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文斌
“誦讀”既可指張開嘴出聲地將詩書文章等成文作品以及咒語、密令等的文字內(nèi)容念出,也可指在心里默念這些文字。上古、中古漢語時期,文獻中主要使用“讀”“誦”來表“誦讀”義,且以“讀”為主導詞。唐五代時期,“念”強勢興起,成為“誦讀”義動詞中舉足輕重的一員。受此影響,“讀”“誦”在文獻中的使用頻率有所下降,尤其是“誦”,不僅用例減少,獨立性亦減弱,呈現(xiàn)出明顯的雙音化趨勢,不斷走向衰弱。本文擬在充分調(diào)查文獻語料的基礎(chǔ)上,對“誦讀”義動詞“念”“讀”“誦”的歷時演變過程進行描寫與解釋。
1.【讀】
“讀”,《說文·言部》:“讀,誦書也?!薄?〕段玉裁注《說文》言各本誤作“讀,誦書也”,當改為“讀,籀書也”〔2〕,并認為“讀”有“抽繹”義,即指抽釋理解書的意義,其注文曰:“抽繹其義蘊至于無窮,是之為讀?!笨肌白x”的本義為“誦讀”,先秦已見用例,《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3〕楊伯峻注:“此處讀字涵義,既有誦讀之義,亦可有抽繹之義”〔3〕。又段玉裁注《說文》曰:“人所誦習曰讀,如《禮記注》云‘周田觀文王之德’,博士讀為‘厥亂勸寧王之德’是也。諷誦亦為讀,如《禮》言‘讀賵、讀書’,《左傳》‘公讀其書’皆是也。諷誦亦可云讀,而讀之義不止于諷誦,諷誦止得其文辭,讀乃得其義蘊?!薄?〕據(jù)此可知,“讀”泛指誦讀詩書,可默讀,也可出聲誦讀,其與“諷誦”的區(qū)別在于諷誦詩文時只需將文字念出,而在“讀”的過程中還需要理解文意。
上古漢語時期“讀”的用例并不多,但相對于其他“誦讀”義動詞而言,其使用頻率是最高的。除《孟子》一例外,“讀”在上古漢語時期的用例還有:
(1)公讀其書曰:“日君乏使,使臣斯司馬。臣聞師眾以順為武,軍事有死無犯為敬。君合諸侯,臣敢不敬?”(《左傳·襄公三年》)〔4〕
(2)乃出詔書為王讀之。讀之訖,曰:“王其自圖。”(《史記·吳王濞列傳》)〔5〕
(3)孔子讀《易》至于損益,則喟然而嘆,子夏避席而問曰:“夫子何為嘆?”(西漢·劉向《說苑》卷十)〔6〕
這一時期,“讀”僅有后接賓語的用法,未見其他用法,且其賓語類型有限,主要包括概括性名詞“書”、具體的書目名稱以及代詞“之”(1)“讀”的本義是從對象獲取信息的過程,這就決定了它必須要有對象,故而從一開始“讀”便用于表“誦讀”義,經(jīng)常后接賓語。另外,此期“讀”后所接賓語“之”也一般代指“書”或“詔書”。。
我們調(diào)查了上古、中古漢語時期若干部具有代表性的著作,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古漢語時期文獻中“讀”的用例整體要多于上古漢語時期(2)為求行文連貫及對比方便,此處我們也調(diào)查了“誦”“念”在上古、中古漢語時期文獻中的用例情況,并呈現(xiàn)在表1、表2中。,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見表1、表2。
表1 上古漢語時期“讀”“誦”“念”文獻用例統(tǒng)計
表2 中古漢語時期“讀”“誦”“念”文獻用例統(tǒng)計
除用例增長以外,中古漢語時期“讀”在語義搭配及語法功能方面也獲得了極大的發(fā)展。
語義搭配方面,“讀”在中古漢語時期的賓語類型更加多樣:
(4)使人讀《史》《漢》諸紀傳,聽之,備知其大義,往往論說不失其指。(《三國志·蜀志·王平傳》)〔7〕
(5)殷中軍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8〕
(6)殷仲堪云:“三日不讀《道德經(jīng)》,便覺舌本閑強?!?《世說新語·政事》)〔8〕
(7)將加冕,太尉跪讀祝文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实勰履拢己胄柭?。欽若昊天,六合是式。率遵祖考,永永無極。眉壽惟期,介茲景福?!?《宋書·禮志》)〔9〕
