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竹枝詞源流

于東新

竹枝詞是一種帶有民歌風(fēng)味的詩體，是最初起于巴渝地區(qū)的歌謠，故又稱“巴渝辭”。它的起源可能很古老，到了唐代引起文壇的普遍重視，據(jù)說張旭最好唱竹枝曲，反復(fù)必至九回乃止。中唐時，顧況有詩《早春思歸有唱竹枝歌者座中下淚》云：“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齊唱竹枝歌?！眲⒂礤a更是竹枝詞的名家，白居易在《憶夢得》詩中說：“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敝裰υ谒拇ò陀宓貐^(qū)很流行，隋代杜臺卿《月令粹編》載：“士女以人日擊小鼓，唱《竹枝歌》，作雞子卜?！边@種儀式帶有原始巫術(shù)歌舞性質(zhì)，也與巴人遠古竹崇拜有關(guān)。竹枝詞，又稱竹歌、竹枝、竹枝曲、竹枝歌，人們邊唱、邊舞，踏地以為節(jié)拍，故又被稱為“踏歌”，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即指此。竹枝歌唱靈活，可合唱、對唱、清唱，合唱竹枝時，可同聲附和，前聲曳斷后聲遲，曲中也可添聲，附加“竹枝”一類的合聲，故白居易《竹枝詞》詩說：“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敝裰υ~最初有“疊”并聯(lián)章，黃庭堅有《夢李白誦竹枝詞三疊》一詩可證。劉禹錫在《竹枝詞序》中說：“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比沃忻粼凇短坡曉姟飞暇幍谒恼隆案璩敝幸仓赋觯骸啊吨裰Α反蟮指栌谠旅髦?，或豆蔻花時。手中持竹枝，且歌且踏?！?/p>

《竹枝詞》的起源，可能源于古謠歌，但尚無可靠的證據(jù)。有的說或起于東晉，同吳歌有某種淵源，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劉夢得”條說：“《竹枝歌》云：‘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予嘗舟行苕溪，夜聞舟人唱吳歌，歌中有此后兩句，馀皆雜以俚語，豈非夢得之歌，自巴渝流傳至此乎？”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在述及長江三峽時，曾引用三峽地區(qū)的民謠：“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保悩蝮A《水經(jīng)注校證》卷三四）這首民謠也出自巴渝的三峽，為二句之歌，故《竹枝詞》由二句之歌，因疊詞合聲，也就順理成章地演變?yōu)樗木渲琛！吨裰Ω琛吩诼L流傳演變過程中，一類匯入后來的“曲子詞”，像《尊前集》中皇甫松的《竹枝》為七言二句之歌，每句四字后有和聲“竹枝”“女兒”，而《花間集》中孫光憲的《竹枝》由二句演變?yōu)樗木?，其中的和聲還保持原始面目。如果將和聲改填實詞，就變?yōu)殚L短句的“詞”，如敦煌《云謠集雜曲子》的兩首《竹枝子》就是如此。進入詞曲的竹枝歌，在后世的影響不大，反而不如始終保持民歌或民謠面目的竹枝詞。

作為民歌民謠的竹枝詞，在其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了三種類型的作品，其一是被收集起來進入文獻的原生態(tài)的民間歌謠，這類歌謠往往存在于諸如山歌、棹歌、楊柳枝中;其二是文人在民間歌謠竹枝歌的影響下加工創(chuàng)作出來的民歌風(fēng)味的“竹枝詞”;其三是受竹枝詞的影響，文人模仿竹枝詞，寫出的吟詠各地風(fēng)土人情的七言絕句，有時這類竹枝或冠以雜詠、雜詩、雜興的名目。從民間歌謠的《竹枝》，走入文人視野，而被吸收改造成民歌風(fēng)味的竹枝詞，是從唐代的劉禹錫開始的。劉禹錫自言他來到建平，聽里中人歌竹枝歌，曰：“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奧》之艷。昔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詞》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變風(fēng)之自焉?！保ā秳⒂礤a集》）劉禹錫有意識地效仿屈原，改造民間俚詞而為新語，同時四句一首，一組九章。不妨舉其中二首觀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t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銀釧金釵來負水，長刀短笠去燒畬。

除了這九首竹枝詞外，劉禹錫另有兩首《竹枝詞》，其中一首更多地保留民歌色彩，即前面“楊柳青青江水平”那首。除劉禹錫之外，白居易在元和十四年（819）在忠州刺史任上，也受民歌竹枝詞的影響，寫了《竹枝詞四首》，如其中二首：

