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薩爾曼·拉什迪
每天下午四點左右,當太陽的熱度開始減弱時,老人就會來到廣場上。他走得很慢,拖著腳步,腳上裹著一雙布滿灰塵的棕色樂福鞋。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會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外套,紐扣一直扣到脖子,海軍褲用一根細繩系在腰間。他的頭發(fā)是白色的,頭上戴著一頂貝雷帽。他會去廣場上唯一的一家咖啡館——一家有噴泉的咖啡館;坐在木桌前的木椅上,點一小杯濃咖啡。下午六點,他會點一杯啤酒和一個三明治。晚上八點,他會站起來,擦一擦嘴唇,大概是回了家。我們不需要知道他住在哪里。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在這里發(fā)生過,也將繼續(xù)在這里發(fā)生,就在這個小廣場上。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是觀眾,一個人的觀眾。演出即將開始。
這是一個廣場,有七條窄道進入,每個角落各有一條,廣場四條邊的中間點各有一條;只有坐落著教堂的一邊沒有鵝卵石街道。它照理來說應該是一個安靜的地方,一個沉睡的地方廣場,但它不是。在廣場周圍,每周有六天的時間你都可以聽到人們吵吵鬧鬧的聲音。大多數(shù)日子里,廣場上的人比住在當?shù)氐娜诉€多。仿佛人們來到這里,來到這個寧靜小城的寧靜小廣場,就是為了打架。他們從大城市驅(qū)車十五公里來釋放他們的壞情緒。他們提高嗓門;他們把右拳打到左手的手掌上;他們跺腳(哪只腳不重要,反正都一樣)。如果他們坐在摩托車上,他們會因為沮喪而鳴笛,或者只是為了蓋過他們的對手。如果他們在相鄰的汽車里爭吵,而車窗又沒關(guān),他們也會像摩托車手一樣鳴笛,并猛踩油門,當他們被激怒到無法忍受時,他們就會把車窗搖起來。
他們的分歧無休無止。他們爭論颶風的可能性,爭論夏季奧運會授予北極圈內(nèi)某個城市背后的賄賂丑聞,爭論愛情的不可能性和政治的無用性,以及知名天主教神父的非法秘密感情。他們對地球的平坦程度,以及麻疹、腮腺炎和風疹疫苗的有效性充滿了爭議。他們對冰淇淋的最佳口味有不同看法,對電影里的美女演員有強烈而不可調(diào)和的意見。如果他們讀過作家的小說,而這些作家恰好是、或者曾經(jīng)是夫妻,那么他們就會堅定地站在其中一個作者一邊,不會被說服也不會改變主意。除了對爭吵本身的熱愛,似乎沒有什么能將我們的人民團結(jié)在一起,爭吵被理解成了一種公共藝術(shù)形式,它是我們文化的定義核心??膳碌男[聲咆哮著,隨著天色變暗蔓延至傍晚,一直持續(xù)到深夜。到了半夜,人們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這使得廣場上的爭論更加激烈。出拳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老人就坐在咖啡館的噴泉邊上聽著。不過,由于他晚上八點就離開,他也就避開了一天中的后半段,那時候酒精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作用,拳頭開始亂飛。
星期天倒是很安靜。星期天,每個人都待在家里吃飯,或者去教堂,乞求寬恕,然后再轉(zhuǎn)身回家吃飯。
星期天,老人不會到廣場來。
自從所謂的“是”時代結(jié)束以來,廣場上就一直是這樣。那個黑暗的時代始于四十年前左右,在那段日子里,當時有五年的時間,爭論是非法的。無論任何情況下,我們都必須表示同意。無論是什么主張,無論它多么可笑——譬如,面包和葡萄酒可以轉(zhuǎn)化為血肉,移民在夜間會變成流口水的性怪物,提高窮人的稅收是有益的,靈魂可以轉(zhuǎn)化,甚或戰(zhàn)爭是必要的——反正禁止反駁。盡管移民經(jīng)營著鎮(zhèn)上最好的面包店和我們最喜歡的葡萄酒商店,盡管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很窮,沒有人記得以前烏龜般的、外國人似的或鰻魚一樣的生活,更何況我們中只有少數(shù)人天生好戰(zhàn)。反正任何時候都必須表示同意。
