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第二毛紡織廠,簡稱“二毛廠”,和我們農(nóng)學院是幾十年的友好鄰居。自我記事起,透過窗戶就能看見二毛廠的大煙囪,巍峨聳立,上有豎著的"/>
任青
>> 一
第二毛紡織廠,簡稱“二毛廠”,和我們農(nóng)學院是幾十年的友好鄰居。自我記事起,透過窗戶就能看見二毛廠的大煙囪,巍峨聳立,上有豎著的“溫暖萬家”四個大字。曾有傳言說,農(nóng)學院有位意外懷孕的女教師,在深夜背著嬰兒爬到煙囪頂部,將孩子投入深不可測的灰渣火焰中。我就此事問過我爸,他表示從沒聽說過,他聽說的是,那里邊有半米長的大蜘蛛,要吃掉撒謊的孩子……
好吧。
言歸正傳。二毛廠被托管的那年,也是農(nóng)學院拿下本科招生資格的那年,我從大學里畢業(yè)了。我沒考上公務(wù)員,也沒通過司法考試,就回到家鄉(xiāng),和大部分職工子弟一樣,蹲在家里幾個月,等待農(nóng)學院給我安排工作。我爸在農(nóng)學院當了幾十年老師,教“動物科學”,其實就是畜牧養(yǎng)殖。在偌大一個生長麥子的平原上教人畜牧,本就是件魔幻的事,況且加上“科學”二字,就顯得更加科幻了。
我當“家里蹲”后,專門負責下樓買菜。每天九點半左右,我睡飽了,便拎著我媽裝菜的小車,拖拖拉拉地下樓去。學校和二毛廠,兩個家屬院毗鄰而居,大院通過一個小鐵門相通。二十年前,農(nóng)學院的家屬們總拖著娃娃,穿過小鐵門,到二毛廠巨大的操場上活動;二十年后,光景顛倒了過來,當年的娃娃全長大了,抱著自己的孩子,從二毛廠鉆過鋼鐵通道,來到農(nóng)學院美麗的花園里閑逛。最近,我每天下樓買菜時,都能看見智慧美在小區(qū)鍛煉。這項活動,她也堅持了近二十年。
智慧美外號“矮個兒”,是身高不到一米三的殘疾人,胸很厚,脖子短,走起路來,臉像電腦屏幕一樣往前伸著。她父親教獸醫(yī),媽媽是二毛廠宣傳隊的美女。小的時候,我們當過同桌,關(guān)系一度非常好。當時她的個子不矮,干干凈凈,周六中午放學時,她媽媽總是來接她,每次都穿最時髦的女裝,蹬著像廣告女郎一樣火紅或雪白的高跟鞋,總是能在單位引領(lǐng)一季潮流。
今天,看到智慧美正在鍛煉,我和她打了個招呼,她不認識我了,只是看著我笑。她的牙齒很白,頭上的櫻桃發(fā)夾顫了一顫,挺好看。她怎么會不認識我了呢?上次寒假回家過年時,她還喊了我的名字。洪洪,當時她笑著說,你們班放學啦!她笑完,就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費力地壓腿,穿舊旅游鞋的腳很大,橫擔在石頭座位上,腿卻瘦骨嶙峋。我禮貌地控制著自己,不去看她的臉,也不去看背上厚厚的一坨肉球,嘴上保持微笑。
“哎!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王克洪啊?!蔽艺f,“我都畢業(yè)了,你最近怎么樣?”
她皺了皺眉頭,茫然地看著我,什么都沒說。
等了一個月,單位終于安排職工子弟就業(yè)。我爸做晚飯時,把嘗菜的我從廚房拎出來,關(guān)掉排煙罩,告訴我,明天去保衛(wèi)科上班。
“保衛(wèi)科,我去那干嗎?”我說,“我是正規(guī)大……”
“大什么大?”
“……學生。”
“你不是學法律的嗎,就去保衛(wèi)科?!蔽野终f,“你還想去哪?告訴你,今年是最后一批安排子弟,明年升成了本科院校,想當輔導員都得是研究生,還沒編制?!?/p>
我點點頭。
“做飯去?!彼f,“燉魚別放料酒,用白酒。”
>> 二
于是,我就來到保衛(wèi)科這個重要部門上班了。就在這一陣,二毛廠徹底破產(chǎn)清算,被政府托管。托管之后,臨時工眾多的保安部門成為第一批裁撤對象。按照組織安排,農(nóng)學院的保衛(wèi)科要調(diào)人去工廠家屬院看門,兩個單位暫時共用一個保衛(wèi)科。突然之間,學校的“保衛(wèi)老師”成了最忙碌的人,要認真巡視兩個大院,輪崗坐班。老師們之前也就捉捉小樹林里接吻的學生,現(xiàn)在卻開始為隔壁廠丟東西提心吊膽。據(jù)說托管辦準備雇物業(yè)來看門,但因為沒錢,暫時擱置下來。主任每周開四五個要錢的會,財政就是不松口。
和我同時下保衛(wèi)科的,還有一名職工子弟——六甲。六甲的大名叫“劉甲子”,是甲子年出生,因為過胖,像身懷六甲,所以得了這么個諢名。六甲的爸爸是工會專職副主席,算半拉校領(lǐng)導。我看到領(lǐng)導子女也來到保衛(wèi)科,心理平衡了許多。我倆因為是新人,不必參加巡邏,就每天在傳達室里坐著,擔任大爺?shù)慕巧?。在崗位上帶領(lǐng)我們的,是個真正的大爺——陳校長。他多年前可是學院一把手,因為受賄二十萬判了十三年,出獄后年老體衰,老伴出車禍死了,孩子不在身邊,便成了空巢老人。學校怕他自殺,給了個看大門的工作。這老頭長期當官,雖然人塌了,但余威尚在,人們見著他,還是習慣稱其“陳?!薄?/p>
這幾天,壯年的保安都去二毛廠了,剩下我們?nèi)齻€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小。農(nóng)學院有南門、北門和東門,陳校帶著我和六甲,三人輪班,他盯南門,我倆就盯北門,反之亦然。東門不用盯,不走車,只走人。這職業(yè)還不錯,除了冬天冷點不好受,平時基本就是優(yōu)哉游哉,反正這么多年,也沒出過事。
可悲哀的是,一出事,就讓我趕上了。
那是一個雨天,陰云密布,降水時斷時續(xù),我正在北門值守,和六甲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就職業(yè)不公發(fā)表一通大論,認為市醫(yī)院的子弟最幸運,畢業(yè)后照單全收,干行政、后勤,獎金吃平均數(shù),每月都有好幾千;一中二中運氣次之,進校當老師;而我們最慘,在學校干可憐兮兮的保安,而且明年就不管了,倒霉的弟弟妹妹們,只能自尋出路。
“那二毛廠的子弟豈不是更慘?!蔽艺f,“單位都沒了?!?/p>
“他們以前可有幸福的時候?!绷渍f,“咱爹工資幾十塊的時候,人家一百多?!?/p>
正在聊天之時,有半截人頭從窗戶邊飄過,然后側(cè)過來,露出一對眼睛,往屋里看。我急忙站起來,推門出去。
果然是智慧美,只有她的身高才能形成這個效果。她正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桶,桶上蓋著一層報紙,報紙上印著踢球的英超隊員,大標題叫“斯科爾斯揶揄特維斯”。
“伯伯好,”智慧美說,“我爸爸說,桶要給陳大校?!?/p>
“???伯伯?”
