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冷暖

我住進這間病房的時候，里面有一名五十多歲的清瘦男子，他正躺在病床上看手機。看到我進來，他朝我笑了笑，我也朝他笑了笑。另外一張床空著，所以病房里就我們兩個人。

這是腎內(nèi)科的病房，因為呼吸科沒有床位，我就被醫(yī)院里的朋友安排到了這里，腎內(nèi)科與呼吸科同屬于大內(nèi)科，所以可以調(diào)劑。但我可能是腎內(nèi)科里唯一的呼吸科病人，因為周邊的病人都是腎上出現(xiàn)了或大或小的問題。

同病房的大伯60來歲，從第二天他的活動范圍與飯量來看，應該是小問題，我也沒有細問，畢竟腎方面的毛病都是隱私。他進出自如，談笑風生，所以不用家屬陪同。我與他同住兩個晚上后，這位大伯就出院了。這天晚上，我就一個人睡在病房里，每天三次掛著點滴，最晚的那瓶要到深夜11點才開始，結(jié)束時往往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

大伯出院后的第二天下午4點多，護士進來拉出去了一張病床，我估摸著應該有病人要進來了。果然，過了半個多小時，這護士就把那病床拉進來了，此時的床上躺著一位阿婆。阿婆吸著氧氣，掛著點滴，眼睛半瞇著，雙手不住地在空中亂抓，嘴里還說著聽不清楚的胡話?！鞍阉氖洲糇?，不要讓她拔了點滴的針頭?！弊o士看到那亂舞的雙手，馬上提醒尾隨進來的一名高個子女子。那女子連忙去把老人的手摁住，可一個人根本摁不住兩只手，一時間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澳窍冉壴诖惭厣习?，只要不動就行?！弊o士再次提醒。那女子連忙向護士站要了兩根帶子，手忙腳亂地把老人的雙手綁好?？吹嚼先说氖衷僖膊粊y動了，她才松了一口氣。

阿婆手雖不能動，但嘴里依然不停地嘮叨著。她說的話沒有連貫性，真的可以說是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一會兒是回憶小時候的生活，一會兒是叫嚷著要去地里干農(nóng)活，一會兒又是邀請親友們來家里喝喜酒?？傊?，她說的話漫無邊際，邊上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她下一句說的是什么。那女子也沒有說什么話，就站在邊上看著，隨后又不停地打著電話。聽了一陣我才明白，原來她是要叫一個護工，商量著能不能讓護工來做幾天。不多時，一個年紀也大，但精神矍鑠的阿婆拎著大包小包跑了進來——她就是護工。

在與護工溝通的過程中，我知道這女子是病人阿婆的女兒。交代完照顧事情后，那女子突然過來加我微信：“帥哥，麻煩加個微信，到時我可能會問問老太太的情況。她一直要叫喊，可能要影響到你休息了?！笨吹剿悬c愧疚的神情，我自然也不好說什么，更何況老太太患病出現(xiàn)這種病癥，也已經(jīng)是蠻可憐了，有可能自己到了這個歲數(shù)還不如她呢。我向來是隨和之人，連忙說：“沒關系，沒關系?！奔恿宋⑿胖?，她停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病房，接下來的兩三天時間就再也沒有看到她了。

原本以為阿婆會一直狂亂地叫喊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這天晚上很少說胡話了，到了次日清晨已經(jīng)是一個正常人了，說出的話十分清晰，與上一天簡直判若兩人。這個時候，阿婆開始不斷地往外打電話，從聊天中聽出應該打的是她的妹妹，還有村上的幾個老姐妹。阿婆似乎也無痛苦，聊得很歡，有時跟我也聊上幾句，一個勁地稱我為“弟弟”，有著他們老一輩的淳樸與客氣。

我此時得知，阿婆得了尿毒癥，腎已經(jīng)失去排毒功能，需要做血透治療。這兩三天女兒不在的日子里，都是由護工陪同的。而醫(yī)院護士也似乎一直在詢問家里人在不在，因為有些檢查要家里人簽字?？砂⑵乓粋€勁地搖頭說：“不用等了，家里人沒有。”言語中透著一絲蒼涼。

