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活到理想：對《阿霞》中“自然”的思考

【摘要】 俄國文學巨擘屠格涅夫在一系列小說作品中創(chuàng)造了獨具審美特色的自然景觀，因而被稱為“風景畫大師”。在小說《阿霞》中，自然景物描寫貫穿全文始終，賦予了小說以浪漫的詩意色彩。小說中的自然景物描寫以多變的形式出現(xiàn)在故事發(fā)展的各個階段，以浪漫詩意的抒情氛圍為現(xiàn)實生活賦上理想化的色彩。本文將以小說《阿霞》中的自然景物描寫為研究對象，深入分析“自然”在情感表達、人物刻畫、故事發(fā)展以及哲理性思考等方面的表現(xiàn)形式及作用，進而探討屠格涅夫寓于《阿霞》的自然觀念及其精神內(nèi)涵。

【關鍵詞】 《阿霞》;屠格涅夫;自然觀念;自然描寫

【中圖分類號】I61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9-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9.006

在屠格涅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描寫是極為活躍的藝術(shù)要素，頗具審美特色。在他的筆下，自然被賦予了非凡的魅力，并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存在于文本之中，為故事增添夢幻而詩意的色彩。他曾在《關于莫斯科普希金紀念像揭幕的講話》中提出了“藝術(shù)是把生活上升到理想”[1]的詩學觀念，并且這一觀念在他的自然風景描寫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xiàn)。屠格涅夫在小說中用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描寫為故事中的現(xiàn)實披上理想的霞光。自然總以一種如夢似幻的抒情氛圍將現(xiàn)實中的一切聯(lián)系在一起，創(chuàng)造了一種半現(xiàn)實半夢幻的審美效果。

小說《阿霞》是屠格涅夫于1857—1858年在歐洲旅行時寫就的作品。故事發(fā)生在萊茵河畔一個德國小城里。俄國貴族青年恩先生在這里旅行時結(jié)識了純真的俄國少女阿霞，兩人在相處的過程中互生情愫，但最終未能實現(xiàn)愛情。在小說中，自然景物與人物內(nèi)心情感和命運走向總是緊密聯(lián)系，交織融合。不同的自然景物描寫映襯著人物在故事不同發(fā)展階段的心境與感受，并伴隨著人物的情感轉(zhuǎn)變與生命體驗而不斷發(fā)展變化。

在故事的一開始，男主人公恩先生被一個年輕寡婦傷了心，獨自在小城里徘徊。月光為這座風情小城籠罩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所有的景物都在黑暗中泛著淡淡的光彩。這樣的景色渲染了幽靜而神秘的氛圍，正映照著主人公內(nèi)心的孤獨和憂郁。在恩先生沉浸于失戀的憂郁和苦悶中時，大自然仿佛也與之共情，以充滿幽暗色彩的景象映襯著主人公此刻孤獨的心境。而這在恩先生遇見阿霞之后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自然風景色彩從幽暗轉(zhuǎn)向明亮。恩先生在“大學生宴會”上結(jié)識哈金和阿霞之后，被他們邀請去家里做客。在那里恩先生看到了美妙非凡的自然風光。

落日的余暉令銀色的萊茵河泛著點點碎金，兩岸郁郁蔥蔥，小城里的房屋、街道，遠處的丘陵、田野都盡收眼底。天空明凈而深邃，空氣干凈而清新，一切都令恩先生心曠神怡。他在這里從白天呆到了晚上，而夜幕降臨后靜謐的自然景象更令他沉醉。這樣美妙而寧靜的自然風景象征著主人公們初見時的美好和純粹。恩先生也在這樣的氛圍里逐漸忘卻了失戀的悲傷。自然不僅在映射著主人公的心境，同時也在治愈著主人公的憂郁和哀傷。

小說中的大自然似乎有著超常的共情能力，始終與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緊密聯(lián)系。大自然既能讓人在與周遭環(huán)境的共鳴中體會憂郁與悲傷，也能給人以幸福美好的審美體驗。同時，伴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關系從最初的純粹美好走向彼此暗戀，但他們的愛情注定不會獲得幸福。