甚至我們的語言——寫出如此偉大詩歌的語言——也被改變了。她不再被允許使用“不”這個詞,只有“是”,以及“是”的變化格式:譬如“當然”“確定”“肯定”“絕對”“完全”“毫無疑問”“贊同”。當一些魯莽的激進分子重新使用“不”這個詞時,感覺比震驚還要糟糕,甚至比罪惡還要糟糕。它仿佛很古老。它是一個來自遙遠的廢墟時代的破詞,就像為紀念一個幾千年來無人信仰的神而建造的寺廟的殘余物?!安弧钡纳?。祂一定是一個可笑的神!無論如何,就是這樣的。不管怎么說,這就是我們許多人的感覺。
然而,我們的語言卻生著悶氣。她獨自坐在廣場的一個角落里,經(jīng)常悲哀地搖著頭。她變成了路人。她告訴我們,她暫時不愿意翱翔,甚至不愿意乘坐火車、自行車或公共汽車。她說,她感到腳步虛浮沉重,寧愿安靜地坐著,思考語言如其所是地所思考的事情,并感受著虐待。她告訴我們,如果她被迫走動,她會步履沉重。她的態(tài)度令人生畏。她穿的衣服很緊,鞋子很不舒服,這限制了她的行動。我們不再接近她。
我們的語言沒有加入咖啡館噴泉邊的那個老人。她獨自坐在她的角落里。他們沒有說話。
在普遍說“是”的時代,廣場上很安靜。你可以聽到鳴禽和云雀的叫聲,它們的數(shù)量還沒有被周末的射擊聚會摧毀。廣場中心有一個小噴泉——很明顯,咖啡館的名字就來自于此。在過去的日子里,寂靜可以讓你傾聽流水的聲音,撫慰你疼痛的心。那時候老人還很年輕,由于頭發(fā)顏色各異的年輕女子多次拒絕他真誠的感情,他的心時常感到痛苦。
即使在那個“不”字被禁止的年代,那些女人也會告訴他,他對她們的感情不會有回報。“你是個好人,”她們說,“但那天晚上我要做黃/棕/紅/黑頭發(fā)?!蹦橇硪粋€晚上呢,當他鼓起勇氣追問,她們會回答說:“你的慷慨深深感動了我,但在可預見的未來,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做我的黑/紅/棕/黃頭發(fā),除了星期天,我會留在家里吃飯,或者,在某些情況下,會先去教堂,請求寬恕,然后回家吃飯?!?/p>
過了些日子,老人便不再問了。大多數(shù)下午,他都會坐在噴泉咖啡館右側(cè)的木椅上,聽著流水的聲音。他過早地老去了,像仿古家具一樣,因為他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說“是”的時候也包含著一個沒有說出口的“不”,這讓他苦惱。他的頭發(fā)變白了,他坐在他的木椅上,眼睜睜看著世界從眼前滑過。
五年過去了。最終,是我們的語言自己反抗了“是”。她從廣場的角落里站了起來,在那里她已經(jīng)默默地沉思了五年,她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刺耳的尖叫,像一把尖刀刺進我們的耳朵。它到處奔跑,像光一樣快。它不包含任何詞語。然而,它剛一發(fā)出,我們所有的語言就被釋放出來了。詞語從人們的口中迸發(fā)出來,不受遏制。人們感到大團大團的詞匯從喉嚨里升起,并壓迫著他們的牙齒。我們中間比較謹慎的人把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以阻止這些話說出來,但是詞語的洪流迫使我們的嘴唇分開,它們一瀉而出,就像在一個漫長而壓抑的學期結(jié)束時從單一性別的寄宿學校釋放出來的孩子一樣。這景象蔚為大觀。
它們最初都是些粗話——例如,“胡說!”或者“滾蛋!”甚至是過分強調(diào)的“去死吧!”這種粗鄙也許令人遺憾,但必須被說出,這些工人般的、硬邦邦的話語是有效的。它們就像重錘或炸藥,當它們在我們周圍轟擊時,迅速地就將“是”的統(tǒng)治推向了一個黯然的結(jié)局?!笆恰焙退耐椋ㄒ簿褪乔懊嫣岬降摹爱斎弧薄按_定”“肯定”“絕對”“完全”“毫無疑問”“贊同”)被掛在廣場上的肉鉤上,這就是結(jié)局。爭論的時代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暗?!”“垃圾!”“廢話!”“胡說八道!”“狗屁!”“騙子!”“白癡!”“你敢!“這是一坨腦殘而偏執(zhí)的狗屎!”“滾開!沒人想聽你說話!”誰能想到,這一刻占據(jù)舞臺中心位置的不是我們語言中那些優(yōu)美而恰當?shù)闹娋?,而是這些不討人喜愛的話語?頌歌和十四行詩、抒情詩和史詩都被人忽略了,它們的模樣都顯得無能為力。
