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蕾
內容摘要:《活著》是余華長篇小說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其寫作風格轉型后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眾多學者用于探究作者心路歷程的文本資料。《活著》通過苦難敘事,向讀者展現(xiàn)了在特定歷史背景下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讓讀者回看歷史,回看世間百態(tài)。而本文主要從語言學家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的角度來探究《活著》采用的敘事策略。其中,作者采用有象征的意象和使用多重的敘事視角,這兩者都違背了語用范疇的合作原則。但違反合作原則并非都是錯誤的語言表達,恰恰因為作者巧妙地使用,使《活著》的主題思想更加凸顯,使文字語言可以更好地抒發(fā)自身對生命的體驗和感悟,與此同時,文字也成為了作者探討生存意義與復雜人性的有效載體。
關鍵詞:余華 《活著》 合作原則 意象 敘事視角
20世紀80年代以來,余華創(chuàng)作了《一九八六年》《古典愛情》《現(xiàn)實一種》等多篇先鋒小說。在這些作品中,作者用冷漠的文字對死亡、災害加以描述,用平和的言語將人性的陰暗與丑惡進行層層剖析。直至90年代,余華的小說在敘事內容和文本結構上有了較大轉變。《活著》這部驚世巨作便是余華轉型后的首部長篇小說,也是眾多作品中代表作之一?!痘钪纷鳛橛嗳A的代表作,采用了巧妙的敘事視角和大量的意象,展現(xiàn)了福貴苦難的人生過程,尤其是福貴面對苦難顯示出來的超拔的人生態(tài)度。關于《活著》的文本賞析國內外都有非常多的文學成果。本文則想要通過運用美國語言學家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理論來分析《活著》中語言表達,分別從違反質準則、關聯(lián)準則以及隱含意義三個角度來剖析《活著》的文字語言。
一.簡述合作原則的概念
美國語言學家格萊斯提出的合作原則主要包含四條準則:質的準則、量的準則、關聯(lián)準則、方式準則。質的準則要求人們在進行語言表達時要具有真實性;量的準則是說話人要給聽話人提供充足的信息;關聯(lián)準則是指在上下文的語言或者語境中的話語相互間要有關聯(lián);方式準則要求語言表達要避免歧義、避免含糊其辭、要簡明扼要且有條理。除了四準則外,隱涵在我們日常表達中也常會發(fā)生,隱涵是指在雙方都了解對話原理的基礎上,說話人用言語來暗示對方的行為。
遵守合作原則既可以保障人與人之間有效的交流,也可以提高溝通的效率。但是人們也會為了達到語言表達的某種目的,而特意地違反合作原則,從而使語言發(fā)揮出更好的表達效果。這不僅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的對話中,在很多的電影或者文學作品都會出現(xiàn)有意識地通過違背合作原則,使對話或者文字更具有深度和藝術性。
二.用合作原則的概念分析《活著》的語言
(一)違反關聯(lián)準則的語言分析
《活著》中作者兩次使用了“月光”這個意象,而這兩次月光不僅所表達的情感色彩不同,而且在上下文中都連帶著毫無關聯(lián)的表達,但恰恰因為違背了關聯(lián)準則,讓語言所表達的情境更為生動形象,語言更具有美感,文字所描述的情感更為真切。
“月光”兩次的出現(xiàn)都伴隨著主人公福貴不一樣的心境。第一次出現(xiàn)是主人公從軍營逃回家中,時隔兩年與家人團聚,他不禁感慨道:“我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著風吹動屋頂?shù)拿┎?,看著外面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里鉆進來,我心里是又踏實又暖和。①”這里的“月光”和后文中“又踏實又暖和”從常規(guī)的意義上是沒有任何關聯(lián)的,因為月亮既不會發(fā)熱也不能幫助主人公歸家。由此可見,作者違背了關聯(lián)原則,前后兩個分句并沒有密切的關聯(lián)意義,但作者卻巧妙地將兩者聯(lián)結在一起,讓讀者可以深切地體會到福貴此刻的心情。生動地描述出福貴此刻內心的喜悅,連從門縫鉆進來的月光都變得格外暖和和踏實。
