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玉英,覃艷紅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朱敦儒,字希真,號巖壑,河南洛陽人,經(jīng)歷神宗、哲宗、徽宗、欽宗、高宗五朝,作為蘇軾與辛棄疾之間最重要的“橋梁”,是兩宋時期一位影響深遠的詞人。他生前即享譽詞壇,被譽為“詞俊”,身后聲名亦隆,其詞被稱為“希真體”,被辛棄疾、元好問等人所效仿。朱敦儒一生,從洛陽詞俊到嘉禾隱者,從富貴疏狂到顛沛流離,從傲視王侯、三拒征召(1)“靖康中,召至京師,將處以學官,敦儒辭曰:‘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固辭還山?!苯ㄑ自?1127)五月, “詔舉草澤才德之士,預選者命中書策試,授以官。于是淮西部使者言敦儒有文武全才,召之,敦儒又辭” (脫脫《宋史》卷445,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41頁)。建炎二年二月丁卯張浚宣撫川陜時,曾欲召朱敦儒“奏赴軍前計議,敦儒卒不起”(李心傳編撰,胡坤點?!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8,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335頁)。到二度出仕(2)據(jù)《宋史》本傳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紹興三年(1133)秋,年近53歲的朱敦儒在友人的激勵下接受朝廷征召,離開廣西北上,經(jīng)湖南、江西,于紹興五年(1135)至臨安任職,紹興十六年(1146)因與主戰(zhàn)的李光、趙鼎等交好,遭彈劾罷職。紹興二十五年(1155)被秦檜強起,任鴻臚少卿,檜死,旋罷。,其出處行藏、立身處世、才學品格頗令人為之感嘆。從傳世資料看,宋人對朱敦儒及其詞的復雜接受態(tài)度,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在品人、品詞的雙重觀照下,有揚有抑,有褒有貶,兩宋之際世情時風、世態(tài)人心于此亦可見一斑。
朱敦儒以其才學贏得了宋人的贊嘆。不論是其“詞俊”(3)樓鑰《跋朱巖壑鶴賦及送閭丘使君詩》曰:“承平時,洛中有八俊。陳簡齋詩俊。巖壑詞俊。富季申文俊。皆一時奇才也?!?《攻愧集》載張元濟主編《四部叢刊》)。雅譽的獲得,“詩詞獨步一世”[1]5907的評價,還是諸如劉一止贊其“邃于學而妙于辭”[2]68,范公偁評之“以才豪稱”[3]7,周必大稱其“詩名藉藉”[4]423,朱熹贊其“筆法高妙”而“精妙醇古”[5],諸多評語足見宋人對朱敦儒才華學問的充分稱許。但宋人對朱敦儒一生出處行藏及其彰顯的人格風致則表現(xiàn)出了復雜的接受態(tài)度,其中有仰慕、有嘲諷、有同情。
朱敦儒一生雖兩度出仕,但他三次拒絕征召,年輕時“幾曾著眼看侯王”,致仕后“淡然心寄水云間”,其風致令人折服。宋人在評價朱敦儒時,不少懷著深深敬意,或賞其人品高潔,或嘆其世外風致。