中古漢語時期“讀”多接具體的書名篇目作賓語,如例(4)“讀”后的賓語即為此類。由于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道教的興起,除普通文獻外,“讀”的賓語也可以是道經(jīng)、佛經(jīng)、符文等宗教文獻,如上舉例(5)(6)(7)即是。
語法功能方面,上古漢語時期“讀”只有后接賓語的用法。劉世儒在《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一書中曾言:“漢語量詞的完整體系是在這一時代(魏晉南北朝)形成的;在此之前,縱使動量詞偶已出現(xiàn),但那畢竟都還是零星的、偶見的、不穩(wěn)定的,還不能形成一種范疇,一種體系。”〔10〕我們比較贊同這一說法,并認為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漢語量詞體系達到了初步的成熟。動量詞“遍”等亦于此期產(chǎn)生,且可出現(xiàn)于“動+數(shù)+量”或“數(shù)+量+動”的結(jié)構(gòu)中?!氨椤庇诖似诩粗饕糜诜Q量“誦讀”這一動作,“在《魏晉南北朝量詞研究》中,劉先生所舉‘遍’作動量共20例,其中用于稱量‘誦讀’義動詞的就占15例”〔11〕。受此影響,“誦讀”義動詞在中古漢語時期發(fā)展出了后接數(shù)量結(jié)構(gòu)作補語的新用法,亦可以同時后接賓語與補語,其中“讀”的用例如:
(8)臣拜紙詔,伏讀一周,不覺氣結(jié)于胸而涕泣雨集也。(《三國志·吳志·陸凱傳》)〔7〕
(9)又教之但讀千遍,自得其意,為此積久,家中患苦之,坐消衣食,而不能有異,己亦慚忿,無以自解,于是棄家,言仙道成矣。(東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祛惑》)〔12〕
(10)成常誦寶積經(jīng),于是自力誦之,始得半卷,氣劣不堪,乃令人讀之一遍,才竟合掌而卒。(南朝梁·釋慧皎《高僧傳》卷十一)〔13〕
一般來說,一個詞若具備某一時期產(chǎn)生的一些新興用法,說明該詞此期具有較強的生命力?!白x”可與魏晉南北朝時期新興的動量詞搭配使用,說明其于此期比較活躍,語法功能也在不斷增強。
2.【誦】
“誦”,《說文·言部》:“誦,諷也”〔1〕。許慎并未對“誦”的詞義進行詳細分析,而采用同義互訓的方式對“誦”的詞義進行了訓釋。段玉裁注《說文》曰:“《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注:‘倍文曰諷,以聲節(jié)之曰誦。’‘倍’同‘背’,謂不開讀也。誦則非直背文,又為吟詠以聲節(jié)之?!吨芏Y》經(jīng)注析言之,諷誦是二;許統(tǒng)言之,諷誦是一也?!薄?〕段玉裁據(jù)《說文解字》及東漢鄭玄對《周禮》所作的注認為:“諷”與“誦”渾言無別,意義相當,均指誦讀文章經(jīng)典;析言則異,“諷”指背誦,是離開書本將文字念出來,而“誦”則不只是下意識隨便、含糊地念出文辭,而是有節(jié)奏地朗讀。孫詒讓給《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條作注時引徐養(yǎng)原語云:“諷如小兒背書聲,無回曲;誦則有抑揚頓挫之致?!薄?4〕他認為“諷”與“誦”的區(qū)別在于有無抑揚頓挫的節(jié)奏,“諷”指像小孩那樣隨意而并無節(jié)奏的念書,“誦”則需抑揚頓挫地將文字念出。
“誦”亦于先秦時期便已見使用,且亦僅有后接賓語的用法,其賓語主要為“詩”“經(jīng)”:
(11)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荀子·勸學》)〔15〕
(12)對曰:“臣少也誦詩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韓非子·說林上》)〔16〕
