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愛平
內容摘要: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解讀蕭紅的《生死場》,更接近作品的本來面目?!渡缊觥烦搅穗A級斗爭視角,它指向女性本體。女性身體之“場”,女性承受來自父權制的重壓而導致身體毀形或毀滅;國家民族之“場”實質是男性主導、女性缺失的空間。
關鍵詞:蕭紅 《生死場》 “場” 女性
小說《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它描寫的是“九·一八”事變前后東北鄉(xiāng)村的生活,其中女性的命運構成了這些富有鄉(xiāng)土色彩的生活圖畫中的一個主色調。同葉紫的《豐收》、蕭軍的《八月的鄉(xiāng)村》(“奴隸社”的另兩篇作品,都由魯迅主持出版)一樣,蕭紅的小說最初就是在國家民族主義的標準下得到認可的。大多數評論者將它視為一部“民族寓言”,一部充滿愛國主義精神的反帝國主義作品。比如,用“民族寓言”去解釋蕭紅作品的基調最初始于魯迅和胡風。魯迅和胡風分別為《生死場》的第一版寫了序言和后記。胡風作后記贊揚書中體現的抗日精神和中國農民愛國意識的覺醒:“這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們就悲壯地站在了神圣的民族戰(zhàn)爭的前線。蟻子一樣地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地為生而死了?!雹傧啾戎拢斞鸽m然沒有在他后來被廣為引用的序言中把民族之類的字樣強加于作品,但他仍然模糊了一個事實,即蕭紅作品所關注的與其說是“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②
民族興亡造成了男性批評家對蕭紅作品的閱讀盲點。而且,這種批評傳統限制著對小說意義的理解,以至今天人們仍很難繞開它去評價蕭紅的創(chuàng)作。我在此對蕭紅作品的解讀試圖為研究這位作家提出新的角度——女性主義批評視角。我這樣做時強調的不是所謂女性自我或女性寫作的發(fā)現與肯定,也不是對男人壓迫女人的聲討(這常常是很多女性主義批評家反復糾纏的話題,它嚴重妨礙了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深入),而是為了揭示《生死場》中復雜的“意義場”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作者的復雜情感。
一.女性身體之“場”
就表現東北人民的覺醒和反抗來說,蕭紅的《生死場》同表現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戰(zhàn)爭的《八月的鄉(xiāng)村》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稍作分析,就不難看出,兩篇作品并無同工之妙亦無異曲之實。蕭軍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世界重在描繪男人的自足和戎馬情狀,而蕭紅卻側重于鄉(xiāng)村女性的狀況和命運。
1.生育。自然生命的開端是從生育開始的,而生育是屬于女性的特殊經驗。著名的女性主義作家西蒙·德波·伏娃認為,雖然男女兩性都承載著繁衍著物種的責任,但男性在完成生育職責時,其個體性是得到保持的,而女性在生育過程中卻經歷著個體性與異已性的斗爭。新的生命孕育時,女性既是她自己,又不是她自己,她的個體性在成為母親后逐漸消融,所以女性愛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被外力異化的過程。男子對生育抱以蔑視、冷漠的態(tài)度。男性歧視女性生育的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時期,亞里士多德認為胎兒產生于精子與經血的結合,男性本原貢獻了力量、活動、運動和生命,而女人只是提供了被動的物質。希波克拉底也堅持類似成見。③——西蒙娜·德·波伏娃這種關于生育的女性主義經典描述無疑在《生死場》中得到了很好驗證。蕭紅對女性生育場面的描寫簡直是觸目驚心,令從不忍卒讀:
五姑姑的姐姐被迫赤身像一條魚似的爬在沒有草的土坑上生產——因為不能犯了“壓柴,壓柴,不能發(fā)財”的忌諱;她哀號了一整夜,“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到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準備葬衣……”她一邊忍受著生產的折磨,一邊還忍受著丈夫的打罵,“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一切,窗臺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
生育是婦人們逃不掉的刑罰,而蕭紅對生育的殘忍逼近幾乎是一種動物性還原。正值嬰兒出世的一刻,“窗外墻角下誰家的豬也在生小豬”。蕭紅頻繁地將人的生育與動物交配繁衍并在一起:
?;蝰R在不知不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從牛棚里撞出來了?!卩l(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通過對墻外墻內動物生產與女性生育的對比,造成一種人與物類的效果,從而提示了農村女已與動物一樣淪為物種繁衍工具的事實:她被迫接受連續(xù)不斷的生產,其個體的尊嚴與欲求被封建夫權踐踏得體無完膚。有意味的是,為《生死場》創(chuàng)作封面,蕭紅設計了半黑與半紅的圖案。觸目的紅色,那是女人生產時流的血!蕭紅正是通過對女性生育痛苦及生育痛苦的動物性還原來完成對女性幸福而崇高的生育神話的解構!