陸游在朱敦儒隱于嘉禾時曾與朋友一起拜訪過這位長者。“朱希真居嘉禾,與朋儕詣之,聞笛聲自煙波間起,頃之,櫂小舟而至,則與俱歸。室中懸琴、筑、阮咸之類,檐間有珍禽,皆目所未睹。室中籃、缶,貯果實脯醢,客至,挑取以奉客。”[6]1131陸游記錄下來了這一次拜謁,文辭之間流露出對朱敦儒的欽慕之情。時過境遷,朱敦儒逝世后,晚年的陸游見其手跡時,睹物思人,仍是感慨不已。他的《題吳參議達觀堂堂榜蓋朱希真所作也仆少亦辱》詩曰:“中原遺老洛川公,鬢須白盡雙頰紅……公今度世為飛仙,開卷使我神凜然?!盵7]539此中追慕之思溢于言外。樓鑰在《跋朱巖壑鶴賦及送閭邱使君詩》中說,朱敦儒“始以隱逸召用于朝。而骯臟不偶。終以退休。《鶴賦》之作,其有感于斯耶。使其羽翮一成,豈不能翱翔寥廓,往而不返。猶思以靈藥仙經(jīng)求報主人,愛君之意又見于此”,并言“余生晚,不及見,猶識蘄州史君,淳誠篤實,似古君子,宜巖壑相與之厚也”[8]956。樓鑰對朱敦儒的品格之論全是溢美之詞,追思之中亦充滿仰慕之意。再如李曾伯得朱敦儒嘉禾故地后,作《識巖壑舊隱》一文:
人因地而名,地以人而重?!巧绞峭ぴ诮駷橄U嫦壬侍牡兀挥瘮?shù)丈,一丘一壑,具體而微。后六十余禩歸于我,因其故略為之封植其壤,補苴其漏,一毫弗加以飾,志存古也。惟先生以此客寓是邦,脫屐軒冕,蕭然如遺世獨立,洛川巖壑,皆其舊隱。今洛川不得而見矣,獨若壑僅存,其風流篤厚,文章芳潤,散在木石間,仿佛尚可想見?!釓纳篮螅坏脧墓凇堕愿琛烽g,然高山仰止,神交心會,對此足以使人盡釋鄙懷,二三子敬之勿壞。淳祐丁未孟冬[9]327。
李曾伯在得巖壑之后,又先后作詩《偶得希真巖壑舊隱,正在小圃因賦》以志其情:
高人已逐煙霞去,此地猶余巖壑存。十數(shù)小峰纏古蔓,兩三老木長盤根。月沉翠柳空梁影,雨洗蒼苔帶屐痕。留得清風師后進,絕勝金谷憶王孫。
數(shù)峰佳致藹前修,心匠玲瓏小更幽。公去我來幾傳舍,人非物是一虛舟。矗天柳色新條改,垂地藤陰舊跡留。坐對黃花誰領會,猶疑蝴蝶是莊周[10]558-559。
李曾伯,南宋后期主戰(zhàn)名臣,作詞學辛棄疾,他內(nèi)心強烈地共振于朱敦儒“脫屣軒冕”、寄情林壑之舉,服膺于其瀟灑出塵之風致。在朱敦儒死后近70年,李曾伯得其故地,只“略為之封植其壤,補苴其漏,一毫弗加,以飾志存古也”??梢姡鋵χ於厝宓淖鹁粗?。而想其“蕭然如遺世獨立”之風留于草木巖壑間,感慨自己生于朱敦儒逝世之后,不得親從于《樵歌》間,不禁發(fā)出“高山仰止,神交心會,對此足以使人盡釋鄙懷”之嘆,并作詩云“留得清風師后進,絕勝金谷憶王孫”。李曾伯亦有詞《念奴嬌》(云胡不喜)、《減字木蘭花》(無可不可)、《減字木蘭花》(如何則可)皆有朱希真韻,其句如“茅檐高臥,不知春到花底”“凈幾明窗,樂取閑中日月長”“隱幾焚香,對酒一壺書一床”等,深有希真詞的遺風。此中欽慕敬佩之情,飄灑于歷史時空。
上述詩文中,宋人對褪去功名而逍遙于林泉之間的朱敦儒追慕嘆賞之情不可謂不深。在釋老思想的支配下,古代文人士大夫在審視人作為自然生命的存在價值時,對個體生命自由的追求是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況宋室南渡后,內(nèi)憂外患,事功之業(yè)難成,即便是李綱、韓世忠、向子諲、張元翰等文人志士亦在世事不可為時情歸山林云水。宋人對朱敦儒逍遙于林泉之間而超然世外的人格風致產(chǎn)生深度理解和強烈的追慕之意是時代心理使然。
畢竟兩度出仕,特別是第二次雖短短不足月,但卻是懼于秦檜之威,因而在被世人追捧嘆賞的同時,宋人對朱敦儒亦給予了無情的嘲諷。
朱敦儒復起,一時輿論嘩然,時“士論少之”(4)“秦檜喜前吏部郎中朱敦儒之才,欲為其子孫???。時敦儒已致仕,強之復出。自建炎初鴻臚寺并歸禮部,冬十月庚辰,始除敦儒為鴻臚寺少卿。敦儒掛冠復起,士論少之?!?熊克《中興小紀》卷36,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陳振孫編撰《直齋書錄解題》在“巖壑老人詩文”條仍有如下記載:“初以遺逸召用,嘗為館職。既掛冠,秦檜之孫壎欲學為詩,起希真為鴻臚少卿,將使教之,懼禍不敢辭。不久秦亡,物論少之?!盵11]535可見,非議朱敦儒的折節(jié)復仕在南宋中后期形成了強大的輿論,以致朱敦儒身后近百年,仍有“物論少之”之議。