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大鵬,作品見于《安徽文學》《南方文學》《牡丹》《遼河》《鹿鳴》《駿馬》《黃河文學》《大觀》《字花》等雜志,獲第五屆海峽兩岸新媒體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優(yōu)秀獎,第五屆全國打工文學大賽銀獎,入圍首屆梁曉聲青年文學獎。
月光硬邦邦的,飛蛾撞擊路燈的燈罩,狗在墻角啃著什么,一個光頭挺著肚子朝墻上撒尿,在墻上劃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線??h城像在古舊的畫里,樓房,馬路,車輛,小攤,行人,都籠罩在一層迷蒙的黃光里。男孩穿著天藍色的小學校服,踩著新買的耐克運動鞋,走幾步,跳兩下,氣墊酥軟,像踩在油泥里。墻角的黑狗跟在他后面,不遠不近,發(fā)出嗚嗚的低鳴,他握著拳頭,拇指一推,美工刀露出一截刀片。
男孩離家出走,作業(yè)還沒寫完,想著第二天戴著大眼鏡的女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惡狠狠地盯著他,不免心跳。他轉(zhuǎn)過頭,把美工刀指向黑狗,黑狗停住,垂下頭,眼淚汪汪,像受了委屈,仍是嗚嗚低鳴。他應該回去寫作業(yè),女班主任會逐一通知沒寫完作業(yè)的學生家長,他不想讓父親去學校,父親今天上夜班,早上回來時總駝著背,一頭扎到被窩里。他出走是因為那個女人,他背地里這么稱呼她,父親上夜班時,讓女人照顧好他,女人“嗯”了兩聲,把裝著夜宵的帆布包交到父親手上,接著退到客廳里,坐到沙發(fā)上,蹺起二郎腿。父親背上包,拽了拽皺巴巴的西服下擺,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fā),對他說,聽話。然后,看著女人,看著他,點點頭,出了門。父親剛走,女人就開始收拾碗筷,這是女人要外出的信號,父親在家時,吃完飯,女人會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邊看邊吃瓜子,瓜子殼噼噼啪啪吐在煙灰缸里,有時父親看不過去,就會起身去收拾桌子,女人便起身,跟在父親后面,去廚房取圍裙和護袖。
女人說,我出去一下。她回臥室換了一件紅毛衣,在門邊衣架上取下黑色風衣,男孩沒問過她去哪,他并不關心。女人臨走前在玄關上放上五塊錢,不做說明,像達成了某種契約,男孩沒拿,女人在凌晨,在父親回來前,回到家,收好錢,下次出門,照例在玄關上放上五塊錢。女人說,拿去吧。男孩一側(cè)腮幫的肌肉痙攣了幾下,他擔心遞給她一個被誤解的微笑,女人重復,拿去買游戲幣吧。男孩走到玄關前,拿起錢,塞到她大衣口袋里,碰到了口袋里一支冰涼的口紅。女人大概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他不止一次跟父親要錢去書店買學習資料,結(jié)果是去了游戲廳。他后悔自己提出無恥的要求,像是跟女人做了妥協(xié),請求她保守秘密。女人剛要出門,他說,五元錢不夠,給我十元。女人笑了,像平靜的水面閃過一條波紋,她從包里掏出二十元錢,放在他的校服口袋里,又摸摸他的頭,說,我很快回來。
女人外出,男孩去游戲廳花完二十元,游戲機出幣口嘩啦啦沖出一堆金幣,他興奮不已,像是找到了古墓里的財寶。家里的防盜門變形了,早上父親回來,會將門往上抬一抬,啪嗒一聲,仿佛脫臼的下巴復了位。男孩醒了,父親像一頭站立的犰狳——那是他從百科全書上找到的恰切比喻,頂著一身霧氣,散發(fā)出煙酒的臭味。父親把帆布包扔到沙發(fā)上,步伐沉重,倒在男孩旁邊,蹬掉鞋子,一股腳臭,片刻就打起呼嚕。十幾分鐘后,男孩會起床,洗漱完畢,在抽屜里拿上五塊錢買早飯,父親在抽屜里放了一沓五塊錢,計好了天數(shù)。父親回來不去女人的房間,他說女人失眠,下半夜才能睡著,他不想去打擾她,而男孩已到起床上學的時間。