我們的語言仍然在廣場的角落里觀望著,但她已經(jīng)脫掉了她的緊身衣和她那雙不成樣子的木屐,長發(fā)和裙子寬松地飄在她身上。她的裙子一直垂到了地面,所以我們看不到她的鞋子,盡管我們能感覺到她正在隨著一些私人音樂的節(jié)拍跺著腳步。
老人也感覺到話語的壓力在他體內(nèi)掙扎著涌現(xiàn)。他試圖控制它們,因為他不確定這些話是什么、又會做什么,他不知道它們會使什么成為可能,又會產(chǎn)生什么破壞,但它們就像嘔吐物一樣涌出來了,一些連他自己都幾乎認不出的話語從他的嘴唇里擠了出來,帶著憤怒、輕蔑和指責。幸運的是,每個人都在經(jīng)歷相似的現(xiàn)象,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這些,而他自己很快就忘記了第一句話是什么,也忘記了坐回木椅,觀察廣場上現(xiàn)在的生活。
“是”的時代一經(jīng)結(jié)束,爭吵就開始了,它淹沒了云雀的歌聲和噴泉的潺潺流水聲,噴泉對社會的變化毫不關(guān)心,只是以自身的方式漫不經(jīng)心地忙碌著。老人——這位因悲傷而變老的人——不再向女人詢問自己心里的問題,那些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的問題,現(xiàn)在可以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而不需要再拐彎抹角或聲稱在發(fā)廊里有預約了。
起初,有那么一小段時間,他有些懷念那五年“是”時代的沉默。一直處于一種肯定的狀態(tài),避免消極,強調(diào)積極,這是一種令人振奮的感覺。有一些東西——怎么說來著——謙遜地拒絕著被評論,無論誘惑有多么大。而且,從反對、批判甚至抗議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有一種無限的放松。這需要對大腦進行一定的改造,確實如此。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對異議的本能沖動,克制那些以“但另一方面……”或“但那不是真的……”或“你怎么可能……”為開頭的句子。省點力氣吧——這已經(jīng)是這個時代的號令了。還是把你那些難聽的話留給你自己吧。有一段時間,他在對“是”表示接受,以及對“不”表達說不出口的“不”時找到了些許安慰。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很久以前。今天,這位在時光和凄然中老去的老人依舊坐在噴泉咖啡館,但他很冷靜,不再害怕業(yè)已忘記的話語從他口中翻涌。他看著我們這些愛爭論的市民,就像人們在電視上看肥皂劇、看馬戲團或者看職業(yè)足球比賽一樣。
我們的語言還在那里,在離老人的椅子最遠的廣場角落里。在這些日子里,她經(jīng)常有同伴,而且這些同伴總是比她年輕得多,他們都是些外表俊美得令人艷羨的年輕男子。這些拜倫式的人物明顯很崇拜她,也許老人認為,她甚至允許他們在她離開廣場的空當里私下蹂躪她。同伴們一直在變化。我們的語言可能是糜亂的。她的道德觀可能非常松散。老人一想到這些,就好像有魔鬼在他耳邊低語。但是這個想法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在其他人身上,或者,即便魔鬼在別人耳朵里低語,那些耳朵的主人們也會對它不理不睬,只是輕蔑地聳聳肩。隨她去吧!讓她愛怎么做就怎么做去吧!這是當今的普遍態(tài)度。老人知道自己是少數(shù)派,所以保持沉默。
