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沙
冶金房里熱浪灼人,趙鈦覺得自己全身都被烤軟了。用來給模具降溫的水箱正“大口”吐著蒸汽,空氣中的濕度太高了,趙鈦仿佛感到一簇簇猩紅的銹跡正從他的身體里鉆出來,占據他的齒輪,阻塞他的履帶,連腦核也難以轉動。但理智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身上用的都是最優(yōu)質的合金,自家廠里生產,在圈里首屈一指,耐高溫抗腐蝕,這種程度的濕熱根本不算什么。
但他就是本能地害怕,就像小九他們那些水奴對死亡的害怕一樣,仿佛某種遙遠而陌生的恐懼早已刻在腦核里。
師父不喜歡趙鈦這樣,常常批評他:“你將來是要接班的,怎么如此縮手縮腳!如果你不多來冶金房巡查,那些劣種鐵定會偷工減料!”
“他們很忠誠,絕不敢那樣做,我說什么他們都會聽?!?/p>
師父冷笑:“聽話?忠誠?他們背地里恨不得把我們塞進爐子里。我就不該讓你跟水奴崽子們在一塊兒混,混久了你就像他們一樣蠢!”
廠里對外出售各種金屬零件,也賣剛組裝好的新生金人。但近來的訂單比較少,效益變差,所以師父脾氣很大,他覺得是趙鈦制作零件時手藝太糙,或者是水奴冶煉合金時偷工減料,才使得訂單量下降。
下午,師父拼裝一個金人的腦殼時,邊拼裝邊訓斥趙鈦,嫌棄他笨手笨腳,機術上的悟性差,打水奴打得不夠狠。趙鈦一個字也不敢反駁,一個勁兒地點頭。但趙鈦在慌亂之中搭錯了一個齒輪,師父爆發(fā)了,就像加滿炭的火爐突然炸開一樣。
“你怎么回事?心思都放哪了?我讓你自己多練習,你就這樣?你上午練習了嗎?干什么去了?”
趙鈦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
“你說??!”師父一巴掌揮上來,“哐”的一聲。師父的手上用的是強度更高的精鋼工具,趙鈦覺得自己的臉被打凹了。
“上午我和小九捉螞蚱去了。”
師父猛地將扳手扔到地上,然后雙手揪起趙鈦的脖子,精鋼手指摩擦出刺耳的鳴響?!拔液湍阏f過多少遍?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和水奴一起玩了。你怎么這么自輕自賤呢?他們是骯臟的奴隸,你是金人,高高在上的精鋼之軀!我再說最后一遍,要是再讓我知道你和那個什么小九混一起,我就把他賣了!”
“別!求求你!我保證不和他一起玩了。”
“你是知道被賣掉的水奴會怎樣的。那可比死了還難受?!?/p>
一想到師父的話,趙鈦就心情沉重。他常常會幫師父從外面訂購一些水奴,這些水奴不會被并入那些廠里的水奴長工,甚至都不會和后者打照面。他們會被直接關進玄牝房的倉庫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
趙鈦沒有在意過這些外來水人的命運,無非就是死了,怎么死也沒人關心。也許師父需要他們在倉庫里做苦力,也許師父就是喜歡買些水人來虐待,又或許師父要實驗什么新機術。
水人的命不值錢,就算是廠里的熟練工也只是低賤的奴隸而已。這個月冶金房已經死了兩個水奴,一個失手卷進了軋機里,一個則被鋼水燙到,在床上躺幾天就傷口惡化而死。雖然廠里常有水人意外死亡,但冶金房死去的這兩個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他們攪進鋼水里的血肉污染了產品,浪費了很多原料,師父因此大發(fā)雷霆,覺得都是趙鈦沒做好監(jiān)工造成的。
但趙鈦很擔心小九有一天也會這樣。小九是他最好的朋友,師父很忙,所以從小就是小九陪在他身邊,教他說話,陪他玩,帶他爬樹掏鳥蛋,教他用草葉折螞蚱……
趙鈦走過一排排煉鋼的高爐,一群群水人奴隸賣力地忙碌著,一大車一大車的礦石被倒進鋼爐,炭火灼紅,鼓風機轟鳴,空氣中滿是嗅覺傳感器討厭的汽煙混合物的惡心味道。撥開重重煙霧,趙鈦在水汽最多的淬火區(qū)找到了小九。小九光著上身,頭上和背上全是汗。
趙鈦兩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另外兩只手搭上他的肩。
小九嚇得渾身一抖,但還是使勁握緊了手中燙紅的鉗子?!吧贍斝⌒?!我先放下鉗子,燙到的話我手就沒了。”
趙鈦松開手,他不想傷害到玩伴。水人的血肉太脆弱了,很容易就受傷死去。趙鈦看看小九,再看看自己。他們是那么不同,金人只要輕輕一劃,就能割開水人的皮膚。
小九套上衣服,和趙鈦一起往外走。
“師父不讓我再找你玩了?!壁w鈦低聲說道,他感覺自己的履帶都沉重起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小九停下腳步,回頭盯著趙鈦的眼睛,“今天是來和我告別的嗎?”
