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蔡吉功,先從軍,后轉(zhuǎn)業(yè)至衛(wèi)生系統(tǒng)。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在《解放軍文藝》《黃河文學》《北方文學》《莽原》《中國鐵路文藝》《延安文學》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
一
邂逅那個流浪者,還需從頭講述。每次想到“邂逅”這個詞,徐特立必會不厚道地笑一會兒。
徐特立是心理咨詢師,在新城區(qū)羅馬莊園買下個門臉,開辟成心理咨詢室。說來這是早些年前的事了,如今的羅馬莊園所在的那一條街道,成為這個城市新的地標建筑,風情、火熱、典雅,且又宜商宜居。城市規(guī)模屬于中等,這幾年變化很大,空中隨處可見的塔吊,高聳林立,證明城市在蓬勃發(fā)展。晴好的天氣,能見到鴿群從被塔吊切割的半空一圈圈呼哨而過。
徐特立是個很怪的人,他能連續(xù)幾個黑天白日不出屋,也能一整天和患者說個不停。但實情是,咨詢室很多天難見一個患者。經(jīng)常會有幾個小區(qū)的居民朝緊閉的大門努努嘴,蚊子叫似的說,早晚得臭在自己家的床上。這時,屋里便有了動靜,關(guān)緊的門窗閃過一片淡影,像嵌在腹部一塊明顯的痣。風從開著的窗溜進去,紗窗晃動幾下,掩去那塊痣。居民相互遞個眼神,不再說話了。
徐特立不和小區(qū)人交流,小區(qū)人也不拿正眼瞧他,不過雙方倒也相安。徐特立似乎沒有家室,也不愛交朋友,沒有同學微信群,僅剩的親屬也只在年節(jié)或必要時匆匆會上一面。都是些無聊無趣的人,多待一分鐘,都是在浪費生命,徐特立對貓說。
徐特立喜養(yǎng)怪僻高冷的貓,不喜歡乖巧的寵物狗。有時,附近的人拿他和那只毛色灰黃,常臥在窗臺板的臟貓畫上等號,又多了一份鄙夷神色。
那個臟貓跟它的主人簡直是一個爹媽生的,一樣的冷,一樣的懶散,一樣的招人討厭。鄰居們可能“恨”屋及烏,對心理咨詢室的主人主觀臆斷,沒有好感。而事實是徐特立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沒有閑著。他兩只眼睛有時像山貓,機警而冷酷;有時像蠢笨的睡貓,在屋子里兀自搖晃。他能用幾個小時把窗臺上的那盆竹子搬上挪下,用濕布反復揩拭葉片每條紋絡。這時,他會想起那個叫竹子的女人,下手就會粗野一點,直到葉脈斷裂。因此他養(yǎng)的竹子沒有活過半年的。然后再抱回盆新的,繼續(xù)重復此前的工作。
徐特立有一回被人揍了,打得不輕,因為那只臟貓。
咨詢室生意慘淡,經(jīng)常入不敷出,徐特立的怪癖和不善交際,又讓他丟失不少潛在的客戶。他能用一個姿勢坐在墻壁那張櫻花圖的下方,盯上幾個小時。他有時連續(xù)且大聲地唉聲嘆氣,抱怨房里的空氣太憋悶了,讓人喘不上氣。他轉(zhuǎn)到窗戶邊,又失去走到外邊的勇氣。他歪倒在沙發(fā)上,圈回胳膊蓋住眼睛。
時鐘嘀嗒走著,一下一下敲擊徐特立的心跳,竟是相同的頻率和跳點,徐特立來了精神,為這個新發(fā)現(xiàn)而興奮不已。
那只貓圍著空食盆嗅來嗅去,一聲聲喵叫。徐特立沒有管它,家里的貓糧早斷頓了。貓不知啥時候跑了出去,餓肚子的貓出去搶奪鄰居家的貓糧,給主人惹出禍端。貓被追打著跑回咨詢室,兩個大人爭執(zhí)起來。徐特立被那個女人下重手給撓了,臉上指印淋漓,像貓抓一樣。
那天的黃昏,也許是剛淋過一陣雨,云破日出,投射過來的晚霞溫柔熨帖。埋在光影里的徐特立垂手坐在床上,很感無助,也很悲涼;那只貓坐在地上,一遍遍舔著貓爪,有時無助地抱怨幾聲。
徐特立笑了,無聲無息地笑,笑容很怪,像在笑,可臉上的肌肉卻沒有舒展開,不是笑的那種笑。貓受到驚嚇,噌地逃開,尋下一個角落,繼續(xù)舔爪。
徐特立有一種砸東西的欲望。他隨手抓起幾本書,逡巡一圈,氣勢洶洶舉起,又軟塌塌放下,家里沒有貴重的東西可砸可摔,起不到震懾和發(fā)泄的效果。那還有啥意義?徐特立的咨詢室二百多個平方,分上下兩層。一層布置成醫(yī)院診室的樣子,桌在前,椅在后,與桌毗鄰相對的是兩把圈椅,靠墻放一張診床,還有一張灰布沙發(fā),此外,就是些花花草草了。