而當月光這個意象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福貴的兒子有慶因“官本位”的社會風氣彌漫,從而導致為縣長夫人獻血過多去世。當福貴背著無法行走的妻子去埋葬了兒子尸體的地方,說道:“我看著那條彎曲著通往城里的小路,聽不到我兒子赤腳跑來的聲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滿了鹽。②”在這句話中的“月光”和“鹽”也是一對沒有關聯(lián)的意象,它們也違背了關聯(lián)準則,但作者用“鹽”來表達福貴此刻的心情卻非常符合語境,也十分符合常理。從語境層面看,這次月光撒在大地上的不再是救贖福貴的光,而是撒在他心口上的鹽。這里的“鹽”不僅給讀者一種傷口的痛感無限延伸的感覺,還給人一種從皮膚表面鉆入心臟揪心的疼痛。我們可以從俗語所說的:“往傷口上撒鹽?!彼哉f這里使用鹽這一意象是符合語境的。從符合常理的層面看,鹽是日常生活里最常見的調味料,并且它是通過福貴的口中描述出來的,所以,“鹽”不僅能使讀者更真切地感受到疼痛,而且非常合乎福貴農民的身份。因此說,將“月光”和“鹽”寫在一起是符合常理的。
作者兩次借用月光的意象,并加上與之沒有密切聯(lián)系的其他事物或描述,反而可以更好地展現(xiàn)出人物內心情感的變化,形成鮮明的對比,突顯出人物情緒的波動,使情節(jié)更加跌宕起伏。綜上所述,作者余華巧妙地違背了關聯(lián)準則,使月光這一意象與其他無關聯(lián)意象結合在一起時,恰到好處地烘托了主人公的情感態(tài)度,塑造了深愛家人,具有濃厚人情味的主人公形象。
(二)《活著》中“老牛”的隱涵意義
意象是寄托作者思想情感的重要載體,是常用于寫作并且具有象征和暗示功能的“工具”。因此,《活著》中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需要不斷去挖掘其隱含意義。也正因為意象具有象征性的作用,所以使得作品內涵有了更廣闊的解釋空間,讓語言內涵具有豐富性和多義性。其中,《活著》以“老?!蔽绾蟾镩_篇,又以“老牛”和福貴黃昏下歸家為結尾,看似兩次出現(xiàn)的“老?!敝皇菐椭YF耕種的“伙伴”,實則是作者精心設定的具有隱涵意義的意象,由此可見,“老?!边@一意象具備了隱涵的語用功能。
老牛這一意象是作者用來暗喻主人公福貴的,它映射的是福貴人生的縮影。小說的開頭福貴和老牛同時出現(xiàn)在采風者的記憶里,福貴和采風者說道:“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邸备YF對著老牛不斷喚著死去家人的名字,想讓老牛誤以為還有別的牛作伴,讓老牛增加耕地的動力。我們可以從福貴對著想象中的牛呼喚自己摯愛的家人的名字,不難看出福貴并沒有把這頭牛當做一種家畜,并且自己的處境和老牛很像,都是孤身一人,所以,當讀者看到這個場景時,會聯(lián)想到作者像是將福貴比作這頭老牛,福貴不停在告訴并安慰自己,摯愛的家人會與他同在。福貴看似在鞭策老牛加快步伐,但實則在鞭策著自己活下去的動力,激勵自己帶著家人的愛生存下去。
另外,探究老牛的隱含意義,還可以從它與福貴其他相似之處得知。他們雖然都到了垂暮之年,但內心仍然有著一股想要活下去的韌勁。福貴起初在屠夫那里救下流淚的老牛,它感激得不斷地往他身上靠,像是在感謝福貴的救命之恩。這股對想要活下去的韌勁正好就是作者想通過這篇小說傳達給讀者的主題。因為意象常會帶著作者的主觀色彩,所以從福貴給老牛起名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作者想用老牛隱喻福貴的寫作意圖,“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叫它福貴好。定下來叫它福貴,我左看右看都覺得它像我,心里美滋滋的,后來村里人也開始說我們兩個很像④”作者以老牛意象來強化福貴樂觀的性格和頑強的生命力。家人離去后的福貴沒有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而是樂觀地帶著老牛耕種維持生活。福貴和老牛相互陪伴著,也互相作為對方的縮影存在著。福貴的故事隨著夕陽下福貴和老牛漸漸遠去的背影而結束。
綜上所述,余華運用“老?!币庀蟮碾[含意義來暗喻福貴,而達到深化主題的效果,并且愈加突出了福貴人物形象特點,當他在遇到如此多苦難時,仍然能保持著樂觀的精神、頑強的生命力以及懂得原諒與包容的善良人性。
(三)違反質準則的語言分析
在余華的小說中,有著各種不同的敘事視角,例如《許三觀賣血記》《兄弟》《現(xiàn)實一種》都采用了第三人稱敘事,而《在細雨中呼喊》中作者使用孫光林的第一視角來敘述,文中的“我”既是故事的體驗者,還是文本的敘述者?!痘钪房此埔彩褂昧说谝灰暯堑臄⑹路绞?,但實際上作者運用了雙重敘事者的方法。也正是因為存在雙重敘事者,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故事情節(jié)的真實性,違反了質的準則。
1.福貴四十年后的回憶對語言真實性的削弱
第一層敘事視角是產生于福貴自己的回憶。當采風者聽福貴講的故事時,這些苦難在福貴的人生中已經(jīng)過去了的四十年。經(jīng)過時間的流逝,福貴對于苦難的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會減弱,逐漸變成四十年后樂觀的、擁有頑強生命力的福貴。這使文字語言的真實性大大削弱,所以說,它違背了質的準則。