“我肯定想和你玩啊?!壁w鈦慌忙辯解道,“但師父真的很嚇人……”
“沒事,”小九玩笑似的拍了拍趙鈦的肚子,“老爺又不是第一次這樣發(fā)號施令了。咱玩咱的,不管他!”
“這次不一樣。下午我笨手笨腳的,把他惹火了。他說如果我再和你玩,就把你賣了?!?/p>
“賣就賣唄。”小九扭頭瞅了瞅四周,冶金房外是沉沉的黑夜,沒見著旁人,他笑道,“換個主人,說不定能少挨點打。”
趙鈦搖搖頭:“你見過從外面買的水人嗎?比你們這些廠工慘多了,你們世代為我們干活,吃住都在廠里,頂多就是挨挨打。但那些被賣來賣去的水人,可能會被虐待死,比掉進火爐里還慘?!?/p>
小九皺著眉頭,狐疑地看著趙鈦:“不會吧,你們金人不都得靠水人干活嗎,弄死水人對你們有什么好處??!”
“我也不清楚,也許……你知道的,師父就是喜歡打你們?!?/p>
小九扯起一邊嘴角,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情:“老爺打我們時,說是生氣,但嘴角常常在笑,看起來很快活呢?!?/p>
趙鈦低聲說:“可能外來的水人沒什么技能,打死了也不耽誤廠里的事吧?!?/p>
他們在草地上坐下來,冶金房的光從窗戶里投射出來,照亮了他們周身的一小塊地方。
趙鈦打開腹腔的小門,掏出一塊零件,那是一個報廢腦核的碎片,本應回收的,但他偷偷留了一小塊,因為小九前天說想看看。
腦核是金人最重要的器官,身體的其他零件上銹損壞了都可以換,唯獨腦核不行。一旦拆下,甚至只是被外力沖擊到,整個人不是瘋了,就是癡了。
小九摩挲著半個巴掌大的碎片:“這就是你們最貴重的東西?用的是我們煉的合金?你們腦袋里……就是這個?”小九用食指輕輕敲了敲趙鈦的腦殼。
趙鈦點點頭:“是的,完整的比這個大?!?/p>
完整腦核是一個正二十面體,但這塊碎片只是一個角,在燈光下反射出細碎的光彩。趙鈦調高眼睛的放大倍數(shù)時,能看到細小的零件在時刻變化著,旋轉重組,無數(shù)新奇的圖案從中生生滅滅。在小九手指的撥動下,零件不停地運動組合。
“它……還活著嗎?”
趙鈦想起自己也這么問過師父,一個脫離了軀殼而運轉的腦核,會有怎樣的感知呢?是無知無覺,還是如墜熔爐?
當時師父否定道:“只是在動而已,沒有思維,不算活著?!?/p>
腦核的零件網絡能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運動模式,但只有少數(shù)運轉模式才是思維的模式。就像胡亂撫琴只能得到噪音,精心彈奏才能得到樂曲。由于腦核的復雜,這種“思維”的運動模式不可能自發(fā)出現(xiàn),有意義的“思維”完全被淹沒在無意義的噪音中。
“那要怎么賦予它生命呢?”
師父拒絕進一步解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讓你學的東西學好了嗎?能自己組裝胸腔傳動器了嗎?”