這么多年來,這個老人和我們的語言從來沒有交換過哪怕是最敷衍的問候。他們坐在那里,彼此隔著廣場;他坐在他的木椅上,她坐在一張墊著軟墊的小凳子上,那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年輕人送給她的禮物,不久后他就不受她的喜愛并從她的意識中消失了。除了這張凳子,他什么都沒有留下。然而,在老人看來,她,也就是我們的語言,最近曾向他這邊點過一兩次頭。但這可能是燈光導致的錯覺。
廣場上建筑風格的優(yōu)雅是不可否認的。老教堂的巴洛克式立面非常壯觀,廣場上的許多其他建筑——多功能用途的建筑,街道上的小商店,以及上面的公寓——都是用金黃色石頭筑造的,窗戶上還有酒紅色的百葉窗。這些金色的房子大多很古老,而且很多并未處于最佳的維修狀態(tài),但它們依然矗立在那里,堅固而富有吸引力,紅色的桶狀屋頂給廣場帶來了一種褪色的宏偉氣氛,就像一個揮霍完家族財富的貧窮貴族。說實話,這個廣場看起來好像屬于一個比這個小城更高貴的環(huán)境。感覺它好像是從某個美麗的城市批發(fā)過來的,甚至可能就是從僅僅十五公里之外的首都批發(fā)過來的。
正對著廣場對面的教堂,在通往廣場的鵝卵石小道的兩邊,有兩座建筑,如果在意大利,我們會稱之為涼廊——它帶有戶外長廊,有精致的柱子和拱門。在這些涼廊里,市政當局安置了一些大理石雕像,它們模仿其他地方更著名的雕像,在匠人們技術(shù)允許的范圍內(nèi)加以復制。我們享受著這些復制品,仿佛它們是真的一樣。在沒有天才的情況下,模仿是可以接受的替代品。我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斷言,原作并不存在,也從未存在過,這些所謂的復制品實際上就是偉大的作品,應該給予它們的偉大以應有的尊重。這個爭議仍然懸而未決。
(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們并未在意大利。如果我們在意大利,依然坐在那里的我們的語言將是意大利語。她看起來可能像安娜·麥格納尼,也可能長得像索菲婭·羅蘭。但她看起來并非如此,因為,再重復一下,她不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語也不是我們的語言。我們現(xiàn)在正在說的才是我們的語言,我們在這里,而不是在那里。廣場上的那個老人戴著貝雷帽,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是法國人。他是我們中的一員。)
如今那個老人已經(jīng)不再懷念“是”時代的和平與寧靜了,事實上他已經(jīng)開始享受他的同胞們的爭吵。對確定性的虛榮心使每個手舞足蹈的辯手都有理由堅持她或他的意見,在老人看來,這正是喜劇的源頭。廣場上的許多人熱衷于堅持明顯不真實的觀點——夫人,太陽并不從西邊升起,不管你如何激烈地爭論它是如此這般,而且,先生,月亮并不是由古岡佐拉干酪制成的,這樣說并不是同意你的對手,他竟然把它描述成一個精心制作的紙糊的贗品,而它之所以釘在天空上就是為了讓我們相信我們生活在一個由星星、行星和衛(wèi)星組成的三維宇宙中,而不是生活在一個上面有一個大蓋子的盤子里,這個蓋子就像一個倒置的笸籮,上面有許多孔,在晚上,通過這些孔照耀我們的是被誑稱為星光的明亮玩意兒。廣場上到處都是這樣充滿激情的胡言亂語,老人心想,哦,讓他們繼續(xù)下去吧,畢竟這沒有什么壞處。
還有一些關(guān)于精神問題爭議的主題:錯誤的觀念是否對大腦、對社會、對國家的健康有害,或者它們只是一些作為簡單思維的產(chǎn)物而可以被容忍的錯誤。所有參與討論這個問題的人都是滿腦子的胡言亂語,這并不能使辯論取得成效。老人的印象是,人們在每天結(jié)束后回家時都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喜歡吹毛求疵,比早上所知道的還要少。然而,他告訴自己,舌頭的自由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們的語言,坐在廣場遠處角落的軟墊凳子上,腳下是非凡的年輕人,顯然比她在順從地說“是”的日子里更快樂。