又據(jù)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載:“秦太師十客:施全,刺客;郭知運,逐客;吳益,嬌客;朱希真,上客;曹詠,食客;曹冠,門客;康伯可,狎客;又有莊客以及詞客;湯鵬舉,惡客……朱希真,洛人,以遺逸召,既致仕復出,多記中原事,秦喜之,秦薨復歸嘉禾?!盵12]277可見,當時朱敦儒甚至直接被納入秦檜黨羽的行列。周必大《二老堂詩話》更詳盡記述了朱敦儒當時遭嘲諷的緣由及具體情況:
秦丞相晚用其子某為刪定官,欲令希真教秦伯陽作詩,遂落致仕,除鴻臚寺少卿,蓋久廢之官也?;蜃髟娫疲骸吧偈疑饺司脪旃冢恢问碌介L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鄙w希真舊嘗有《鷓鴣天》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曾批給露支風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醉千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殿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最膾炙人口,故以此譏之。淳熙間,沅州教授湯巖起刊《詩海遺珠》,所書甚略,而云:“蜀人武橫詩也?!蔽磶祝刎┫噢?,希真亦遭臺評,高宗曰:“此人朕用橐薦以隱逸命官,置在館閣,豈有始恬退而晚奔競耶?”[1]5907
入仕之后的朱敦儒處在矛盾境遇。他與主戰(zhàn)的李光、趙鼎、李顯忠等交好,并因此而遭秦檜黨羽汪勃彈劾,而落職的朱敦儒最終卻被秦檜強起,被時人納為“秦檜十客”之一,招致天下人譏諷。高宗皇帝“始恬退而晚奔競”的貶斥,文人士子“未必王侯著眼看”的嘲弄,從上至下,當宋人從人的社會屬性的視角,帶著義理名節(jié)的文化心態(tài)接受朱敦儒時,對于其品格風致,自是多有論其非者。
在各執(zhí)一詞的紛紜世論中,除仰慕、嘲諷之外,對于朱敦儒,宋人亦有以平和心態(tài)持同情態(tài)度者。
有的從人倫之愛的立場,對朱敦儒晚節(jié)之失給予了深深的諒解,如周必大《跋汪季路所藏朱希真帖》:
希真避亂南渡,流落嶺海江浙間,德壽皇帝因明槖薦,特召而用之。既掛冠矣,秦丞相擢其子為勅局刪定官,希真閑來就養(yǎng),是時東閣郎君慕其詩名,欲從之游,為修廢官,留為鴻臚少卿。希真愛子而畏禍,不能引退。秦薨,例遭論罷。出處固有可議,然亦可憫也[4]309。
周必大賞朱敦儒所書之帖,想其南渡后仕隱行藏,不禁心生同情,從父母愛子之天性解讀朱敦儒復仕為鴻臚少卿一事,發(fā)出了“出處固有可議,然亦可憫也”的感嘆。在《二老堂詩話》“朱希真出處”條中,周必大則更詳細地記述了朱敦儒一生行藏出處及所遭受的世人譏諷,如上所述,最后指出:“其實希真老愛其子,而畏避竄逐,不敢不起,識者憐之。”[1]5907言辭之間充滿了同情與體諒。
有的從仕隱選擇的艱難給予了同情。仕與隱,本是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出處兩端。人生際遇,士人在仕與隱之間往往有不得已者。先棄官場而再仕者,多招人非議。如劉克莊所言:
朱希真舊有詞云:“詩萬首,醉千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京有路終須去,且插梅花住洛陽?!焙笳儆?,好事者改云:“如今縱把梅花插,未必侯王著眼看。”放翁自郎官去國,有五言:“從君今看取,死是出門時。”晚以史官召,數(shù)月而歸。高九萬有《過南園詩》云:“早知花木今無主,不把豐碑累放翁?!狈N放、常秩亦然。凡人晚出皆誤,右軍至于誓墓。僅能自全[1]8408。
