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少巖,湖南省作協會員,懷化市作協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雪蓮》《小品文選刊》《海外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中國校園文學》等三十多家報刊。
牛的記性
大清早,我家被關在欄里的黃牛哞哞地吼叫,一聲一聲叫得山響。
日頭徐徐地爬上山巒,用奶白的光筆,一層一層涂亮漸次蘇醒的村莊。我坐在一根木頭上,愛搭不理地盯一眼黃牛,我大聲訓斥:吼什么吼,你急,我偏不放你出來!黃牛似乎聽懂我的不爽,懨懨地困在欄里,一臉委屈。坐了一會兒,我起身來到牛欄前,慢條斯理地轉了一圈,又坐回那根木頭上。我心想,你這個家伙,不信治不了你,你讓我挨揍一次,我讓你餓肚一天,要你長點記性。
我執(zhí)意要這樣懲罰黃牛,究其緣由,事情要從前天說起。我和福娃在河邊放牛,天藍水幽,曉風拂面,牛在津津有味地啃食蘆葦草。此刻,大山默默地靠在河邊,構成一條河的背景。百無聊賴,就與福娃玩起錘子剪刀游戲,我們君子約定,誰輸,誰在草地上翻一個筋斗。不知是臨場應變敏捷,還是那天運氣夠好,我總是贏多輸少。福娃累得不行,汗水濕背,癱在草坪上爬不起來。這會兒,我也有些倦意,索性躺在草坪上,不一會兒競睡著了。一覺醒來,兩頭牛已經不見蹤影。我和福娃慌了手腳,心急火燎地四處尋找。天色昏暗,我們找到兩頭牛時,牛正在田里不停打滾,滿身泥水,一丘田禾苗,被牛糟蹋一空。
這是大禍臨頭的節(jié)奏。糗事像風一樣,無孔不入,一來二去,村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到彭叔公耳里,他得知自家的禾苗被毀,心疼得牙癢癢,一氣之下,把狀告到爹娘那里。娘又是忙著讓座,又是低三下四地賠笑臉,承諾秋收以后,有了新口糧,一定如數賠償。彭叔公情緒才稍稍舒緩,欲說還休,最后氣咻咻地摔門遠去。娘窩了一肚子氣,抄起門角的竹條子,不由分說往我腿腳抽打。一頓皮肉之苦,讓我懊惱不已,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熊熊燃燒。那會兒,我恨死了我家的黃牛。
哞哞哞哞,又是一陣急促地吼叫。顯然,長時間地挨餓,牛斷斷續(xù)續(xù)的吼叫聲,相比之前愈發(fā)顯得渾濁、低沉。我仰頭看看日頭,時間臨近中午,沉在我心里的一腔怨氣,伴隨黃牛乞求的眼神,瞬間消解了許多。我折身走到牛欄前,故意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瞪了牛一眼,撿起地上一根木棍,趁牛不備,往它腿上狠狠一擊,我厲聲說,下次再干壞事,打斷你的腿!牛疼得蹦跳起來,在呻吟中,它低下了高昂的頭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似在悔改曾經犯下的過錯,那份委屈的樣子,慫慫的,拙拙的,令人忍俊不禁。
饑餓是一種備受煎熬的過程。在我拉開牛欄木栓的一瞬間,牛仿佛重獲新生,它急不可待地撒腿往外跑。見勢不好,我大喝一聲:老黃,你停下!牛在不遠處止住了腳步,如同一臺機器被摁住了暫停鍵,所有運行程序戛然而止。牛不時回望我,心有不甘,眼里盈滿憋屈的光,低頭在那兒吃幾口草,一副斯文掃地的窘態(tài)。那會兒,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優(yōu)越感,在心里恣意地瘋長。
很長時間里,每次面對牛,面對它難以言表的卑微與懦弱,我的虛榮心日益膨脹;漸漸地,我習慣了活在自我的意象中,深陷蒙昧,卻渾然不覺。
鄉(xiāng)下的時光,總是無頭無尾,每天在瑣碎中重復具體,在具體中重復瑣碎。一如我的日子,如水一般波瀾不驚。除了上學,閑暇時我依然在河邊放牛。爹和娘的日常,他們似乎有著忙不完的農事,屋里屋外,田間地頭,各自分身乏術。
麻雀站在桂花樹上,嘰嘰喳喳地聒噪不休。我在自家院里等伙伴,在門口打望了好幾次,也沒見福娃和安樂姐來喊我。我有些失落,一個人在院里滾鐵環(huán),一圈一圈,不知道轉了多少圈,仍不見他們的身影。我心灰意冷了,趴在長凳上睡一會兒,不經意間,渾渾噩噩地進入夢鄉(xiāng)。
在我睡意朦朧之際,福娃將我搖醒,他詭秘地說,你想不想吃柚子?我睡眼惺忪地問他,你要干嘛?福娃說,彭叔公家的柚子熟了,我們去摘點吃?我一個激靈,腦海立時蕩起一圈驚恐的漩渦。我說,上次牛吃了他家禾苗還沒算賬,又去摘他家柚子,要是他知道了,還不扒了我們的皮?