恩先生得知阿霞身世后，解開了對她和哈金的誤會，此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阿霞，但同時也清楚地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愛情。至此，小說中自然風景色彩又開始從明亮轉(zhuǎn)向幽暗，描繪自然的筆觸也由清晰曉暢轉(zhuǎn)向神秘朦朧。恩先生在與阿霞共舞之后，乘船回家時，看到萊茵河的河水倒映著星光，伴隨著水流搖曳顫動，一如他此時激動不安的心境。夜鶯甜蜜的歌聲，船尾淙淙的水聲，浪花清新的氣味都在刺激著主人公的情感和心靈。他對阿霞的迷戀讓他燃起了對幸福的熱望，即使這幸福會使他倍受折磨。而當他懷疑阿霞也愛上了自己的時候，同樣是萊茵河水，幽暗的波濤洶涌著，再次掀起主人公內(nèi)心的波瀾。恩先生清楚地認識到與阿霞的結(jié)合終究不會得到幸福，但就是這種愛的迸發(fā)讓此刻的他體會到難以言語又令人折磨的幸福。

在阿霞向恩先生發(fā)出幽會邀約之后，自然的色彩向著更為幽暗陰森的方向發(fā)展。在恩先生前往赴約的途中，幽暗的街道與被晚霞映紅的天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象征兩位主人公此時的心境。幽暗的街道象征著恩先生決定隱藏自己的情感——“她絕不會知道我也愛上了她”[2]。而“被晚霞映紅的天空”則象征著阿霞即將向心上人告白時如火般熾熱的情感。當他來到幽會地點，周遭的環(huán)境是幽暗而陰森的，僅有一扇小窗若有若無地透著光線，屋內(nèi)十分黑暗，甚至于不能馬上找見阿霞。這樣的環(huán)境與“幽暗的街道”前后呼應，烘托了陰森冰冷的氛圍，暗示了這場幽會將以失敗告終。

恩先生以莫須有的指責拒絕了阿霞的愛情，這場短暫的幽會也以阿霞迅速跑走而告終。恩先生驚訝于這場幽會的短暫，他甚至還沒想好該如何解決，還有很多話尚未向阿霞傾吐，幽會就結(jié)束了。他決定出去尋找阿霞，此時一種極度的懊悔折磨著他的心靈。在得知阿霞并未回家后，他走遍所有街道，沿著萊茵河一路尋找。他似乎看見河畔閃過一個白色的身影，而這個地方是一處墳墓，約70年前一個男人淹死在這。這里屠格涅夫?qū)災股系氖旨苓M行了詳細的描寫——石制十字架一般埋入地下，上面還刻著古老的墓志銘。這一切都與阿霞之前所提到的洛列來童話映照上了，“一旦她愛上了誰，便自己投入了水中”[3]。這里的景物描寫將陰森的氣氛渲染到了極致，甚至近乎一種恐怖的氛圍。這一刻，恩先生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動，他感到了害怕和恐懼，他大聲地呼喊著阿霞的名字，但無垠的曠野沒有回音，就像小說的結(jié)局那樣，他對阿霞的愛情也永遠得不到回應了。

屠格涅夫既以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描寫襯托愛情動人的魅力，又以幽暗陰森的自然景觀渲染愛情令人恐怖的悲劇性。阿霞與恩先生之間的愛情在自然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的被動、虛無、不可捉摸。主人公的愛情被賦予了悲劇性的本質(zhì)，一如詩意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背后總透露出憂郁與悲傷的內(nèi)核。自然融入了人物的命運之中，并與人物一同體驗著愛情的美好與哀傷。

米爾斯基曾這樣評價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他不揭示主人公的心靈，他僅營造環(huán)繞他們的氛圍，其方法部分地表現(xiàn)為展示他們在他人身上之反應，部分地表現(xiàn)為極其精細地編織一種與之相呼應的環(huán)境，這一手法會立即派生出一部詩體小說?！盵4]在米爾斯基看來，自然環(huán)境描寫是屠格涅夫刻畫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心靈的重要創(chuàng)作手法，而另一手法則是通過不同人物之間的接觸來展現(xiàn)各自性格的不同側(cè)面。然而，兩者并非獨立存在的。屠格涅夫創(chuàng)作的“詩意”正在于人物之間的相互作用與反應并不是由事件所聯(lián)接，而是由自然環(huán)境所營造的氛圍將人物、事件與情感串聯(lián)起來，從而達到一種和諧而詩意的美感。這也體現(xiàn)了屠格涅夫思想中“自然與人類和諧統(tǒng)一”的理念。

