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人性的解剖師

他與森鷗外、夏目漱石并稱為二十世紀前半葉日本文壇的三大巨匠，他也被稱為“日本的卡夫卡”，用奇譎的想象書寫人世，他的姓名甚至被用來命名日本最具影響力的新人文學(xué)獎，他，就是芥川龍之介。本期讓我們通過小說《秋山圖》奇特的想象、瑰麗的筆觸、巧妙的敘述方式，一起走近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

模擬演練

秋山圖〔日〕芥川龍之介

“您看過元代繪畫神手大癡的《秋山圖》嗎？”

一個秋夜，王石谷到惲南田家中做客，一邊喝茶，一邊談話。

“沒有。您見過？”

“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見過，這是一件怪事……”

惲南田驚異地瞅著王石谷的臉：“你見過的是摹本嗎？”

“也不是摹本，算是見過了真跡……不過，不但我，煙客翁和這《秋山圖》也有過一段因緣。您若有興趣，我就談一談！”

“請吧！”

惲南田撥撥燈檠的火頭，便請客人談?wù)勥@件事。

那是一年秋天，元宰先生同煙客翁談畫，忽然問，見過大癡的《秋山圖》沒有。翁在畫道上是師法大癡的，凡是大癡的畫，只要留在世上的，差不多全見過，可是這《秋山圖》卻始終沒有見過。

“不，不但沒有見過，連聽也幾乎沒有聽說過?！?/p>

翁這樣回答，覺得挺不好意思。

“有機會務(wù)必看一看吧，那畫可以算大癡的極品了。”

“有這樣好的作品，一定得看一看。這畫在誰手里呢？”

“在潤州張家，您可以去登門拜訪。”

煙客翁馬上出發(fā)到潤州去。

張家雖然屋院很大，卻顯得一片荒涼。墻上爬滿了藤蔓，院子里長著長草，成群的雞鴨，見到客來表示好奇的神氣。

煙客翁被請到廳堂里，陳設(shè)著紫檀木的椅子，上面蒙著一層淡淡的塵土。出來接待的主人卻還風(fēng)雅，有貴族的品格。翁提出想拜觀名畫的愿望。

主人立刻答應(yīng)。原來這廳堂正墻上，就掛著一幅中堂。

“這就是您要看的《秋山圖》?！?/p>

翁抬頭一看，不覺發(fā)出一聲驚嘆。

“畫是青綠山水，蜿蜒溪流，用點墨描出高高低低的叢山，顯出新雨后的翠黛，又著上一點點朱筆，到處表現(xiàn)出林叢的紅葉，美得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了。好一幅絢爛的圖畫，而布局又極為宏大，筆致十分渾厚……”

翁完全被迷住了，戀戀不舍地看著，愈看愈覺神奇。

“神品，神品，元宰先生的稱賞果非虛言。”

翁一邊說，一邊眼睛仍沒離開畫幅。

“是嗎，真是這樣的杰作嗎？”

翁聽了這話，不覺把吃驚的眼光轉(zhuǎn)向主人。

“什么，您覺得我看得不對嗎？”

“不，沒有什么不對?！?/p>

主人像少女似的羞紅了臉，然后淡淡一笑，怯生生地看著墻上的畫。

過了一會兒，翁告別這個荒院一般的張家。

逗留潤州時，煙客翁幾次派人到張家去交涉，希望把《秋山圖》讓給他，可是張家不肯接受他的請求。于是，翁只好斷念了。

王石谷講到此處，停了一下，又說：“這是我從煙客翁那里聽說的。”

“那么，只有煙客先生見過《秋山圖》了?！?/p>

惲南田捋捋長髯，眼望著王石谷。

這回，王石谷沒喝茶，又娓娓地講下去了。

煙客翁同我講這事，是見過《秋山圖》后五十年的時候。此后過了約一月，我獨自去南方游歷。其間偶然聽說那《秋山圖》，已被相識的貴戚王氏以千金代價從潤州張氏子孫那兒弄到手。我便急忙到王氏府，去拜觀《秋山圖》了。

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這正是王氏庭院的牡丹花在玉欄邊盛放的初夏午后。在匆匆謁見中，不覺就笑了起來：“聞?wù)f《秋山圖》今已歸府上所有，煙客先生為此畫曾大費苦心?！?/p>