怕什么?他討厭,就要摘他家柚子!福娃理直氣壯地說。
剎那間,淤積已久的怨恨,經由福娃的撩撥,在我心里洶涌而起。我正在思慮,要不要先去打探一下?福娃一把扯住我往村頭飛奔。一路上,我在想象著應對的方案,要是彭叔公碰巧在家,他問在這里干嘛?我就說在找我家小狗。平白無故的,彭叔公沒有把柄,料他不會把我們怎樣。
意想不到的是,這次摘柚計劃沒有任何波折,一切如同預想那樣順風順水。我和福娃來到彭叔公家門口,木門緊鎖,透過門縫往院里窺視,除了一眾家畜來回游蕩,一片虛空。為了慎重起見,我故意對著院里吹一聲尖哨,院里依然不見人影走動。機不可失,我們迅速翻墻而入。在院子中間,一串黃澄澄的蜜柚掛在樹上,隱隱地逸著誘人的果香。
為了能在更多的日子里享用美味,我和福娃把摘來的柚子,一起藏在村頭草垛中。我們約好每天來品嘗一個,不能告訴其他伙伴。事實上,沒等把柚子吃完,我們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想來,村莊那么大,太陽底下的事,每天都是新的,誰還會長久記住一堆干癟的柚子呢?
黃昏時分,四野模糊的夜空中,傳來一陣婉轉的夜鶯聲。我才恍然記得,我家那頭黃牛還關在牛欄里。我竟然忘了放它出去吃草。
爹坐在堂屋里抽煙,一屋子煙霧繚繞。生性溫和、愛牛如命的他沒有揍我,他只是斜睨我一眼,便沒有了下文。爾后,我看見爹拿著一把鐮刀去割草,他瘦弱的身子沒入混沌中,一晃眼,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
村莊似一座偌大的舞臺,上演著萬象物事。歲月更替,我每天在這座舞臺上飾演放牛娃角色。牛是友善的伙伴,它沒有因為我的忘性,疏遠我,甚至比以往更加親近我。種種跡象表明,牛的記性并不給力。偶爾被我修理一頓,二三天時間里,乖得像一個聽話的孩子,規(guī)矩不了幾天,好了傷疤忘了疼。隔三差五,它又背著我去干點壞事,不是偷吃村里的蔬果,就是把莊稼踩壞了,拿它一點辦法沒有。
娘習以為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屑計較。娘說,人都會犯錯,何況牛呢,牛為人耕田翻地,一輩子活得不容易,人不要欺負它老實、不會說話。
我嗯嗯應允。仔細盤點一下,多年來,自己對牛的虧欠,真是太多了。
與樹說話
有時,我難免會想,樹肯定也會寂寞,也需要一些氣息相近的伙伴。
于是,閑來無事時,我就去村里轉悠。我試著做了一個嘗試:與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古樹說話。時常,我與樹說話,樹卻不說,也不打斷我的話題,它只是默默地傾聽,以一種溫煦、和藹的目光注視我。起風時,樹動了動身子,幾片樹葉送給我,算是陪它說話的一種饋贈。我沒有接受,這份禮物太過厚重,心意我領了。我在想,當葉子從樹的母體脫落,這一刻,注定是一場義無反顧的訣別。樹一定會痛,葉子也會痛。那時我還小,對于痛的定義,處于非常淺顯的層面。細想,所有樹葉沾滿日月的光華,每一片葉面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經絡,呈現樹的一生。