英國女作家伍爾夫曾說過:“回憶只選擇存在?!薄按嬖凇睂嶋H上就是生命中具有重大意義或者富有啟示性的生活。每當我們在“回憶”過往時,這些留在腦海里的記憶都是因為給我們帶來過沖擊、傷害或者感動而被銘記于心,它們對于我們自身來說是具有一定價值的。所以,當我們在回憶的同時也賦予了這段記憶存在的意義。福貴的回憶也是如此,四十年前的經(jīng)歷在福貴現(xiàn)在的記憶中早已經(jīng)過了篩選和過濾,只留下了讓他刻骨銘心的回憶,他再將這些記憶轉述給采風者聽,這樣一來故事的真實性是會被削弱的。并且,四十年后福貴的內心,那些經(jīng)歷的痛苦感受可能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減弱。但是與家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是遠比苦難更加刻骨銘心。因為懷念和幸福,這份美好的記憶是不會被抹去或者遺忘,并且會一直伴隨著福貴,所以他才會不斷用家人的名字激勵自己,帶著家人的愛生存下去。由此可見,對四十年前經(jīng)歷的回憶是削弱故事真實性的一個重要原因。
除此之外,在采風者眼中樂觀的福貴其實是現(xiàn)在的福貴,而不是四十年前的福貴。若讓四十年前正深陷于苦難中的福貴來回憶,定不會像現(xiàn)在的福貴一樣從容、釋然。除了人的記憶會消退,心境也會改變?;貞浀臅r間跨度太大,不免會有遺忘的因素,隨著悲慟漸漸會被福貴接受,會慢慢淡化釋懷,悲觀心態(tài)也會改變。所以,回憶是可以選擇遺忘的,痛苦是可以釋然的。當福貴將回憶講述給采風者聽時,故事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改變,文字語言的真實性也會產生影響,從而導致違反了質的原則。
2.采風者“我”對語言真實性的削弱
另一層敘述者是采風者“我”。整部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我”來敘述的,但這里的“我”是采風者,并不是福貴自己的回憶。余華曾在散文《縱論人生,縱論自我》里談到,自己將《活著》的第三人稱敘事改成了第一人稱的原因是想讓福貴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其目的是為了讓福貴更直觀地表達出對自己人生的真實感受,但實際上作者忽視了,即使將敘事視角改為第一人稱,福貴的故事仍然是由采風者口述出來的,福貴內心的想法還是因此蒙上了一層紗,小說依舊是“他述”。
全文貫穿著的是采風者對福貴故事的回憶和轉述,因為采風者是以自己的回憶將福貴的生活用文字復述出來,所以采風者轉述福貴的故事會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元素。采風者轉述的過程中,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記憶的篩選。作品開頭就提到采風者是在鄉(xiāng)下收集歌謠期間與福貴相識的,他在其所收集的所有記憶中,選擇了福貴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另外,采風者還挑選出福貴生命里所經(jīng)歷的重大苦難,選擇了他所認為的福貴人生的轉折點。由此可見,采風者的轉述實際上是經(jīng)過自己對故事的理解,重新在記憶中篩選出福貴的苦難。重塑了福貴的苦難,有學者稱之為“苦難再造”。
所以說,在“苦難再造”的過程中,福貴人生故事和文字語言的真實性是受到極大地削弱的,作者在無意識中違反了質的準則。
《活著》是充滿余華人性關懷和人生思考的作品,也是余華用于探討生死命題的載體。作者在小說中用本真的生命、善良的人性、深厚的感情,為讀者提供了一種至高的人文價值。本文從語用的角度分別對“月光”“老牛”這兩個意象以及雙重的敘述視角進行剖析,分析了《活著》違反合作原則的積極意義,并且為研究《活著》的語言表達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作者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違背了合作原則,并不是不恰當?shù)恼Z言表達,恰恰因為違反合作原則,使得文本塑造出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達到了深化主題思想的目的,加強了人物的情感色彩的藝術效果,并且讓文字語言更有深度,更具有哲思性和藝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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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②③④余華.活著[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6:73,139,9,200.
(作者單位:澳門科技大學國際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