這天晚上已經(jīng)10點多，阿婆接到了她妹妹打來的電話。妹妹問她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自己一個人是否能自理？阿婆回答說都已經(jīng)可以了。沒想到妹妹接下來說，那就讓護工走吧，自己一個人在醫(yī)院好了。阿婆沉思了一會兒說：“好?！狈畔码娫?，阿婆看我還在等掛水，輕聲對我說：“這肯定是我那個女兒讓我妹妹問的，她舍不得錢了。”我安慰她說：“阿婆，不要多想，能自理是件好事呢?！?/p>

第二天，幾天沒來的那個女兒火急火燎地跑來了，一直說自己請不了假的話。這也是現(xiàn)在上班一族的現(xiàn)狀，單位里請個假都很難。女子蠻熱情，買了瓶飲料要送給我，說是打擾了。我說阿婆很好，飲料不用。我就退還給了她。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戴著口罩，看不到具體面貌。在他后面跟著一個面容憂郁的婦女，身子有點單薄，年齡看上去五十多歲。男子躺到床上后就開始看手機，那婦女就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一只手撐著下巴，眼睛朝地面上看著，還不住地嘆著氣。他們住進來兩天，都不曾跟我說一句話，但我知道那婦女是他的母親。

我沒有問他的病情，這是病人間的原則，除非一方會主動說。男子應該是在等待某項檢查，只是還沒有排到，所以每天都到外面吃飯，吃好后哼著小曲進來了。在我們?nèi)齻€人中，他是最輕松的。

病房里的時光單調(diào)乏味，除了醫(yī)生每天早上來詢問一些情況外，要么就是掛水，要么就是看手機。三個病人，年老的阿婆每天與姐妹們打著電話，聊著回家后如何出來做血透的事；年輕男子等待著何時能排到手術，閑時刷手機哼曲；我不時地回復微信上的信息，關心我的人實在太多，這些信息緩解了我郁悶的情緒。三個人各有自己年齡段的天地，互不干擾地聚在這方狹小的天地里。

三天后，年輕男子的手術排到了。那天一早，他換上了新的病號服，步履輕松地走出了病房。他的臉上依然洋溢著淡淡的微笑，口中也依然是那曲唱了多天的曲子。雖然躺了幾天的頭發(fā)有些凌亂，窗戶里吹進來的風不時把稍長的頭發(fā)吹偏，但總體看來，他還是很精神，絲毫看不出是一個即將做手術的病人。

等到他被推進病房的時候，已經(jīng)是3個小時以后了。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已經(jīng)變白，原本紅潤的嘴唇也有些干枯，嘴巴緊閉著，呼吸也有些微弱。他的母親神色有些緊張，不停地用手去摸摸他的兩只手，又去輕碰他的額頭。即使這個季節(jié)氣溫正好，可她好像還是怕兒子受涼一般，拿起被子蓋到兒子的手上。兒子的左手上掛著點滴，她又擔心被子壓住了針頭，不時地掀起被子看看手上的情況。每隔四五秒，她都要習慣性地抬頭，看看鹽水滴的速度是否正常。從進來的1個多小時里，她沒有坐下，一會兒出現(xiàn)在床頭摸兒子的額頭與臉，一會兒出現(xiàn)在床尾摸摸兒子的腳有沒有涼。食堂送來的午餐安靜地放在柜子上，可她好像全然忘記了一樣，到了下午還沒有吃上一口。

“我不餓?！彼p輕地說。兒子醒來后看到母親沒有吃飯，就提醒她吃飯，但她依然沒有吃。看到兒子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她才放下心，端起杯子一連喝了兩杯水。

原來，男子做了一個腎臟的穿刺手術，需要取樣本進行活檢。手術不大，但也傷身。

到傍晚時分，一個護士走了進來，詢問男子尿液的情況?？赡凶記]有尿液，不知道尿液里是否會有血絲?！澳阋欢ㄒ灾髂虺鰜恚蝗痪鸵o你插導尿管的啊?！迸R走時，護士留下了這句話。護士簡單的一句話，讓男子與他的母親頓時緊張起來。

“清醒時插導尿管太痛苦了，無法忍受的呢?！蔽乙彩菬嵝哪c，禁不住說，“況且還會有感染的風險，一定要自己尿?！边@是我和他們之間的第一次對話，我的話也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他們感謝我的提醒。