一個蕭索的秋日,我正在與古樹共享靜謐時光。一只黑螞蟻一晃一悠爬過來,它先是瞅瞅我,又瞄瞄古樹。我曉得,螞蟻是在試探,它一定也想參與進來,不知我意下如何?我蹲下身來,與螞蟻來一場深情對視,螞蟻顫巍巍地朝我爬過來,在離我一米距離時,它停住了腳步,一雙灰眼睛骨碌碌地打量我。我對螞蟻笑了笑,我盡量擺出一副友好的狀態(tài)。螞蟻與我對視一陣,它不時抖動幾下纖細的觸須,確認我的表情富含足夠的善意,它才卸下心中堅實的防線,一點一點靠近我。
與一只螞蟻、一棵樹的和諧相處,整個午后時光不再寂寥。時間久了,我感覺有點膩味,停止與樹說話。樹能理解我的心思,像一位寬厚的長者,沉在那兒,似有所思。我在想,有時無聲勝過千言萬語。我坐在突兀、交結的樹根上,一個人玩起石子游戲,一上一下,二上二下,或是三上三下,石子在我手里玩轉,上下翻飛。螞蟻見我手法如此嫻熟,生起極大的興致,它一步一步挪過來,想摸清其中奧妙。我試著用木棍輕輕地驅趕螞蟻,這不是我有多冷漠,而是害怕石子不慎掉落,會傷了它。螞蟻每次向我靠近,我用木棍擋住來路。螞蟻不明就里地轉一圈,又跑回來了。如此反復幾回,螞蟻茫然了。望著它困惑無助的樣子,我好一陣歉疚。左思右想,我無可奈何,除了驅離,總不至于對一只螞蟻動粗吧?一時間,面對螞蟻的執(zhí)著,我陷入束手無策的境遇,心里懊惱極了。
隨后,我的這份壞情緒,被娘的一陣呼喚聲化解。娘在喚我回家了,她悠長的喚聲在深邃的天空中滲透、蔓延,幸福而溫婉。驟然間,我感覺饑腸轆轆,手腳發(fā)虛,似有一根饞蟲在肚里翻騰不息。我想此刻,還有什么比填飽肚子更愜意的事?我起身跟古樹告辭,對螞蟻說,下次再見。螞蟻似懂非懂地巴望我,眼神似乎盈滿依戀的意蘊,它的雙眼黯然垂下,忽閃忽閃,仿佛是在說,我們還有下一次嗎?
我問自己,還有下一次嗎?忽想,世間物象,瞬息萬變,許多時候,所謂的下一次,再也沒有了。
我拔腿跑回家,廚房灶臺上飯香撲鼻。娘拍了拍我一身塵土,嗔怨地問,一晌午,你瘋跑哪里去了?這會兒,饞蟲正在肚里蠕動,餓得不行,我一把抓起紅薯往嘴里塞,一邊嚼一邊說,我跟樹和螞蟻玩去了。娘立時叮囑我,螞蟻雖小,你可不要傷害它。我嗯嗯應答,想起那只黑螞蟻依依不舍的樣子,我的心湖漾起一波惻隱的漣漪。我將吃剩的紅薯用紙包好,裝入衣兜。娘見狀,狐疑地問,你把紅薯放進口袋干嘛?我敷衍地說,我待會再吃。
隔日,我?guī)еt薯來到古樹下。我在樹下轉了一圈,也不見那只黑螞蟻的身影。倒是遇見三四只黃螞蟻無所事事地轉悠,我沒有理睬它們。我在心里埋怨黑螞蟻,不是說好再見嗎?娘平時總對我說,要做一個說話算數的人。我來了,黑螞蟻怎么食言了呢?我試著問古樹,黑螞蟻后面來過嗎?樹安然地站在那兒,一副從容、嫻靜的樣子。這時,樹上落下幾片樹葉。我頓時領會了,樹要我將紅薯放這里,黑螞蟻下次過來,它會看見的。我按照樹的意思,將紅薯藏在樹根部位,用一堆樹葉掩蓋好。我坐下來歇息,正為找不到黑螞蟻暗自沮喪時,伙伴鐵娃走過來,邀我去河里摸魚。
我沒想到,這次竟然被騙了。實際上,鐵娃沒有帶我去河邊摸魚,他拽住我衣角徑直往山埡里走。我問鐵娃,去哪里?鐵娃神秘兮兮地說,到那你就知道了。途中,鐵娃坦率地說,摸魚沒意思,我們去看鳥,上次砍柴時,我發(fā)現一窩小鳥,好看極了。我沒有責怪鐵娃,那樣顯得小肚雞腸。我始終相信,懵懂年少的時光里,沒有蓄意的欺騙,只有心存善意的謊言。