當然,對于朱敦儒晚年再仕,劉克莊亦是深以為非的。他曾裒集朱敦儒詩句,最后就曾感慨朱敦儒“豈非深悔晚出之誤與”[1]8453。但同時,他將朱敦儒的復仕與北宋三詔而出后屢退屢覲的種放以及鄉(xiāng)居講經(jīng)而后出仕的常秩作類比,尤其是他將朱敦儒的選擇比照陸游晚年之仕,字里行間其實亦是帶著同情的感情色彩。
以上宋人關于朱敦儒出處行藏的評價,不論是仰慕、嘲諷還是同情,均是接受者們?nèi)谌肓藗€體的人生體驗、價值取向、個性氣質而做出的評價。以蜀人武橫為代表的嘲諷者,是帶著義理名節(jié)的倫理價值判斷而作的批評;周必大的同情之論,融入了深沉的人性之愛,亦與周必大平和圓融的個性相關;而陸游、李曾伯表露的無限傾慕之意更是與其稟性及山水情懷相關。不同的接受主體各賦其性,皆源自他們的個性氣質、文化觀念所形成的期待視界,由此形成的看似矛盾的評價其實正揭示了對生命理解的復雜性。
朱敦儒的出處行藏在受到宋人的臧否評論時,作為一位“以詩詞獨步一世”的“詞俊”,他的詞受到了宋人更廣泛且深層的關注,深刻反映了兩宋之交的時代風云、時代心理和文化傳統(tǒng)。極具個性的朱敦儒詞幾乎獲得了一致的好評。
《樵歌》,詞風或艷或清,或悲或哀,或婉或豪,或俗或雅,姿態(tài)多樣。朱敦儒詞的多樣審美風格在宋代品評鑒賞中獲得了充分的肯定。其中,引發(fā)共鳴而備受稱賞者集中于世外高致清風。
首先,文人的評點最直接地展示了宋人對朱敦儒詞之世外高致清風的贊賞。黃昇《中興以來絕妙詞選》:“朱希真,名敦儒。博物洽聞,東都名士。南渡初以詞章擅名。天資曠遠,有神仙風致?!盵13]充滿了欽慕之意的“天資曠遠”“神仙風致”之語即是基于朱敦儒詞而論及其人的贊美之辭。朱敦儒《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以其看透世情的曠達之風及警世之意受到黃昇的肯定,被譽為:“辭淺意深,可以警世之役役于非望之福者?!盵13]居洛陽時的詠懷之作《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郎》也以其蔑視王侯的清風傲骨被周必大譽為“最膾炙人口”[1]5907??梢姡撛~在當時讀者心中引起的強烈共鳴。再如《念奴嬌·插天翠柳》《鵲橋仙·溪清水淺》中超塵脫俗的美頗得張端義贊賞,被譽為“如不食煙火人語”“語意奇絕”[14]16;林洪《山家清事》詳述“梅花紙帳”詞條后,加上按語曰:“梅花紙帳,花,書,香鼎,相映成趣,正是朱敦儒《鷓鴣天》里揣摩的意境:‘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15]此亦可見宋人對朱敦儒詞中清雅之美的喜愛。而馬廷鸞《題樵歌后》則曰:“《樵歌》者,其隱者之趣乎?……其為歌也,或感情而樂江湖之高,或幽憂而哀風雨之危,豈累累而貫珠,乃烏烏而拊缶。其要在于不失其隱趣而已?!盵16]可見,相對朱敦儒詞中表現(xiàn)的諸多審美性情感而言,馬廷鸞更欣賞的是其“不失其隱趣”。
其次,文人的化用亦可見宋人對朱敦儒詞之世外清風的追慕。譬如陸游的詞被認為“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相頡頏”[1]8457,其《鵲橋仙》一詞: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賣魚生怕進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1]2064。