2.死亡。生育是女性面對的可怖現實,死亡亦如是。小說短短的篇幅內充斥著死亡……有殺嬰,有絕癥,有戰(zhàn)爭以及瘟疫。蕭紅對王婆自殺事件的描述將筆徑直落實在自殺行為的生理外觀及其所帶來的身體殘損上。她所呈現的是王婆嘴角堆起的泡沫,腫脹的胃和兩腮,她可怕的嚎哭,眼中鬼一般的凝視等等身體情節(jié)。王婆的自殺既未表現成英雄行為,又不是反抗社會,在這里,唯一觸目驚心的是可怖的身體的毀形。
小說中受病痛折磨所致的身體變形與死亡的毀形比比皆是。美麗的月英癱瘓之后,受到她丈夫的折磨。當村里的女伴前來探望她時,她們發(fā)現她因為長久得不到照看,身體的下半部已浸泡在糞便里?!皬那按驖O村最美麗的女人“就這樣被折磨成形狀可怕的怪物,”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fā)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月英的下體腐爛成蛆蟲的巢穴。王婆試著幫月英擦洗時,小小的白色蛆蟲甚至掉在她胳膊上。月英終于死了,不過那是她親眼從鏡子中目睹了自己身體的毀形之后。
3.性。性本是人類最自然、最美好的景象之一,被稱為“人本心理學精神之父”的馬斯洛在描述著名的“高峰體驗”理論時將傾聽偉大的音樂、體育競技上的卓越成績、美妙的舞蹈和一次完美的性交相提并論,稱之為真正卓越、極度幸福的人生經驗,一種伴隨著“高峰體驗”的人類活動。④五四“人的文學”的潮涌重要表現之一就是人的“性意識”的復蘇、苦悶及其發(fā)泄,由此形成現代文學的重要特征。
《生死場》的著力點不在兩性間的“和諧”與“高峰體驗”上,而在于通過鄉(xiāng)村婦女的性經歷(這份經歷總是與懷孕有關)來體現女性之身軀任人擺布的無望。與男性身體相比,女性身體表現的是女性對自己命運的無法自主。這種自主倒不是因為性欲望是一咱動物本能,而是由于欲望連同貞節(jié)的意義都由父權制決定著,都只服務于男性的利益。金枝發(fā)現自己未婚先孕時陷入了莫大的恐懼和絕望,這種處境使她轉而開始害怕和憎恨自己的身體。
金枝過于痛苦了,覺得肚子變成了個可怕的怪物,覺得里面有一塊硬的地方,手按得緊些,硬得地方更明顯。等她確信肚子有了孩子的時候,她的心立刻發(fā)嘔一般顫嗦起來,她被恐怖把握著了。奇怪的是,兩個蝴蝶疊落著在她膝頭。金枝看著這邪惡的一對蟲子而不拂去它。金枝仿佛是玉米田上的稻草人。
女性在自己的身體防線被諸如暴力、疾病、傷殘等打破時,常常會感受到自我遭到侵害,然而懷孕的意義卻十分暖昧。懷孕的意義必定是由某一通過女性身體規(guī)范化來控制婦女行為的社會符碼所決定的。在這里,金枝將她的婚前孕理解為一種身體的畸變(邪異),將她腹中的非法胎兒視為外來的侵犯物。那一對自由交配的蝴蝶反襯的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在人類社會中面對的走投無路的絕境;男權中心的社會體制要控制她的身體,苛求她的貞節(jié),懲罰她的越軌行為。她的身體如同稻草人一樣,被抽空了內容,簡約成一個被父權制預定了功能的能指。
女性的身體在《生死場》中是有血有肉的存在。由于它的存在,“生”與“死”的意義因此被牢牢地落實在生命的物質屬性之上,而得不到絲毫的升華?!吧?,在女人的世界里指生育,它所引起的形象是肢體迸裂,血肉模糊的母體;“死”也指向一個與之相關的血淋淋的現實,讓人看到肉體的觸目驚心的變質和毀形,而絕無靈魂的超拔。蕭紅在這里苦心經營了一個女人的敘事,它向讀者展示女人是怎么活的;她與周圍的世界怎樣發(fā)生聯系;為什么身體的經驗對于女人又是那么實實在在的。反過來,蕭紅也向男權——父權社會提出了尖銳的批評,這一批評不僅針對男權——父權的等級制度對女人的壓迫,而且還暴露了蕭紅的寫作同男性寫作的根本沖突。對于蕭紅來說,在女人的世界里,身體也許就是生命之意義的起點和歸宿。
二.國家民族之“場”
如果說〈生死場〉中前十章所描寫的女性身體的種種經驗集中體現了“生”與“死”的特殊內蘊,那么在小說的后七章(全書共十七章)中,蕭紅筆鋒一轉,從女性世界伸向宏大的民族國家世界。在女性之“場”中蕭紅是抗拒父權制的,但是在民族國家之“場”,民族國家話語在蕭紅的理解中并不等于父權制(當然有交叉的萬分)。
在《生死場》中,不論是占領前還是日據時期,女人的故事都是悲哀的。國家的劫難,不能抹去女人身體所遇到的種種苦難,卻激發(fā)了男性農人的主體意識,使他們得以克服自己低下的社會地位去向他們的女人傳播新的福音。比如,王婆的丈夫老趙三,就對國家民族主義的說教有著極高的熱情,并熱衷于向寡婦宣傳:“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義勇軍。小伙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你已在衙門里作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在老趙三心目中,他的宣傳工作提高了他自身的價值。李青山的演講明確地傳達出國家民族話語的性別含義:“弟兄們,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嗎?今天是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愿,是不是???……是不是……?弟兄們?”響應的呼聲卻先從寡婦群里傳出:“是??!千刀萬剮也愿意!”寡婦們自覺的加入了“弟兄們”的行列。