王氏滿臉得意地說：“今天煙客先生也約好了要來，先到的請先看吧！”

王氏馬上叫人在廳堂側(cè)墻上掛起了《秋山圖》。臨水的紅葉村舍，籠罩山谷的白云，遠遠近近側(cè)立屏風(fēng)似的青翠的群峰——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大癡老人手創(chuàng)的比天地更靈巧的一座小天地。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墻上的畫。

云煙丘壑的氣勢，顯然無疑是大癡的真品，用這樣多的皴點，而墨色又這樣靈活……著這樣重疊的色彩，而看不出一點筆痕，除了癡翁，別人究竟是不可能的?？墒恰墒沁@《秋山圖》，和煙客翁曾在張家所見那幅，確不是同一大癡的手筆。比之那幅，這恐怕是比較下品的了。

王氏窺探我的臉色，我竭力不使失望之色露出臉上。過了一會兒，王氏帶著擔心的神氣問：“您看如何？”

我連忙回答：“神品，神品，難怪煙客先生大為驚奇。”

王氏好像對我的贊賞還有點不大滿足。

這時候，恰巧對我大講《秋山圖》妙趣的煙客翁也到來了。他同王氏寒暄著，顯出高興的笑容。

“五十年前在張家荒園看的《秋山圖》，現(xiàn)在又在華貴的尊府再度相逢，真是意外的因緣。”

翁如此說著，舉頭觀看墻上。這《秋山圖》究竟是否他見過的那幅，他當然是最明白的。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樣，深深注意他看圖的表情。果然，他的臉上漸漸籠上了一道陰云。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王氏更加不安了，怯生生地問：“您看如何，剛才石谷先生也大大贊賞了……”

大概也不忍使王氏失望吧，翁看完了畫，便鄭重對王氏說：“您得到這畫，真是莫大幸運，它給府上的珍藏，又添加了一重光彩?！?/p>

我向煙客先生做了一個眼色，小聲地說：“這就是那幅《秋山圖》嗎？”

他搖搖頭，回我一個奇妙的眼色：“真是一切如在夢中，也許那張家的主人是一位狐仙吧？”

“《秋山圖》的故事就是如此?！?/p>

王石谷講完了話，慢慢地喝了一杯茶。

“果然，真是一個怪談。”

惲南田兩眼盯視著銅檠的火焰。

“可是煙客先生心中，不是明明留下了那幅奇怪的《秋山圖》，而且你心中也……”

“青綠的山巖，深朱的紅葉，即使現(xiàn)在，還好像歷歷在目呢?！?/p>

“那么，沒有《秋山圖》，也大可不必遺憾了吧？”

惲、王兩大家談到這兒，不禁拊掌一笑。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元宰先生對《秋山圖》的高度評價，讓煙客翁五十年來對該畫念念不忘。

B.描寫張府廳堂的紫檀木椅子上蒙著淡淡的塵土，間接表明了張府家道中落。

C.張府荒草叢生與王府牡丹盛開形成對比，暗示《秋山圖》終將大放異彩。戚的諂媚。

D.王石谷謁見王氏時的笑容，既有將見到名畫的興奮，也有對貴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A.小說開篇以王石谷的問話引出《秋山圖》的故事，“可以說見過，也可以說沒見過”預(yù)示故事曲折而神秘，引起讀者興趣。

B.小說圍繞《秋山圖》的故事展開，構(gòu)成故事套故事的格局，其中既有王石谷聽聞的，也有他親歷的，故事之間過渡自然。

C.小說插入喝茶、撥燈、捋長髯等多個細節(jié)，有意造成敘述的停頓，使節(jié)奏緩急有度，同時也巧妙地營造了講故事的氛圍。

D.小說兩次細致描繪《秋山圖》的畫面，突出“云煙丘壑”的磅礴氣勢，是為了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深化了小說主題。

3.同是畫作藏家，潤州張氏和貴戚王氏對《秋山圖》的心態(tài)卻不相同，請結(jié)合小說簡要分析。（4分）

4.本小說脫胎于清代文人筆記，該筆記以王石谷與惲南田相約同去尋找“《秋山》真本”為結(jié)尾，確定王府的畫是假的。而本小說關(guān)于《秋山圖》故事的結(jié)尾具有“不確定性”，這樣處理有什么好處？請簡要分析。（6分）