詞中“一竿風月,一蓑煙雨”“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的漁父和朱敦儒筆下“慣披霜沖雪”“一棹五湖三島,任船尖兒?!?《好事近·漁父詞》)的漁父如出一轍。而“賣魚生怕進城門,況到紅塵深處”和朱敦儒之“搖首出紅塵”(《好事近·漁父詞》)“悔到紅塵深處”(《如夢令》)的高蹈超世之隱逸情懷并無二致。再看如下化用:
云煙草樹。山北山南雨[17]2503。(辛棄疾《清平樂》)→二翁元是一溪云,暫為山北山南雨。(朱敦儒《踏莎行》)
洗雨烘晴,一樣春風幾樣青[17]2431。(辛棄疾《丑奴兒》)→江南人,江北人,一樣春風兩樣情。(朱敦儒《長相思》)
天風浩動,掃殘暑、推上一輪圓魄[17]3322。(劉克莊《念奴嬌》)→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朱敦儒《念奴嬌》)
不慕飛仙,不貪成佛,不要鉆天令[17]3321。(劉克莊《念奴嬌》)→也不蘄仙,不佞佛,不學棲棲孔子。(朱敦儒《念奴嬌》)
從所化用的詞作來看,大都是表達隱逸、超脫之清風的。所謂“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18]421。這些化用之語最能代表他們內(nèi)心崇尚。
再有,從南宋文士的追和聲中亦見朱敦儒世外之致的影響:
迤邐竹洲中,坐息與、行歌隨意。逡巡酒熟,呼喚社中人,花下石,水邊亭,醉便頹然睡[17]2038。(吳儆《驀山溪·效樵歌體》)
寄傲南窗??傲w淵明滋味長[17]3567。(李曾伯《減字木蘭花·丙午和朱希真韻》)
臨風一笑,問群芳誰是,真香純白。獨立無朋,算只有、姑射山頭仙客。絕艷誰憐,真心自保,邈與塵緣隔。天然殊勝,不關風露冰雪?!瓲幩泣S昏閑弄影,清淺一溪霜月[17]2166。(朱熹《念奴嬌·用傅安道韻和朱希真梅詞韻》)
天地無塵,山河有影,了不遺毫發(fā)[17]3607。(方岳《酹江月·和朱希真插天翠柳詞韻》)
羨淵明,贊梅花,詠明月,水邊花下,持酒而歌,醉倒便睡,這不就是《樵歌》中的世外清風嗎?
從后人追和朱敦儒詞的情感傾向看,還有一類是書寫在山水林泉間化解內(nèi)心的苦悶之情,如辛棄疾的效朱希真體《念奴嬌·賦雨巖》:
近來何處有吾愁,何處還知吾樂。一點凄涼千古意,獨倚西風寥廓。并竹尋泉,和云種樹,喚作真閑客。此心閑處,不應長藉丘壑。休說往事皆非,而今云是,且把清尊酌。醉里不知誰是我,非月非云非鶴。露冷風高,松梢桂子,醉了還醒卻。北窗高臥,莫叫啼鳥驚著[17]2421。
辛棄疾這首詞作于罷職閑居帶湖時期,其格調和朱敦儒因“與李光交通”而致仕后閑居嘉禾所作隱逸詞極為相似。詞中主人公“一點凄涼千古意”“醉里不知誰是我”“醉了還醒卻”,在與竹、泉、云、鳥、松、桂相伴中寬慰心靈。再看朱敦儒罷后居臺州,雖“奈長安不見,劉郎已老,暗傷懷抱”,但亦“閑尋桂子,試聽菱歌”(《蘇武慢》)。朱、辛之詞展現(xiàn)出相同的主人公形象,雖悲憤郁結,但卻不失世外高致之風。
以上追和者大多為豪放詞人、主戰(zhàn)人士,但他們所接受的卻是《樵歌》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超拔之懷和隱逸之致。之所以如此,除了釋老思想影響外,從心理分析的角度講,是現(xiàn)實中的抑郁苦悶、理想不得實現(xiàn)的心理壓力必須向外轉移的結果。《樵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超越于世俗之上、于自然山水間怡情自得的風致,其實是他們于藝術世界中所尋求的慰藉心靈的“一劑良藥”。
