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賂秦的歷史批判與現(xiàn)實沉思

阮忠

北宋蘇洵的長子蘇軾有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獵》，是他離開京城任密州太守時寫的。詞藝術(shù)再現(xiàn)了蘇軾出獵的狂放，不同于柳永詞，改變了詞柔美華艷的風(fēng)格而自是一家。此后“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獵詞，被人譽為蘇軾以及兩宋豪放詞的代表。詞的最后說：“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边@是他建功立業(yè)的夢想，也讓人看到他這個儒雅文人壯的懷激烈和英雄本色。那時，他遭遇了王安石的“熙寧變法”，因政見不合而自尋外放，離開京城去做地方官，但兼濟天下的壯志還是有的。而這句詞用比喻說自己可以為朝廷立功邊塞，其中的“射天狼”的“天狼”本是天上的星宿名，有人說它主侵擾，這里以“天狼”比喻侵擾北宋的遼國和西夏。這一年是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蘇洵已與世長辭了九年。不過，蘇軾在詞里暗喻的遼國和西夏侵擾北宋之事，蘇洵在世時就存在，他為此專門寫了《六國》（一作《六國論》），以六國滅亡于秦之事，說北宋面臨的嚴峻社會形勢以及應(yīng)該采取的方略。

“六國”是戰(zhàn)國七雄除秦國之外的齊、楚、趙、魏、韓、燕。那時七雄逐鹿中原，問鼎天下，以合縱連橫的方式，構(gòu)成兩大政治、軍事集團。六國聯(lián)合稱為合縱，秦國與六國中的任何一國聯(lián)合稱為連橫。秦楚國力最強，故有縱成則楚王、橫成則秦帝的說法。諸侯斗法，最終秦橫掃六國，平定天下，于是有了大秦帝國。

六國滅亡是天下大事，前人多有評說，西漢賈誼作《過秦論》，論秦滅亡原因，在《過秦論》上篇說秦興亡時順勢說到六國滅亡。那時諸侯恐為秦滅，在秦孝公時“合縱締交，相與為一”，協(xié)同一心，“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秦人開關(guān)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奉秦。秦有馀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史記·秦始皇本紀》）。歷史的這一幕相當(dāng)悲壯，諸侯聯(lián)盟看似無比強大、破秦勢在必得。結(jié)果卻是秦輕取諸侯，各國臣服。其后，經(jīng)孝文王、莊襄王到秦王嬴政，六國終于為秦所滅。賈誼行文未免夸飾，但六國滅亡是歷史事實。晚唐杜牧寫了《阿房宮賦》，從秦阿房宮的興衰說秦的興亡，他與賈誼有相近的看法：“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fù)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樊川文集》）

這里，賈誼說秦的滅亡是得天下之后不用仁義治天下，涉及六國滅亡，則是六國“賂秦”（即賄賂秦國），勢力不足抵秦。杜牧則說是六國不自愛，如果六國各愛其人是能夠抵御強秦的。賈、杜二人其實都在以古諷今，賈誼之時，漢文帝執(zhí)政，他說秦始皇實則是希望漢文帝能夠以仁政待天下。而杜牧在《阿房宮賦》中說出“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樊川文集》）的話，也是希望以秦亡為鑒的。說古諷今是這類文章的基本套路，蘇洵亦然。他在《六國》開篇點明所論主題：“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這一說法上面引的賈誼《過秦論》也提到過，不及蘇洵說得這樣專注和斬釘截鐵。

就六國抗秦所謂“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而言，真有兵不利、戰(zhàn)不善的時候。如楚懷王聽張儀的唆使而絕齊，欲取秦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意為張儀蒙騙，說是六里而不是六百里。楚懷王大怒，興兵先后與秦戰(zhàn)于丹陽、藍田，楚軍大敗。又如趙將趙括與秦將白起戰(zhàn)于長平，只善紙上談兵的趙括，兵敗長平，四十萬將士遭秦將白起率部活埋。蘇洵說的“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也是看到了諸侯戰(zhàn)秦，常有戰(zhàn)而勝之的時候。