在《阿霞》中，屠格涅夫以一種近乎繪畫的表現(xiàn)手法，將人物與人物、人物與風景、風景與風景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小說中的自然風景以一種如夢似幻的抒情氛圍將人物、情感與事件串聯(lián)起來，并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例如，小說里人物之間的相遇是在自然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愛情的邂逅不是以事件為記憶點，而是以自然景物為依據(jù)。在恩先生的回憶里，他與年輕寡婦是在泉邊相識的，而他真正結(jié)識阿霞也是在風景如畫的葡萄園中。

在小說里，人物與風景之間總是在不斷地進行情感上的交流與對話。當恩先生坐船離開葡萄園時，阿霞朝他大喊：“您鉆進月光柱里了，您把它打碎了?！盵5]實際上，恩先生打碎的不僅是月光柱，更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心緒。這里，人物與人物、人物與風景之間形成了對話機制，人物闖進了風景，也闖進了另一個人的心靈;風景物化了人物的心境，也拉近了人物之間的距離。自然營造了一種夢幻的抒情氛圍，將兩顆心靈拉近，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仿佛就在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游走。

屠格涅夫在小說中將自然與人物的情感和命運緊密交織在一起，自然不僅有能與人物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還在暗示其人生走向和故事發(fā)展。這透露出某種類似盧梭的自然神論以及宿命論的思想。盧梭的“回返自然”的口號對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過深刻的影響。屠格涅夫崇拜自然的傾向性很明顯。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自然景物總具有一種神秘的色彩，除了能與人物共情之外，自然景物還以一種客觀存在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即從全知視角觀察著故事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在《阿霞》中最為明顯的例子就是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局構(gòu)成呼應的圣母雕像及其周圍景色。在小說開頭，正沉浸在失戀的苦悶中的恩先生來到萊茵河畔，坐在大梣樹下回想著與年輕寡婦的愛情。在他的旁邊，一座小小的圣母雕像透過樹枝憂郁地看向遠方。這里，屠格涅夫?qū)@座圣母像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她有著孩童般的面容，胸口上數(shù)把劍刺穿了紅心。而結(jié)尾處，當恩先生坐船告別這座小城時，他的視角來到了彼岸——萊茵河的對岸，老梣樹的一片濃濃的綠蔭中，那座圣母像還依然那么憂郁地望著遠方。這段景物描寫與開頭不僅從結(jié)構(gòu)上，還從描寫視角上都構(gòu)成了呼應。這座圣母像仿佛注視著小城里發(fā)生的一切，同時，她也預示著所有命運的走向。她的憂郁并不像是與人物共情，而更像是站在神的視角預知主人公們愛情的悲劇。而恩先生的觀察視角也從此岸轉(zhuǎn)到了彼岸，這暗示著主人公的愛情悲劇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始終處于神的注視之下。除此之外，這座圣母像在一定意義上也與阿霞這個人物相照應。阿霞身上所展現(xiàn)的純真美好的個性更像是神的外化，深深吸引著恩先生。同時這座圣母像與恩先生從此岸到彼岸的視角關系轉(zhuǎn)變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應著恩先生與阿霞之間關系的變化，而其自始至終憂郁的眼神則透露出愛情悲劇的本質(zhì)。

屠格涅夫也在通過自然風景描寫傳達對自然與人的關系的思考。屠格涅夫視自然為一種異己的力量，能夠控制和支配人。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而無力的，而人生較自然而言是短暫而悲劇的。幸福對于人來說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屠格涅夫在《夠了》一文中寫道：“美不需要永恒的生命以永垂不朽，它只滿足于一瞬?！蓖栏衲虻摹懊乐淮嬖谟谒查g”審美思想在《阿霞》中也得到了哲理性的表達：“可幸福沒有明天，它也沒有昨天;它既不記得過去，也不幻想未來;它只有現(xiàn)在——而且也不是一整天，只是一瞬間?！盵6]自然是永恒的，生命是短暫的，而美是瞬間的。人只有在生命的瞬間體驗幸福與美好。在主人公的愛情走向悲劇的結(jié)局，這是屠格涅夫寄寓在《阿霞》中的對大自然與人的幸福的哲理性思考。

