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如球

包倬

雪統(tǒng)治了荒原，只有你是唯一的活物?？赡憧傆X得，有雙眼睛無處不在。尿液在體內(nèi)，滴答作響，像是忘記擰緊的水龍頭。如果跑快一點，甚至能聽到尿液撞擊尿脬的咣當聲，像是海水涌向岸。這是一個關(guān)于尿的夢，每個人都做過。結(jié)局無非兩個：半途而廢或酣暢淋漓——要么醒來，要么尿床。

可我那時醒著，被窩是溫暖的墳墓。窗外寒風呼嘯，雪花遲遲未到。雪下不下，無所謂了。我當時面臨最大的問題，是體內(nèi)越發(fā)充盈的尿液。它們像千軍萬馬，持槍握棍，要從我體內(nèi)殺將而出。我的意識之盾，我的肉身之閘，就快分崩離析。全校唯一的公共廁所，在三百米之外?？梢幌氲揭獜谋桓C里爬起來，走進刺骨的寒風里，我又再次猶豫了。再等等吧，我想。也許我可以睡去，憋到天亮也不是沒有可能。更何況在這樣的夜晚，受尿液折磨的人何止我一個？

男生宿舍建在一個斜坡上，三層樓，根據(jù)年級高低從上往下住。圍墻上插滿了鋒利的玻璃。一墻之隔的院子里，是培訓拖拉機手的地方。高年級的學生經(jīng)常坐在水泥圍欄上，晃悠著雙腿，看那些有遠見的農(nóng)民開拖拉機。而我因為恐高，總會想起某一種東西從高處墜落。這不完全是神經(jīng)過敏，而是一種現(xiàn)實。

“啪！”

“噗！”

異味彌漫在夜風中，我們這些住一樓的學生馬上就明白扔下來的是什么。那些裝在塑料袋里的東西，我們稱為“炸彈”。當轟炸聲在宿舍外此起彼伏，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鉆進被子里。到了周末大掃除，宿舍外面的巷道里就成了人間地獄。一幫男生手握竹笤帚，邊掃邊罵某個人的祖宗。清掃過后，還得用水沖。頓時，男生宿舍周圍的巷道里飄蕩著臭味和罵聲。但過后，衛(wèi)生條件絲毫得不到改善。

我們想方設(shè)法吃喝，也絞盡腦汁排泄。這兩者都是那么不易。于是某天，有人說了一通頗具想象力的話：未來，人類將不吃不喝，也不排泄。人的肚臍就是能量的出入口，而能量就是空氣?！昂唵我稽c說，我們的肚臍就像皮球的氣孔，只需要插上氣門芯，打氣，人就飽了?！闭f的人振振有詞，聽的人半信半疑。因為我們都知道，科學這玩意兒，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力。但迷信則不然。

冬天的一個早晨，宿舍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攤液體。它的面積約有一個平方。起床燈已亮，燈光倒映在液體里，讓人恍然覺得那是一團金子。夜里無雨無風，也沒有誰忘記倒洗腳水并且泄漏。嗅覺靈敏的人趴在地上，俯身一聞，隨即大罵，“哪個狗日的撒的尿？”另有人發(fā)現(xiàn)，尿液是從窗臺上，順著墻壁回流進屋的。我們繼而又在窗子的擋風層板上（玻璃壞了，只能以層板代替）發(fā)現(xiàn)了一個比墨水瓶蓋大一點的圓形紙板蓋兒。很明顯，這蓋兒來自于層板。它被一枚釘子釘住，成了一個活動的機關(guān)。輕輕一撥，層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洞。于是，大家便明白了。

“誰干的？”

有人率先問。

“對啊，誰干的？”

誰也不想落后。一個宿舍十個人，瞬間變成了偵探。十道凌厲的目光來回掃過十張臉，表情各異。而在這時，樓道里響起了腳步聲，剛從睡夢中驚醒的男生們開始奔向操場。高個子、高鼻梁的室長是畢摩（祭司）后人，他當即決定，先去出操，結(jié)束后再回宿舍?！罢l也不準缺席，”他說，“我要讓你們嘗嘗畢摩的厲害。”