咨詢室紅火過幾年,那時收費還較貴,那幾年是徐特立人生大放異彩的幸福時光。他大學自考的是心理醫(yī)學,后又自費到醫(yī)學院進修,他喜歡研究人的心理,所以做起了心理咨詢。
后來,他的妻女遠赴國外學習很少回來。人生的難測和不可掌控就是這么奇怪和不解。妻女走后,咨詢室的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了。等徐特立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興起了好幾家心理門診后,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此時再想改變已回天乏力。好在咨詢室是私產(chǎn),沒有房租的壓力,幾天來一個患者也是有賺頭的,因此,一直硬撐到現(xiàn)在。
也有同行找來,想盤下整個咨詢室,當然所說的盤下也包括徐特立在內(nèi),聘下他打工。徐特立沒干,這是他和竹子在這個城市唯一的家。哦,必須交代一番,竹子是他老婆,幾年前陪姑娘在國外求學。送孩子去國外,贏在起跑線上,是那個小城興起的時潮。徐特立不解,國外的月亮真比國內(nèi)的圓嗎?但疑惑歸疑惑,在涉及孩子教育上,徐特立選擇妥協(xié)和跟風。
二
竹子是徐特立的妻子,是那種面孔普通卻很耐看的女人,身段窈窕,屁股圓,該肉多的地方不油膩,該細的地方又肉感十足。妻子沒走之前,協(xié)助徐特立經(jīng)營咨詢室。不得不承認,竹子很有經(jīng)營頭腦,有竹子幫助的那些年,咨詢室是這個城市響亮的招牌,甚至,公立醫(yī)院的醫(yī)生假扮成病人取經(jīng)觀摩。白天忙碌,到了晚上,徐特立并不累,而是沉迷于竹子的身子不能自拔,像吃大煙上了癮。
竹子走后的幾年,徐特立沒有過性生活。
徐特立有潔癖,說清楚點就是嫌棄別的女人臟。在微信視頻上,夫妻倆探討過這個話題。徐特立內(nèi)心矛盾憎恨并存,他不放心竹子,懷疑她在演戲,好讓他出軌別人,這樣兩人就都“持平”,誰也沒負罪感。每次,徐特立都像生吞下一只蟑螂,如鯁在喉,心中有怒卻撒不出來。這又怪誰呢?這又能怪誰?
竹子隱晦地慫恿他找一個情人或吃快餐?!澳銈兡腥穗x開那個會得病的,”竹子吃吃笑著說。竹子的開放程度,讓徐特立甚感慌張,這才幾年,竹子的變化也太嚇人了。
他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過到中年的夫婦其實更適合做朋友——夫妻情消磨殆盡,又不能隨便丟棄,也許是道德倫理因素,也許是殘存的那點兒同情和愛在起作用。
這天晚上,徐特立主動和竹子視頻。徐特立三言兩語說了被撓的情況,除此,他沒有其他話題可談了。竹子那邊像是在家庭聚會,彩燈閃爍,仨一群倆一伙喝酒攀談,有中國人,但外國人居多。竹子著淡綠色旗袍,襯得身體更加豐腴,滿面含春,身邊總有一個須發(fā)濃重的老外陪伴,竹子介紹說是安迪。徐特立抱怨完,竹子哦了聲,未置可否,后說,我給你郵個包,包夠大裝得下那只貓,多出去走走,照顧好你自己。他還想問問姑娘,那邊視頻卻斷掉了。
包郵到了。皮質(zhì)挺考究,但不像十成新,這種包目前在他所在的城市沒有貨,至少在商場里沒見過。那一刻,徐特立感覺很怪,怎么看都像是場交易,那他充當?shù)氖裁唇巧??他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味,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賣身的妓女,那這個包就是嫖客留下的嫖資,那嫖客是何許人也。
徐特立感到不自在,想看看自己的臉色。過道里有落地的穿衣鏡,過去竹子特愛照,換衣服時扭來扭去,出門也要對鏡撩一下發(fā)鬢。還有進來出去的患者,來時的模樣,走時的神色都是不一樣的。好長時間了,鏡面浮層灰。今天,徐特立站在鏡子跟前,鏡子里的男人臉灰白,下眼袋鼓凸得更加明顯。
他還不到五十歲呢!