蘇洵抱定六國滅亡“弊在賂秦”，設(shè)問“六國互喪，率賂秦耶”，然后自答：“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這固然不失為一種觀點，但這觀點早在戰(zhàn)國時就有。蘇秦力主合縱，曾為趙王游說魏王說“夫事秦必割地效質(zhì)，故兵未用而國已虧矣?！保ā稇?zhàn)國策·魏策》）這“割地效質(zhì)”說的是兩回事，“割地”是割讓土地，“效質(zhì)”則是派太子在秦國做人質(zhì)，如燕太子丹、魏太子增都在秦國做過人質(zhì)，成為秦脅迫燕、魏的籌碼。蘇洵說賂秦之弊時很沉痛：“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p>

他說得實在，秦以戰(zhàn)爭攻城略地是常態(tài)。不過，蘇洵將此一語帶過，主要說的是秦接受諸侯“饋贈”所得。他說秦在攻取之外得到的城邑遠遠多于攻取得到的城邑，諸侯奉送給秦的城邑遠遠多于他們戰(zhàn)敗失去的城邑，他以“百倍”稱前者，也以“百倍”說后者，難免有點夸大其詞。由此他得出秦“大欲”與諸侯“大患”的結(jié)論，說戰(zhàn)爭攻奪不過是手段，重要的是強要與白送。秦的欲望是諸侯不滅不止，諸侯卻不明就里，賂秦也是不被滅不止。所以蘇洵為諸侯賂秦深感痛惜。痛惜諸侯祖先“暴霜露，斬荊棘”，歷經(jīng)艱難困苦，開疆辟地，才有的國土，為“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他犀利的批評看似沒有顧及諸侯在強秦面前的無奈，實則是很不滿意諸侯不聯(lián)手同心抗爭。

諸侯在秦國勢力崛起之時，也看到了面臨的嚴重軍事威脅，在秦國遠交近攻的策略之下，曾合縱締交，先以楚懷王為縱長（即諸侯首領(lǐng)），“縱成則楚王”的說法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不意諸侯各懷異心，各圖己利，身為縱長的楚懷王也貪秦之利，兵敗后受張儀的誘騙欺詐去秦國迎親，屈原還勸他說：“秦是虎狼之國，不可信，不要去?！钡珣淹趼犃斯幼犹m的話，不絕秦歡，赴秦遭扣，最終不肯割讓土地以求生，死在了秦國。他死之后，諸侯無一不是為自身的生存抗爭，但都抵御不了秦國大軍，被逐個擊破了。

蘇洵說了很實在的話，諸侯自以為以土地賄賂秦國有用，其實一點用都沒有?！敖袢崭钗宄牵魅崭钍?，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這雖有點夸張，但果真秦的欲壑難填，如魏襄王五年（前314），魏龍貢軍四萬五千人為秦所敗，又包圍了魏國的焦和曲沃，魏只好把河西割讓給秦國;六年，秦攻占了魏國的汾陰、焦等地，第二年，魏又把上郡拱手送給了秦國;十二年，秦又攻占了魏國的曲沃和平周。僅此來看，可見秦的土地欲望沒有止境。深諳歷史的蘇洵要說的是，“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這是現(xiàn)實生活的辯證法，在強秦面前，諸侯示弱，割讓土地之后更弱，更易遭遇欺凌，不戰(zhàn)就分出了強弱勝負。在這種情勢下，諸侯走向滅亡是不可避免的事。蘇洵在這里引了一句古語：“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边@話在《戰(zhàn)國策·魏策》里出現(xiàn)過，是孫臣對魏安釐王說：“以地事秦，譬猶抱薪而救火也，薪不盡，則火不止。今王之地有盡，而秦求之無窮，是薪火之說也?！薄妒酚洝防镱愃频挠涊d，這話出自蘇代之口。蘇洵認同這句古話，薪不盡火不滅，是秦國的“大欲”（即收服六國、平定天下的欲望）引起的。