師父總是晚上一個人待在玄牝房,給剛安裝好腦核的金人軀體賦予生命,他從來不讓趙鈦旁觀。
師父是怎樣撥動腦核的琴弦,將生命的氣息吹入的呢?師父對于生命誕生的語焉不詳,讓趙鈦覺得其中有某個師父不想讓他知道的秘密。
“我們去偷看吧?!毙【耪f道,“學會那個說不定你就能出師啦。咱逃出去自己開個廠,省得在這兒受氣?!?/p>
趙鈦趕緊擺擺手拒絕:“師父會氣炸的,玄牝房連我都不能靠近,更別說你了。他會打死我們的?!?/p>
“大晚上的,又沒人看到,他怎么會發(fā)現(xiàn)呢?你別這么膽小嘛,我是水人我都不怕?!?/p>
“你膽子這么大,遲早會害死自己的!”
“你不是說買來的水人也在玄牝房的倉庫里嗎?我想看看他們咋樣了?!?/p>
“別,你看這個干啥?師父不會喜歡我們這樣的。”
“那又怎么樣?你不要聽他的,他要是讓你趕走我,你也會聽?”
“我肯定不會啊。但我們還是就在這兒玩吧。你再教我怎么用草葉折螞蚱好不好?”
小九卻站起身來,雙手摁住趙鈦的肩:“阿鈦,以前不知道便罷了。但如果真的有那么多水人無聲無息地進來又消失了,我總得知道原因。我們水人也養(yǎng)牲口,生氣了也會踹它一腳,但不會無緣無故弄死牲口。萬一哪天我真被賣到別的地方,我總得搞清楚,別處的金人老爺買我是想做什么?!?/p>
趙鈦被小九的話說服了。天很黑,烏云遮住了月亮,趙鈦打開夜視模式,沒有開手電燈,他怕太引人注意。小九的肉眼看不清路,也不熟悉附近的情況,所以時不時磕絆一下。
趙鈦想了想,就把剛取來的潛望鏡給小九拿著,然后把小九背起來,反正自己力氣大。
玄牝房東廂的燈是亮著的,師父應該在里面。今天師父新做好一個腦核,安裝到金人的軀殼里,軀殼內部的齒輪系統(tǒng)還是趙鈦幫忙搭建的。依照師父的習慣,今晚應該就會給這個金人賦予生命。
小九揪著趙鈦的耳朵指揮方向,趙鈦悄悄地繞到西廂的背面。倉庫屋檐下,有一個很高的小窗口,倉庫室內沒有開燈。小九擺放好三腳架,趙鈦擰緊螺絲,將潛望鏡固定在三腳架上。
只有隔壁房間的一絲亮光滲進關押水人的倉庫里??床磺澹荒芸吹揭恍┠:妮喞?,時不時隱約動彈一下。水人們可能睡了。
“什么都看不清,算了吧,我們快回去,別被發(fā)現(xiàn)了。”趙鈦小聲說道。
“冒這么大險,怎么能輕易回去?!毙【艔哪跨R上移開眼睛,四下瞅了瞅,然后撿起一塊小石頭,“要不,我砸他們一下,叫他們起來說說話?!?/p>
趙鈦一把拉住他的手,把石頭搶過來?!澳惘偫?!咱們還是快走吧。”
這時候,倉庫的燈正好亮了,小九趕緊湊到鏡頭前。
“該換我看了,”趙鈦輕輕頂開小九,他看到師父拽著一個跌跌撞撞的水人離開的背影,然后燈又暗了。
“你剛才看到啥了?”趙鈦回頭問小九。
“就幾個水人啊,老爺提起來一個灰衣服的,沒顧上仔細看呢,你就擠過來了?!?/p>
于是他們又搬起潛望鏡,輕輕繞到屋子東側的高窗下。
“這回我先看,你別催我。”趙鈦調好潛望鏡的高度,湊上前去,緊緊握住鏡筒。
師父正跪拜在案前,案上香爐正旺,墻上掛著機械天神的畫像。師父做完儀式后,走到房間另一端,趙鈦又旋動鏡頭跟蹤過去。
那兒有一個烏銅色的球形機器,有半個房間那么高,兩耳三足,外表沒有任何文字和圖畫,只有一些難以分辨的云紋若隱若現(xiàn)。機器的圓腹下方伸出眾多接口,通過導線連入一個此刻尚無生命的金人軀殼。
師父躬身在一些旋鈕上擰轉了好一會兒,然后走出鏡頭,拖著一個扭動的水人回來。是剛剛那個灰衣服的水人,嘴巴被布團堵住。
趙鈦很詫異,師父都不讓自己旁觀,為什么會帶一個水人進來呢?在師父眼中,水人可是污穢、低賤和愚蠢的劣等種族,怎么會容忍水人來褻瀆金人誕生的重要場合,而且還是在機械天神畫像的注視下?!