他忽然想起竹子的囑托,低頭喵喵地喚貓。那只貓面容多情,邁著曖昧的步子過來蹭他的褲管。他把貓裝進包里,貓扭動著往出掙。他按下去扣住蓋,貓暫時老實了,頭露在外面。徐特立挎起包,重新在鏡子前審視,怎么看都有點兒不倫不類。自己這個樣子有些滑稽,又有點兒非主流的意味,他能想象出走在大街上的喜劇效果。這是他嗎?這還是一個曾經(jīng)在業(yè)界內(nèi)受人矚目的心理咨詢師應該有的樣子嗎?
該死的竹子,竟出他媽的餿主意。
空蕩孤寂的屋子里,徐特立萌生出不息的怨憤。如果把有些文章里描寫怨婦的心理狀態(tài)安在此刻的徐特立身上,那么約定俗成描寫怨婦的文章定會黯然失色。
貓在包里不舒服,掙扎著想出來,徐特立頭朝下將貓抖出來,隨同抖掉的還有一頁紙,上面是一行英文短句,碩大無朋。徐特立仔細確認這不是竹子的留言。
他向來英語馬馬虎虎,通過翻譯軟件,寫的是: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像掐算好了時間,微信咚的一聲響,是竹子發(fā)來的詢問,包收到了沒?徐特立失去回復的興趣。他在思索那行字面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故事。每個人都會有一段只屬于自己的隱蔽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自己,也可能是同自己相關(guān)的別人。如同鏡面的湖投進一粒石子,激起圈圈波紋。孤獨很久了的徐特立心潮涌動,他不可遏止地想說話——敘說他自己的故事。
三
于是,在那個清涼的午后,桌上燃起裊裊的茶煙。咨詢室的主任躍躍欲試,唯一的忠實的聽眾——那只貓走來走去,徐特立給貓講述起他自己。徐特立講他的少年、青年和中年。講述是需要受眾配合和互動的,這樣講述者才能始終興致盎然。他唯一的傾訴對象——那只貓,其間逃離三次,一次比一次走得遠,甚至還想去幽會房頂上那只調(diào)情的公貓。每次把貓抓回來,他氣喘吁吁,重新組織語言。這只母貓正處在發(fā)情期,肚里的欲望燥熱得它抓狂。它一次次沖徐特立撕心裂肺地慘叫,叫聲像小兒啼哭,攪得徐特立頭都大了。貓的不配合,讓徐特立很是掃興,他一度講不下去了。但開個頭若不繼續(xù)講下去,他也可能抓狂。
那個下午,徐特立在空空的房間里滔滔不絕。那只貓終究跑得不知去向,此后再沒回來,也許是偕別的貓流浪到遠方。
徐特立的胸腔中蓬勃著那個成熟的欲望,他不想成為小區(qū)人眼里的怪物。咨詢室依然一個月也見不到一個患者上門求診。門楣上嵌著的白鋼咨詢室牌子早已霉污斑駁,失去鮮亮的色彩。咨詢室被這個城市的人漸漸遺忘了,他這個咨詢師也幾近失業(yè),徐特立曾設法扭轉(zhuǎn)過,但人們似乎有其他更好的場所。
在這個注重個人隱私的時代,人們都想健健康康,心情愉悅地活著,但又眼觀六路般地藏匿自己的行蹤。徐特立一天天枯坐在家里,一個人粗細不勻地呼吸。屋里靜極了,不小心掉根針,都能弄出很大的響動。晴好的天氣,陽光拖曳著長長的光尾從東窗游走到西墻。陰霾天時,室內(nèi)同室外一樣讓人憋悶。
我得走出去多見外人,要不真能捂出毛來。徐特立一遍遍勸導自己。說歸說,真要行動起來,徐特立也犯抵觸。他怕別人不接納,也怕別人嘲諷,他害怕重復以往歲月的失敗。竹子在微信里急得跳腳,你好歹是個咨詢師,竹子罵,成天窩在家想孤獨終老嗎?
