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波
2010年前后,我曾在西湖邊開過一家書店,兩年后倒閉了。
書店的位置很好,是湖邊新開張的一個商場,它在南山路與將軍路的交叉口上,是當年杭州將軍府的舊址。商場總經(jīng)理把三樓一個南面向湖的商鋪給了我,外帶一塊500平方米的大露臺,他還很慷慨地免除了書店三年的租金。
這幾乎便是我的理想:在寸土寸金的湖畔,為讀書人留一扇看得見風景的窗戶。書店起名藍獅子時尚書屋,我買了一套意大利的商用咖啡機,還把書店的書架設計成可移動式的,便于舉辦讀書沙龍。
當我成了一名書店老板后,才意外地發(fā)現(xiàn),原來理想與生存之間真的很難無縫銜接。有一次,店里進來一位美女,她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好像是伍爾夫的小說集,選中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清水,然后專注地讀了起來。陽光撲朔迷離地打在她烏黑的頭發(fā)和光滑的肌膚上,宛如一幅馬蒂斯的畫。
我看著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她什么時候買書,買多少本書,她會點一杯清咖還是卡布奇諾?”這樣的念頭折磨著我,讓我無法欣賞,心里只有數(shù)字的焦慮和郁郁不歡。
因為經(jīng)營不善,還沒熬到第三年,書店就支撐不下去了。記得最后關(guān)門的那個傍晚,我親自去拉了電閘。站在空蕩蕩的書店里,清冷的月光越過湖面透進落地大窗,灑在書架、吧臺、那個姑娘坐過的木椅子和我的身上。那一刻,我的心里竟并沒有那么的傷感,只好像做了一件有點荒謬的事情,它很可愛,又無法著落,像小時候吹出的一個肥皂泡,五彩斑斕而注定破滅。
也許受存在主義的影響實在太深了,我經(jīng)常把荒謬看成是世界和人生的底層邏輯。
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從武林門出發(fā),沿著解放路到西湖邊,然后右轉(zhuǎn)騎向斷橋和孤山。我看見儒生張煌言和倭寇汪直在相距不遠的地方被砍頭,馬可·波羅、張岱和秋瑾站在同一個角度各懷心事地眺望西湖,那條被叫作白堤的長堤其實與白居易沒有關(guān)系,在香格里拉飯店門前,有一位大和尚在一棵松樹上打坐了四十年……
我說江南的每一個孩子都養(yǎng)過蠶,這句話也許不適合所有的“90后”。他們覺得西湖醋魚很難吃,清明團子的含糖量太高了,杭州曾經(jīng)有一座滿城,那么真的有格格和貝勒在那里談過戀愛嗎?白娘子和祝英臺怎么都找了一個懦弱且智商不在線的男朋友?
桑塔格講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她說:“懷舊本身成了懷舊的對象,對某種難以重新找回的感覺的回憶,成了感覺的對象。”我突然想到,我寫作這本書的心情,也許真的跟張岱寫《西湖夢尋》時的心情差不太多,我們都在記錄自己愿意記錄的杭州和西湖,它充滿了幻覺,其實與事實本身相去甚遠。
我曾經(jīng)被問及一個問題:為什么你們沒有一座偉大的博物館?浙江或杭州博物館里的藏品完全沒法與西安、南京、洛陽及太原等古城相比。
我想了很久,后來明白過來了,杭州把整座城市放大成了一個博物館。你沒有辦法把飛來峰或林和靖筆下的梅花搬進博物館,也沒有必要為吟詠西湖的上萬首詩詞建一個博物館,斷橋其實是一個抽象化的情感,龍井的茶葉還在你的陶瓷杯子里冒煙,綢傘打在一位姑娘的頭頂上……杭州的文化更多地被呈現(xiàn)為風景、文字、傳說和商品,它們都還活著,今天仍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如何好好地活著,這是杭州的城市哲學,它缺乏宏大性,瑣碎、具體而世俗。它對歲月和權(quán)力的反抗是溫和的,即便在最絕望的時刻,仍然是李清照和張岱式的,這注定了杭州不是一座神圣或悲壯的城市,它平凡、略帶憂郁而不頹廢。在杭州的湖畔和群山之中,埋著很多激烈而動蕩的靈魂,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非出生于杭州,而最終選擇在此安息,或許這里符合他們對人間的最后想象。
閱讀一座城市的歷史,會讓人獲得另一種時間感,你可以從任何一個段落回憶過往或眺望未來。它似斷似續(xù),既復雜又單純,既不可逆又充滿了想象力,它讓一個個脆弱的肉體突然發(fā)出光來,從而超越了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生物。
如果你恰巧是一個正生活在這里的人,城市的歷史將讓你產(chǎn)生身不由己的連接,它好像是一根管子,接入你的身體和意識,然后就會有無數(shù)陌生的靈魂走近你,與你對話,向你講述快樂或憂傷的往事。漸漸地,你覺得他們是你失散多年的家人、朋友,你們在同一個維度迥異的空間里,構(gòu)成一個若有若無的整體。
你被城市占領,同時,你成為城市的主人。
有時候,漫長的寫作既是一次皈依,又是一次逃逸。感謝杭州,讓我在一個不無苦悶的年份里,有了排遣時光的機會。
本文整理自《人間杭州:我與一座城市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