此期文獻中“誦”的賓語主要為“詩”“經(jīng)”,“讀”的賓語則主要是“書”,所帶賓語存在著明顯的差別,這當與二者的語義特征有關(guān)。如上所述,“誦”強調(diào)抑揚頓挫地將文字念出,古人誦讀詩、經(jīng)時都是有節(jié)奏、聲調(diào)抑揚的,故而這一動作多用“誦”來指稱?!白x”由于多泛指誦讀各類文章作品,故而賓語多為“書”。
中古漢語時期,“誦”的用例大量增加,在調(diào)查的幾部文獻中與“讀”相差不多,大有趕超“讀”的趨勢?!罢b”之所以在這一時期有這么高的使用頻率,實因其在漢譯佛經(jīng)中擁有大量的用例。漢譯佛經(jīng)在翻譯時多采用四字格的形式,即四字一大頓、兩字一小頓,音律節(jié)奏整齊和諧,讀起來節(jié)奏感比較強。而“誦”本身具有聲調(diào)抑揚、有節(jié)奏地讀這一語義特征,故而佛經(jīng)中指稱“誦讀佛經(jīng)”這一動作時多用“誦”。如在《六度集經(jīng)》《摩訶僧祗律》《佛本行集經(jīng)》這3部佛經(jīng)中,“誦”與“讀”的出現(xiàn)次數(shù)為168:28,差距懸殊,由此可見一斑(3)文章所引佛教文獻主要來自1983年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所出版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引用時均注明其藏經(jīng)冊數(shù)、頁碼及欄數(shù)(a,b,c)。。但“誦”在中土文獻中的用例卻明顯少于“讀”,使用頻率也低于“讀”。
“誦”在中古漢語時期語義有所泛化,不再像上古漢語時期那樣特指抑揚頓挫地將文字念出,而可用于泛指一般的誦讀詩、書,從其后接賓語類型的多樣化便可以看出:
(13)家貧,好讀書,不治產(chǎn)業(yè),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漢書·朱買臣傳》)〔17〕
(14)權(quán)嘗問衛(wèi)尉嚴畯:“寧念小時所闇書不?”畯因誦《孝經(jīng)·仲尼居》。(《三國志·吳志·張昭傳》)〔7〕
(15)假令一處彈箏吹笛,緩舞長歌;一處嚴師苦訓,誦詩講禮。(《魏書·韓麒麟傳》)〔18〕
(16)其兒適生,叉手長跪,誦般若波羅蜜。(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六,3/126a)〔19〕
(17)是時眾中無誦經(jīng)者,而諸比丘,具以白佛。(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五十,3/884b)〔19〕
如上所述,“誦”在上古漢語時期賓語多為“詩”“經(jīng)”。至中古漢語時期,“誦”后接“詩”作賓語的用例便很少了,雖然“經(jīng)”仍多充當“誦”的賓語,但這里的“經(jīng)”主要指的是佛經(jīng)。相比較而言,此期“誦”的語義適用范圍擴大,賓語類型變得更加多樣化,可以是“書”,如例(13);可以是具體的書名篇目,如例(14);還可以是佛經(jīng)或佛號,如例(16)(17)。
此外,“誦”的賓語可以是“書”,“讀”的賓語可以是“詩”,這都說明中古漢語時期“誦讀”義動詞語義的普遍泛化及語義限制的縮小。
語法功能方面,此期“誦”亦有后接數(shù)量短語作補語的用法,如:
(18)徒誦之萬遍,殊無可得也。(東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釋滯》)〔12〕
(19)是時,又有人負罪當死,夢沙門教講經(jīng),覺時如所夢,默誦千遍,臨刑刀折,主者以聞,赦之。(《魏書·盧景裕傳》)〔18〕
另,“誦”后還可以接介賓結(jié)構(gòu)作補語,如:
(20)于宅內(nèi)起兩間茅屋,杜絕往來,晝夜讀書,如此者數(shù)載。所讀一遍,必誦于口。(《梁書·陸倕傳》)〔20〕
(21)及披讀群籍,再閱于目,皆誦于口。(《魏書·胡叟傳》)〔18〕