話說至此，蘇洵六國滅亡的理論推演自身的邏輯嚴密，從六國破滅弊在賂秦出發(fā)，環(huán)環(huán)緊扣，意在賂者力虧，賂之又賂，實乃虧之又虧，而受賂者強則益強，直至賂者滅亡。他說的賂者滅亡主要是指楚、趙、魏、韓、燕五國，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里說過六國滅亡的先后順序，還在為齊、楚、趙、魏、韓、燕六國寫的“世家”中也說到這一點，其中《史記·田敬仲完世家》記載較為簡潔：“（齊王建）十六年，秦滅周。君王后卒。二十三年，秦置東郡。二十八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陽。三十五年，秦滅韓。三十七年，秦滅趙。三十八年，燕使荊軻刺秦王，秦王覺，殺軻。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遼東。明年，秦滅魏，秦兵次于歷下。四十二年，秦滅楚。明年，虜代王嘉，滅燕王喜?！边@里沒有提到的齊國在燕國滅亡之后才滅亡。

六國有以地賂秦的故事，但六國滅亡的最后一幕，是賂秦力虧之后被武力征服的。如《史記·楚世家》記載：楚王負芻二年（前226），秦大軍伐楚，大破楚軍，楚丟失了十多座城邑;楚王負芻四年，秦將王翦在蘄地大敗楚軍，殺楚將項燕;五年，秦將王翦、蒙武攻破楚國都城，俘獲楚王負芻，楚滅?！妒酚洝の菏兰摇罚何壕皽⊥踉辏ㄇ?42），秦攻占魏二十城，以之為秦東郡;二年（前241），攻占魏的朝歌城;此后又攻取了魏的汲、垣、蒲陽、衍等地，魏日益勢弱。魏王假三年（前225），秦水淹大梁，俘虜了魏王假，魏從此成為秦的郡縣。秦滅魏之后，不到三年就攻取了遼東，俘虜了燕王喜，燕國滅亡。相類似的還有上面提到的趙國之亡和沒有提到的韓國之亡，它們都上演著戰(zhàn)敗而亡的故事，只是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而已。盡管如此，并不是說他們不曾以土地賄賂秦國。

蘇洵《六國》偏于自己的評說，以致攤開歷史那一頁頁重新審視的時候，感覺并非全是如此。他在論說了賂秦者以賂秦而亡之后，再論說不賂秦者因賂秦者之亡而亡。齊國是一例：“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在他看來，齊人最應(yīng)該幫助其他五國抗秦，齊國卻不助五國而助秦國，六國用心不齊，面對強秦躊躇雁行，關(guān)鍵還是放不下勢利，《史記·田敬仲完世家》有一則趙兵敗于長平的記載：“（齊）王建立六年，秦攻趙，齊楚救之。秦計曰：‘齊楚救趙，親則退兵，不親遂攻之。趙無食，請粟于齊，齊不聽。周子曰：‘不如聽之以退秦兵，不聽則秦兵不卻，是秦之計中而齊楚之計過也。且趙之于齊楚，捍蔽也，猶齒之有唇也，唇亡則齒寒。今日亡趙，明日患及齊楚。且救趙之務(wù)，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夫救趙，高義也;卻秦兵，顯名也。義救亡國，威卻強秦之兵，不務(wù)為此而務(wù)愛粟，為國計者過矣。齊王弗聽。秦破趙于長平四十馀萬。遂圍邯鄲?！饼R王建不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坐視趙敗，諸國都滅亡后，它形單影只，同樣沒有活路了，不過是多茍延殘喘了幾年。