竹子了解得不全面,在家里他常自言自語,他怕久不說話,失去語言功能。
他為貓敘述過去。少年時口吃,常遭學校的人嘲笑,他不敢說話,不敢舉手回答問題。后來聽說含小石子念課文管用。他和爸兩人在河灘拾回小半罐頭瓶鵝卵石。每天,他爸督促他比別人早起半小時,晚睡半小時,經(jīng)常是口里的血混合著唾液滴到前胸。青年時,參軍入伍。有回隨同連隊進山搜捕從監(jiān)區(qū)脫逃的罪犯,是他的一個小疏忽,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制止近在身側(cè)的罪犯,致使他和幾名戰(zhàn)友受傷,也因此提前退伍回鄉(xiāng)。后來,他在社會晃蕩好幾年,即將成為問題青年時,終于那點兒不曾泯滅的上進心讓他自考了心理醫(yī)學大專,開起心理咨詢室。竹子那時是他聘的工作人員。后來竹子是他生命中最快樂、最踏實的依靠,也是他的第二事業(yè)中心。
四
又一年除夕,竹子和姑娘沒回來。她們一走就是六年多,其間短暫回來過幾天,給出的理由是來回花銷大,得省著點兒花,國外不比國內(nèi),處處需用錢。咨詢室生意好時賺了不少錢,省著點花能夠應付到姑娘大學畢業(yè)。想到這一層,徐特立也就釋懷了。但和竹子長期分居,也讓徐特立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改變。竹子第二年回來過一回,在家只住了三天。兩人久旱逢甘霖,徐特立越急越不頂用,竹子挖苦:“你們中國男人就是不行?!本褪沁@句話,讓徐特立后來想起時芒刺在背。但當時他粗起脖頸發(fā)起狠心,翻上來,粗野地大動。竹子被弄疼了,她銳叫了聲,猛勁把徐特立推踹到床下,徐特立俯摔跌倒,高昂的陽物撞在床角上,疼昏過去。
后來竹子從國外寄治療的藥,藥很貴,竹子說男人的命根子也很貴重,這藥匹配,能治好你的病。
徐特立那物件時好時壞,他偷偷找過按摩小姐,性生活怕是不行了。竹子不知情,勸他找個情人或小姐試試中不中用。氣得徐特立破口大罵竹子缺德帶冒煙,哪有媳婦勸老公嫖娼的道理。但至此,徐特立心態(tài)有些扭曲,他不再精心打理咨詢室,也不愿和外人交流,喜歡封閉在家里。
電話提前給親屬們拜完年。除夕的夜,夜風很冷,時而零星、時而密集的爆竹炸響一方彩空。徐特立木樁般釘在某小區(qū)庭院,望著四周窗口的燈火。只有每年這時候,窗戶全是亮的,仿佛戰(zhàn)場上夜戰(zhàn)的燈球火把,綿延成長長的隊陣。
街道上沒有人,連狗都在家里有個暖和的窩。徐特立喜歡一個人的大街,他既排斥身外的熱鬧,又喜歡接納內(nèi)心的孤獨。
在街角,一個流浪者翻垃圾箱,身旁是一只辨不清楚顏色的膠絲袋子。寒風打著旋兒,卷起塵雪掠過空曠的街道,從流浪者長長的發(fā)中穿過。
流浪者腳旁的膠絲袋快滿了,口開著,凈是些易拉罐飲料瓶。一只垃圾箱撿不了太多,由此推算,這條街巷的垃圾被他翻個遍。大過年的,他咋不回家團聚?他沒有家還是家人有變故?近點看,流浪者面容整潔,身上也鮮有拾荒人身上獨特的腥臭氣。他又是怎樣走上撿拾垃圾這條道的呢?流浪者身上有啥隱情和故事?這一連串疑問,讓徐特立頗感興趣。
流浪者翻撿一陣,猛然注意到有人與他近在咫尺,他停下,有些不高興,也有些慌張,他舉起手中的鐵爪子,低聲讓徐特立躲遠點。徐特立知趣地退后幾步,揚揚手,也許還沖他笑笑。在徐特立剛做出退步的動作時,他就放松下來,之后突然大聲叫希望,徐特立正莫名其妙時,地下的一堆垃圾內(nèi)搖晃出一條灰色小狗。
流浪者說,它叫希望,希望來,給這個客人拜拜。流浪者弄明白徐特立站半天了,知道他并無惡意,讓小狗拜拜,就有點兒討好的意思。
灰色短腿狗似乎不情愿,發(fā)黃的眼珠來回轉(zhuǎn)動,嘰嘰歪歪咕噥了幾聲??欤菀粋€,主人催促。小家伙這才站起身,兩只前爪抱起潦草地點了幾下,那架勢像是人抱拳作揖,然后放下轉(zhuǎn)個圈兒又趴在地上。
希望跟你有緣,以前別人給吃的它都懶得拜呢!流浪者說。忽又意識到拿狗說人事欠妥,他快速地看了徐特立幾眼,俯身翻弄那堆廢品。這條街道還是那種像鐵盒子一樣的垃圾箱,每個有一米半高,垃圾箱不滿時,就得踩實垃圾箱底座的下沿,流浪者踮起腳,半個身子傾斜進去。