“哦,是矮個兒啊?!绷滓采斐鲱^來。
我用力捅了他一下,說:“智慧美啊,我不是伯伯,我是王克洪,咱倆是同學。陳大?!顷愋0?,他不在這兒,在南門值守呢?!?/p>
智慧美茫然地看著我,抽了下鼻子,感覺快要哭出來了。她低下頭,被雨淋濕的長頭發(fā)落在寬寬的肩膀上,活像根斷掉的拖把,又像個咒人的女巫。六甲在一旁笑了起來。
“哎,別哭,你怎么不打傘?”我說,“算啦,我和你一起走,找陳校長去?!?/p>
于是,我拜托六甲在北門守著,自己拿了傘,和智慧美一起往南門找陳校長。不用跑路,六甲非常高興,以他這二百斤的體態(tài),從學校北邊走到南邊,直接要了半條命。而且,傘也遮不住他啊。
我倆走著走著,雨突然大了起來,往來的學生很少,偶爾有不帶傘的人抱頭逃竄。智慧美一言不發(fā),邊走邊東瞅西瞅,如果看到自行車,必然往車筐里看看,只要里邊有報紙、廣告或塑料袋,她立刻撿起來,塞進桶里。可是今天雨一澆,桶里就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由于她跑來跑去,傘很難遮到她,我便舉著傘追她,兩人很快都淋濕了,這使我心頭火起。我懷疑她在耍我,這根本就是場神經(jīng)病游戲。
“別亂跑了!”我大聲呵斥,“過來!來傘底下!”
她在雨中站住,看看我,然后低下頭,走回傘下,手里攥著最后一張廣告,塞到桶里。我往桶內(nèi)看了看,慘不忍睹,斯科爾斯也不用揶揄特維斯了,兩人現(xiàn)在黏在一起,親如一家。
我勒令她繼續(xù)往前走,她在我旁邊晃晃悠悠地走著,身高只能到我的胳膊肘。南門將近,她卻走得越來越快,嘴里傳來磨牙的聲音,連秋天滂沱的雨聲都沒有蓋住這個聲音。這聲音讓我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想起來小學時候,智慧美當班級音樂課代表,她說話聲音是全班最好聽的。她在合唱的時候領(lǐng)唱,升旗的時候領(lǐng)禮,運動會上播報班級來稿??墒?,有一天中午,大家趴在教室里睡午覺時,她的口中突然發(fā)出巨大的磨牙聲,就像一頭驢在嘴里推磨,又像貓在抓撓黑板、鋼筆帽在鋼筆上摩擦……讓人不寒而栗,瑟瑟發(fā)抖。老師喊她起來,卻怎么都喊不醒。直到把校醫(yī)叫來,讓她聞了聞有強烈刺激味道的嗅鹽,才慢慢蘇醒過來。
好像就是從那以后,她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時,智慧美又在我身邊停下腳步。
“你不舒服嗎?”我大聲說。
她不說話,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遠處的南門傳達室。
“有人?!彼f。
“什么?”我努力朝那個方向看,樹是綠的,地是黑的,保安室立在那里,在綿密的雨簾中,我什么都看不見。
“啞巴剛?!彼f。
我又使勁看了看,突然,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倒在花池旁,上半身露在外邊,下半身看不見,應該是藏進了綠化叢中。
“啞巴剛!”她重復道。
>> 三
啞巴剛是游蕩在附近的拾荒者,每天都拿著一個口袋、一根木棍,木棍用來扒拉垃圾,口袋用來裝塑料瓶和易拉罐。在我們讀小學的時候,他便開始了拾荒生涯,據(jù)說直到前幾年,還能看見他挨個教室討要礦泉水瓶。這兩年全民迎奧運,學校管得嚴了,他不能進去,便只好守在門口,向往來的學生伸手乞討,口中發(fā)出誒、誒的聲音。撿到瓶子后,他會先把蓋子擰開,把里邊殘留的水或飲料喝掉,然后再兩腳踩扁,塞進巨大的袋子。曾有學生捉弄他,尿了半瓶尿,放在垃圾箱旁。但啞巴剛精得很,他擰開蓋子后,先是納悶地盯著這啤酒一樣的東西,隨后倒了一點出來,聞了聞,最后笑了。他扭頭看著這幾個圍在路邊的學生,歪著嘴,揚起手中的木棒打招呼(或佯裝打人),學生們也哈哈大笑起來。
正是這個啞巴剛,此時此刻,正仰面躺在地上,半截在花池里,半截在樹叢外,腰枕著馬路牙子上,像是斷掉一樣。他的身體已經(jīng)被雨澆透了,我看著他灰白的面色,想去試試鼻息,又想起了法律常識,于是把手縮回來,拉著智慧美退到了十步之外。我先報了120,又給保衛(wèi)科一隊的梁隊長打了電話,最后又報了警。這時,雨停了。兩三分鐘后,梁隊和120前后腳趕到,120初步檢查了一下,說已經(jīng)死透了。
梁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去翻動啞巴剛的身體。我想攔著他,可又不敢講。梁隊把啞巴剛翻過來,脖子抬高,解開三層上衣,雙手用力往下壓,給他做起了心肺復蘇。他力壯如牛,帶著一股子狠勁,連續(xù)壓了幾十下,這時,我聽見“嘎吧”一聲悶響,然后梁隊停了下來。