蘇洵又以燕、趙兩國為例，“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但他對燕太子丹刺殺秦王嬴政的行為很不以為然。燕太子丹曾為質(zhì)于秦，秦王嬴政對他很不友善，故燕太子丹心懷怨恨。后有感于秦臨易水將滅燕，于是收養(yǎng)刺客荊軻，派他以獻督亢地圖的名義赴秦刺殺秦王嬴政，易水送別，壯士一去，秦殿之上圖窮匕首現(xiàn)，欲殺秦王羸政的荊軻反被嬴政所殺，隨后嬴政大怒，派猛將王翦攻燕，燕王喜殺了燕太子丹討好秦，也未能使燕逃脫滅亡的命運。蘇洵稱之為“速禍”。蘇洵敘說這一段歷史很實在地發(fā)生過，燕國如此，趙國呢？所謂“趙嘗五戰(zhàn)于秦，二敗而三勝”，在《戰(zhàn)國策·燕策》里有說法：“蘇秦將為縱，北說燕文侯曰：‘秦趙五戰(zhàn)，秦二勝而趙三勝。”其中尤為著名的勝秦之戰(zhàn)是趙將趙奢在邯鄲大破秦軍，解了韓國被圍之困。后趙中秦反間計，雖有擅長紙上談兵的趙括長平之?dāng)。w隨后有良將李牧。李牧曾北拒匈奴，多用奇兵屢破匈奴，使匈奴不敢接近趙國邊城。后為趙國大將軍，在宜安、番吾連破秦軍，直到趙王又中了秦軍的反間計，以欲反的罪名殺了李牧，導(dǎo)致秦將王翦滅趙。這就是蘇洵說的“后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比绻軋猿忠晕淞骨?，那將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呢？殊不知趙國的武力難支，而燕太子丹之所以謀劃荊軻刺秦王，同樣是武力難支的結(jié)果。

相較而言，蘇洵對齊、燕、趙三國的滅亡最為同情，他認為燕、趙“智力孤危”，面臨被秦“革滅殆盡”的大勢，無力可抗，“戰(zhàn)敗而亡，誠不得已”;又說如果楚、韓、魏三國不用土地賂秦，齊不依附于秦，燕不用刺客荊軻，趙不殺良將李牧，那么“勝負之?dāng)?shù)，存亡之理，當(dāng)與秦相較，或未易量”，也許諸侯能夠勝秦。進而蘇洵又說：“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他所說與西漢賈誼《過秦論》所說不盡相同，賈誼說諸侯會盟謀取弱秦的時候，“不愛珍器重寶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這與蘇洵所言本質(zhì)是一樣的。而賈誼隨后說的：“當(dāng)是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衡，并韓、魏、燕、楚、齊、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朋制其兵?！保ā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如此大的謀士良將陣容不能敵秦，終為秦所敗。賈誼之文兼賦體，取縱橫家游說之詞的技巧，鋪陳夸張得氣勢充沛，不及蘇洵之文貼近歷史真實說道理。不過，他們都看到諸侯之?dāng)≡谟谟眯牟灰患百T秦之弊。因此蘇洵的雙重假設(shè)終究是假設(shè)，他認為諸侯之勢本可勝秦，卻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于亡”，于是告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是蘇洵《六國》最想說的一句話。他生活在北宋的1009至1066年間，這五十馀年間，宋真宗、宋仁宗執(zhí)政。然大宋自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之后，讓武將自動放棄兵權(quán)，開啟了北宋文官之治，這帶來了北宋文化的繁榮，也造就了北宋軍事的孱弱。

宋立國之初，遼朝或遼國就在不斷崛起，宋初曾兩度北伐均以失敗告終。宋真宗時，與遼有“澶淵之盟”，和約之下，宋每年向遼進貢幣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其后，宋與西夏沖突時，為求太平，又有“重熙增幣”（一稱“慶歷增幣”），宋每年向遼進貢幣銀增加了十萬兩、絹十萬匹。宋仁宗時西夏勢盛，慶歷四年（1044）簽訂“宋夏和議”，雖然西夏向大宋稱臣，但為了互不侵擾，宋每年賜銀五萬兩、絹十三萬匹，茶葉二萬斤。說是“賜”，其實也是進貢，消財免災(zāi)。這些，大宋無一不是為遼及西夏的“積威之所劫”。蘇洵對此大為不滿。