徐特立在一邊縮脖納袖站著,沒有走開的意思。
流浪者右手掂起膠絲袋子,一悠,搭在肩膀上,喊希望走。那只短腿狗跟在后面小跑著,狗矮腿短,毛蓬松著,在橘紅色的路燈下像塊灰補丁。
徐特立跟在后面幾米遠。這條街他熟,前面還有兩三個垃圾箱。路燈讓移動的物體變短又抻長。短腿狗跑在中間,跑了一會兒,它停下,扭頭迎向徐特立,即將觸到徐特立時又返回去,邊跑邊叫。流浪者轉(zhuǎn)過身,袋子依然搭在肩上,問,你跟著我干啥?我是個窮拾荒的,又老又丑,身上沒你感興趣的東西。他用另一只手翻空衣袋抖抖,以示所說非虛。
徐特立又笑笑,我一個人悶得慌,就是隨便走走,碰巧就遇見你了。哦,那就不是成心的,大過年的你不回家跟著我有啥目的?流浪者指指前方,說,再撿兩三個,我就回去了。徐特立聽明白了,流浪者對他還是存戒心。兩人都站著,眼光觸碰再跳開。那條短腿狗望望主人伸舌頭,又朝徐特立叫幾聲,在兩人中間跑來跑去,似乎想做和事佬。
這狗真好,徐特立蹲下身,搜遍衣袋,想找些吃食。短腿狗期待地望向徐特立,不時舔下嘴唇,濕潤的眼珠隨著徐特立的動作移動。
流浪者放下膠絲袋子。
其實,徐特立衣袋里從不裝吃的,他不喜歡吃零食,別人家的小孩大人看得又緊。他之所以裝作翻找吃的動作,目的就是逗弄小狗玩。短腿狗眼巴巴的模樣,讓他自己陷入難堪中。他只好抽出空手,借機想撫弄狗的長毛。小狗不滿地沖他吠叫兩聲,跑開,躲在流浪者的兩腳中間,不再看徐特立。
徐特立攤著雙手,窘迫地看著流浪者說,要不去我家吧,家里就我一個人,你們——今天又是大年三十,徐特立做了個請的手勢。
流浪者似乎很吃驚,他吃不準徐特立的真實目的,遲疑地盯住對方的臉認真地看,也不說話。徐特立搓搓快凍僵的臉,擠弄出一個笑容,趕緊解釋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一個人在家挺無聊的,特想找個人說說話,最主要的是你的狗也餓了,我瞧這狗和我很投緣,我剛才戲弄它真是不應該。說罷,又笑了笑。
徐特立今天的笑容可夠多了,這才一會兒的工夫,笑容加起來比一年的都多。他在心里自嘲今天是怎么了。東北的冬天,冷霜刮面,常理,他早撐不住了,但奇怪的是,他對這一人一狗著起迷來。
流浪者重新?lián)炱鹉z絲袋子,轉(zhuǎn)身欲走,卻又原地返轉(zhuǎn)回身體,鄭重其事地說,我今天任務還沒完成,你還是回去吧,我一個窮拾荒的,你這人可真沒勁。說罷,大步朝前走。徐特立快步跟上去,流浪者似乎認定徐特立會跟上來,腳步漸漸放緩。短腿狗依舊在兩人中間跑來跑去,嗅來嗅去。
在下個垃圾箱邊,徐特立撐袋口,流浪者把拾到的物品扔向膠絲袋子。有時,徐特立從垃圾箱內(nèi)尋找,流浪者接住,兩人配合還算默契。流浪者問徐特立職業(yè),徐特立說心理咨詢師。流浪者回說,我還是總經(jīng)理呢。兩人都笑起來。在趕往下一個垃圾箱時,徐特立認真地說,我真是心理咨詢師,我有從業(yè)證,而且還有咨詢室。
五
回到家,已十一點多了。流浪者站在門口,不進屋,讓徐特立打一盆溫水出來,要是有不穿的舊衣服也拿一套。徐特立照做了。那只短腿狗顯得焦灼不安,在門口蹲下又站起,走幾步又趴在地上,眼巴巴地望著流浪者。流浪者洗干凈頭臉,換上干凈衣服,脫下的衣服簡單疊起放在門口的過道上,這才進屋。
徐特立早就準備好幾樣水果,擱在茶幾上,茶幾下方是一個水族箱,縮微版的嵯峨山脈、碧翠苔蘚,還有兩脈涓涓細流從山間曲徑通幽,通上電后,水氣薄霧般氤氳蒸騰。
徐特立拿出盒煙,問,抽煙?流浪者搖搖手。喝茶?茉莉花就行。于是,喝茶,吃水果,聊一些禮節(jié)性的東西。徐特立想問問他的真實姓名,好幾回都讓茶水生生“咽”回去。萍水相逢,各自不搭界的兩個人,過了今夜,明日又是各自的生活。
徐特立說,我去炒兩個菜。他下廚房料理菜肴不提。流浪者一個人出去了會兒,不久又空手回來。
