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志農(nóng)
我從小在體育課上一直是“差生”,小學里60米賽跑我是最后一名,在全班男生的哄笑聲中我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每學期我的成績報告單上,體育課總是“亮紅燈”,但我的乒乓球打得自認為還可以(當然現(xiàn)在又退化到“亮紅燈”水平了),可惜那時打乒乓不算體育課測試項目。
要感謝我的幾位體育老師,沒有歧視我這個體育“差生”,最后臨畢業(yè)的時候,都寬大為懷,“送”我一個60分。
還有,我小學一直不會寫作文。我是5歲上小學,到了三年級,8歲了,但還是沒有大哥哥大姐姐們那樣豐富的生活體驗,結(jié)果一次寫作文,豎行排列的作文本上,我用小楷毛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三行半字,就再也榨不出墨水來了??纯醋笥彝溃瑐€個都還在洋洋灑灑地揮毫潑墨,這著實讓我自慚形穢。班主任毛老師(是上個世紀50年代初,杭州市上城區(qū)珠寶巷小學一位很嚴肅很認真的老太太,我的啟蒙老師)毫不客氣地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了一個大大的30分。當時自己不懂事,背地里和幾個淘氣小子跑出校門轉(zhuǎn)頭叫她老人家為“貓捉老鼠”(杭州方言里,“老師”和“老鼠”發(fā)音較接近),一連大喊幾聲“貓捉老鼠”之后,頓覺惡氣出盡、神清氣爽,也就不往心里去了。幾個小伙伴一路嘻嘻哈哈地拍著“洋片”(50年代杭州小學生最喜愛的一種玩物,是上百張帶有各種彩色歷史傳奇人物或妖魔鬼怪的小卡片,有火柴盒封面大?。┗丶胰ィ媸菬o憂無慮。那年,我的父親還因冤假錯案被隔離審查,我的母親含冤自盡。所以8歲的我盡管作文得了30分,卻也一個人逍遙自在,沒有大人來敲我的“栗爆子”(杭州方言,用食指和中指的骨節(jié)敲擊孩子的頭頂以示懲罰),這是當時的家庭變故給我?guī)淼奈ㄒ坏暮锰幒涂鞓贰?/p>
作文方面的“差生”頭銜一直掛到1957年我讀初中二年級(我就讀的是位于皮市巷的杭州第五初級中學)。一次,我的語文老師張濟成先生鄭重地在講臺上拿起一本作文簿,用他的山東口音瑯瑯地大聲讀了起來,我當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我寫的一篇文章!從此,我的語文成績突飛猛進了!幾個月后,張濟成老師一夜之間被趕下講臺,在校園里打掃衛(wèi)生,而他自己卻如同一只蒼蠅、一只老鼠一樣,讓人們躲之唯恐不及。只有我,每次走過他的身邊,都要響亮地叫他一聲“張老師!”
第二年春天,學校搞“教育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我們到西湖邊的龍井村翁家山上去采茶葉。午休時,老師和同學們都在一座小廟里喝著水,張老師遠遠坐在一邊的青石板上,垂著眼皮,舔著干裂的嘴唇。我當時什么也沒有想,從水桶里舀起一缸開水,在全校同學和老師們驚愕的眼光中,走到張老師的面前。這位兩鬢已經(jīng)斑白的老人立即像彈簧一樣地從青石板上跳了起來,誠惶誠恐地彎下腰頻頻向我這個13歲的“前學生”鞠躬致謝,用雙手接過這一茶缸白開水,兩串熱淚無聲地滾落下來——這是我這個作文“差生”終生難忘的一幕!
接替張濟成先生擔任語文老師的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歸來的“最可愛的人”方向老師,年輕英俊,是一位志愿軍的戰(zhàn)地記者,他像張老師一樣給了我許多鼓勵、關愛。那時,方向老師發(fā)表在《杭州日報》上的詩歌散文,我都要找來認真地閱讀,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位能文能武的英雄。由于方老師的指點,我讀了大量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和五十年代出版的蘇聯(lián)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中國古代四大文學名著和《封神演義》《三言兩拍》《老殘游記》《楊家將演義》《說岳全傳》《官場現(xiàn)形記》以及《普通一兵》《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無腳飛將軍》《日日夜夜》以及《海鷗》等一批中外名著就是在那兩年中囫圇吞棗地被我“吃”掉的。當然,這還要感謝那個年代不用去做現(xiàn)在中學生要做的大量的練習卷。
40年后,我再次見到方向老師時,他已經(jīng)退休多年,在主編《中學生語文報》。而我,當時也正在忙碌著要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專著《情感的煩惱》。
我想,如果沒有張濟成老師、方向老師對我這個寫過30分爛文章的作文“差生”的引導、激勵和嘉勉,那么,誰敢擔保我現(xiàn)在是不是依然是個作文的“差生”呢?
后來,每當我在輔導室里接待來訪的“學困生”時,面對他們那種焦慮、壓抑和茫然的眼神,或者聽到他們口中喃喃自語說“我是差生”之類的話語時,我總會提高嗓音對他們說:“差生又怎么啦?我鐘老師也曾經(jīng)是一名差生??!”
我的成長經(jīng)驗讓我深深感悟到:積極的體驗,比如在某次考試中得了比較高的分數(shù),抑或某位老師對自己說了一句非常真誠的表揚的話,或者在某一次書畫比賽中得了獎,這些都可以幫助兒童和青少年形成積極的自我概念。而在某門考試中偶然“馬失前蹄”、在全班同學面前遭到羞辱、甚至被老師或家長嚴辭訓斥等等,這些則會強化兒童和青少年消極的自我概念。所有的這些經(jīng)歷都會通過大腦中的杏仁核引起情緒反應。杏仁核會記住那些愉快的體驗,并渴望更多。同時,當在學習中受到打擊、感到恐懼和害怕時,杏仁核就會對學習關閉大門。正如美國心理學家范斯坦所說:“學生的自我概念和他們在學校的學業(yè)表現(xiàn)、學習動機、師生關系等有很高的相關性。而這些因素決定了他們要么向上發(fā)展,要么一蹶不振、慢慢下滑。那些有消極自我概念的學生很有可能會輟學?!?/p>
經(jīng)常有一些學生家長來向我傾訴,說自己的孩子不愿意讀書,寫作業(yè)拖拉,厭學情緒嚴重,好像沒有一點兒學習動力。我總是告訴他們:學習的動力來自于什么?來自于學習興趣;學習興趣來自于什么?來自于成功體驗;那么成功體驗來自于什么?答案是來自每天一小步、一小步的正向反饋。孩子每一天的學習和生活可能會有許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也可能會有那么一點兒做得好、值得肯定的可取之處。我們家長和老師要做的事情,就是盡可能去放大那一小塊“紅色根據(jù)地”,讓“紅區(qū)”逐漸變大、“白區(qū)”逐漸變小。用老百姓的俗語來說,不能“哪壺不開提哪壺”“哪壺開了沒聽見”。
腦科學的研究早已告訴我們:當感到愉快時我們會學得更多。我們把那些讓我們感覺很好的事情作為自己的動力,并愿意繼續(xù)去做,這樣又進一步形成了積極的自我概念,厭學的負面情緒就會逐步減少乃至消失。
可見,所謂的“差生”是由于一次又一次的負面評價造成的,所謂的“差生”也可以在一次又一次正面的積極評價中得到轉(zhuǎn)化。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