“壞了?!彼f。
這時,110終于趕到,梁隊趕快閃到一邊去。民警檢查了尸體,看了現(xiàn)場,問了問目擊和搶救的情況,梁隊主動坦白,自己給做了心肺復蘇,可能把肋骨壓斷了。
警察點點頭,伸手比畫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做完筆錄后,警察讓我和梁隊回去,隨時等候詢問。智慧美不能走,她什么事都講不清楚,于是警察給他爸打電話,讓他爸來領(lǐng)人。我打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去找六甲要根煙壓壓驚。但在我走的時候,卻看見智慧美還在門衛(wèi)室旁站著,臉沖著墻,像在面壁思過。
我繼續(xù)通過門衛(wèi)室外墻,到另一個角度的時候,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卻發(fā)現(xiàn)她的嘴似乎在笑。我打了個小小的冷戰(zhàn)。這時,梁隊追了上來,拍拍我的肩膀。
“高才生,大學生?!彼χf,“別回家了,我請你吃燒烤去。”
“可是,我……”我想編個借口拒絕,可這時,我因長期打游戲僵化變硬的腦子突然轉(zhuǎn)動了一下——這可是我的頂頭上司啊!
“好啊,好啊,梁隊,我請您吧?!蔽壹泵φf。
“這是哪的話!自打你來了,我還沒給你接風呢,王老師的公子,教放羊的王老師,哈哈哈……”
雨停了之后,天就變冷了。我跟著梁隊,來到了腿力所及最遠的燒烤店,他選了一個最偏僻的座位,拉著我坐下。兩個人點了一鍋涮肚,二十串羊肉,二十串筋頭,又要了毛豆和拍黃瓜。點完單,他看了看小票,又抬頭看看我。咂了咂嘴。
“你還有個伙計吧,”他說,“劉主席的兒子,叫他也過來?!?/p>
我答應了一聲,掏出手機,低頭給六甲發(fā)短信。
這時,梁隊突然把頭伸過來,半身的影子像烏云一樣籠罩住我,低聲對我說:
“高才生,我跟你說。這個案子,還得咱們破啊?!?/p>
“什、什么?”
“我說,咱們要破案哪?!?/p>
“不是有警察嗎?”
梁隊搖搖頭?!安荒芤揽烤?,他們對這一塊兒,不了解。這個地帶,有學校,有工廠,混在一起,情況復雜,還得咱們破。”
這時,涼菜和啤酒上來了。他接過瓶子,把酒啟開,給自己倒?jié)M一杯,又給我倒上。
“我需要幫手啊?!彼f,“我的幾個弟兄,動手還可以,動腦子不行。這里只有你學歷最高,又懂法律,又是尸體的發(fā)現(xiàn)者,你得幫我,也得幫你自己?!?/p>
我想說我其實不怎么懂法律,可把話又咽了下去。不能老栽面子。
“幫我自己,什么意思?”我問。
“你也不想一輩子干保衛(wèi)科吧。再說了,過幾年物業(yè)來了,保衛(wèi)科撤銷了怎么辦?你不冒冒頭,到時候上哪里去?!?/p>
我含糊了一句,點點頭。
“就這樣,行吧,爺們兒?!彼f,“那尸體什么樣,我仔細看過了,腦袋上有個小口,像毛衣針頭那么粗。在左邊,耳朵斜著往上,兩厘米處,藏得挺隱蔽的。要能再看看現(xiàn)場就好了?!?/p>
“沒事,我照相啦?!蔽艺f。我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點開照片,“這是你們來之前,我拍攝的死亡現(xiàn)場?!?/p>
他說:“你這手機不錯啊,像素可以。”
“諾基亞E50,”我說,“剛出的,什么塞班島的系統(tǒng)?!?/p>
“但你這拍攝手法不好?!彼f,“尸體照得不清楚,真正的刑偵不是這樣照相的?!?/p>
“哎?我手沒抖啊?!蔽艺f,“給我看看?!?/p>
“等會兒,”他說,“照片怎么放大?”
我?guī)退颜掌糯罅艘恍?,他費力地操作著上下左右,仔細看著啞巴剛的身體。
“奇怪了。”他說,“照片上有光?!?/p>
“什么光?”
“他的身上,有一層水波,你看?!?/p>
我把手機接過來。真的,啞巴剛的身體上,有一層波紋狀的東西,就像手機拍攝電腦屏幕的那種效果——黑色帶狀的波紋密密層層、粗細不一、遍布身體。但是,別的地方就沒有,照下來的花壇、植物,積水的馬路,上面都沒有波紋。
“奇怪了?!绷宏犝f,“咱們用肉眼看的時候,沒有吧?!?/p>
“沒有!”我說,“絕對沒有?!?/p>
“鬧鬼了……”他低頭嘀咕道。
“可能是手機有毛病?!蔽艺f。
“哎,我問你,你怎么發(fā)現(xiàn)啞巴剛尸體的?”
“智慧美先看見的?!?/p>
“智慧美?”
“哦,就是咱們院的‘矮個兒。她隔老遠就看見了,她指著那個方向,喊‘啞巴剛!,喊了兩次。”
“她眼睛那么好用?”