可見,朱敦儒及其詞彰顯的世外高致清風對宋人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這除了與受釋老思想影響下的文化傳統(tǒng)相關之外,主要還和宋朝時期的時代文化氣候緊密相連。相對于唐人對外在事功的熱情,宋人轉向對個體內(nèi)在的思考,更何況南渡之后有如此多的壓在士人身上的無奈和苦悶,江南秀美的山水自然成為他們心靈的安慰處。因此,在這期間,一方面士大夫由熱衷于追求功名仕進轉向追求淡泊雅逸之致,似乎由少年的才氣高揚轉向成年的思慮深邃,到達了“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棄疾《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的境界;另一方面,宋代士大夫崇尚韻致,他們贊賞的風神之一即表現(xiàn)為生活藝術化,把超逸當作最高境界,當作一種新的人生道路。因此,宋人對朱敦儒詞中彰顯的清風高致自是追慕贊嘆不已。
除清風逸調之外,朱敦儒詞中亦有悲愴、悲涼之音,尤其是南奔期間,悲是朱敦儒詞的主要情感基調。在宋人的點評中,朱敦儒創(chuàng)作的悲調之詞受到的關注雖然不如其世外雅致清風之詞多,但亦有深深感動宋人心靈之后的稱贊之語。譬如歷南宋亡國之慟的謝枋得在《送史縣尹朝京序》云:
朱希真云:“早年京洛識前輩,晚景江湖無故人。難與兒童談舊事,夜攀庭樹數(shù)星辰?!庇杳空b此詩,未始不臨風灑淚也[19]。
這是融入了人生遭際之感后的臨風灑淚、深入心靈、極具接受的深度。在文學接受的活動中,如果僅僅是眼耳口介入的感知,哪怕是熟誦如流,亦可不能謂深度的接受;唯有接受主體調動了個體的情感與意志,感動了心靈,才可謂深度接受。此處謝枋得記載的是自己被朱敦儒詩中的盛衰之感和遲暮之嘆所感動的接受活動。作為詞名甚于詩名的朱敦儒,其詞中的那些浸潤著深沉悲愴的家國之慟的作品受到了點評者的關注。如朱敦儒流落嶺南所作的《沙塞子·萬里飄零南越》一詞便被譽為“不減唐人語”[20]146。建炎年間(1127—1130),朱敦儒流落南方偶遇徽、欽時名妓李師師所作的詞《鷓鴣天·解唱陽關別調聲》亦進入遺民詞人周密的視野,“宣和中,李師師以能歌舞稱。……朱希真有詩:‘解唱陽關別調聲,前朝惟有李夫人。’即其人也”[21]。周密紀其本事亦表達了一種無言的感慨。
除文人評點之外,選本的流傳雖是一種無聲的傳播方式,但在選家的擇汰之間亦見其崇好。與文人評點更多關注朱敦儒詞的世外高致清風不同,選家的選擇彰顯宋人對朱敦儒詞另一種審美風格的偏好,見表1。
表1 宋代選本選錄朱敦儒詞一覽表(5)宋代的傳世詞學選本,有曾慥輯《樂府雅詞》、趙聞禮選編《陽春白雪》、黃昇輯《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周密輯《絕妙好詞》、南宋書坊所刻《草堂詩余》、黃大輿輯《梅苑》及無名氏《樂府補題》。其中,《樂府補題》專錄宋末遺民詞人王沂孫、周密等14人的唱和詞37首,《絕妙好詞》未見著錄朱敦儒詞,宋本《草堂詩余》今不見傳本,此據(jù)至正三年(1343)廬陵泰宇堂本《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余》而統(tǒng)計。泰宇堂本收錄約百位詞人的詞總計343首。其中,標注“新增”或“新添”者共85首,錄朱敦儒詞5首,為《孤鸞·天然標格》《念奴嬌·插天翠柳》《念奴嬌·別離情緒》《絳都春·寒陰漸曉》《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絳都春·寒陰漸曉》《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標注新增,另外3首當據(jù)宋本抄錄,《絳都春·寒陰漸曉》《孤鸞·天然標格》皆系于無名氏下。
續(xù)表