天還沒亮。公廁門前排起了長隊。一顆低功率的燈泡歪斜著貼在磚墻壁上，像一只將死的貓眼睛。不時能聽到催促聲，“快點，媽的，懶牛懶馬屎尿多?！倍鴵尩搅硕卓踊蛘疚坏娜酥萌糌杪劊还芎〞沉芾斓嘏判?。一邊拉屎撒尿，一邊抽煙，據(jù)說這樣拉撒效果更好，而且還感覺不到臭。當然，這樣做的危險系數(shù)也高。如果管生活紀律的老師心情好，他會在一大早起床，來廁所里捉這些抽煙的學生。至于其他老師，除了校長和班主任，則完全可以不當回事。遇見學生抽煙，不過就是瞪一眼而已。

冬天冷，廣播體操已經(jīng)不能熱身了。我們通常采用的方式是跑步。操場上響起哨聲，體育老師穿一套藍色的運動服，胸前寫有我們的縣名。他曾經(jīng)代表我們縣去州上參加過籃球比賽。據(jù)說還代表過我們州去省上參加比賽，但我沒見他穿寫有州名的運動服。這是一個爆脾氣老師?？赡苁情L期跟球類打交道的緣故，他看萬物如球。我們這些學生，在他眼里，不過是足球籃球排球乒乓球，是需要拳打腳踢的。某天我被他從三樓踢了滾到二樓。我在墻角暈了幾十秒，腦袋里有閃亮亮的碎片紛飛。真的，就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我是誰？我是個球。這么多年，這個想法揮之不去。越想越覺得如此。自我，他人，世界，都是個球。世界就是這些球在相互作用，碰撞。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投桃報李。睚眥必報。無一不是如此。

那時我的心愿之一，便是讓體育老師知道一下球的威力。但這樣的機會并不容易碰到。他也結(jié)實得像個球，身上的彈力可想而知。他站在寒冬的清晨吹響哨子，聽見我們的腳步聲朝他包圍過來。一，一，一二一。他原地跑動起來，我們自覺在他面前站成兩列。長長的隊伍，仿佛就要駛向黎明的火車。雖然很多時候，我們抬頭只能看到寒星三兩或一輪淡月，但我們相信，跑著跑著天就會亮?？禳c出發(fā)吧！并不是我們四體勤奮，而是站在這風中列隊實在是太冷了啊?？墒?，體育老師是個講儀式的人。他在那一刻，一定把自己當成了將軍。部隊要出征，就得有出征的樣子。要士氣高昂，要儀表整齊。最關(guān)鍵，要人齊。

“報數(shù)！”他朝黑暗中吼道。我們還以同樣分貝的喊聲響應(yīng)。如果有人缺席，那就得由該班的體育委員來說明情況。報數(shù)完畢，體育老師圍著我們走一圈，審視每個人的站姿。滿意之后，方帶著我們跑出校園。

出了校門就是城中村，巷道里只夠一輛汽車通過。兩支隊伍如兩條黑龍，奔跑起來腳步聲震天響。居民們肯定是煩死了。那時還沒有大規(guī)模的拆遷，農(nóng)民們靠種水果和蔬菜為生。學校周邊的這些農(nóng)民和學生的關(guān)系復雜。一方面，他們要靠我們照顧小飯館的生意，一方面，又像防賊一樣地防止我們?nèi)ネ档乩锏乃褪卟?。為什么偷菜？因為?jīng)常挨餓的我們在宿舍里私藏有鐵鍋和豬油。在某個有月亮的夜晚，約三五個好友，校外的小河邊，煮一鍋青菜，連湯也能喝干凈。

我們腹中空空，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如火焰在胸中燃燒。我們這些來自山區(qū)的年輕人，能夠在雪天追趴下一只驚惶的兔子。跑步穿過只有橫豎兩條街的十字架似的縣城，又算得了什么？但為了照顧女生們，男生只能盡量控制著步幅。體育老師沖在前面，它的哨音如劍劃過，和我們的腳步聲彼此呼應(yīng)。

街上要比城中村巷道里更明亮。路燈尚未熄滅。雖然不時有路燈毀于酒鬼的石頭，但燈光尚能連成片。而且，早起的生意人已經(jīng)開始營業(yè)。早點鋪前，小籠包熱氣騰騰，蔥姜肉餡的香味正歡快地破皮而出，尋著我們的鼻子而來。隊伍的步伐不由自主快了起來。

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掃帚，永遠像條疲憊的腿。我甚至能夠感覺到那腿上穿的是破鞋，仿佛走了遙遠的山路，正在乞求一份可以活下去的力量。我在白天時也見過他們——那些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們倚靠在某棵樹下睡覺，像一只掃帚。每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都有視若無睹的本領(lǐng)。沒有什么讓他們停下或加速手上的掃帚。我們從他們身邊跑過，哨聲、喊聲、腳步聲，整齊劃一，但仍然不能引起他們的注視。仿佛在他們眼里，永遠只有垃圾。

