我,沖著陽臺的方向高高地招手,手里拎著明天的菜,或是買給我的冰糕與烤腸。媽媽把飯桌支起來,我們坐在陽臺上吃煎餅卷菜,披著夕陽最后的余光聊一天中瑣碎的小事,計劃著要買的花種子,看窗外落日無與倫比的美麗。
直到李瑤拖著長長的聲音在樓下喊我的名字,我趴在陽臺上應和她,然后匆匆扒拉掉碗里的最后兩口飯跑下樓去。“天快黑了,去我家玩吧?!蹦捍旱奶焐党恋煤芸?,她邀請我去她家里玩。媽媽叮嚀我:“去瑤瑤家別待得太晚了,早點回來?!比绻爝€沒有完全黑透,那我們一定會穿過桑樹林與向日葵地,到一座半廢棄的游樂場玩,那兒總是聚集著許多和我們一樣的小孩。
李瑤家和我家只隔了兩棟樓,她是我那時最好的玩伴。她的爸爸媽媽上夜班,回來得很晚,家里有一只叫皮皮的小狗陪著她。我們推開門,皮皮從陽臺上搖著尾巴飛奔過來,它已經(jīng)記得我的氣味了,咬著我的褲腳把我往房間里拽。屋里沒開燈,整個家黑乎乎的,只有陽臺上幾只小燈泡閃著暖黃色的光。
皮皮的窩就在陽臺上。李瑤家的陽臺沒有像我們家一樣堆滿雜物,而是擺著皮皮睡覺的小沙發(fā)和兩只小碗,一只盛水,另一只盛著兩塊吃剩的骨頭。李瑤打開陽臺上的雜貨柜,彩色塑料紙包裹著的糖果與巧克力便像星辰般涌了出來。她的媽媽開了一家小賣部,囤積的零食放在陽臺的柜子里。我和李瑤靠在柜子旁,把一顆水果糖含在嘴里,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和各自珍視的小秘密,皮皮不斷地從陽臺東側跑到西側。后來我們都累了,兩人一狗東倒西歪地靠著糖果柜睡著了,整個世界都是甜甜的。
直到摩托車的聲音把皮皮驚醒,它興奮地在地上轉圈,搖著尾巴咬我們的褲腿。我知道,這是李瑤的爸爸媽媽回來了。我們趴在窗戶邊往下望,看摩托車在樓下停好,叔叔和阿姨戴著頭盔,穿著擋風衣在黑夜里跟我們揮手。那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我也該回家了。我和李瑤說了再見后又約好第二天早晨一起去上學。
院里的路燈時好時壞,可是我不害怕。從李瑤家到我們家,她和她的爸爸媽媽,還有我的爸爸媽媽,五個人站在兩個陽臺上,打著手電筒看著我回家。
隨著日升日落,我們度過了漫長而炎熱的夏天,虛度了無數(shù)浪漫而安逸的時光。到了十一月,白晝變得很短,院里成蔭的綠樹又變成光禿禿的樣子,陽臺上也不再有盛開的小花,而獨居的外婆會在這個時候來我們家過冬。她不識字,不會用普通話聊天,也不敢出門太久,因為在林立的高樓里,她總記不得回家的路。
所以外婆大把的時間都是在陽臺上度過的。白天,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她一個人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洗菜,煮飯,然后坐在冬日的太陽里捻著佛珠等我們回家,在陽臺上巴巴地望著,仿佛她一天所有的等待都是為了我們歸來的那一刻。
有一次,我在冬日暗沉的暮色里和李瑤拉著手回家,遠遠地就看見我們家陽臺上掛了一只紅色的氣球。街巷四周鬧哄哄的,只有那只氣球在灰色的霾里輕輕地飄著。我知道,外婆一定在陽臺上安靜地等著我們回家,她一定驕傲于自己買的那只氣球多么漂亮多么亮眼,在那個冬天讓我們的陽臺變得多么鮮艷多么溫暖。
冬去春來,陽臺上多了一些香氣撲鼻的花,我們換了一只更大的魚缸,掛上了旅行時買的藍色風鈴。后來我們搬家,擁有了更大更明亮的陽臺,便清理掉所有雜物,掛上吊籃與星星燈。我喜歡赤著雙腳走來走去。清早,陽光照在地板上,爸爸很認真地研究該如何養(yǎng)大一株小花,舉起沉甸甸的噴壺給它們澆水。
再后來,我小小的書包換成了大大的行李箱,家變得越來越遠。我喜歡所有閑暇的時光都在陽臺上度過,陽臺代表著愛與等待,代表著歸來。我常常在這里想念那些曾經(jīng)等過我的和我等過的人,外面的世界依舊人影匆匆,晚霞里的風將風鈴吹出一陣陣悅耳的聲響。
王彤樂
1999年冰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揚子江詩刊》《青春》《少年文藝》《中國校園文學》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