男孩嘗試鼓起勇氣,告訴父親,女人的失眠根本就是謊言,她把睡眠時間耗在了外面,他和父親都一無所知的異域。父親不上夜班的日子里,早上會送他上學,他喝一碗豆?jié){,吃兩根油條,和自己買早飯時一樣。父親抽著煙,打著哈欠,布滿血絲的黃眼珠望著他,用袖子揩掉他嘴角的油條粒。爸,油條吃到一半,他說。父親又點上一支煙,手掌拍打哈欠連天的嘴巴,哇哇,像溺水呼喊。他剛要說話,馬路上一男一女在打架,男人精瘦,女人壯實,女人抱住男人,男人動彈不得,騰出一只手,拽女人的長發(fā)。
男孩想起有一個夏天的夜晚,蚊子在暗處嗡嗡叫,父親和女人在隔壁臥室吵架。女人說,我就要生。父親說,休想。接著是噼里啪啦的打砸聲,男孩根據(jù)音質(zhì)的不同判斷打砸的物品,清脆的是花瓶,沙啞的是相框,笨重的是煙灰缸。男孩縮在床上,他覺得地震了,房梁床板地板都在抖動,床頭柜上的全家福照片也扭曲起來。他打起擺子,口吐白沫,滾到地板上,腦門磕到了蚊香盤,昏昏沉沉看到窗外的白光大了起來。
再到晚上,男孩敲父親臥室的門,父親問他什么事,他說睡不著,父親讓他去沙發(fā)上看電視。他看了會兒電視,有了困意,回臥室,又覺得窗簾窸窸窣窣,躲到被子里。又一天,他看到月亮上有人在動,蒙著被子,耳朵里嘰嘰喳喳,像有人在吵架,他大叫,跑出去捶父親臥室的門。醫(yī)生給男孩開了安神補腦的藥,父親請了一段時間夜班的假,陪他睡覺,他有時會做噩夢,夢中語無倫次,說白光殺人。父親被驚醒,不開燈,打開窗戶,坐在床邊抽煙,煙頭的亮光像狼的獨眼。男孩天生神經(jīng)質(zhì),小時候睡覺看到衣架上掛著父親的羽絨服,硬說是個懸空的人,半夜飄到他床前,盯著他睡覺。母親便陪著他睡,斷斷續(xù)續(xù)好幾年,后來他自己睡,剛睡著,父母喊他起床出去,他迷迷糊糊鉆上父親的轎車。
他們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上,他坐在后排,烏云中射出稀薄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樹飛速后退。那晚,他困乏,眼皮厚重。父母的吵架聲若有若無,忽遠忽近,吵架內(nèi)容從他們相識到結(jié)婚生子,密密麻麻的碎片,在他腦袋的血管里割來割去。他聽見母親說,停車,我要下車。父親說,瘋了你。母親說,不停我跳車了。男孩掙扎幾次,也沒睜開眼。后來,車停了,車門打開,哐當撞在護欄上,又哐當關上。白光照透了他的眼皮,刺耳的剎車聲攪動耳蝸,仿佛水泥地面被撕開,車身在抖,一只易拉罐掉到座位底下。救護車到來,父親讓他別哭,他本來也沒哭,一直跟在救護車后面,到了醫(yī)院手術(shù)室門口,也沒哭,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父親說,你要說什么?父親的鬢角全白了,胡子拉碴,鼻頭長著幾顆紅通通的痤瘡,鼻孔躥出幾根鼻毛。男孩床頭柜全家福照片里的父親一頭黑發(fā),留著八字胡,穿著花襯衫和牛仔褲。男孩說,沒什么,你也吃點吧。父親注意到男孩在看他的臉,他從帆布包里掏出剃須刀,在嘴唇和下巴上剃了一通,說,我到廠里吃,你媽對你好嗎?男孩一哆嗦,豆?jié){撒到了桌子上,他差點以為父親在談已故的母親,他點點頭。父親笑笑,要慢慢相處,她人不錯的。男孩說,后媽是不是想生個孩子?父親靜靜看著他,似乎不相信十一歲的兒子會一本正經(jīng)地談論成人的話題,于是本能地避而不談,小孩子不要多問。男孩說,我不是小孩子了,媽媽怎么死的,我全知道。父親告訴過他,母親是下車小便被失控的卡車撞飛的。父親歪過頭,煙霧模糊了他的臉龐,低低說,怎么死的?男孩哼了兩聲,說,媽媽絕不會在高速公路上小便。