我見到的小鳥,是鐵娃從樹上鳥窩里取下來的。鐵娃從他的衣兜里拿出來,塞到我手里。小鳥光溜溜的,沒長羽毛,它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似在等待喂食。鐵娃神氣地說,上面窩里還有三只呢,你要不要帶一只回家?我拒絕他的好意。鐵娃悻悻地將小鳥放入衣兜,他像一只靈泛的猴子,三下五下就攀上了樹,將小鳥放回窩里。好長時間里,我為鐵娃上樹的麻溜姿勢,驚羨不已。
一場持續(xù)多日的秋雨,捎來沁人的涼意。不能出門,不能與樹說話,我只好呆在屋里,望著連綿不盡的雨絲發(fā)愣。我盡量讓自己沉靜下來,腦海仍是樹和螞蟻的影子。我在想,這么長時間里,古樹是不是也在想我呢?還有那只黑螞蟻,它后面找到紅薯了嗎?我翻來覆去地遐想,實在耐不住了,就去跟娘要傘。娘便問,這下雨天的,你要去哪里?我坦誠地告訴娘,我想去陪樹說話。娘一臉驚愕,她摸了摸我腦門,揶揄地笑道,我的伢子,你不會中邪了吧?
最后,娘接受了我的執(zhí)拗。我冒著細雨來到古樹下,順著樹轉了一圈,我沒有找到那只黑螞蟻。我扒開那堆樹葉,紅薯還躺在那兒,黏糊糊的,一團餿氣。我悵然地望向古樹,我問,那只黑螞蟻還會來嗎?古樹沒有正面回答,它只是動了動身子,又送了兩片樹葉,飄飄然,落在我面前,閃著溫潤的光澤。
那一刻,我相信,樹有自己的思維和語言,也有它多維的表達方式。我每次與樹說話,樹一定聽懂了,并且用它的語言回答了我。樹說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想,樹的語言,人一定能聽懂的。那一天不會太久,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學武
從鎮(zhèn)上電影院看了《少林寺》回來,我跟娘說,我也要去少林寺學武。
那會兒,娘正在灶屋里做夜飯,她忙碌的身影在暗影中來回晃動,一會兒在切菜,一會兒在灶臺抖勺,一會兒往爐膛里添柴,晃得我眼花繚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點譜都沒有。在我重申想去學武的想法,娘才停下手中的活計,她爽朗地說,好啊,我的伢子想去學武,有了功夫,身子硬朗,以后也不怕別人欺負。
娘說過這句話以后,好多天里,看見她屋里屋外穿梭的身影,偶爾與我打個照面,也沒見她任何反應,她的許諾,像遺落風中的蒲公英,一經走遠,早已被她拋到腦后。我尋思著,娘一定會答應的,她只是太忙了,再等一段時間吧。殊不知,我這一等,日復一日,又是一個多月時間,除了看見時光的影子在走動,娘沒有任何付諸行動的跡象。我實在等不及了,就去問娘,我什么時候去學武?娘在忙著手中的針線活,她頭也不抬,說,去問你爹吧。
我有些失落,看來,想去學武的希望渺茫了。我知道,娘是家里的主心骨,凡大小事,哪一件事由爹拍板說了算?不管怎樣,我心存僥幸,抱著試試看的念頭,一個勁兒跑到油坊。這會兒,身為村里德高望重的油匠,爹正在清理碾槽里的茶籽粉,他在忙里抽閑中,架著臉說,不去放牛,你這時跑油坊來干嘛?