以上選本中,朱敦儒入選了27首詞,其中8首詞彰顯的是“神仙風致”的朱敦儒的生命體驗:《鷓鴣天·我是清都山水郞》抒傲視王侯的清疏之懷,《驀山溪·瓊蔬玉蕊》述厭棄官場的歸隱之思,《清平樂·人間花少》借詠木樨寓孤傲高潔之志,《念奴嬌·插天翠柳》寫清空曠遠之境,《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述勘破世情的隱者之思,《鷓鴣天·檢盡歷頭冬又殘》與《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滿》均寫歸隱山水田園的閑適自得之情,《鵲橋仙·姮娥怕鬧》敘看破紅塵而遺世獨立的情懷;《念奴嬌·見梅驚笑》則寫“淡然獨傲霜雪”而“東風寂寞,可憐誰為攀折”的不遇于時之悲嘆,可謂是世外與紅塵交織的樂章;除此之外,余下的18首詞書寫的都是一位多愁善感的紅塵才子的人生體驗:《清平樂·春寒雨妥》寫清明求雨之事,《念奴嬌·別離情緒》是一首哀婉的懷人傷春之作,《木蘭花慢·折芙蓉弄水》借游仙抒家國之思,有思二帝蒙塵之意,《孤鸞·天然標格》借詠梅而暗寓和羹之志,《鷓鴣天·曾為梅花醉不歸》憶昔感今,寫晚年詞人看破紅塵之后近乎絕望的悲嘆,《感皇恩·曾醉武陵溪》及《減字木蘭花·古人誤我》寫仕宦時期仍然難以忘卻的家國之殤,余下的《采桑子·扁舟去作江南客》《憶秦娥·西江碧》《丑奴兒·一番海角凄涼夢》《醉落魄·海山翠疊》《卜算子·江上見新年》《水龍吟·放船千里凌波去》《鷓鴣天·唱得梨園絕代聲》《鵲橋仙·竹西散策》《柳梢青·狂蹤怪跡》《減字木蘭花·劉郞已老》《相見歡·東風吹盡江梅》11首詞書寫的是朱敦儒南奔中的顛沛流離之苦、故國山河之慟、物是人非的盛衰之嘆、華年流逝的傷時之悲,這18首慨世抒懷之詞中除《清平樂·春寒雨妥》《念奴嬌·別離情緒》外,其他16首都有關理想志向與家國情懷,當中又有11首作品寄寓著南渡后的故國家園之悲慨。
面對普通讀者的選本中,朱敦儒那些傳達著宋室南渡后的流離之苦、家國之慟的詞在南宋傳播最為廣泛。相較而言,朱敦儒那些獨立于紅塵之外而放意于山水之間的詞及其所彰顯的世外高致清風,卻廣受文人士大夫的贊賞;而緣自家國巨變、身經(jīng)亂離苦難滄桑而創(chuàng)作的悲調詞,則通過詞選這一傳播方式在大眾讀者中獲得更廣泛的生命力。朱敦儒那些濡染了深沉的悲情的詞受到選家鐘愛而廣泛流傳,個中緣由則當如謝枋得所言。神州陸沉、故土淪喪而偏安一隅之殤,金、蒙等北方強敵先后侵擾之痛,朱敦儒這類充滿了悲情的抒懷之詞,自是因為其與大眾讀者有著相通的心里體驗而被廣泛傳播。
從洛陽才子裘馬輕狂、詩酒流連的綺麗妍艷之音到南渡士人家國之慟、河山之殤的悲愴憂憤之調,從仕宦時期矛盾的頌歌與悲調的雙面書寫到致仕歸隱的山水清音和勘破世情之作,朱敦儒詞的變化是兩宋之交詞質從娛樂性情向抒情言志轉變的典型。朱敦儒的詞中帶著自傳性質的自我化抒情,詞中場景及事件的紀實化描寫,書寫內(nèi)心情緒時的議論化傾向,豐富和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手法,上承蘇軾的以詩為詞的東坡范式,下啟辛棄疾以文為詞的稼軒詞法。朱敦儒的詞毫無疑問是蘇、辛之間最重要的“橋梁”,在詞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宋人汪莘對朱敦儒詞的定位評價無疑首次揭示了朱敦儒詞的歷史地位。汪莘指出:
唐宋以來,詞人多矣。其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余謂詞何必淫,顧所寓如何耳。余于詞所愛喜者三人。蓋至東坡而一變,其豪妙之氣,隱隱然流出言外,天然絕世,不假振作。二變而為朱希真,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三變而為辛稼軒,乃寫其胸中事,尤好稱淵明。此詞之三變也[22]721。