墻角的野菜一陣顫動,黑狗抬腿尿在了上面。男孩蹲下身,伸出左手,左手上一顆牛皮糖,黑狗欠著身子,一步一步,終于晃晃悠悠,來到他手邊,舔去他手上的糖果。他摸著黑狗干硬的毛發(fā),摸著它溫熱的抖動的喉嚨,摸著他褲兜里的美工刀。他并不后悔沒有告訴父親繼母失眠的真相,因為他對真相知之甚少,繼母在父親面前說過她有幾個牌友,她完全可以把打牌作為外出的正當理由。況且,他收下了繼母的錢,那不失為賄賂,他們已經(jīng)穿了同一條褲子,揭發(fā)她只會兩敗俱傷。他氣惱的是從繼母談到了母親,無論如何,父親不該讓母親在高速公路上下車,他憎恨父親,以至于他和繼母合伙蒙騙父親時,毫不猶豫地原諒了自己。但他又搖擺不定,無法從一而終地憎恨父親,母親去世后,父親對兒子有求必應,甚至不惜花掉半個月工資為兒子買一雙球星簽名款運動鞋。他只是憎恨自己不夠堅決,選擇父親或繼母作為牢固的同盟者,他把手伸進口袋,推出刀片,刀片頂破了袋底,貼在大腿上,涼颼颼的,大腿起了雞皮疙瘩。他摸到了黑狗的心臟部位,心臟像鼓槌一樣搏動,他把刀插進黑狗的脖子,用力一扭,割斷了脖子上的繩套。
兩個男孩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比男孩高不了多少,一個滿臉青春痘,一個長著一對招風耳。他們擋住男孩,青春痘說,喂,給點零花錢。男孩說,我沒錢。招風耳說,我看到你經(jīng)常去游戲廳,快把錢拿出來。男孩說,我真的沒錢。青春痘搜他的上身,招風耳搜他的下身,他們從他口袋里掏出了美工刀,青春痘說,準備干嗎去?搶銀行?招風耳說,銀行下班了。青春痘說,你他媽不懂幽默。招風耳說,把鞋子脫掉。男孩脫掉鞋子,招風耳在鞋子里摸索一陣,搖搖頭,又說,把褲子也脫掉。男孩把褲子褪到膝蓋上,招風耳朝褲襠里看看,說,你真是去搶銀行?男孩提起褲子,穿好鞋子,慢慢往前走,走著走著哭了起來,他沒想到用美工刀自衛(wèi),覺得自己是個孬種。
父親把男孩當小孩,不跟他敞開心扉,談起母親,繼母,一概支支吾吾,男孩跟他賭氣過一陣子。男孩生日,父親陪他去公園劃船,繼母本來也去,后來父親多嘴,說以前男孩每過生日,他們一家三口都要去公園劃船。繼母就堅決不去,說回鄉(xiāng)下看望一個病重的舅舅。男孩沒拒絕父親,怯懦和仁慈在他那似乎是一個意思。他們選擇一條綠色電動船,編號是5號,兩人心照不宣,這是一家三口一直乘坐的船。父親看了眼男孩,笑笑,望向遠處的黑天鵝。男孩朝另一邊看,一艘白色鴨子船里坐著一對男女和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摟著男人的脖子,女人剝開一根香蕉,伸到男人嘴邊,男人一張嘴,女人手迅速縮回去,把香蕉塞到女孩嘴里,女孩咯咯笑。他們駛到離黑天鵝不遠的地方,父親從懷里摸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了兩只白饅頭,遞給男孩一只,說,喂天鵝吧。男孩撕下一塊,扔進水里,一只天鵝一口啄去。父親說,撕成一粒粒。男孩說,那只小天鵝是大天鵝的孩子嗎?一只大天鵝把小天鵝擋在身后,和面前另一只大天鵝互啄。父親說,我想是吧。男孩說,你愛我嗎?父親說,當然,天底下哪有父母不愛孩子的。男孩說,如果你真愛我,就跟我談談媽媽,談談后媽。
父親點了一支煙,岸上售票的老頭朝他們大喊,離得太遠,聽不見喊什么。父親抽完了一支煙,才開始談,他避重就輕,不過和男孩的猜想沒有太大的出入。父親和母親是包辦婚姻,性格不合,那晚在高速公路上爭吵,父親懷疑母親和她一個男性朋友有染,母親辯解無果,一氣之下,下了車。那媽媽到底有沒有那事呢?男孩說。父親說,人都沒了,追究什么都沒意義了。男孩說,那你和后媽吵什么,她想要個孩子,你不愿生,是嗎?父親說,她生不了。男孩說,為什么?父親說,她不孕不育,想做試管嬰兒。男孩說,我不介意再要個弟弟妹妹。父親說,我介意。兩只小天鵝在搶食,父親突然探出身子,一把掐住一只稍小的天鵝,扔了出去。