蘇洵二十七歲發(fā)憤讀書，屢舉進士不第，遂焚所為文數(shù)百篇，再閉門讀書五六年，探究六經(jīng)百家之學(xué)、考察古今治亂成敗之理，學(xué)成后以策論、權(quán)衡論等一鳴京師。他的《六國》屬《權(quán)書》之一，《權(quán)書》所論重在行軍用兵之道，如《心術(shù)》說：“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后可以舉兵，知勢而后可以加兵，知節(jié)而后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jié)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后可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yǎng)技而自愛者，無敵于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保ā都蔚v集箋注》）《攻守》說：“古之善攻者，不盡兵以攻堅城;善守者，不盡兵以守敵沖。夫盡兵以攻堅城，則鈍兵費糧而緩于成功;盡兵以守敵沖，則兵不分，而彼間行襲我無備。故攻敵所不守，守敵所不攻。”（《嘉祐集箋注》）這充滿了他欲以武力抗侵擾而不是以賂銀求太平的思想，其中蘊含有六國滅亡的深刻教訓(xùn)。難怪他最后感慨：“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p>

素來人們認為蘇洵的《六國》觀點鮮明，他開門見山提出六國滅亡“弊在賂秦”，然后分說賂者之亡和不賂者之亡，進而說明六國不當(dāng)亡而亡。其言雖簡，歷史事件及教訓(xùn)的含量卻很大，說盡了戰(zhàn)國七雄逐鹿天下的悲歡。然而，他說這些的真正意味，在于六國賂秦而亡應(yīng)當(dāng)是大宋的一面鏡子。大宋面臨遼與西夏采用歲貢的策略，不就是賂而力虧的破敗之道嗎？他說戰(zhàn)國時，六國如果不賂秦也許可以戰(zhàn)而勝之，而大宋一統(tǒng)天下，居然行歲賂求太平，那不是走了六國的老路？言外之意，長此以往大宋也會滅亡。他在《審敵》里很沉痛地論說西漢晁錯的功過，說當(dāng)今匈奴之強勝過了那時的七國，而天下的人都主張賂匈奴以求太平，以為無事?！岸抟詾樘煜轮笥嫴蝗缥鹳T。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嘉祐集箋注》）北宋時，契丹（后改國號為“遼”）勢強，宋真宗時，賂契丹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匹絹;宋仁宗時，賂十萬兩白銀，十萬匹絹。這樣的事常在發(fā)生，所以蘇洵甚至說，大宋之勢，正在慢慢地滑向深淵。為什么不能除患于未萌，轉(zhuǎn)禍而為福呢？他憂心忡忡。蘇洵的六國敗亡之悲，實則是北宗正在走向通往敗亡路之悲。六國敗亡已經(jīng)成為歷史，可北宋王朝呢？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四月，五十八歲的蘇洵在汴京死去;六十年后，他憂心會滅亡的北宋還是滅亡了。

在《六國》的說古諷今中，全文透出的是去賂備戰(zhàn)，去禍求福，蘇洵好一番苦心，當(dāng)時有誰領(lǐng)會了呢？不過，從行文來看，全文明快含蓄，縱橫恣肆的語言表達在最后竟戛然而止，讓人從他凌厲的批判淪入沉痛的歷史思索中。值得一提的是，蘇洵的二兒蘇轍也寫過一篇《六國論》，他的切入點是六國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結(jié)果為秦所滅，這與蘇洵所論有很大的差異，也不及蘇洵論六國破滅在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意義，卻不妨自為一說。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附：

六 國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zhàn)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耶？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zhàn)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zhàn)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zhàn)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予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zhàn)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于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贝搜缘弥?/p>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zhàn)于秦，二敗而三勝。后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zhàn)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他，齊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dāng)?shù)，存亡之理，當(dāng)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于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

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于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曾棗莊、金成禮《嘉祐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62—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