汪莘,有心系天下之志,但一生未得出仕,游心于儒釋道之間。朱敦儒憑借他頗具個性的詞作,成了晚唐五代以來最打動汪莘心靈的三大詞人之一。汪莘一反晚唐五代以來以詞為艷科、小技的詞學觀,謂“詞何必淫”,別具慧眼,對紛繁復雜的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評論一語中的。他不僅稱頌蘇軾、辛棄疾對宋詞的開拓之功,而且還發(fā)現(xiàn)了由蘇至辛的“橋梁”朱敦儒?!岸兌鵀橹煜U妗?,給朱敦儒的詞一個符合詞史演進規(guī)律的定位性評價。這個評價不僅擴大朱敦儒詞在當時的影響,而且千百年后仍然被諸多詞學大家所認同。如梁啟勛即認為:“計兩宋三百二十年間,能超脫時流,飄然獨立者,得三人焉。在北宋則有蘇東坡。即胡致堂所謂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逸懷浩氣,超脫塵垢者是也。在北宋與南宋之間則有朱希真。作品多自然意趣,不假修飾而豐韻天成。即汪叔耕所謂多塵外之想者是也。在南宋則有辛稼軒。即周止庵所謂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者是也。兩宋間有此三君,亦可作詞流光寵矣。”[23]2沈曾植、陶爾夫、劉敬圻等在論及朱敦儒的詞史地位時亦皆承襲汪莘之論??梢?,宋人對朱敦儒詞史地位的評價有著深遠的影響。
宋人關于朱敦儒的批評性接受、否定性的評價微乎其微,且僅針對詞法而發(fā),譬如胡仔評朱敦儒《念奴嬌·插天翠柳》云:“凡作詩詞,要當如常山之蛇,救首救尾,不可偏也?!幢M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fā)。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藘删淙珶o意味,收拾得不佳,遂并全篇氣索然矣?!盵20]175袁文《甕牖閑評》則評論朱敦儒《鷓鴣天》一詞“輕紅寫遍鴛鴦帶,濃綠爭傾翡翠卮”時說:“朱希真好作怪字,往往人多笑之?!盵24]183而對朱敦儒詞之審美特質、詞中所折射出來人格風致、詞史價值的評價,則均是肯定和贊揚。
綜上,宋人對朱敦儒受秦檜脅迫而二度出仕表現(xiàn)出的嘲諷,彰顯著義理名節(jié)作為傳統(tǒng)文化在接受批評中的強力影響。靖康亂后,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先后處于金、蒙的侵擾之下,朱敦儒那些書寫亂離苦難的悲調獲得更廣泛的生命力,毫無疑問這與中原陸沉、故土淪喪的時代心理之殤緊密相連。至于陸游、李曾伯等士人對朱敦儒山水逸致的仰慕,對其那些吟詠山水之詞及其彰顯的世外之致的高度贊譽,則是兩宋之際的時代心理和文化傳統(tǒng)共同作用于大眾心理的結果。一方面,自先秦老莊時便形成了崇尚自然、樂于皋壤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相對唐人外在事功的熱情,宋代的時代心理,傾向于內(nèi)轉,宋代士大夫更注重生活的超逸雅致,加之南渡后,面對政事時局的無奈憤懣,心托水云、寄情林壑自然成為士大夫們心靈的安慰。可以說,朱敦儒的出處行藏、詞體創(chuàng)作均從不同層面觸動了宋人的心靈。從品人的視角看,有仰慕、有嘲諷、有同情;從品詞的視角看,更多的是共鳴與稱賞。這些不同的評價與選擇彰顯著讀者個體的個性氣質、價值觀念及其所稟賦的時代思潮、文化傳統(tǒng)對文學接受與傳播的介入與影響,也彰顯了兩宋之際的士人崇尚和大眾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