瞿塘峽口水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

江畔誰人唱竹枝？前聲斷咽后聲遲。怪來調(diào)苦緣詞苦，多是通州司馬詩。

與劉禹錫竹枝詞較多地保留民歌風(fēng)味的特點相比，白居易的《竹枝詞》完全以文人為主體，成了文人色彩更濃的《竹枝詞》。劉、白之外，顧況、李涉等都有《竹枝詞》的創(chuàng)作，但影響不及劉禹錫、白居易。受劉、白《竹枝詞》的影響，后世詩人所作的竹枝詞，從內(nèi)容上來說，多寫地域或邊遠地區(qū)甚至少數(shù)民族的風(fēng)土人情，如寫地域的西湖竹枝詞、吳門竹枝詞、揚州竹枝詞、三峽竹枝詞、臺灣竹枝詞等，很多有名地區(qū)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竹枝詞，如近代路工輯《清代北京竹枝詞》十三種，是清代竹枝詞的總集，其中尤以專詠京都風(fēng)俗人情、商鋪食品、游樂為顯著特色。后來還出現(xiàn)了海外竹枝詞、日本雜事詩、倫敦竹枝詞之類的異域竹枝詞，還有寫少數(shù)民族生活習(xí)俗的黔苗竹枝詞、臺灣平埔族竹枝詞等。另一類則是寫男女歡愛的纏綿愛情，像明王廷相《巴人竹枝詞》：“蒲子花開蓮葉齊，聞郎船已過巴西。郎看明月是儂意，到處隨郎郎不知。”（錢謙益編《列朝詩集》丙集第一一）;清舒位《黔苗竹枝詞》：“折得蘆笙和竹枝，深山酣唱妹相思。蠟花染袖春寒薄，坐到懷中月墮時?！保ㄏx天子編《香艷叢書二》第五集卷三）等。此外，還有的像白居易竹枝詞那樣的作品，成為文人抒發(fā)情懷的詩作。

作為民間歌謠的竹枝詞，在格調(diào)上，劉禹錫說它“卒章激訐如吳聲”“含思宛轉(zhuǎn)，有〈淇奧〉之艷”（《劉禹錫集》）。而白居易評論說“竹枝苦怨”“調(diào)苦”（《全唐詩》卷四四一），哀怨凄惻，但后經(jīng)劉、白加工改造，成為輕倩明快、流麗宛轉(zhuǎn)而又帶有民歌風(fēng)味的詩歌。在形式上，一般用七言，劉禹錫共有兩組竹枝詞作品，一類是四句一章，全組九章;另一類則是竹枝詞二首，當(dāng)然也可三首、四首，甚至更多。宋代蘇軾、蘇轍作《竹枝歌》，就是七言四句一章，全組九章，而蘇軾另有《竹枝詞》，卻是七言絕句，完全仿照劉禹錫的格式。此外，劉禹錫的竹枝詞被編入“樂府類”，這說明其七言四句的竹枝詞，并不完全符合七言絕句體式。而白居易的竹枝詞則入“律詩”。這就影響了后來的竹枝詞的形式，多向民歌靠攏，靈活自由，可以失律、失粘、失對，像古絕，顯例就是蘇軾、蘇轍的九首竹枝詞，蘇轍的一組九首中有五首押仄韻，而蘇軾的九首則有四首押仄韻。同時這種民歌風(fēng)的竹枝詞，語言通俗易懂，不避口語、俗語、俚語，往往采用民歌慣用的比興、諧音雙關(guān)、回環(huán)重疊等手法，格調(diào)不但明快而且詼諧風(fēng)趣。但也有一點需要指出的，后世文人模擬的竹枝詞，常以七言絕句為形式，有的不免顯得死板。

受唐人影響，元人也喜作竹枝詞。著者如楊維楨，尤擅長此體。他作《西湖竹枝詞》，唱和者頗多，后楊維楨就把自己所寫以及他人唱和的竹枝詞，編為《西湖竹枝集》，集一百二十家、共一百八十四首，成為歷史上第一部“西湖竹枝詞”集。其竹枝詞如《為郎歌舞為郎死》：“鹿頭湖船唱赧郎，船頭不宿野鴛鴦。為郎歌舞為郎死，不惜真珠成斗量?！痹偃纾骸疤K小門前花滿株，蘇公堤上女當(dāng)壚。為官北使須到此，江南西湖天下無?！焙笫蓝嘤蟹滦У模癖本┲裰υ~、成都竹枝詞、漢口竹枝詞、三峽竹枝詞、姑蘇竹枝詞、揚州竹枝詞等，王利器等編《歷代竹枝詞》，共收錄此類作品達二百五十萬首。這些竹枝詞往往以地域為中心，將歷代吟詠的竹枝詞輯錄為一編，成為考察、研究地域文化、風(fēng)土人情以及歷史變遷的史料，這就使竹枝詞不但具有文學(xué)價值，也成為人類學(xué)、民俗學(xué)、民族學(xué)、文化學(xué)以及歷史學(xué)的生動資料。