如果說,在《生死場》中男人們固然是奴隸,女人則是奴隸的奴隸。窮苦的男性農人藉助“國家民族主義”掩蓋自己低下的社會地位,在新的權力話語中仍努力將自己置于主體位置。
如果說在《生死場》中男人固然是奴隸,那么女人則是男人的奴隸。文中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懼怕丈夫(王婆是唯一的例外)、詛咒丈夫。十七歲的愛的“憧憬的追求”被成業(yè)的誘惑破滅了,成業(yè)在金枝病著的時候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管他媽的,活該愿不愿意,反正是干啦!”成業(yè)在成天勞累的金枝懷著孕的時候仍然只管自己欲望的發(fā)泄,做了寡婦的金枝在城里謀生時慘遭強暴。成業(yè)是所有男性的代表,男性之于女性的“愛”更多的只是一種欲望和占有,這些在他嬸嬸那兒間接得到了證明:“年青人什么也不可靠,你叔叔也唱這曲子哩!這時他再也不想從前了!那和死過的樹一樣不能再活?!背黾薏坏剿膫€月的金枝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嚴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最后,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我恨中國人呢,除外我什么也不恨?!痹谑捈t筆下,從“愛的憧憬”到“恨中國人”。那么,在男性心目中“神圣”的民族觀念又是怎樣的呢?文中反復這樣說道: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么愛國,愛國又有什么用處,只是他們沒有飯吃??!
在小說中,作為寡婦的女人只可能有兩個下場:或是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加入到“弟兄們”的行列,卻無法分享那些男人所占有的自尊與地位;或是像金枝那樣,為了生存而在男性的欺凌中掙扎。男性和女性之間,成為“中國人”的過程是十分不同的。二里半與金枝的比較就很好的說明了這一點。
二里半是個破腳,因此可以說他的男性特征被象征性的閹割了;不僅如此,他同動物之間那種不尋常的依附關系也使他的身份更接近女性。正是這種“女性”特征妨礙二里半像別的男人一樣爽快地投入抗日救國的行列。當村民說服他交出羊作為獻祭儀式上笨犧牲時,他卻設法找到了一只公雞去代替,從刀下救出了老山羊:
只有他沒宣誓,對于國亡,他似乎沒甚傷心。他領著山羊,就回家去。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你這個老破腳的東西,你,你不想活嗎?”
二里半最后還是表明了自己是一個“男性”——小說結束在二里半尋找革命軍的情節(jié)上——但那是在他的妻子和孩子去世之后。父權——男權體系是以財產來衡量確立男子漢在社會中的地位和價值的,而妻子兒女正是男人的財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只有當日本侵略者奔赴他們時,二里半才起來反抗。從一個“自私”的農民轉變?yōu)橐粋€愛國者。與之相比較,作為女人的金枝與二里半的結局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金枝長期忍受丈夫的折磨,丈夫死后去城里作縫衣婦又被強奸,這一經驗使她對女性的命運有了深切的認識。因此,當王婆斥責日本兵切開國孕婦的肚子,殘殺女人和嬰兒的暴行時,金枝的反應是:
“從前恨男人,現在恨小日本子?!弊詈?,她轉到傷心的路上去?!拔液拗袊四??除外我什么也不恨?!?/p>
在此,金枝雖然也恨日本人,但金枝卻沒有像二里半那樣成為民族國家主體的承載者。在金枝那里,丈夫和強奸者給她帶來的身體經驗都是痛苦,男性和日本侵略者都是她苦難的制造者。
蕭紅漂泊一生,一直都在追求獨立,卻又一次次失望于抗爭中。在臨終時她說:“我一生的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薄渡缊觥防铮龑ε缘谋瘧K命運充滿了無限同情、悲哀和憤怒。在蕭紅看來,女性身體之“場”承受著命運之重,國家民族之“場”又忽視了女性的獨立個體位置。蕭紅在《生死場》中對“場”的意義的思考,實質是對女性生命和命運的思考。由此,她對女性的關注從外部世界回歸到女性本體,從女性歷史的空白中現出,開掘了被男性文化遮蔽并且被女性自己忽略了的女性自身的體驗與文化部分,在重新認識女性生命的過程中,做出了深刻的探索。
參考文獻
①②《蕭紅全集》,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5月版。
③[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第29—30、10頁,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2月版。
④[美]馬斯洛:《人性能達的境界》(中譯本)第176頁,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單位:武漢生物工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