小說工具箱

芥川龍之介天資聰明，少年時期就閱讀了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在大學(xué)時期，他接受了西方的文化思潮并且參加了“新思潮”文學(xué)組織，后來在夏目漱石的指導(dǎo)下成為日本文壇的一顆“巨星”。他在短短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為讀者留下了148篇短篇小說，55篇小品，66篇隨筆，大量的評論、游記、詩歌，等等，為世界留下了寶貴的文學(xué)財富。

縱觀芥川龍之介的創(chuàng)作題材，可分為歷史與現(xiàn)實兩大類。他的歷史題材小說的選材大致可以分為五大類型：一是取材于日本封建王朝故事，二是取材于基督教，三是描寫江戶時代的人和事，四是以明治維新后文明開化期的社會為背景的故事，五是取材于中國古典書籍。值得注意的是，芥川龍之介的歷史題材小說并非單純地演繹歷史典故和改編歷史人物，而是身披歷史戲裝的“現(xiàn)代小說”，目的在于借古喻今，針砭時弊，臧否人物，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生命窘態(tài)和靈魂質(zhì)地。另一類則是取材于現(xiàn)實的作品。芥川龍之介生性敏感，縱然一件司空見慣的小事，也往往能使其脆弱的神經(jīng)震顫良久。一般來說，他不重描繪而意在發(fā)掘，疏于敘述而工于點化，少的是輕靈與瀟灑，多的是沉郁與悲涼。

從內(nèi)容來講，芥川龍之介主要的小說，無論得于史料之作，還是拾于現(xiàn)實之篇，都集中于探討人性的善與惡?！拔医?jīng)常對‘人性’感到輕蔑，那是事實。但是又常常對‘人性’感到喜愛，那也是事實?！笨梢哉f，芥川龍之介無疑是解剖人性最優(yōu)秀的作家之一。

一方面，他關(guān)注社會中的丑惡現(xiàn)象，對人性中隱含的殘酷、丑惡的一面進行深入挖掘和剖析。在其筆下，世界是充滿罪惡的弱肉強食的世界，人是充滿卑俗的自尊心、虛榮心和私欲的人。例如其代表作《羅生門》，就以令人窒息的緊湊布局將人推向生死抉擇的極限，從而表現(xiàn)了善惡之念轉(zhuǎn)換的輕而易舉。而小說《竹林中》（后來被黑澤明翻拍為電影《羅生門》），則以幾個人對同一案件的不同證詞與辯白，于撲朔迷離之中凸現(xiàn)人性的幽微。其作品中顯示出的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令人驚嘆。

另一方面，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中也不乏對人性中存在的真、善、美的一面的刻畫。例如在小說《蜜橘》中，當那個被“我”認為俗氣、愚蠢的鄉(xiāng)下小姑娘打開車窗，將五六個金色的橘子扔給前來送行的弟弟們時，代表希望的金色驅(qū)散了充斥全文的陰霾，使“我”忘卻了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庸碌而無聊的人生”。同樣，《杜子春》中，主人公杜子春的母親不顧自己的安危支持兒子成仙以及杜子春因為母愛放棄了成仙的念頭重返人間等情節(jié)，都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人性美的追求與歌頌。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就開始引入并翻譯芥川龍之介的小說。而我們也可以很明顯地看到芥川龍之介與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相似之處。魯迅也對歷史小說情有獨鐘，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故事新編”。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熱衷于用冷峻而犀利的筆觸刻畫、揭露乃至鞭撻人性之惡。這兩位同時處于時代裂縫中的曠世奇才，都具有獨特的“向死而生”的氣質(zhì)，即使知道不存在所謂的“黃金時代”，他們也依舊選擇戰(zhàn)斗至死。

在群星閃爍的日本近代文學(xué)史上，被譽為“鬼才”的芥川龍之介，雖未留下堪稱黃鐘大呂的鴻篇巨制，但無疑是格外耀眼的那一顆明星。

考點分析

2021年八省聯(lián)考卷考查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而芥川龍之介亦是日本著名的短篇小說家。他的小說語言優(yōu)美，想象奇特，以揭示人性見長，有著深刻的藝術(shù)性、思想性。同時，芥川龍之介與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有著相似之處，兩者可以進行很好的比較閱讀。因此，芥川龍之介的作品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