我怯怯地說,我想去學武,娘答應過了的……要我來問你。
爹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說,回去放牛,學武的事,過一會兒再說。
爹說完這話,轉身蹩進隔壁的木榨房,不再理我。簡陋的土灶臺上,蒸籠里氤氳著一股騰騰熱氣。爹在不停翻動著半生不熟的茶籽粉,他瘦小的身軀在似隱似現的霧氣中游弋。我立在那兒,本想問爹過一會是好久?話到了嘴邊,哧溜一下,又無奈地咽進肚里。想來,那個缺衣少食的年月,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的離奇夢想,很容易被柴米油鹽的瞬間弱化,以致忽略不計。
我興沖沖地跑回家,與福娃合計自己動手。我們跑到山上砍了兩根硬木樹,去皮刨光,照做少林和尚使用的長棍,如法炮制起來。那段時間里,我時常肩扛長棍在村里四處轉悠,一副功夫在身、怡然自得的樣子。年少的心底植入了戾氣,看什么不順眼,就掃幾棍子,或者干脆騰空飛起一腿。村里樹木、籬笆、房屋、草垛,它們都不會說話,靜靜地杵在那兒,一時半會兒成為我練習飛腿的對象。
那天,我正坐在村頭古樹下閑得心慌,不遠處,一只黑山羊慢悠悠地走過來。羊沒有理會我,一副氣勢凌人、唯我獨尊的做派,與我擦肩而過。倏然間,我心里騰起一團怒火,我追過去朝羊屁股飛起一腳。羊咩咩地慘叫兩聲,它不反抗,面帶慍色地剜我一眼,夾著尾巴倉皇跑遠了。
很長時間里,我練武的節(jié)奏愈發(fā)狂熱。在放學路上,在河灘放牛,或在自家院里,我模仿電影里那些武打動作,不失時機施展幾下拳腳。醉拳,地躺拳,輕功,鷹爪功,反正電影里那些一招一式,我逐一操練幾下。娘出入院里時,我把長棍舞得呼呼作響,或在地上翻滾,活像一條沾滿泥土的鰍魚。娘看在眼里,她不吭聲,也不制止,某種程度上,她似乎默認我毫無章法的亂武。
鄉(xiāng)下的時序總是棱角分明。春種、夏忙、秋收、冬藏,如一場不可復制的程序,相互鏈接,又彼此獨立地存在。我們湘西山區(qū)的氣候,總是變化莫測。這不,剛人了夏,才燠熱一些時日,轉眼就到了秋季。爹和娘進入秋收的忙亂中,他們無暇顧及我的日常。那些時日,福娃也不來找我,我一個人扛著一根木棍,像一條悠閑的魚在村里洄游。那天,我剛蹩進村里曬谷坪,迎面一只碩大的花狗,自信滿滿地從我眼前晃過。這一刻,我陡然閃過一個念想:試一下拳腳?練了這么久的功夫,正好有機會發(fā)揮一下。
我懶洋洋地向花狗走去,我用這種佯裝的方式只有一個目的:試圖分散花狗的注意力?;ü穼ξ业目拷暥灰?,它似在尋找異性同伴,立在曬谷坪里四處打望。我一個箭步沖上前,朝花狗腰身奮起一腳?;ü芬粋€趔趄險些摔倒,花狗在一陣慘叫中穩(wěn)住了身子,霎時,花狗眼里噴射著憤怒的光芒,它獠牙一露,四腿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我撲來。那一刻,我還在想著用什么招式應付,沒承想,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按到在地,我即便想還手,這時已經力不從心了。
花狗不依不饒地在我腿上狂咬、撕扯,它發(fā)瘋似的樣子,如同魔鬼附體。剎那間,我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腿部被撕開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一股鮮血淚淚地涌出。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花狗縱身一躍,宛如一陣旋風,不知去向。
娘聞訊趕來時,我已在撕心裂肺的傷痛中昏厥過去。娘慌忙撕下一塊衣布,為我包扎完畢。在幾位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娘一把背起我朝鎮(zhèn)里衛(wèi)生院飛奔。途中,娘說了哪些安撫的話語,我模糊不清了,只記得她意味深長地說,伢子,長記性了嗎,叫你不要欺負不會說話的動物,你不信,還逞能,現在知道厲害了吧。
衛(wèi)生院一位女醫(yī)生接診了我,診斷完畢,她為難地對娘說,傷口太大,需要縫幾針,院里已經沒有麻醉藥了,你兒子受得了嗎?娘瞅了瞅我,她果斷地對醫(yī)生說,沒事,我家伢子堅強,只要傷口好得快,醫(yī)生你做主吧。
事后,娘說,醫(yī)生給你腿上縫了五針。每縫一針的疼,猶如萬箭穿心。
從鎮(zhèn)上醫(yī)院出來以后,腿部的疼痛消失殆盡,而我學武的初心,在一抹虛妄中無果而終。這感覺,猶如村頭那片一望無垠的蘆花,白絨絨地蕩在風里,飄飄灑灑,繼而散落在歲月的叢林,一閃眼,隱入一片虛空里無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