而那些晨起趕路的人則不一樣。我多次在奔跑著經(jīng)過汽車站時觀察過他們。他們行色匆匆，但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就站住了。甚至，他們會下意識地側(cè)側(cè)身子。那些腋下夾著黑色公文包的，代表著權(quán)利或財富；那些頭發(fā)臟亂，單衣薄衫的，則是我們父母一樣的農(nóng)民。

我們很高興有人注目，但更高興的是奔跑著超過一輛輛人力三輪車。時至今日，我故鄉(xiāng)的縣城仍是人力三輪車的天下。它們和舊上海的黃包車相比，僅僅是由雙腳奔跑改為了雙腳蹬踏。來自于農(nóng)村的青壯年男子，渾身散發(fā)出汗味，躬身蹬車，要比翻越故鄉(xiāng)的某座高山難得多。他們來縣城討生活，除去三輪車的租金，每天能掙二十元，扣除吃住，所剩無幾。如果在街上遇見某個蹬車的同鄉(xiāng)人，他們表達友誼的方式就是免費拉著你在縣城轉(zhuǎn)一圈，順便秀一下自己動力十足的雙腿。

聽到后面的腳步聲，這些三輪車夫下意識地減速剎車。車輪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嘎嘎聲。遇上調(diào)皮的學生，甚至抓住三輪車的靠背邊緣，像只靈巧的猴子跳上去，墜在三輪車后面，讓他拉著跑一截。沒有車夫敢反抗。那時我們熱血沸騰，摩拳擦掌，正愁找不到向世界證明自己力量的機會。

夜如黢黑的海水在我們腳下蕩漾開去，天空撒下光明的網(wǎng)。我們已經(jīng)繞縣城奔跑了兩圈，寒意潰逃。我們的胸膛里，年輕的心臟平穩(wěn)有力地跳動著。我想一直奔跑下去，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還得回到學校，開始一天的課程。而對于我們宿舍的人來說，最重要的是面對那攤尿液。

確實，沒人缺席。誰也不想以缺席來加大嫌疑。沒有人缺席，也意味著人人都有可能干了這壞事。

“怎么辦？”

畢摩的后人一副駕輕就熟的樣子。他從六歲時起，就跟著父親游走于鄉(xiāng)村，給人祈福，也給人調(diào)解糾紛。

“是自己站出來承認，還是非得逼我出馬？”

他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掃過去，沒人說話。我們可不傻。我們心里想的是，憑啥就認定是我們而不是他呢？難道誰最先發(fā)話，誰就能免遭懷疑？我們可太了解他了。滿口神話和諺語，像個從遠古走來的人。什么畢摩能讓兩只小板凳跳舞啦，能夠請來雷公劈大樹啦，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如果他心情足夠好，還會給我們來一段經(jīng)文，聽得我們一頭霧水。

“算了吧，”我說，“不管是水是尿，也不管是誰干的，大家一起端水來沖了?？焐险n啦?！?/p>

“憑什么？”他們一起朝我吼，“我憑什么要端水給人沖尿？”

“我們沖得還少么？”我說，“無非是地點不同而已?！?/p>

“難道是你干的？”

他們開始懷疑上我，我難免又賭咒發(fā)誓一番。至此，便沒有人對用古老的迷信方式解決問題有異議了。他的方法是這樣的：在一只碗里裝滿水，在碗沿放三根筷子，然后由畢摩的后人念經(jīng)，大家輪番用一把菜刀用力砍斷筷子。

“如果不是你干的，筷子斷了，水不會灑出來。反之，就是你干的?！?/p>

“你真這么厲害？”

“你等著看吧?！?/p>

大家的情緒一下子被調(diào)動起來?？礋狒[比尋求真相更重要了。有人馬上拿出吃飯的搪瓷大碗，并去食堂借來了菜刀。有人起哄：“快來看哪，畢摩要做法了?！甭動嵍鴣淼娜?，很快塞滿了宿舍。

畢摩的后人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個長得像青蛙的鬼，貼在床頭，開始唱念。他的手上沒有經(jīng)文，但仍然做出手捧經(jīng)文的樣子。念罷，他讓我們輪流去砍筷子。有人率先拿起了菜刀，抬起手，試了兩下，把菜刀遞給了念經(jīng)人。