“我也納悶呢?!蔽艺f,“我倆是老同學,從不知道她眼睛那么好使。不過,她以前也沒這么傻就是了,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傻了,這次回來,她連我都不認識了?!?/p>
“她爸說過一回,”梁隊說,“說她好像得了阿爾茨海默病。這病吧,越是后來的東西、越是近的事,忘得越快,越是小時候的事,忘得越慢?!?/p>
“怪不得上次喊了我小名。”
“可是,你說,如果越早的事忘得越慢,那么她連你這小學同學都不記得,怎么還會記得啞巴剛呢?”
“這個……”我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
“你說,她是不是一直裝病呢?”
“不知道?!蔽艺f,“梁隊,我是學法律的,又不是學偵探的?!?/p>
“當時,你和矮個兒干什么去了?”
“去給陳校長送東西?!?/p>
“哦,陳爺,那是他的班?”
“嗯。”
“老東西,又脫崗漏崗?!绷宏犝f,“送的什么東西?”
“不知道,她拎個桶,蓋了很多報紙?!?/p>
梁隊把身體靠到椅子背上,摸著胳膊肘,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
“這么多疑點。”他說,“帶勁吧?!?/p>
“梁隊,咱還是告訴警察吧?!?/p>
“不行,保衛(wèi)科,就要有保衛(wèi)科的作用。”他說,然后愉快地把杯斟滿,仰頭,痛飲下一大杯啤酒。
我嘆口氣。我以前聽說過一些隊長梁建伍的故事,怎么說呢,性格決定命運。他年輕時是想干出一番事業(yè)的,但做事不謹慎,熱衷于捉拿處對象的學生,逮著之后,要煙,或者隨便罰個七八塊錢。有一次,被捉住的男生不給煙,還要罰款的‘收據(jù),兩個人動了手,梁建伍把對方鼻子打斷。最后,學生被認定為襲擊老師,開除,本來梁建伍也要開除,但是領(lǐng)導手下留情,處分之后留在了保衛(wèi)科。從那以后,這人有了污點,職務(wù)再也提不起來了。由此看來,他的命不太好,或者說,命有點硬。這些年,他家橫遭災禍,大哥是跑運輸?shù)?,車在路上碰撞起火,人沒跑出去,燒成了炭灰;二哥是單位的司機,夏天車停在車庫,開著冷風睡覺,一覺過去就再也沒醒來。后來,梁建伍找了算命的。算命的說,你家和車相克,你看你家祖墳,被推平了建公路,讓車天天軋,不祥不吉利,你最好一輩子別碰車。梁建伍急了,說你家祖墳才讓車軋,當場一個大巴掌,把算命的打得耳鼻出血。最后,算命的撂下句狠話,說你不出五年,必然有殺身之禍、血光之災!
從說這句話開始算,今年正好是第五年。
這個時候,我的諾基亞手機響了。是六甲,他找到了飯店的門口。梁隊讓我把他招呼進來,借著酒勁,說明了下午的殺人事件和他的打算,拉六甲也入伙。
六甲高高興興地答應了。我猜他心里想的是,有吃有喝就是好的。梁隊又叫了兩提啤酒,我們邊喝邊聊。
“明天,幫我個忙吧?!绷宏犝f,“帶我們?nèi)グ珎€兒家看看,找他爹問問。你不是認識他家嘛!”
“好是好……”我說,“其實也很多年沒有來往了……”
“嗯。那個智獸醫(yī),”梁隊說,“我已經(jīng)忘了他長什么樣了?!?/p>
“他吧,”我說,“長得有點像國產(chǎn)凌凌漆里的那個,達文西,那個發(fā)明家。”
“不對!”六甲笑著說,“像演員羅家英。”
“這倆是一個人!”梁隊拍了下桌子,隨后沉吟道,“發(fā)明家……知道了,來,喝。”
那天,我們喝了不少,肚子脹得難受,頭暈暈乎乎的。梁隊拍著桌子唱起歌來,似有壯志在胸中激蕩?!傲桌系?,”他招呼道,“回去給你爹、我劉哥,帶個好!”六甲滿口答應著,輩分已全部亂套。從飯店出去之后,我們分頭回家。我歪歪扭扭地走在深夜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昏黃的路燈照耀著雨后的街道,我看到積水的表面泛起照片中的怪異波紋,明明暗暗,居然映出了我自己,還有智慧美畸形的臉,水里海市蜃樓般演出被她忘記的故事。幼兒時候、長大成人、未來生活、將死時刻,這些她忘掉的事情都到哪兒去了?她的腦袋里,真的有一個遺忘的黑洞嗎?“砰”的一聲,我差點被一塊磚頭絆倒,扶著樹抬起頭來,卻看見前方道路筆直,直通往無人的校區(qū)廠房,層疊的烏云在半空累積成奇觀,山一樣的恐懼感將我牢牢壓制,我感覺自己被裹挾進了什么邪惡的秘密里,就像夙夜的噩夢,即使睜大眼睛也無法醒來。
>> 四
第二天,警察一直在學校附近轉(zhuǎn)悠。我一上午都沒有看見智慧美,她似乎沒出來鍛煉。一個警察來到北門保衛(wèi)室,像是在找什么東西,看了我兩眼,就走了。
中午,梁隊值完二毛廠的班,到崗亭來找我和六甲。
“該行動了,你弟兄呢?”他問我。
“他去南門頂崗了,陳校長又沒來。”
“陳爺怎么回事?”梁隊說,“我哪天去看看他。對了,我打聽到,啞巴剛是因為腦子燒焦死的?!?/p>
“腦、腦子燒焦?咋回事?”
“這就不知道了,得問兇手本人。這事兒怪吧?”梁隊說,他不放心地扭頭看了看左右,然后低聲說,“我覺得智獸醫(yī)的嫌疑不小?!?/p>
“為什么是他?”