但現(xiàn)實打破了夢想，因為不能下床，這躺在床上排尿真是難于登天。男子因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東西了，包括水，自然沒有尿意。于是，他就大杯大杯地喝水，喝得都要打嗝吐出來了。等到有了一點尿意，他就用力排尿。因為他已經(jīng)裸露下體，我也不好意思看他，但我從他嘴里發(fā)出的“吭哧吭哧”聲，就能斷定他用力之大、排尿之困難。他的母親就像照顧當年的嬰兒一樣，拿著尿壺接尿：“兒子啊，用力，再用力。”此時，從她焦急的聲音里，我能感覺到她比兒子還擔心。

可惜，即使他用力得已經(jīng)放了屁出來，可是從他的嘆息聲里，我知道他一點尿都沒有排出來。

天色已晚，護士一趟趟地跑進來詢問尿出來了沒有，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耙徊骞馨桑@樣下去不行啊。”護士有些急了?！拔以倥εΑ！闭f到后來，男子與他母親都是央求的語氣了。“那用開塞露試試吧。”護士的提議讓他們看到了一絲希望。

但結(jié)果并沒有想得這么簡單，這母親每間隔一段時間給兒子擠開塞露進去，男子只是不斷地放屁，力氣用得都快嘔吐了，可依然沒有尿液出來。這一連用了6支開塞露，直到最后男子自己也快受不了了，只能喊停。

男子的母親一個勁地說著“怎么辦啊”，她已經(jīng)顧不上穿鞋子，直接穿著襪子從床上跳到床下，又從床下跳到床上，不停地給兒子翻身、側(cè)身。兒子身材高大，她自己瘦小，可兒子依然在她手下靈活地翻身。男子似乎聽到了母親腳底直接接觸地面的聲音，連忙說：“媽，你把鞋子穿上，不要著涼了?！彼赣H接口道：“放心，我不冷，熱著呢?！?/p>

她依然為兒子的尿焦心忙碌著，男子也依然用力著，整個房間里只有他們?yōu)榱伺拍蚨鴬^斗的聲音。時間已是深夜，整層病區(qū)都進入寂靜狀態(tài)。正當我昏昏欲睡之時，只聽那母親一聲驚喜地歡叫：“兒子，排出來一點啦，排出來一點啦?！彼駛€孩子一樣赤著腳拿著尿壺向護士站奔去：“護士，護士，有尿啦，有尿啦?！?/p>

“還不夠?！弊o士的話一下子讓他們有些沮喪，但接下來的話又給了他們信心，“再多喝水，接下來排尿會容易了，放心吧?！甭牭竭@樣的話，他母親又忙碌地倒水、遞水。

我也松了一口氣，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那男子還在沉睡，但他的母親已經(jīng)在打理些東西了。她看到我醒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昨晚害得你也睡不著，真過意不去。”我連忙說：“沒有的事，我本來也一直睡得晚?！碧鸬乃查g，我看到了她滿眼的血絲。我想，她肯定是一夜未眠。

上午10時許，阿婆的女兒火急火燎地進來了。她是來給她母親辦出院的?！拔乙院笱冈趺崔k？”阿婆看著女兒問道。她女兒說，她已經(jīng)給她找好了一起出來血透的伙伴，村上的一個阿婆正好可以一起出來，早上乘公交出來，好了乘公交回去?！拔腋t(yī)院咨詢過了，如果幾個人同一時間來的話，醫(yī)院可以接送的?！彼恼Z速一直很干脆。聽了這話，阿婆也不再說什么。雖然她知道，女兒在市區(qū)的家離醫(yī)院不遠，但女兒還是要把她送回到鄉(xiāng)下老家去。

阿婆出院了，床位空了?？刹恢罏槭裁?，我的心里似乎也空了。再回頭看看一側(cè)的男子在母親的照顧下安心地睡著，我不由得望著窗外的鐵軌流淚了。

作者簡介：

辛春喜，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協(xié)會會員，嘉興南湖晚報平湖周刊主編。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西部散文選刊》《名家名作》《牡丹》《參花》等，出版《銘記歷史》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