然而,有一天,一對爭論不休的夫婦——原來他們是夫妻,已經(jīng)幸福地結(jié)婚三十年了——來到坐在木椅上的老人面前,對他異口同聲地喊道:“我們受不了了!你為我們做個決定吧!”他們的分歧其實是小事。應該去哪里度暑假?去不太遠處充滿陽光的A島呢,還是去遙遠的B國?后者將是一個更冒險的選擇,但卻不那么令人放心。“我們似乎無法達成一致,”他們齊聲道,“所以我們會按你說的做?!?/p>
“很好?!彼f,隨著這兩個字,他放棄了一生的中立,那把小木椅——他作為一個心滿意足的旁觀者在上面坐了幾十年——就這樣變成了審判席?!昂芎茫彼貜偷?,“在這充滿紛爭和壓力的時代,我建議你們好好休息一下,去陽光普照的A島享受日光浴吧?!?/p>
這對夫婦站著一動不動。然后他們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對方?!昂f八道!”他們異口同聲地喊道,“這對我們來說才是一種冒險!”他們?nèi)チ四莻€遙遠的B國。幾個星期后,他們回來感謝老人的判斷。他們看到了巨大的鱷魚,它們一年要吃掉幾個孩子,而且還在沼澤里大吃特吃,長頸鹿的身高已經(jīng)達到了創(chuàng)紀錄的高度,還有巨大的蠑螈。他們聽到了以前從未聽過的語言,目睹了最生動的場景:一場雪崩掩埋了整個村莊,一場軍事政變使街道上到處尸橫。在野外游獵的幾天里,他們倆差點被河馬吃掉,但很快就脫了險。他們被告知應該閱讀旅行者指南,并接種預防當?shù)匚米拥囊呙纾@種昆蟲因傳播大量致命的變態(tài)菌株而臭名昭著。他們說:“沒關(guān)系,這是一次很棒的經(jīng)歷,很值得!如此獨特!在泥漿里打滾——我們會習慣的!”總之,他們度過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假期。
“謝謝你,謝謝。”他們連聲說道,他們的感激之情是真誠的。老人溫和地回道,他可是建議他們到另一個地方安靜地待一段時間的,他們于是開心地笑了起來。“但這就是我們的作風!”他們說,“總是如此!我們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我們詢問別人的想法,然后做相反的事情。就當是任性吧!但這對我們很有效,給我們帶來了三十年幸福的婚姻生活?!?/p>
消息傳遍了整個廣場:坐在噴泉咖啡館木椅上的老人是一位擁有所羅門式智慧的法官。一群人沖過廣場,要求他也對他們進行評判。在他漫長而平淡的一生中,老人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需求。他承認,這是一種奉承。他讓步了。
他要求他的請愿者排成一隊,從此以后,每到下午四點到六點之間,當一天的熱度過去后,他就作出判決,用越來越權(quán)威的語調(diào)宣布:不,地球不是平的;不,大多數(shù)移民不是性怪物,不比你或者我更有性欲;是的,百分之百,上帝存在,天堂和地獄也存在。
消息傳得更遠了。附近的城市聽說這個小城的小廣場上有一位深奧的智者,他能當場解決你們所有的分歧。廣場上的人群每天都在增加。需要警察來維持秩序了。甚至有電視攝像機了。老人把他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了晚上七點,這樣他每天就可以裁決更多的糾紛了(星期天除外)。七點之后,他宣布休庭,拒絕再回答任何問題,但他依然會讓自己享受一個小時的安靜時光,喝點啤酒,吃點三明治。八點的時候,他會立即離開噴泉咖啡館,不知所蹤。
據(jù)說,政府的主要成員和反對派正在商量拜訪這位老人,看看他是否能解決他們之間的分歧。然而,這些人,無論是左派還是右派,都很難接受被告知他們是錯誤的可能性。政客們來訪的消息只不過是一個假想。
廣場上的老人正經(jīng)歷著一些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東西:名聲。在越來越多圍坐在他腳邊和小木椅邊的兒童和成人中,他注意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并認出他們屬于年輕的黃金一代,直到最近他們都是我們語言最熱情的信徒。當信徒們在噴泉咖啡館等待時,我們的語言幾乎是突然站在了廣場的一角,她對這一事態(tài)的發(fā)展感到不悅。她警告兩個一直忠于她的信徒,這不會有好結(jié)果。他們恭恭敬敬地聽著,但她的宣告明顯帶著一種嫉妒感。時代已經(jīng)變了。比起關(guān)心我們美麗而復雜的語言,人們更在意那些重大的、冒犯的問題,比如什么是正確的,什么是不正確的。我們不再是曾經(jīng)的詩歌愛好者,不再是模棱兩可的崇拜者和懷疑的信徒,我們變成了酒吧里的道德家。拇指是朝上指嗎?還是朝下?廣場上的老人是我們的仲裁者,而他的拇指已經(jīng)成為關(guān)乎國家利益的問題。我們現(xiàn)在都是“拇指競技場”的角斗士。