竹枝詞的藝術(shù)形式從唐以后，多有變化，在詩題上，有的稱櫻枝詞、桃枝詞、荔枝詞、棗枝詞、梅枝詞，南宋葉適作《橘枝詞·記永嘉風(fēng)土》，其詞云：

蜜滿房中金作皮，人家短日掛疏籬。判霜剪露裝船去，不唱《楊枝》唱《橘枝》。

琥珀銀紅未是醇，私酤官賣各生春。只消一盞能和氣，切莫多杯自害身。

鶴袖貂鞋巾閃鴉，吹簫打鼓趁年華。行春以東崢水北，不妨歡樂早還家。

清王士禛說：“唐人柳枝詞專詠柳，竹枝詞則泛言風(fēng)土，如楊廉夫《西湖竹枝詞》之類，前人亦有一二專詠竹者，殊無意致。宋葉水心又創(chuàng)為橘枝詞，亡友汪鈍翁（琬）編修亦擬作二首?！保ㄍ跏慷G《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一）除汪琬外，明人應(yīng)昆有《西江橘枝詞》、清人陳壽祺也有《橘枝詞》十二首，但總的來說，影響不大。唐宋以后，也有雜事詩、雜詠、雜興等名目吟詠地方風(fēng)土人情，其實也是竹枝詞。在表達方法上，或敘事，或抒情，或議論，或?qū)懢?、或詠物，或諷刺，已超出單純記述風(fēng)土人情與抒發(fā)文人情懷的范圍。在語言形式上，其有二句、四句者，以四句居多，而宋人周行己則采用七言五句成篇。晚清蘇曼殊作《西湖竹枝詞》，為七言八句四章，語言則以七言絕句為主。另外還有五言四句的，是從宋人賀鑄《變形竹枝詞》開始的，明末清初的屈大均《竹枝詞》“郎情柳葉短，妾意柳枝長。愿作柳花飛，隨郎還故鄉(xiāng)”就是五言的形式;而明朱誠泳《竹枝詞》則是六言：“裊裊萬竿秋影，點點二女淚痕。試聽鷓鴣聲里，滿川風(fēng)雨黃昏?！保ā吨腥A竹枝詞》）到了蘇曼殊《竹枝詞四章》，則是七言八句，采用的是七言律詩的形式。此外，還有六言、七言相雜的句式，清代敦誠的《東皋竹枝詞》就是雜言體的顯例。

同時，還要看到，竹枝詞在演變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詞曲類形式的竹枝詞。早在唐代，竹枝詞即入唐教坊為《竹枝子》，明代秦巘記曰：“郭茂倩《樂府詩集》，《竹枝》本出巴渝，故又名巴渝辭。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于貞元、元和之間。其音協(xié)黃鐘羽，末如吳聲，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保ㄇ貛t《詞系》卷一）后竹枝詞為詞曲，故有詞體、曲體的竹枝。秦巘的《詞系》收劉禹錫、皇甫松、孫光憲詞四首，以劉禹錫的《竹枝》（白帝城頭春草生）為正體，其馀則為“又一體”。五代的竹枝詞，尚保留和聲“竹枝”“女兒”。清陳廷敬等《康熙詞譜》的“竹枝”，也取皇甫松《竹枝》為準，曰：“《尊前集》載皇甫松《竹枝》詞六首，皆兩句體，平韻者五，仄韻者一。每句第二字俱用平聲，馀字平仄不拘，所注‘竹枝‘女兒，葉韻，乃歌時相隨和之聲。枝、兒，猶《采蓮》之有‘舉棹‘年少也?！保ā犊滴踉~譜》卷一）至于曲體的《竹枝歌》，可參見《康熙曲譜》（或《欽定曲譜》），即可知其大概的樣式。

綜上所述，作為發(fā)端于民間的一種詩體，竹枝詞是中國古代詩壇廣受歡迎的藝術(shù)形式，自唐以來，竹枝詞作者代不乏人、竹枝詞作品蔚為大觀。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其藝術(shù)機制也與時俱進，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從中唐劉禹錫、白居易開始，改造民間俚詞而為新語，創(chuàng)作了具有民歌風(fēng)味的文人竹枝詞。從內(nèi)容上說，或?qū)懩骋坏赜蚧蛏贁?shù)民族的風(fēng)土人情，或?qū)懩信p綿愛情，或是文人抒發(fā)情懷的詩作;在詩題上，甚至有的稱櫻枝詞、桃枝詞、荔枝詞、棗枝詞、梅枝詞等;在風(fēng)格上，則輕倩明快、流麗宛轉(zhuǎn)而又帶有民歌風(fēng)味;在形式上，一般以七言絕句、律詩為主，亦有五言四句、六言四句，六、七言相雜的句式，以及詞曲的形式;其語言通俗易懂，不避口語、俗語、俚語，多用比興、諧音雙關(guān)、回環(huán)重疊等手法，格調(diào)明快、詼諧?？梢哉f，竹枝詞藝術(shù)機制的發(fā)展變遷是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的一個縮影。

（作者單位：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