“還是你先來吧。”他說。

“是啊，”另一個人幫腔，“都是一個宿舍的，你也有嫌疑?！?/p>

念經(jīng)人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這用來破案的菜刀會成為一個麻煩?？晌覀兿嗷ソ粎R的目光，分明是在告訴他，沒有誰比他更適合砍下第一刀了。

“砍吧！”圍觀者說，“讓我們看看你的法術(shù)靈不靈?！?/p>

他伸手接過菜刀，舉起，半空中試了試又放了下來。然后，把菜刀扔在了一旁的床上。

“算了，不砍算了，大家一起抬水來沖吧?！?/p>

一哄而散。這事就成了一個笑話。而這個家伙后來如此解釋他當時的表現(xiàn)，“因為沒有殺牲，而且手邊沒有經(jīng)書。”其實我們知道，他心里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敬畏：迷信和常識。砍斷筷子水會灑和天冷尿多一樣，都是常識。常識不可違背。

誰都知道，要解決學生在宿舍內(nèi)外撒尿的問題，最有效的方法是就近修廁所?？墒牵労稳菀?？

路人從男生宿舍外面經(jīng)過，掩鼻咒罵，甚至把衛(wèi)生問題上升到了一個族群。這些都罷了，某個周一開校會，校長宣布：州教委要來學校檢查，事關(guān)我們每人每月二十五元的生活補貼。重點檢查環(huán)境衛(wèi)生和學習風氣。更要命的是，我們根本不知檢查組何時到來。

校長德高望重，我們尊稱她為“奶奶”?！澳棠獭毕騺泶缺瘜捜荩陉P(guān)鍵時刻從不含糊。那天早上，“奶奶”急了，講到常有男生在宿舍內(nèi)外撒尿的問題時，說：“如果誰再亂撒尿，就用線把你們的雞雞扎住?！比Ｄ猩逍ζ饋?，但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可是，能有什么辦法？人活著，就要吃喝，吃喝了，就要排泄。天那么冷，被子那么暖和。所以，就像明明已經(jīng)看見閃電從頭頂劃過，卻總以為雷聲還在遠方。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量憋住，實在憋不住了，就千方百計想辦法。于是，一場貓和老鼠的游戲開始了。

學校成立了衛(wèi)生自查組，體育老師任組長，組員是美術(shù)老師和生活老師。我想，他們之所以能擔此重任，大概是因為平時比較閑。而且我們都能夠看出，這三位老師并不情愿，只是礙于“奶奶”的面子。

每天晚自習過后，學生就寢，這三位老師每人手執(zhí)一只電筒，守衛(wèi)著男生宿舍。重點區(qū)域是一樓后面的巷道、二樓和三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睡覺時，有老師守在外面，那種感覺像是有人一直站在你的床前，而你赤身裸體。心里緊張，尿意更頻。所謂嚇出尿來，說的就是這事了。我們體內(nèi)憋著尿，三位老師的心里憋著火。我們像身處黑暗中的天敵，彼此留意著對方的動靜。

“啪！”

有裝在塑料袋里的尿液從三樓飛下來，險些砸中了值守的體育老師。他怒不可遏地沖上樓，踢開某間宿舍的門，手電筒光一一掃過，看到的卻是十雙迷蒙的眼睛。

“怎么了，老師？”

“誰扔的？就是你們這間宿舍?！?/p>

“不知道啊。”

體育老師在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了：這些小王八蛋們，早已結(jié)成同盟，相互掩護。

“啪！”

一樓又傳來聲音。三秒鐘后，美術(shù)老師吼了起來。他是個年近退休的老人，右耳弱聽，像極了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里瑪琳娜的父親。他氣喘吁吁爬上三樓，像體育老師那般踢開了某間宿舍，得到的是同樣的回答。但是，所有人都低估了這老教師的經(jīng)驗。

“全部給我起床，”他命令道，“馬上穿好衣服?！?/p>

學生不明就里，卻也不敢違抗，只好磨磨蹭蹭穿了衣服，發(fā)出怪異的咳嗽聲。

“跟我走！”

美術(shù)老師帶著這間宿舍的男生去了廁所，命令學生在小便槽前撒尿。而他在一旁看著。學生嘻嘻哈哈，笑著笑著就明白了此舉的深意。有人撒得痛快淋漓，有人卻只能擠出三五滴。好了，那個撒尿最少的學生，被帶走了。那晚他沒有回宿舍，而是變成了衛(wèi)生自查組的一員，守住三樓的過道，逮到下一個人，他才能解脫。