我們的語言對老人的拇指裁決不感興趣(她本可反對,但至少就目前來說,沒有反對)。她只關(guān)心話語的層次之美、表達的精細程度、話語的微妙之處、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共鳴、話語之間的意義,以及只有她最偉大的信徒才能提供的關(guān)于意義本身的闡釋。她覺得老人的廉價論調(diào)很可鄙,而更可鄙的是,他越來越樂于被人接受,成為判別是非、明辨彼此的法官。曾經(jīng)他嘲笑確定性的虛榮,嘲笑傻瓜的頑固,嘲笑錯誤者們夸夸其談的斷言?,F(xiàn)在他自己就是分毫無差的確信的傳播者,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越來越自負。
長期以來,邊境線一直是一個令人頭疼的話題。在我們最近的歷史上,來自其他地方的無知者在我們的領土上劃出邊界線,造成了許多心碎之事和生命損失。在我們心中,“邊境線”和“無知者”這兩個詞是密不可分的。在那些極為罕見的情況下,當我們試圖通過我們血流成河的邊境線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邊境檢查站時,我們要么被拒絕,要么即便是被允許通過,也會遭遇遠方的小販兌售假幣,他們知道我們無法區(qū)分假幣和真幣。在我們的心目中,“邊境”和“假幣”這兩個詞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當然,除了那些將我們與鄰居分開并使他們成為我們的敵人的邊界之外,還有許多邊界。在我們作為個人或團體認為可以接受的東西和超越界限不可接受的東西之間,有一條無形的邊界。這條邊界布滿了危險的地雷,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不去靠近它。在行動和旁觀之間也有一條無形的邊界;有的人在做,有的人在看著他們做。觀眾坐在這里;舞臺在那邊。第四堵墻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廣場上的老人很喜歡去劇院看戲,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爬上舞臺,在那些演員走進觀眾席的前衛(wèi)時刻,他會以一種老派的方式感受到美妙的震撼。很久以前,當他還年輕的時候,他看過一場演出,在第一幕,一個演員假裝成觀眾一直坐在前排。幕間休息時,舞臺上的電話響了卻無人接聽,最后這位演員按捺不住上臺去接了電話。(是他妻子打來的。)當他在舞臺上接電話時,第二幕開始了,他被困在了劇中。老人發(fā)現(xiàn)這是個令人愉快的構(gòu)想。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劇中接電話的人。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被困在劇中的觀眾。
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越過了這個邊界,津津有味地接受了新角色。他并不反對邊界本身。恰恰相反,他已經(jīng)開始把界定新的適當區(qū)域視為自己的職責,并篩選出不可接受的態(tài)度,把它們歸入“禁止事宜”的標題之下,而那些態(tài)度被允許的人則會留在這里——在我們中間,在我們無疑是自由國家的自由領域。他不再愿意簡單地回答“是”或者“不是”的問題,而是試圖確定爭議雙方中哪一方更有德行,并將他的判決偏向那些生活得更好的人。人們甚至懷疑,在許多情況下,他的判決有利于一個無疑是錯誤方的原告,這純粹是因為他的對手被指證生活得不那么健康??傊@位老人正在將自己塑造成為一個不僅判斷正義,而且判斷正直的法官。這讓一些人感到擔憂,但我們并不愿意表達我們的擔憂,因為老人很受歡迎。