男孩走到公園門口,鐵柵欄門緊鎖,值班室亮著燈光,看門老頭在打盹,收音機放著戲曲??撮T老頭不好講話,到了閉園時間,天王老子也不讓進。男孩八歲生日那天,白天下了場大雨,劃船未能成行,夜里雨停,他嚷著要去公園劃船。他們上演了調(diào)虎離山計,父親在公園門口陪看門老頭聊天,他和母親翻過圍墻入園,貓腰來到湖邊,解開5號船的纜繩,沒敢開馬達,用手劃水,劃到離岸邊最遠的水域。他們驚動了黑天鵝,黑天鵝甩動脖子,啾啾叫喚,男孩看到岸上一個人影向他們招手,他們亂劃一通,人影跑了過來,是父親。母親問,看門老頭呢?父親說,被我灌醉了,睡著呢。他們在湖面上劃了好幾圈,父親還唱起《澎湖灣》,男孩生怕看門老頭醒來,最終沒醒來。他們翻墻出去,父親第一個下,順著一棵楊樹跳下去,褲子被樹皮劃開了,母親和男孩笑了一路。男孩是騎著母親的脖子爬上公園墻頭的,繼母不會讓他騎脖子的,他確信。有一次,他和父親陪繼母下鄉(xiāng)吃酒,父親喝到下午三點多,繼母帶著他去田間散步。路邊的楊樹上有一只鳥窩,并不高,他騎到繼母脖子上就能夠到。他想看看鳥窩里有沒有鳥,繼母說,太高了,上不去。他想了想,鄭重說,可以疊羅漢。繼母笑笑,說,走吧,回頭叫你爸給你抓鳥。
繼母當然不能跟母親比,繼母每天早上睡懶覺,母親每天早上都會做各式各樣的早飯,從來不讓男孩去外面吃,說不衛(wèi)生。男孩內(nèi)心和繼母達成了和解,倒不是因為受了繼母金錢上的恩惠,而是他每次拿繼母和母親相比,都無法忽視她們本質(zhì)上的不同——繼母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男孩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風里帶著燒烤的香味,一個瘦高女人挽著一個矮胖男人的胳膊,女人穿著黑色風衣,身影像繼母,他起身,遠遠跟在后面。父親和母親,和繼母,也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男孩一度覺得夫妻是世界上奇妙的組合,沒有血緣關系,竟然能相親相愛?,F(xiàn)在他懵里懵懂知道了一些,他對一個文靜的女同學有了好感,暗地里發(fā)誓,如果能娶到女同學,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會讓她在高速公路下車。那個像繼母的身影讓他想起今晚出走的目的,他和父親的血緣關系,讓他頓悟,他應該矢志不渝地站在父親的陣營里。他在客廳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購物小票,一雙男士皮鞋,父親穿40碼,小票上的皮鞋是42碼。如果母親背叛父親,他會因為母子關系不忍苛責她,而繼母背叛父親,他必定會高舉道德之劍,為形同犰狳的父親復仇。
街面上的人多了起來,路邊的大排檔張燈結(jié)彩,男孩假裝咳嗽,像繼母的身影轉(zhuǎn)了過來,他看清楚了,扎著馬尾辮,是個男人,矮胖的,是個留著寸頭的女人。男孩很沮喪,輕易就被世界給欺騙了。他的出走,尋找,窺探,全部失去了意義,他想象繼母和一個高大的男人擁抱,男人穿著繼母買給他的42碼皮鞋,繼母不避諱男孩,還招呼他過去,他走過去,繼母擁抱的男人是個壯實的女人。42碼的男鞋,什么也證明不了。男孩計劃落空,肚里也空落落的,他聞到了餛飩的香味。餛飩攤在老槐樹邊上,攤上支著冒熱氣的鐵鍋,一個中年男人坐在高腳凳上包餛飩,攤上擺了四張折疊桌,兩桌坐著人。