這事第二天就傳遍了校園。那個撒不出尿的學生紅著眼睛，趴在課桌上睡覺。被問及“真是你干的嗎”時，手肘猝不及防就朝問話人的臉掃過來，“滾開點！”罵完，繼續(xù)睡。

那段時間，我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打掃校園。操場、廁所、食堂、宿舍……每一處都可能讓我們的生活補助被取消。當然，重災區(qū)還是男生宿舍。盡管每天下午都有人抬水沖過道，但風中總有一股尿液的腥臭。水能滴穿石，尿液也能腐蝕水泥地面。自查組的老師仰天長嘆，這些哪是學生，簡直就是畜生啊?？墒沁@么一說，自己似乎也不占便宜，如果學生是畜生，那老師就是飼養(yǎng)員。

那個冬天一直在醞釀一場雪。像一幕深諳觀眾心理的大戲，鑼鼓響了一通通，可主角遲遲不登場。烏云密布，北風呼嘯，有時候甚至飄著零星雪粒。我們并不是在等雪，而是在等州教委的檢查組。可他們就像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事?？稍绞沁@樣，我們越緊張。校長“奶奶”嘴角起泡了，也不知是因為著急還是講話給磨的。同樣著急的還有自查組的三位老師和那個倒霉的學生——熬夜站崗，已經(jīng)不能正常上課了。

這段時間，空中“炸彈”確實少了。可尿液又改道墻壁了。即使值夜的老師站在樓下，也會有尿液順著外墻壁神不知鬼不覺地流下。無聲，無色。久經(jīng)考驗的尿騷味像尿液不死的靈魂。在夜晚的某個瞬間，當一道強光從窗外劃過，別緊張，那不是閃電，而是值夜老師在檢查墻壁上的尿痕。這樣做其實效果甚微，尿液流過青磚，很快就被吸收了。

學校貼出告示，大意是說：歡迎同學們相互監(jiān)督、舉報，一經(jīng)查實，撒尿者當即取消補貼，而舉報人得雙倍補貼。學生們駐足圍觀，嘴里發(fā)出各種怪聲，像鴨子，像山羊。然后，我們以行動證明了校方的錯誤：告示貼出幾天，被風或人撕去，校方?jīng)]有接到一次舉報。

在那些黢黑的寒夜里，自查組的老師穿得像三只熊，圍著一棟男生宿舍踱步。他們不時將手伸到嘴邊哈氣，張開了渾身的觸須，捕捉宿舍里男生的動靜。同時，他們也應(yīng)該知道，不遠處，有上百雙豎起來的耳朵。有時候，我們甚至能聽到他們的抱怨聲。原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牢騷滿腹。

“媽的，這檢查組再不來，我們就要凍死了?！?/p>

“有煙沒？我的抽完了?！?/p>

于是，宿舍外面響起了打火機的聲音和咳嗽聲。

“這場感冒太重了，我從昨天一直流鼻涕?！?/p>

“臭死了。學生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也是可憐。如果有機會，等檢查組來時，也請校長打個報告，看能不能修個廁所?！?/p>

最后這句話，聽得我們差點流淚。

宿舍里傳來竊竊私語。大意是說，這些老師其實也可憐，像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還慘，這大半夜的，還在寒風中值夜。我們呢，至少還能躺在被窩里。

“亂撒尿是不對的?！蹦莻€前幾天讓我們砍筷子的家伙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可立即引出笑聲來。

“誰不知道呢？”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他的床上有動靜，嘁嘁嚓嚓。他在穿衣服。風在外面嗚嗚叫。他吸了口冷氣，跳下床，踉踉蹌蹌走了出去。這家伙，終于舍得起來去撒尿了，我們想。但是，宿舍外面很快傳來了他的聲音。

“老師，你回去睡覺吧，我來替你守?！?/p>

有那么三五秒的時間，外面變得安靜了。當風聲再起，吹來的是體育老師的聲音。

“你趕緊給我撒完尿回去睡覺，這是我的事?！?/p>

他也真的去了趟廁所，回來后躺下，在床上翻來覆去。

“哪個狗日的再撒尿，別怪我不客氣?！彼掷洳欢〉卣f了一句。沒人接他的話。

那時我們一個宿舍的十個人，至少有一半處于饑寒中。我們酷愛睡覺。只有睡著了，才能不感到冷和餓。我們之所以尿頻，跟喝水充饑有關(guān)。這該死的尿啊，是乘虛而入的賊。