“我問了幾個早起鍛煉的老頭,他閨女,矮個兒,最近好像干上了撿破爛的活計。你想想,她一個殘疾人,腦子還有點問題,怎么會去撿破爛呢?怎么會認識啞巴剛呢?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她爸早就和啞巴剛有什么冤仇,安排她以撿破爛的名義接近啞巴剛,混熟了之后,趁啞巴剛放下戒心,動手殺人。二是她自愿撿的破爛,在撿破爛時,認識了同行啞巴剛,因為啞巴剛撿破爛能力更強,所以他的存在極大地危害了矮個兒的事業(yè),所以她爸一不做二不休,把啞巴剛殺了,反正死個拾荒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p>
“這個……”我說,“智慧美和我一塊兒時,確實在不停地撿報紙?!?/p>
“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他說,“聽我的準沒錯。來吧,沿著咱昨天的思路,上獸醫(yī)家去,值勤我找人替你?!?/p>
智慧美的家,在六號樓最里面那個單元,一樓還是二樓,我忘了,只好翻了一下門衛(wèi)登記簿,是一樓。這時我終于想起來,智慧美殘疾休學后,有個同學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趴在他家院子欄桿外朝里看,不巧看見了智慧美換衣服,她慢慢脫掉了上衣,露出半身畸形扭曲的骨骼,嚇得男孩一屁股摔在地上。從那以后,智獸醫(yī)便拿黑色的篷子把整個院子都罩了起來。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六號樓口。這棟樓緊鄰著二毛廠圍墻,最里面的樓門其實是半個單元,一側(cè)是墻,只有另一側(cè)有住戶,偏僻而清凈。我們進入樓道,光線不好,聲控燈昏黃暗淡,門鈴早就壞了。梁隊啪啪敲著柵欄式的古老雙層防盜門,過了半分鐘,里邊的木門開了。一個瘦高中年人呆滯的臉出現(xiàn)在生銹的柵欄里,還有一股子淡淡的怪味滲透出來。
梁隊看著這個戴眼鏡、有些禿頂?shù)娜?,咧嘴笑了笑?/p>
“智獸醫(yī),你好哇,我是老梁。保衛(wèi)科有點事請教請教。”
“哦,公事……那就讓你們科長過來?!?/p>
“我×,你是哪位領(lǐng)導??!”梁隊臉突然拉了下來,“快點,我們問完就走,死人了知道不?”
智獸醫(yī)噘嘴看了一會兒,隨后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把防盜門慢慢打開。梁隊一把推開他,邁進屋里,我也跟著進去,一邊抹汗,一邊向智獸醫(yī)賠禮道歉。
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面積尚可,墻上卻布滿裂縫。據(jù)說陳校長牽頭蓋這期樓房時,號稱能抗地震八級,實際偷工減料了不少。梁隊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看了看客廳、臥室、陽臺。我看到了智慧美的臥室,和一般女孩房間相似,有小熊、娃娃、粉色的簾子,但是也有點怪怪的地方,比如,貼了張數(shù)碼寶貝“巴魯獸”海報,綠色的矮矮的小怪物,旁邊墻上寫了個大字,“我”。
“哎,你閨女呢?”梁隊問。
“鍛煉去了。”獸醫(yī)說。
“我今天沒看見她鍛煉?!蔽医舆^話。
“那就是撿東西去了?!?/p>
“撿東西?撿破爛嗎?”梁隊問。
“要不然干什么?殘疾人給安排工作嗎?”
“別急,智老師,我再請教幾句?!绷宏犠约豪艘话岩巫樱?,“昨天,你讓矮……讓你閨女給陳校長送了什么?”
“肉?!?/p>
“啥肉?”
“羊肝,羊肚。我打算做賣羊湯的生意,醬了一些熟食,送給他嘗嘗。”
“他嘗完怎么說?”
智獸醫(yī)抬頭直視梁隊?!笆裁匆矝]說,他沒和我聯(lián)系?!?/p>
“你為啥給他送肉。”
“當年他安排了我們夫妻倆的工作,我始終感激他?!?/p>
“義氣?!绷宏犔舫龃竽粗福皩α?,你愛人有消息嗎?”
“沒有。跑了這么多年,就沒來過信兒?!?/p>
“哎,我說,老智,剛才我看見,廚房菜刀上咋還有鮮血呢?”
“切肉了,做菜練手?!?/p>
嗯,哼哼哼哼哼哼。梁隊嘴里發(fā)出怪笑聲,用手拍拍腦門。
“智老師,關(guān)門的那屋是干什么的呀?”
“書房?!?/p>
“怎么關(guān)著門?”
“沒有太陽。”
“我問里邊放了什么東西。”
“貨。”
“啥貨?”
“跟你更沒關(guān)系。”我感覺這個男人快要發(fā)怒了。
梁隊站起來,來回踱了兩圈。
“你還是交代了吧,”他說,“犯罪的事。”
“我沒殺人?!?/p>
“怪了,我還沒有問你,你怎么就知道是殺人的事?”
智獸醫(yī)的臉突然變得通紅。“你電視看多了吧!”他說,“這事兒全校還有誰不知道嗎?”
“你女兒怎么認識啞巴剛的?!?/p>
“一起撿過破爛?!?/p>
“放屁,一個殘疾人,撿個屁的破爛,撿……”
梁隊話沒說完,門突然打開了。是智慧美,她雙手費力地拎著一小袋空瓶破罐,走進了屋子??匆娢覀儙讉€,愣了一下。
梁隊尷尬地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走吧,阿Sir。”我說。
“等會兒,”梁隊長說,“把門開開,書房門,開開?!?/p>
智獸醫(yī)直勾勾地瞪著他。“快點!”梁隊喊道。獸醫(yī)轉(zhuǎn)過身,直接把門擰開了。
屋里竟然有四個冰柜,分兩側(cè)擺開,就像開了個隱秘的冷飲批發(fā)部。梁隊跳將起來,一下沖進去。
“快,把冰柜打開!”
“沒上鎖,自己打!”
梁隊掀開第一個冰柜,又扣上,然后掀開第二個、第三個……
“全是為羊湯館備的貨?!敝谦F醫(yī)說。
“這個……”梁隊慢慢轉(zhuǎn)過身,笑著對我說,“克洪啊,里邊沒有人,全是肉?!?/p>
“知、知道了……”我說,“快走吧?!?/p>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六甲。為掩飾當時的尷尬,我急忙接通,大聲說:“喂!”