我們的語言在她自己的角落里無精打采,焦慮不安。她試圖爭辯說,這位老人可能正在把我們帶向一個新版的“是”時代,在其中甚至可能有更多的詞會被置于禁區(qū)。她警告道:這就是邊界裁決;記住那些地雷;遠離它們。
她透露道,她也擔心她自己。自從我們認識她以來,她一直精神抖擻、精力充沛、生動活潑,是最好的語言,但她不得不承認,最近她開始感到不適。有時她會發(fā)燒;其他地方還有疼痛。她希望這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這可能只是她年事已高的結(jié)果,盡管她看起來很年輕,很美麗——她很感謝我們對她外表的稱贊;她總是感謝我們的贊美。事實上,盡管她不愿意炫耀自己的財富,不需要坐在寶座上,而只是滿足于她那簡單的軟墊凳子,但她確實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語言,是最古老和最富有的語言之一。但她畢竟是我們的語言,所以她覺得有責任告知我們自己的狀況。她擔心自己可能正在腐爛。她甚至有可能——盡管她自己也很難承認這一點——會死去。
沒有人聆聽。
沒有人在意。
最后她站起身來,就像她曾經(jīng)站起過一次一樣,尖叫起來。
這是一聲比曾經(jīng)的尖叫聲更高的尖叫。它不斷上升,直到超出人耳的聽力范圍。這時,面向廣場的所有房屋的窗戶都碎了,玻璃雨點般落了下來,擁擠的廣場上有許多人受傷,這些受傷又引起了其他的、相互的尖叫。這些尖叫聲比我們的語言所發(fā)出的痛苦的尖叫聲要低一些,而且它們沒有打破任何東西。
我們能看到我們的語言站起來,張著嘴,但我們聽不到她的尖叫聲,她的尖叫聲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屋頂上的紅色桶狀瓦片和建筑用的石頭都開始裂開。其中一個涼廊里的雕像是梵蒂岡的一個雕像的精致復制品,它描繪的是特洛伊祭司拉奧孔被憤怒的毒蛇纏繞的情景,它也瞬間爆炸成了數(shù)十萬塊碎片。
多功能用途的金黃建筑會倒下嗎?涼廊會不會坍塌?廣場會被拆除嗎?
不,這些不會發(fā)生。盡管我們有很多缺點,但我們不是戲劇性的動物。我們更喜歡看戲劇,純粹而簡單。
所以廣場還矗立在那里。但裂縫就在那里,我們都能看到。建筑物從屋頂?shù)浇值蓝加辛芽p。瓦片掉了下來,酒紅色的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這是事實。廣場壞了,也許我們也一樣。與此同時,我們的語言仍然站在那里,發(fā)出無聲的尖叫。而在噴泉咖啡館那邊,老人感覺到他的話語有些不對勁兒。它們正在干涸。它們在他的嘴里越竄越遠,然后退入他的喉嚨,被下面的各種消化液所溶解。有一群人等著聽他說什么,但他已陷入失語。
擁擠在廣場上的人們很不高興。他們想得到他們來到這里的結(jié)果——接受判決,他們張大嘴巴來抗議老人沒有作出任何判決。但沒有什么話可以被抗議。人們望向被我們的語言占據(jù)了這么久的角落,而她已被忽視太久。他們看到她收起裙子走出廣場,她永遠放棄了她自己待得比任何人所能記得的時間還要長久的角落。她昂著頭,走了。在她離開后,廣場上沒人能夠說話。人們能發(fā)出聲音,但這些聲音沒有形狀,也沒有意義。老人無助地從他的木椅上站起來,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三明治。他向人們伸出手臂,似乎在向他們提供三明治和啤酒。但他們轉(zhuǎn)身而去了。他再一次變成了他一直以來的樣子:一個無足輕重的老人。
現(xiàn)在我們必須做什么尚不清楚。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不知道事情將如何發(fā)展。
我們渾然無告。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