來了,坐吧。中年男人的聲音,男孩不確定他叫誰,他朝男孩招手。男人在收拾桌子,胳膊下夾著拐杖。他走過去,男人盛了一碗餛飩放在桌上,說,中碗,不放蝦米,是吧?男人的記性真好,母親去世后,男孩早上上學和夜里打游戲回家在這吃過幾次,他不愛吃蝦米,嫌腥氣。他摸著口袋,苦笑,口袋即便有錢,也被青春痘和招風耳搜刮干凈了。男人像是看出了他的窘境,說,吃吧,不收你錢。
男人第一次看到男孩就喜歡上了他,問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哪里,幾歲,男孩除了年齡,全部謊報。住在附近的同學介紹男孩來這家餛飩攤的,說是縣城最衛(wèi)生的餛飩攤,同學的父親在菜場賣菜,每天都看到男人來菜場買鮮肉。他們吃完餛飩,又去游戲廳打“拳皇”,同學說男人肯定是看到男孩想到他死去的兒子了。男孩說,死去的兒子?同學說,對啊,四歲吧,大腦炎死的。同學說男人和他的初戀情人是不倫戀,初戀情人是他本家姑姑,雙方父母堅決反對,他們奉子成婚,生了個兒子,兒子死了,雙方父母都認為是報應,逼他們離婚。男孩說,離了嗎?同學說,離了,男的媽媽口袋里裝著農(nóng)藥,不離就喝下去。男孩說,后來呢?同學說,女的不知道,男的沒再找老婆。
男孩舀了一勺餛飩,一張嘴,餛飩像是自己鉆了進去,五臟六腑亮堂堂的。男人又舀了半碗餛飩,添到男孩的碗里,說,慢點吃,別燙著。男人梳著服帖的分頭,襯衫領子筆挺,男孩在他身上看到了父親以前英姿風發(fā)的影子。男孩第三次獨自來男人這吃餛飩,兜里揣著打游戲剩下的五元錢,男人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只要男孩叫他一聲“爸”,就不收他錢。男孩吃完餛飩,把揉成一團的五塊錢扔到桌上,跑開了。
男孩猜想,今晚男人盛情款待他,一定是打他主意,想讓他叫他“爸”。男孩只是害羞,其實,男人除了瘸腿,各方面都比父親有男子漢氣概,他倒愿意有這樣一個爸爸。但是他不可能叫他爸爸,他會第二天把錢送來。男孩問過同學,男人為什么瘸腿,同學也不知道,男人只說天生的,有人說是他喪子離婚想不開,從二樓跳下來,摔斷了腿。男孩吃飽了,又努力吞下幾個。天上飄動著黧黑的云氣,男人說,要變天,腿疼,今天早點收攤。男孩以為他要提那個過分的要求,男人沒有提,反而提議送男孩回家。
路上空蕩蕩的,男孩頭暈暈的,他懷疑男人在餛飩里下了藥,喊救命,似乎只在心里喊了幾聲。有人架著他胳膊,把他放在車廂里,車很顛簸,鍋碗瓢盆哐哐作響,他被繩子綁住,嘴里塞著毛巾,毛巾上一股肉味。兒子,委屈你一會,帶回去,讓你媽看一眼。你媽總不相信你轉(zhuǎn)世投胎了。男孩被男人拖下三輪貨車,男人的皮鞋,他的運動鞋,在石板路上刮擦。他進了屋,屋里散發(fā)著檀香味,沙發(fā),茶幾,電視,晃來晃去。一個穿紅毛衣白睡褲的女人背對他,在熨衣板上熨燙一件西服,身影搖擺不定。女人轉(zhuǎn)過身,男孩反復端詳她晃動的臉,終于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繼母。男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跪到地上,男人抽走他口中的毛巾,厲聲說,叫媽。他哇的一聲吐出一攤黃黃綠綠的穢物,看到繼母臉上蕩漾著愁苦的神色,顫抖地叫了一聲,媽。
燈滅了,夜晚真正降臨。男孩側(cè)身睡在柔軟的床上,那只胳膊伸過來,摟住他的肩膀,那張臉也靠了過來,貼在他脖頸上。誰也沒說話。男孩感到脖頸有細細的熱流,流到他的胸口,和他那股淚水匯合,流到黑夜里,沉積,浸潤,透過窗戶的堅硬月光,漸漸松軟下來。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