與此同時，《阿霞》還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人類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在前文，我們提到文中的自然景物總能映射主人公的心境，但實際上，主人公的身上也帶有著自然的特征。恩先生與阿霞之間的性格對立，更像是以貴族教育為表征的人類文明與以自然天性為表征的大自然之間的對峙與矛盾。在小說開頭，恩先生漫無目的地在各處游玩，只為“看看這上帝創(chuàng)造的世界”。他深受大自然的感染，卻并不欣賞所謂的“自然美景”，因為他不喜歡自然強加于他的東西。恩先生對大自然的態(tài)度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他對阿霞的態(tài)度。阿霞生來帶有自然的野性美，而后來的貴族教育教會了她要端莊大方，舉止合禮。然而，當她遇到令自己傾心的恩先生之后，為了吸引他的注意，總是用力地在他面前展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的自然野性，而這一切在貴族子弟恩先生的眼中都是“不自然”的矯揉造作。阿霞的這種性格后來成為恩先生放棄這一愛情的理由——“娶一個17歲的少女，又有著她那種性格，怎么可能呢！”[7]小說從一開頭恩先生對于自然的態(tài)度就暗示了兩個主人公不論是否在一起，愛情最終都會走向悲劇。恩先生心境自始至終是矛盾和猶豫的。他深受自然的感染，但他排斥自然所強加的感受;他愛著阿霞甚至決定求親，但他絕不認為能與她擁有幸福。而對于阿霞來說，她需要的是一個不平凡的人，甚至于說是“畫上才有的山谷中的牧人”，換言之，她需要的是一個與她同樣還存有自然性的人。顯然，這與恩先生的性格正相反，所以兩人的愛情在一開始就注定了悲劇的結(jié)局。

屠格涅夫在《阿霞》中對人類文明與大自然之間的關系也做了哲理性的思考，并通過人與景的交融性將其自然觀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傳達出來?！栋⑾肌分械哪承┟枥L還隱隱透露著人類文明向著大自然的回歸。例如，恩先生跟著哈金來到“遺址”找阿霞，途中的自然風光與之前所看到優(yōu)美精致的山間景象有所不同，這個山谷的風景充滿了原始的野性。叢林密布的山谷，陡峭的山峰，谷底的小溪，一切都暗示著這里的自然與文明的脫離?！斑z址”上拱門倒塌成一片廢墟，塔樓上長滿了青苔并被常青藤所環(huán)繞，周圍長滿了野蘋果樹與蕁麻。這里還殘存著一些“人類文明”的痕跡，但都在時間的作用下不斷地被自然吞噬，重新向著原始的自然回歸。這里的自然景色正與阿霞的自然野性相呼應，也就是在這里，阿霞拋開了禮儀規(guī)范，將自己的自然天性展現(xiàn)在恩先生面前，只為吸引他的注意。雖然這一切在恩先生看來十分做作，但確實令他內(nèi)心涌起了新的情感，并使他久久不能平靜。在屠格涅夫看來，人類文明相較于大自然來說是渺小而脆弱的，人類文明滋生于自然，也將向著自然而回歸。

《阿霞》中的自然風景賦予了人物的現(xiàn)實生活以夢幻的氛圍，讓文本具有了繪畫一般和諧與詩意的美感。同時，小說中對生活與自然的交融性描繪傳達出了屠格涅夫寄寓其中的哲學性思考。屠格涅夫?qū)ⅰ栋⑾肌返奈谋驹⒁鈴纳畹默F(xiàn)實提升至理想的高度，展現(xiàn)了生活經(jīng)歷過詩意的過濾之后所呈現(xiàn)的理想化的美感，并使得小說能夠跨越時空帶給讀者以詩意的審美享受與永恒的精神啟迪。

參考文獻：

[1]屠格涅夫著，劉碩良主編.屠格涅夫大全集12卷本（第11卷）[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224.

[2][3][5][6][7]屠格涅夫.阿霞[M].鄭文東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102，90，73，108，100.

[4]米爾斯基.俄國文學史[M].劉文飛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261.

作者簡介：

趙雪，女，上海外國語大學俄羅斯東歐中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