作這種用法的“誦”的用例要多于“讀”,此期“讀”后接介賓結(jié)構(gòu)的用法我們僅在《論衡》中見到一例,即:
(22)楊子云造玄,二經(jīng)發(fā)于臺下,讀于闕掖,卓絕驚耳,不述而作,材疑圣人,而漢朝不譏。(東漢·王充《論衡·對作篇》)〔21〕
此外,此期“誦”“讀”后接介賓結(jié)構(gòu)中的賓語類型也有差別。“誦”后所接介賓結(jié)構(gòu)中的賓語主要是“口”,唐代還可以是“心”,如《北史·劉炫傳》:“《周易》《儀禮》《谷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故事,咸誦于心;天文、律歷,窮核微妙”〔22〕。而不可以像“讀”一樣,后接介賓結(jié)構(gòu)中的賓語是具體的地點、處所。
構(gòu)詞方面,此期“誦”的構(gòu)詞能力得到增強。上古漢語時期,“誦”“讀”的構(gòu)詞能力均較弱,文獻中僅發(fā)現(xiàn)“誦”與“諷”構(gòu)成的同義復合詞“諷誦”,“讀”則未見與其他“誦讀”義詞連言的用例,故而此期“誦”“讀”主要以單音詞的形式獨立使用。至中古漢語時期,“誦”“讀”的構(gòu)詞能力均大大提升,出現(xiàn)了諸多二者與其同義詞構(gòu)成的同義復合詞,如“誦讀”“詠讀”“諷誦”“誦詠”等:
(23)高鳳,南陽人,誦讀晝夜不絕聲。(《東觀漢記》卷十八)〔23〕
(24)成都太守吳文,說五原有蔡誕者,好道而不得佳師要事,廢棄家業(yè),但晝夜誦詠黃庭、太清中經(jīng)、觀天節(jié)詳之屬,諸家不急之書,口不輟誦,謂之道盡于此。(東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祛惑》)〔12〕
(25)尋念平生,裁十年中耳,然非公事,無不相對,一字之書,必共詠讀,一句之文,無不研賞。(《宋書·王微傳》)〔9〕
(26)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卷三)〔24〕
中古漢語時期,受語詞復音化趨勢的影響,增加了諸多雙音節(jié)形式的“誦讀”義動詞,在文獻中有一定量的用例,從而改變了上古漢語“誦讀”義動詞以單音詞為主的局面。
3.【念】
“念”,本義為“思念”。凡心里念著,口中就會不停地念叨,“誦讀”與其情形相似,均有“長久、不斷地”的特征。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念”發(fā)生詞義引申,由心理動詞發(fā)展為表“誦讀”義的言說動詞。
我們可以將“誦讀”義“念”的詞義引申過程概括為:
對象存于心中(常思)→言語、文字存于心中→言語存于心出于口
表“誦讀”義的言說動詞“念”于中古漢語時期始見,其用例最早出現(xiàn)于《漢書》:
(27)諸儒為之語曰:“欲為《論》,念張文?!庇墒菍W者多從張氏,余家浸微。(《漢書·張禹傳》)〔17〕
但表“誦讀”義的“念”在這一時期的文獻中一直用例不多。其獨立使用時,后多接代詞“之”作賓語:
(28)謹歸思于幽室閑處,連日時,質(zhì)性頑鈍,晝夜念之,不敢懈怠,精極心竭,周徧不得其意。(《太平經(jīng)》卷三十九)〔26〕
(29)《蓼莪》誰所興,念之令人老。退詠《南風》詩,灑淚滿祎抱。(《宋書·樂志》)〔9〕
另外,此期漢譯佛經(jīng)中“念”還常與“誦”“諷”等同樣用于表“誦讀”義的動詞組合使用,如:
(30)未久,佛告比丘:“汝等當持此法供養(yǎng),善諷誦念,所以然者,此波斯匿王之所說也。”(東晉·瞿曇僧伽題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三十二,2/725b)〔19〕
(31)云童子言:“婆羅門輩!汝此上座,雖復誦念婆羅門家醫(yī)方技藝,但我?guī)熧Y婆羅門學,別自有法,要須相問,汝等有論名先有不?”(隋·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jīng)》卷三,3/666a)〔19〕