“快過來!”他在電話里吼道,“學校這邊,又死人了!”
>> 五
六甲是個好保安,雖然全身都在打戰(zhàn),可仍然看護住了現(xiàn)場,等我們到了,他才報警。
“好樣的,小子!”梁隊夸贊他一句,趕緊上去檢查尸體。死者是個流浪漢,胡子拉碴,看不出年齡,腦漿和血液從七竅流出來,腦殼完好,只有耳朵附近有個極小的小洞。我趁警察沒來,舉起手機,照了張相。
“怎么樣,有波紋嗎?”梁隊問。
我仔細看了看,“沒有?!?/p>
梁隊剛想繼續(xù)翻動尸體,警車的聲音響了起來,他便灰溜溜地退下來,拉著我們拐到家屬樓側(cè)面,藏到一邊。
“過來?!绷宏犝泻粑覀?,“你們看,這是什么?”
他把手掌攤開,手心里是兩粒小小的灰色物質(zhì),差不多黃豆那么大,四周長滿了毛刺。我把腦袋低下,眼鏡摘掉,使勁看了一會兒,毛刺尖端似乎還在轉(zhuǎn)動,像一個個小輪子。
“這是啥東西?”
“我在尸體領(lǐng)子上摘的,最開始以為是虱子、蟲卵,但又看了看,不是?!绷宏犝f,“仔細吧?這叫素質(zhì)。給我學歷,我也能當刑警?!?/p>
那豆粒掙扎了一下,從梁隊手掌心立了起來,另一個粘在它身上,慢慢旋轉(zhuǎn)。
“這怪物,弟兄,先放好!”梁隊對六甲說,“揣到你的口袋里,最好有什么鐵盒子,名片夾也行。”
六甲抖著手把米粒接過來,然后打開隨身的小包?!芭尽钡囊宦?,一個硬煙盒掉在地上,口開了,七八個黃豆一樣的東西滾出來,嘰里咕嚕粘在一起,像小蛇一樣向前滾動,順著下水道口逃掉了。
我和梁隊愣在那里。這時,六甲叫了一聲苦,轉(zhuǎn)身就跑。
“你娘咧!”梁隊大喊,“別走!”
這個“走”字用得很精準,雖然六甲出其不意、起步占了先機,但是二百斤的胖子還能“走”到哪兒去。沒用上一分鐘,梁隊就把他摁在了墻上。
之后,我呼哧呼哧地跟過去。大學生體格是不行,真不如中年的練家子。梁隊正在扇六甲耳光,兩耳光下去,臉都紅了。
“怎么殺的人,???”梁隊把胡子拉碴的臉貼在六甲鼻子上,“說呀,說!”
“不、不是我殺的!”
“放屁!”梁隊抬手又要扇。
“等會兒!你想想,你想想……”六甲說,“殺第一個人時,我正在北門站崗,我要是跑到南門,再跑回來,不得累死我?!?/p>
“那今天呢?你最先看見了尸體。”
“不是,是環(huán)衛(wèi)工看見的,然后招呼的我?!?/p>
“那你怎么會有這些,啊,小球球?!?/p>
“我……我收集這個?!绷渍f,“你們來之前撿的?!?/p>
“你撿這玩意兒干啥?”梁隊加緊了提脖子的力道,“跟我說清楚,不然,就跟警察去說?!?/p>
“別、別,”六甲說,“我這些,都是給陳校長撿的?!?/p>
“陳校?”梁隊放松了抓他的手。
“對。啞巴剛死時,陳校長正在南門執(zhí)勤,他去上廁所回來,看見啞巴剛躺在花叢里。他就去尸體那兒看了看,撿到了這個?!?/p>
“你說,他死的時候,就有了這東西?”
“是啊,陳爺撿了很多。那天晚上,就是我們吃完燒烤以后,陳校長突然來敲我家門。他說,廁所水箱壞了,要我去看看。我到他家后,他就給我看了這些東西,他那兒有這么一小坨米粒,扣在玻璃罐子里,一會兒擠在一起,一會兒分開,有時就變形。”
“他為什么要給你看?”
“你等我說啊?!绷渍f,“他告訴我,記住這玩意兒長啥樣了沒,再看見了,特別是,死人的時候看見了,就撿起來,全給我。”
“你小子膽挺大啊,敢動尸體?!?/p>
“不是,這幾個珠在旁邊滾,我用帽子扣住的?!?/p>
“你說!陳校為啥不親自來撿?他這兩天怎么不上班?”
“他老眼昏花,能找到嗎?”六甲說,“這兩天,他正忙著研究呢?!?/p>
“大概他怕讓珠子害死吧?!蔽艺f,“騙你當替死鬼。”
梁隊想了想,笑了?!傲?,我問你,你咋這么聽陳校長的話?”
“我們?nèi)叶寂滤??!绷渍f,“他攥著我爸的把柄,十幾年前,他進去的時候,沒有把我爸的事兒供出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p>
“那你現(xiàn)在報恩吧。”梁隊說,“帶路,去陳校長家?!?/p>
六甲點點頭,汗如雨下。
>> 六
六甲和陳校長住同一棟樓,二號樓,也稱領(lǐng)導樓,建面都是四室兩廳。到了陳校長家門口,梁隊拿出機動部隊架勢,指指門,讓我躲在側(cè)面,六甲叫門,自己在他身后找掩護。
“那我該說點什么?”六甲問。
“Go Go Go.Fireinthehole.”(臥倒!有危險?。┪艺f。
“我的親娘,游戲玩多了?”六甲哭喪著臉,“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梁隊,你相信我,別管陳校干了什么,都和我沒關(guān)系,我是個被利用的工具。”
“說個屁!”梁隊說,“直接給我敲門。”
砰、砰、砰。門剛響三聲,老陳就把門打開了。
“陳爺。”六甲說。
梁隊又來這招,一把把六甲推進去,差點把老頭撞倒。我也趕快躥進去,把門帶上。
“你們干什么!小梁!”陳校長把眼睛摘下來,“搶劫嗎?”