起床燈像暗夜中的炸彈般亮起，廣播聲如同叫嚷的狗腿子。空中有只無形的手，將我們拽著頭發(fā)從夢里揪出來。清醒和睡眠之間，隔著一道玻璃。有時候我們分明能感覺到被揪出來時腦袋撞了玻璃的疼痛。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暗夜中的天空，永遠給人陰沉感。值夜老師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大概是實在熬不住了?？諝庵须[隱飄來異味。過去的這個夜晚，不知又有多少廢棄的液體從年輕的體內(nèi)被排出，消失在了某個隱秘的角落。

聽說體育老師感冒了。大喇叭里播放著第六套廣播體操的口令?？墒牵谶@樣寒冷的早晨，誰也不想做操。那就以達體舞代替早操吧。“達體”，意為“踢地而舞”。我們不知道這舞蹈源于何時，但被有見識的人挖掘、編排，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事情。那時，在月光下的鄉(xiāng)村土場上，歇了一天的活，未婚的男女們圍著一臺單卡錄音機起舞?；覊m升騰，腳步聲震天。無處發(fā)泄的精力，只有大地默默承受。我們這些小孩子，用崇拜的目光看著，鼓足了勇氣，卻不敢加入進去。于是，我們自己圍成了一圈跳，雖然腳步?jīng)]有大人們響，卻也算是過了一把跳舞的癮。

當某天，中學的大喇叭里響起達體舞曲，我們的腳板已經(jīng)癢得不行。七八個圈子，迅速圍成，不需要人敦促，大喇叭就是上帝。七八個圈子，在操場上旋轉(zhuǎn)起來，像是水中回蕩的花朵。使出全身的力氣，跺腳、拍手，整齊劃一。跳著跳著，天就亮了。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老舊的校舍，那些落光了葉子的樹木，一直在黑暗之中看著我們。當然，還有你身邊的女生，松開手時，紅著臉。

“奶奶”又出現(xiàn)了，召集我們開校會。說的還是男生宿舍的衛(wèi)生問題。當說到體育老師為了值夜，被凍感冒一事，有人低下了頭?！皬慕裢黹_始，我也來值夜，”她說，“我看誰還敢尿！”男生們又一陣嬉笑。

然而，“奶奶”并沒有開玩笑。我們在下了晚自習回宿舍的時候，看見樓前站著穿碎花棉襖的校長“奶奶”時，不由得夾緊了雙腿，兩股戰(zhàn)戰(zhàn)。她也不跟人說話，就那么神色肅穆地站著。這讓我們完全相信，如果此時天上下雨下雪下刀子，她也會屹立不動。

晚上十點，準時熄燈。整棟男生宿舍，第一次沒有在熄燈之后發(fā)出騷動與喧嘩。我們在黑夜中閉上眼睛，為把光關(guān)在身外而上了兩道保險。但也正是這雙重的關(guān)閉，讓我們豁然打開了內(nèi)心。我們像兔子般豎起耳朵，聽見風在電線上嗚嗚作響。不知來處的音樂聲，聽不清具體曲目。一輛拖拉機進了農(nóng)機站。一只野貓叫了三聲。我們這些不懷好意的牛頓啊，等著看一場萬有引力的實驗?？删褪菦]有物體落地之聲。

有人假裝起床上廁所，冒著寒風走了一遭回來后報告，“她還站在那里呢，像雕塑一樣?！甭犝叩刮豢诶錃?，擰緊了體內(nèi)的開關(guān)。想想吧，在離你幾米遠的寒風中，站著一個黑風喪臉的女校長，你好意思掏出你那羽翼未豐的小玩意兒，痛快淋漓地撒尿？

那個夜晚，沒有高空墜物。我們起床時，女校長仍然站在宿舍樓前，沒有人敢看她的眼睛。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上帝創(chuàng)世用了七天，我們女校長只用了五天就創(chuàng)造了一棟干凈的男生宿舍。

第六天下午，三輛小車開進我們學校，走下來十個衣著干凈的男女。校長“奶奶”紅著眼睛跟人握手。正是課間休息時間，男生們見檢查組朝宿舍走去，就相約著跟了上去。于是，我們看見這些檢查組的人像老鼠似的專挑死角里走，宿舍后面的巷道、涵洞、過道，無處不認真察看，并在小本子上記錄。

我們沒有全程見證那次檢查，因為上課鈴響了。但教室在操場邊的學生說，校長“奶奶”送走了檢查組后，那只先前一秒還揮著的手突然在眼前抹了一把。有人說她哭了，但有人說不是。

那個月底，我們照例領(lǐng)到了生活補貼。在緊挨著宿舍的地方修廁所，是那年寒假的事。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