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梔柒
被制成煙花的那一晚,我從一片混沌中醒來。
不知道被關(guān)了多久,我才乘上汽車,到達一個集市的小攤。
在小攤上,我見識了太多的人類。他們來來往往,神態(tài)各異。有的人風(fēng)塵仆仆,問了又問,也不舍得將心儀的物件帶回家;有的人行色匆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甚至懷疑他們從未看清過腳下的路。
我也看不清我的路,我的命運從出生開始就未掌握在自己手中。
前輩告訴我,前期的隱忍與潛伏,是為了某個夜晚的一鳴驚人。到那時,整個世界的人都會為我們的絕美而傾倒。
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明知生命的盡頭是綻放,卻沒辦法控制綻放的到來。這樣的生命如同地上的枯枝落葉,只配在凌晨被環(huán)衛(wèi)工人毫不留情地清理。
前輩說我看世界的眼光過于悲憫,不像是一支煙花該有的心腸。
“你可能是一個啞炮。”他說。
我有點不高興。我不喜歡被人擺弄的命運,但若宿命就是如此,我更喜歡轟轟烈烈一些。
可惜,在爆炸之前,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是啞炮。所以我無法反駁他,只好沉默。
在長久的沉默中,我愛上了曬太陽。在陽光下,身體里的水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離去,我變得更輕盈,仿佛一個已經(jīng)準備好武器的戰(zhàn)士,隨時可以奔赴戰(zhàn)場。
“那是因為你沒有感受過雨露?!庇新愤^的小老鼠將我的喜愛歸于閱歷太淺。他不太愛陽光,因為陽光的明亮?xí)屗麩o所遁形。人類不喜歡他,當(dāng)然,他也不喜歡人類,但他并不敵視他們。
“與他們作對風(fēng)險太大。他們強大又自私,我只能茍活。”人類占據(jù)了這片土地的大部分,卻吝嗇于分享。老鼠說:“不過,我實在喜歡他們做的餅干、糖果、小面包、干脆面……”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與小老鼠的悲歡也是。
他走后,我開始思考如何增加閱歷——無非是多聽多走多看??晌抑皇且恢П环旁诮锹?,等待被人買走的煙花。
其實也想過反抗,我曾試圖用熱情和糾結(jié)點燃自己心頭的火,可前輩告訴我,這樣只會兩敗俱傷。我還做不出這樣涼薄的事情。和小老鼠一樣,我不喜歡人類,可也不想害死人類。
于是,我決定暫且不要去想。
幾天后,前輩被買走了。第二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聽到了幾聲巨響,很像是生命綻放的聲音。可凝神靜聽時,又什么都聽不見了。
真是短暫啊—— 煙花的一生。
我看著倉庫里的點點滴滴,思考潛逃的可能性。我觀察著每一個經(jīng)過我的人,試圖從他們身上找到一絲足以讓我生存的憐憫。
小老鼠知曉我的想法后,笑得直打滾。在他心里,人類什么都有,唯獨沒有憐憫。他說話時,尾調(diào)微微上揚:“別費勁了,他們?nèi)粽鎸⒛阗I回去,當(dāng)天晚上你就會‘砰的一聲粉身碎骨?!?p>
“人類就是喜歡欣賞一些殘忍的事情?!彼┼┎恍莸耐瑫r,手里還搬運著一塊巨大的餅干。月光被餅干切割出陰影,投射到他灰黑色的臉上,像是一張斑駁的面具。
我開始討厭他了。
或者說,我開始討厭無能為力的自己。
那天以后,我常常做噩夢。夢里我如風(fēng)般自由,卻總在最開心時炸裂。我知道,我不該恐懼的,即便是化為飛灰,我也還是我。哪怕我不會成為煙花,我的盡頭也是爆炸,或者——湮滅。
我渴求湮滅。
機會來得那么突然。
太陽明明還掛在天上,一陣雨卻洶涌地落了下來。人類倉皇地向著屋檐下奔去,像一群急于歸家的倦鳥。
身前的煙花已經(jīng)沾上了雨滴,似乎下一秒,我的身體也會隨之變得滾燙——渴望,渴望這場雨將我淋透,讓我隨便遭遇什么,總比日日噩夢纏身要好。
我似乎生出了無限的透明觸角,就像是一只努力攀爬的蝸牛,在向雨索求擁抱。
然而,攤主正手忙腳亂地招呼鄰居與路人:“幫一下忙,這煙花可不能淋雨。”
無數(shù)的手和腳出現(xiàn)了,他們隔絕了我與雨的視線,將我的身體抬起,放進了絕對淋不到雨的屋內(nèi)。
我有些憤怒,想大喊,讓他們滾出這個房間。我知道,我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機會——我大概再也碰不到這樣一場雨了。
希望破滅得太快太快,若我擁有人類的眼睛,大概已經(jīng)流下了萬頃的眼淚。
我羨慕地看向那支已經(jīng)被雨淋濕的煙花,它沒有思想,不能如我一樣欣賞陽光與雨露,卻因位置輕而易舉得到我夢寐以求的結(jié)果。
我恨這不公的命運。
雨停了,人類漸漸散去。攤主圍著那支煙花轉(zhuǎn)了個圈,抬起他的一側(cè)看了看,唉聲嘆氣:“底部都受潮了,這個煙花算毀了?!?/p>
有人勸他:“這才淋了一下,太陽曬干就沒事了?!?/p>
攤主苦笑:“小本生意哪敢冒險,萬一炸膛了我可負不起責(zé)任。”
他將煙花搬到垃圾堆,還特意淋了一大盆水,確保沒人會拿回去點燃。
前一瞬還被寄予厚望的煙花,下一秒竟變成了無用的垃圾。我遙遙望著,心里百味雜陳,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想些什么。
“羨慕”和“遺憾”就像剛剛那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只剩下一片濕漉漉的空蕩。
在一個平平無奇的陰天,我終究被人買走了。他一共買了四支煙花,笑得很開心。當(dāng)天晚上,我看著他拿著打火機向我靠近。
第一支煙花點燃時,尖叫聲和歡呼聲響在我的耳側(cè)。
第二支煙花點燃時,我仿佛提前遇見了一場冬天的大雪。
第三支煙花點燃時,我突然有些想念那只總在奔波的小老鼠。
第四支,是我。火焰灼燒,內(nèi)心的一切在碰撞燃燒。我飛向天空,在五彩斑斕中,在歡欣雀躍中,遇見了一縷縷風(fēng)。
那風(fēng)好輕,好溫柔。
記憶在這個時候閃回,我驀然想起了許多次與它的邂逅。第一次坐車經(jīng)過田野時,車廂開合瞬間溜進來的帶著青草香的風(fēng);懷著憧憬被放在小攤上,從人群之間經(jīng)過的混著瓜果香的風(fēng);無數(shù)個寧靜的夜晚,在月光縫隙中穿梭的裹著遠方氣息的風(fēng)……
我忽然覺得,過往的自己過于愚蠢——總奢望得到得不到的結(jié)果,總害怕那些根本無法控制的未來。
以至于錯過了太多風(fēng)。
與朋友一起約定寫非人類視角的文,他寫了火藥,我順勢想到了煙花。作為有思想?yún)s不能動彈的煙花,“我”會經(jīng)歷怎樣的困境呢?會遇到什么?又會錯過什么?“我”渴求的是否是正確的?一個個問題在“我”成為煙花的那一瞬間浮現(xiàn)。這是一次瑰麗的奇遇,也是一場尋找答案之旅,而溫柔的風(fēng)有幸成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