梁隊嘿嘿一笑,說,“老領(lǐng)導,我不跟你多寒暄了。你要不是明白人,也干不了校長啊,所以我就直說,你也直聽。上次你怎么進監(jiān)獄我管不著,我就想知道,這次是咋回事。”
“哦,又死人了?”陳校長問。
“是呀。你怎么知道?!绷宏犝f。
老陳吭哧了一聲,目光焦躁地看著他,鬢角的肉連帶白頭發(fā),一聳一聳。這次,我覺得著實捅在了馬蜂窩上。
“你跟我來吧。”陳校長說。
梁隊跟陳校長走進去,我和六甲也跟了過去。我們穿過客廳和餐廳,來到最里面的臥室。陳校長把門打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從電腦上把頭抬起來,茫然地看著我們。
“這是我兒子,”陳校長指著中年人說,“省工程大學的老師,研究自動化?!?/p>
“這個……”梁隊露出詫異的表情,“第一次見,失敬、失敬?!?/p>
男人木訥地笑了一下,然后看著他爹,似在求助。我想,這爺倆長得還真像,但處事模式似乎不太一樣。
“又死了一個人,”陳校長說,“告訴他們吧?!?/p>
兒子點點頭,然后就轉(zhuǎn)過腦袋看著梁隊。
“小梁,你問吧,就這一次機會?!标愋iL說,“過了今天,就當沒這碼事,井水不犯河水。”
“哦,好!”梁隊說,“那我就不客氣了。專家,我問你,這是個什么玩意兒?”他伸出手掌,展示出僅剩的一個米粒,那小東西在手里扭結(jié)著,像被咬掉腦袋的蟲子。
“哈,這里有更多?!崩详惖膬鹤雍鋈桓吲d起來,他扯下桌子上的一塊黑布,露出一盞倒扣的玻璃罩,罩內(nèi)一小撮灰色的米粒突然蠕動起來,繞著玻璃外殼來回擰巴。
“都是我從啞巴剛尸體邊撿的,”一旁的陳校長說,“回來后,自動粘在了一起?!?/p>
“惡心。”梁隊說?!澳阊芯砍鰜砹藛幔@是啥東西?”
“我覺得,”老陳的兒子說,“這應該是,一種動態(tài)的機器集群,擁有自組織的能力?!?/p>
“聽不懂。是小機器人嗎?”
“不,它作為流動的整體來說,才是一臺機器。獨立的個體只是重復性的零件,或者說多功能的神經(jīng)元,就像蟻穴中的工蟻、蜂巢里的蜜蜂。比如我們捉到的這一小股,沒什么用處,只是剝離下來的東西?!?/p>
“那,殺人的就是這機器嘍?”
專家抬頭看著他?!拔矣X得是?!?/p>
“有人在控制它們嗎?”
“這不好說?!睂<艺f,“需要……嗯,需要別的證據(jù)。”
“等等?!蔽姨统鍪謾C,“您看,這是我拍的照片。第一張照片上,尸體表面有電腦屏幕似的波紋,第二具尸體就沒有?!?/p>
“波紋?”專家說,“給我。”
我把手機遞過去,他拿著仔細觀看。
“什么情況下照的?”
“發(fā)現(xiàn)啞巴剛尸體后,我就拍了下來。第二張是今天的尸體。”
專家抬頭,閉上眼睛想了片刻,然后一擂桌子,把大伙兒嚇了一跳。
“這樣!”他說,“我知道了,啞巴剛死后,身上應該布滿了小機器,它們就像一種隱身衣,配合光線變化不斷刷新外觀和色彩,讓人看不到它們。你手機拍攝的頻率是每秒30幀,而它們自動刷新的頻率和你手機頻率不同,所以拍出來,有水紋的效果。但你肉眼看不見。就像手機拍攝電腦屏幕,也有這樣的紋路?!?/p>
“那你桌上這坨東西,怎么不會隱身呢?”
專家回頭看了看桌子。
“因為沒人指揮它們了?!彼f,“它們掉隊了?!?/p>
“它們……為什么覆蓋在啞巴剛身上?”梁隊問。
“還沒來得及逃走吧?!睂<艺f,“如此規(guī)模的集群,單一個體又沒有智慧,在突發(fā)環(huán)境下組織撤退并非易事……嗯,曾經(jīng)并非易事?!?/p>
“曾經(jīng)?”
“給第二具尸體拍照時,是不是已經(jīng)沒有波紋了?”
“對?!?/p>
“我的另一個判斷——”專家說,“這是進化的機器人集群。它的智能應該源于重復勞動中的進化、進化過程中的突變?!?/p>
“扯呢?這玩意兒會進化?”
“在理論上可行。”他說,“我不知道誰創(chuàng)造了它,但進化肯定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不過,隨著更高層級突變的發(fā)生,進化過程會逐漸加快,直到快到無法想象?!?/p>
“我玩了好幾年電腦?!绷宏犝f,“從來沒進化過啊。”
“咱們的電腦不可能涌現(xiàn)突變,因為它處理的都是設(shè)定好的程序,它只是執(zhí)行者。”專家說,“突變需要兩個前提,一是自組織的權(quán)限,二是可編程物質(zhì)的存在。舉個簡單的例子,你設(shè)置一個‘撿東西的目標,讓一群可編程物質(zhì)自己完成,當它們不斷嘗試拿起東西的時候,這個集群有可能會慢慢長出手來。隨著時間流轉(zhuǎn)、任務(wù)增多,就不斷有新的突變發(fā)生,自組織的復雜程度也會提高,于是新的行為就誕生了。”
“好了,好了?!绷宏犛魫灥卣f,“別科普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現(xiàn)在、當下、最近,有沒有人在控制它?”