四樣肉菜上桌,徐特立拿出一瓶汾酒,還有半箱哈啤。來點白的?流浪者點點頭。照例,主人先說話,無非是些祝福的話。兩人都很餓,就都先夾菜吃肉。等空癟肚子稍稍飽腹,流浪者端杯回敬感謝主人的盛情。放下杯,流浪者夾起幾塊豬頭肉喂給桌下的短腿狗,筷子還被狗舌頭舔了。他說,每年年末的最后一天,是這狗的生日,我那天撿的它,剛才出去買吃的,商店都關(guān)門了。
徐特立不在乎地笑笑。難得呀!好多年家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那只和他做伴的貓走失有三四個月了吧。有人不喜歡貓,說貓喂不熟。徐特立不管那么多,不就是個寵物嗎,人都三變六化,就連生活一輩子的兩口子還不一定摸得透呢,何況一只貓。
想到這一層,徐特立心中被亂七八糟的東西裹挾著,突然就流出淚來。這天真冷啊,徐特立借機抹把臉俯下身,喚希望,喂它肉腸。小狗使勁搖尾巴,玻璃球似的大眼睛里溢出溫柔的水霧。
徐特立發(fā)現(xiàn),流浪者吃得很節(jié)制,每樣菜只從自己面前的盤中挾出個豁口,如同蠶啃食桑葉般。時間倉促,徐特立擺了兩個冷盤,又燉個豆腐,炒個西紅柿。希望吃飽了,跑到暖氣片底下靜悄悄地趴著。
酒喝了不老少,兩人均放下那層面具,說話就隨意閑散。流浪者說,我真是個經(jīng)理,準確地說是我的第二份職業(yè)。流浪者說十多年前給市長當秘書,那是個經(jīng)濟強市。徐特立呵呵笑著,他這人有個毛病,酒喝多了愛斜著眼看人,感興趣的話題則咧嘴傻笑個不停。流浪者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后來常打交道的沿海私企挖他,許諾年薪五十萬讓他去當總經(jīng)理。剛開始他很排斥私企,認為私企老板個個都是唯利是圖的商人,沒有大局觀。后來架不住勸說,這才狠下心辭職遠走。
徐特立不失時機地舉杯,滿臉紅光,沖動地說,我祝老兄功成名就,開辟出屬于自己的一番新天地。徐特立忽然意識到自己出糗了,他執(zhí)杯仰脖,借以掩飾窘態(tài)。明明后來混得不濟,自己卻大唱贊歌,這不是打人臉嗎。這就是自己長期排斥社交的后果。他沒敢看流浪者,只顧給兩只空杯續(xù)酒。
流浪者似低低地嘆息,說:“開始那兩三年,確實很順利,私企又兌現(xiàn)諾言,后來隨著我的人脈資源流失,負責的幾個項目失利,老板便不再看重我。又過了兩年,我自個兒出來不干了,沒法待下去了?!?/p>
徐特立看到,流浪者大拇指在酒杯上摁指紋,然后擦掉,接著轉(zhuǎn)動酒杯,再摁,再擦掉。徐特立一時語塞,捂著杯口,大口吞咽。
菜逐漸失去熱度,氣氛有些郁結(jié)。
汪!希望打破了沉寂。它抬起頭,望了望,又趴下去。
流浪者說,從高管到拾荒,這人生拋物線的弧度的確太大了。他不敢回家,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從遠方流浪著緩慢地往家鄉(xiāng)移動。他在等原先的熟人和家人不再拿這說事,不再嘲諷他,用一顆平常心看待,他再回去??墒?,難啊!
看得出來,流浪者壓抑著心跳說出這番話。
徐特立靜靜地聽完,仔細地看流浪者,他頭發(fā)稍長,面頰瘦削,風塵仆仆的樣子實難與曾經(jīng)的拿高薪的高管聯(lián)系起來。流浪者再次轉(zhuǎn)杯摁指紋,他的手粗糙,指甲縫里殘存著洗不凈的顏色。
再不濟,也不至于混到山窮水盡、撿拾垃圾的地步吧!徐特立在心中萌生出大大的疑問。
流浪者眼光敏銳,心思通透,他猜到徐特立胸中的疑惑,為這段經(jīng)歷解釋,他想過過最底層人的生存狀態(tài),撿廢品能滿足他這個愿望,也能讓他避開熟人。
希望不知何時藏到桌子底下,開心地唆弄一根肉骨頭,顯示出護食的本性,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當然,這么做還有懲罰我自己的意思。流浪者一口喝完杯底的酒,像了一個心思。
該你了,說說你的故事吧。你不想找人聊聊嗎?流浪者給兩只酒杯換上啤酒。
徐特立再次語塞,往常躍動如鯽張嘴便來的東西,此時竟然語結(jié)。聽了流浪者的故事,徐特立內(nèi)心發(fā)出一通感慨。他的那點兒不堪一提的過往史還值得往外翻晾嗎?