“怎么樣了???”小九戳了戳趙鈦,“你這次看的時間比我剛剛長啊。”
“噓!等下,在拜金人的神像呢,不合適你看,小心天神詛咒你?!壁w鈦把眼睛貼緊鏡頭,壓低聲音道,“再等等,過會兒換你。”
水人的手腳使勁掙扎著,但拗不過師父的大力。師父將水人綁緊在機器的鉤子上,然后將一個頭盔摁到了水人頭頂。隨即,師父摁下按鈕,機器開動了,震顫著,仿佛在發(fā)出低沉的轟鳴,但隔著墻壁,難以聽到。
漸漸地,水人雙手雙腳無力地垂下,不再動彈。
而鼎下的金人抽顫著機械臂,睜開了眼睛,露出新生兒迷茫的眼神。
新的生命誕生了。
趙鈦的手死死抓著鏡頭。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剛剛的畫面清楚地表明,賦予金人生命的,不是師父,也不是機械天神,而是一個痛苦掙扎的水人。
師父不是說水人愚蠢污濁,最為低賤嗎?可為什么金人的誕生,卻需要水人的犧牲?
趙鈦想到師父的話——思維的運動就像音樂,難以自發(fā)涌現(xiàn)。
他突然明白了。高高在上的金人才是殘缺的,金人的腦核難以轉動出思維的模式,需要靠竊取水人的靈魂才能獲得真正的生命。
那我們金人算什么呢?水人的拙劣模仿品?死去水人的轉生?吸食水人靈魂的怪物?
巨大的沖擊下,趙鈦呆呆地立在那里,渾身的齒輪都僵硬起來,仿佛難以再像往常那樣運轉。他仿佛聽見自己腦核的深處,有著破碎的、不和諧的噪音,那是死去水人的嘶吼。
“阿鈦,你發(fā)什么呆?”小九拽了拽他,“輪到我看了。”
小九看趙鈦依然在發(fā)愣,就擠了過來,使勁想掰開趙鈦的手指,湊近鏡頭看。
趙鈦猛然回過神來,一把推開小九?!安?!你不能看!”
“疼!”小九摔到地上,捂住胳膊,整張臉都疼得皺起來,“你干嗎!”
“你只是個水奴!金人的秘密也是你能看的?”
小九瞪著趙鈦,臉上是難以置信的神情:“你從來不會這么對我說話。”
趙鈦看著他,又低頭看向自己的鋼手,就是推開小九的那只。
這就是真相。金人和水人,主人與奴隸,鋼鐵與血肉,新生與殺戮,兩個無法和解的種族。
趙鈦握緊自己的拳頭,心想,不能讓小九知道這一切,不然小九會恨死自己的。
于是他猛地推倒三腳架,潛望鏡砸到草地上一下子彈到很遠。
小九驚愕地望著這一切。
趙鈦覺得身體里空蕩蕩的,他使勁捶打起自己的腦袋,我到底是誰呢?在變成金人之前,是怎樣的水人?我真的活著嗎,抑或是只鋼鐵僵尸……
小九爬起來,定定地看著趙鈦:“你到底是怎么了?別捶自己了,傷腦子。”
趙鈦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到了履帶滾動的聲音,立馬警覺起來。
“走!你快走!是師父,他聽到了,他馬上就過來了,被發(fā)現(xiàn)你就死定了!”
小九伸出手,想碰觸趙鈦,卻又收了回去。
“走??!你快跑!”趙鈦又著急地推了小九一把,但這次他小心地控制,沒使很大力。
小九深深地看了趙鈦一眼,然后轉身,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趙鈦一個人坐在草地上,等待師父的到來。
小九遠去的背影還印在他的腦中,還有那絕望和不解交織的神情。
不,一切不應該這樣。他想,自己要保護小九……也許,自己能做到更多,可以改變這一切。
他全身的齒輪都咬緊了,雙手不自覺地使勁抓著草地。當他意識到這點,他又松開了手。
雜草脆弱而柔軟,卑微而倔強,他們不同于冷硬的鋼鐵,那是生命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