“這個,真不知道。”專家說,“它的核心可能歷史悠久。我假設(shè)這些失落的組件有神經(jīng)元的功能,從它們連接點的信號狀態(tài)還原了一部分記憶,或者說,還原出一點類似集群‘大事記的東西?!?/p>
“你很厲害啊!”梁隊說。
“它們記載的事件很遙遠,讓我困惑不已。其實,我只讀出了一個片段,記錄的是近兩千年前的事。記載了從‘物形陽平關(guān)之戰(zhàn)到‘形思逍遙津之戰(zhàn)的名稱。我想,可能我的方法錯誤了吧?!?/p>
“這我知道。”六甲說,“我對歷史拿手。陽平關(guān)之戰(zhàn),曹操攻張魯不克,夜半突然有麋鹿從山上沖下襲營,敵營大亂,一舉定勝負。逍遙津之戰(zhàn),張遼守合肥,率八百死士沖進孫權(quán)十萬軍陣,大破東吳?!?/p>
“那這么說,”專家說,“如果麋鹿是‘物形,不怕死的八百破十萬就是……‘形思?!?/p>
六甲攤攤手,說:“這我就不懂了?!?/p>
專家想了想,問:“這兩場戰(zhàn)役,間隔多長時間?!?/p>
“不到一個月,”六甲說,“都是公元215年,一場在七月,一場在八月?!?/p>
“好……”專家閉上眼睛,又想了一會兒,然后睜開。
“我沒猜錯的話,這就是一次突變。”他說,“這‘大事記記載的就是突變的節(jié)點,當時,集群產(chǎn)生了新的功能——從物理形變發(fā)展到影響人的大腦。從‘物形到‘形思?!?/p>
“你說這個,還能控制大腦?”梁隊迫近一步問。
“我猜,可能只是影響決斷的傾向。”專家說,“大腦有種神經(jīng)遞質(zhì)多巴胺,負責獎勵機制,可以制造欣悅感。比如,假設(shè),只是假設(shè)……機器人集群從人類或牲畜身上盜取了某種羥化酶基因,這一基因能夠刺激人腦分泌多巴胺,然后它寄生在大腦里,找到特定的區(qū)域,制造出大量多巴胺,將本應恐懼的情緒和愉悅、吸引、期待聯(lián)結(jié)起來……那人們面對恐懼的時候,也會欣快地鋌而走險。其實,有些寄生蟲就是這樣運作的,你可以檢查不怕貓的老鼠,或者飆車死亡的青年,有相當比例都被弓形蟲之類感染了?!?/p>
六甲突然一下按住自己的腦袋。
“教授,大師!”他恐懼地說,“咱們會不會也被機器寄生過?!?/p>
“我不是教授,是講師?!崩详悆鹤诱f,“好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我們?nèi)齻€互相看看,一時沉默不語。
“問完了嗎?”老陳說。
“還有一個問題?!绷宏犝f,“陳校,我問你,桶里有什么?”
“什么桶?”陳校長問。
“矮個兒要交給你的。”
“肉?!?/p>
“好吧。”梁隊說,“老校長,你覺得我是不是一個粗人?”
“不是啊,小梁,你挺好的?!?/p>
“那好,那我就告訴你。那桶里絕對不是肉,而且,你以前肯定見過這群東西。”
“哪個以前?”
“當然是啞巴剛喪命以前。你雖然知識淵博,但老眼昏花,見到尸體后,你能立刻判斷出這東西有用,馬上大量進行收集嗎?不可能。這是第一點。第二點,你肯定知道還要死人。因為在全校職工里,保衛(wèi)科的人來到死亡現(xiàn)場的概率最大,所以你專門找到欠人情的六甲,讓他替你收集這玩意兒?!?/p>
這次是陳校長父子面面相覷。專家從椅子上站起來,退到墻角,看著他的父親。
“陳校長,我是粗人,但不是傻子。”梁隊說。
陳校長點點頭,嘆了口氣?!拔乙仓皇遣聹y啊,”他說,“我猜機器還會動手。”
“你以前,在哪里見過機器?”
“那個桶?!标愋iL轉(zhuǎn)了一個話題,“桶里應該是瀕死的鸚鵡,我想交給智獸醫(yī),讓他幫我治好。”
“哈,你的意思不會是——讓智獸醫(yī)給打一針,就把死去的玩意兒給弄活吧?”
“當然不是?!标愋iL搖搖頭,“你能猜到我的意思。”
梁隊抱著胳膊,想了一會兒。“好吧,謝謝你,陳校長?!彼酒饋?,“克洪、六甲,咱們走,搬救兵去!”
“走好?!标愋iL說,“我不會承認你來過我家的?!?/p>
“無所謂了。”梁隊說,他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過頭去——
“陳爺,鸚鵡最后治好了嗎?”
“不知道?!标愋iL說,“她女兒一直沒還給我呀。”
>> 七
過了一會兒,梁隊喊來了保衛(wèi)科的兩個弟兄,一個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老牟,一個是練過幾年武術(shù)的小曹。為了押人方便,他借了小曹那輛長相圓潤的“畢加索”轎車,一直開到六號樓下。
“我、我和克洪還進樓嗎?”六甲問。
“一塊兒上去,”梁隊說,“經(jīng)經(jīng)場子,見見世面?!?/p>
“可咱手上還是沒有證據(jù),”老牟說,“只有陳校長一面之詞?!?/p>
“那就想辦法,讓他自己招?!绷宏犚а狼旋X。
“殺人的事,怎么可能自己招?”
“你們兩個高才生,想一想?!?/p>
……話雖是這么說,可誰也不是神探啊。車里擠了這么多人,這會兒變得挺熱的,六甲不停地擦拭臉上的汗水。
“咚咚?!?/p>
“什么聲音?”大家回過頭。
“咚咚?!?/p>
“是后備箱?!毙〔苷f,“有個小孩在敲。”
我離門近,便下車去驅(qū)趕小孩,梁隊也跟了上來??墒?,哪有什么小孩,是智慧美站在車后邊。她右手拿著一個大袋子,袋口插著一支木棍,木棍尖上露出兩根生銹的釘子,一如縮小版的啞巴剛。
“你怎么了,小美?”
她沒說話,伸出左手,手里拿著一盤磁帶。
“爸爸。”她說。
我把磁帶接過來,是盤錄音帶,校門口音像店有賣的,白帶一塊五一盤。這盤應該是用過的,上面用黑筆潦潦草草地寫著“保衛(wèi)科”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