在此之前,徐特立特想與別人分享他的故事,他曾經(jīng)挎著那個包,像江湖游醫(yī)般尋找到杏林湖公園。每日,只要天氣晴好,總會有一堆堆年老的男女打麻將、唱京戲、賽歌。這個年齡段的人大都歷經(jīng)歲月的揉搓和沉淀,肯定都有一段各不相同的故事。那天他在公園涼亭的長木椅上坐了好久,鼓起勇氣介紹說,我是心理咨詢師,我想和你們聊聊我的故事。沒人應聲。他又說一遍,這次他滿懷希望地問一個面目生動和善的老者。老者被瞅得很不自在,欠了欠身,問,心理咨詢師是啥玩意?徐特立想再解釋,老人擺擺手走了。那個下午,他像個乞丐,伸手討要一點兒廉價的物品,卻處處遭人嫌棄。
偌大個公園,竟沒一人聽他講講心事。他們都很忙,都閑坐在一起寧肯忙著發(fā)呆,也不愿向求助者投去同情的一瞥。徐特立的勇氣受到打擊,他嘲笑自己才是最需要治療的心理疾患。
徐特立并不死心,他后來多次試圖在大街上推銷他的故事,甚至有一次,他花錢請逛街的情侶吃肯德基,才滿足一次愿望。
六
你想過咨詢室為何冷清嗎?流浪者問??赡苁俏业男愿窆缕?,也可能是老婆走了后,我的心也跟著漂泊不定吧!徐特立總結(jié)過,除外,他不愿說出那個最可能的原因——他競爭不過同行了。
話題收回來。徐特立講自己委屈的童年、不堪的青年還有心無所依的中年。他有所保留,沒有講述性器官讓床角撞廢那節(jié)。說完了,他渾身輕松不少。他的故事并沒有引起聽者共鳴。
流浪者微微閉上眼,嘴在輕輕蠕動。希望早已蜷縮在流浪者懷中,不時抬下頭,哼唧幾聲。
徐特立遲疑著說,中年是個分水嶺,人到中年,都有過心靈危機,都試圖流浪。有的人心靈在外游蕩,遲遲不愿回家;有的是身體和心靈都在流浪漂泊。
流浪者睜眼吃驚地望著徐特立。
舊歷年已然翻過,新年第一天過去兩個小時了。流浪者舉起杯問徐特立,干了?徐特立說,喝好了嗎?還有四瓶啤的。流浪者說,好了好了。雙手端杯把杯底的喝斷。
徐特立又泡了新茶。流浪者被茶的清香驅(qū)走瞌睡,他抿了一口茶,夸剛才總結(jié)得不錯哦。徐特立哂然一笑,謙虛地說,哪有,哪有,不知道用了多少個白天黑夜發(fā)呆想出來的。
茶很香,尤其是茶煙似一脈上升的氣流直熏鼻孔,讓茶香多了馥郁的甜。流浪者看樣子又精神起來,不似剛才懨懨欲睡的模樣。他再次確認遍徐特立剛才的總結(jié)。眉毛攢到一處,使勁拍自己的手掌心。
談話繼續(xù)進行。這次兩人立了個規(guī)矩,最后再說一件自己最想說的事,彌補雙方遺漏或者又突然想起來的某人某事。
流浪者先來。他說自己走過許多個城市,垃圾可以說是他的衣食父母。到哪兒,他首先關(guān)注的是環(huán)衛(wèi)建設。人們可能注意到,很多城市的垃圾箱從過去的鑄鐵大敞口的,搖身變成桶狀綠色的樹脂材質(zhì)。這當然很環(huán)保,也好看。但也有一大弊端,撿拾廢品沒過去方便。流浪者見識過真正的世面,可以說政界商界都摸爬過,因此講出的話周正方圓,絕不會說死,總是給人以回味思索的余地。
在城市,靠撿拾廢品生存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流浪者強調(diào)說。
流浪者這個理由似乎很充分,沒有讓人辯駁的由頭。但接下來他的一番話肯定讓人懷疑他的腦子有毛病。他說,還想過幾年這樣流浪的日子,至于家人的花銷,他早在幾年前就給他們備足了。反正他們也沒正兒八經(jīng)找過他,也許找過他,但誰會注意一個臟兮兮的撿垃圾的老頭呢。他自稱老頭,其實五十不到。
他說這個念頭是剛剛才有的。
要知道,他字斟句酌地補充說,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生活,習慣成為自然,自然就變成生活的一部分了。
流浪者說過,他的家鄉(xiāng)離這也就幾百公里遠,他等于是一只腳已踩在自家的門檻上,臨了卻又撤了回來,并反手把門關(guān)上。
輪到徐特立時,他說自己活得挺沒勁的,有時心氣挺高,像個碩大的彩色氣球,看著聲勢驚人,奪人眼目,其實是個唬人的玩意兒,禁不住一根纖細的牙簽。他自己解釋說是有賊心沒賊膽。過去的咨詢室是賺錢,但靠的是竹子領著他走,竹子一離開就玩不轉(zhuǎn)了。徐特立說,他一個人流浪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座城市,更多的是思想意識在天上云海、地下大川中穿行遨游。我挺羨慕你走那么多地方。徐特立說,不像我空有壯志,難有行動。
給自己個機會吧。流浪者說。
我不能,這個家是我和竹子的港灣,哦,這么說竹子也是流浪者,等她疲憊了,想回來了,這還是個家不是。
喝了會兒茶,流浪者夸張地張大嘴巴打了一個哈欠,說,白天忙碌一小天,晚上又聊這么久,我有點累了,該休息了,你可別嫌我啊。徐特立讓他睡屋里,流浪者執(zhí)意臥在沙發(fā)上瞇幾個鐘頭。天快亮了,流浪者說,冒昧叨擾,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甚至感激地想給徐特立鞠躬。徐特立沒再堅持,處在對方的身份與角度,他也會這樣做的。
其實,這最后的幾個小時,徐特立睡得并不踏實,精神始終處在亢奮狀態(tài)。他說了太多的話,笑了有十多次,至多不少,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這樣痛快地說個夠了。
喝了太多的酒和茶,天快亮時,徐特立才漸生睡意。迷蒙中,流浪者進來向他告別,接著,他聽到換衣服的窸窣聲,那只狗不情愿的哽嘰聲,以及主人輕聲的呵責聲,再往后,似乎是門的開闔聲。屋子里又恢復到先前空寂的狀態(tài)。
七
事實上,竹子并沒有呼應徐特立深情的召喚。她告訴徐特立,她有可能留在國外,至少近幾年沒有回去的計劃。她讓徐特立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畢竟,生活離開誰都得往前走,不依靠別人也能活得精彩,那才叫本事。
徐特立頭一次感覺到心臟“忽悠”地一蕩,然后,身體上的某層物質(zhì)從頭至腳徐徐剝落,接著感到身體很輕,像塵土飄起來。
徐特立往外出租咨詢室的事情辦得很利索,他電話找到當初想租他咨詢室的同行王醫(yī)生。徐特立出租咨詢室的心情既急迫又從容,寧肯讓利給租房者,他只有一個條件,咨詢室二樓的里間給他留著做棲身用。二樓外修建一個陽臺,連接一架轉(zhuǎn)角鐵樓梯,上下出入不會影響其他人。雙方很快談妥,價格也相對便宜不少。租房的王醫(yī)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曾經(jīng)許以高價,徐特立都不撒手,這怎么突然就?等租房協(xié)議簽署落地,王醫(yī)生才喘口氣。不消明說,這個街道,無論是人流、物流,以及濃厚的商業(yè)氛圍,做生意肯定穩(wěn)賺不賠。
徐特立不管那么多了,他把隨身用品搬到二樓。只背起一個包,以一種中年男人特有的冷靜、從容,淡然匆匆走在大街上。人的心臟有兩層,上層是左右心房,下層是左右心室。上層裝著家人和天下,下層留給自己,盛裝喜怒哀樂愁。
徐特立想起在醫(yī)學院進修時,在解剖課上看到人的心臟構(gòu)造如此奇特復雜,感到很驚奇。之后的許多年,徐特立常想起那具人體標本,想了很多專業(yè)之外的東西。
心臟雖小,但心房心室不也是家嗎!
今日今時,徐特立行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品咂了一會兒,覺得這話很有意思。
臨時產(chǎn)生的想法,徐特立猶豫著是先去向往已久的西北看紅柳,還是直接去尋流浪者,兩種想法在心里直打架,就在決定看紅柳時,猛然又意識到,現(xiàn)在不是看紅柳的最佳時間。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