“漢語的兩個音節(jié)構(gòu)成一個標準音步,一個標準音步就是一個標準的韻律詞?!薄?7〕滿足雙音音步的要求勢必推動漢語詞匯的雙音化,這也是佛經(jīng)中“念”多以同義復合雙音詞出現(xiàn)的主要原因。至于例(30)出現(xiàn)的“諷誦念”三同連,亦與韻律有關(guān)。如上所述,漢譯佛經(jīng)在翻譯時多采用四字格的形式,“善諷誦念”剛好構(gòu)成四字格,讀起來韻律齊整。
表“誦讀”義的“念”之所以在中古漢語時期用例不多,是因為此期“念”主要用于表“說、念頭、想”等義,如:
(32)仙嘆念曰:“惟當市藥,供護眾疾耳。”(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一,3/12c)〔19〕
(33)生此念已,至于塔所。(隋·阇那崛多《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3/661c)〔19〕
(34)六思念者,念佛,念經(jīng),念僧,念施,念戒,念天。(《全晉文》卷一百十郗超《奉法要》)〔28〕
例(34)“念”后雖接“佛”“經(jīng)”等詞作賓語,但此處之“念”并非指誦讀,而與“思”同義,實表“想”義。而“念”之“誦讀”義項語義感知度比較低,且此期表“誦讀”義的“念”單獨使用時多以“念之”的形式出現(xiàn),搭配對象非常有限。因此,“誦讀”義項此期在“念”的詞義系統(tǒng)中是處于弱勢的,人們少用此義實屬正常。
要之,上古、中古漢語時期,文獻中多使用“讀”“誦”來表“誦讀”義。而綜合使用頻率、義域及語法功能來看,“讀”實為此二期“誦讀”義動詞中的主導詞?!罢b”亦常用,與“讀”在使用頻率方面可謂不相伯仲。表“誦讀”義的“念”直至東漢才開始出現(xiàn),但在中古漢語時期一直用例不多,僅見后接賓語“之”的用法,而未見其與新興的動量詞搭配使用,這說明“念”在此時尚處于發(fā)展的初級階段。
表“誦讀”義的“念”的大量出現(xiàn)是從唐代中晚期開始的。這一時期,“念”首先在佛教文獻中異軍突起,用例猛增,一躍成為其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誦讀”義動詞。我們選擇了唐五代時期若干部具有代表性的文獻對“念”“讀”“誦”三者在這一時期的使用情況進行了調(diào)查,結(jié)果如表3:
表3 唐五代時期“念”“讀”“誦”的文獻用例統(tǒng)計
表3顯示,在義凈譯經(jīng)《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及傳奇小說集《廣異記》中“誦”的用例均為最多,這說明唐代前期的漢譯佛經(jīng)中“誦”依舊占據(jù)“誦讀”義動詞的主流,有大量的用例,占據(jù)了一定的優(yōu)勢。反觀“念”在這兩部唐代前期的文獻中用于表“誦讀”義的例子則頗少,如義凈譯經(jīng)《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中表“誦讀”義的“念”僅有2例,且均與“誦”連言使用,延續(xù)了其在中古譯經(jīng)中鮮有用例的局面。
然而到了唐代中晚期,表“誦讀”義的“念”在文獻中的用例突然猛增,在我們調(diào)查的兩部唐代中晚期文獻《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和《酉陽雜俎》中用例已經(jīng)超過了“誦”與“讀”。“誦”的用例則急劇下降,成為三者中使用頻率最低的“誦讀”義動詞,在晚唐五代的敦煌文獻及禪宗語錄中,這種差距越來越懸殊。據(jù)此可推知,唐代中晚期起,“念”有取代“誦”曾經(jīng)在佛教文獻中占主流地位的趨勢,并對主導詞“讀”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沖擊。這不僅體現(xiàn)在用例數(shù)量上的超越,也體現(xiàn)在“念”使用范圍的擴大與語法功能的增強等方面。
唐代中晚期起,“念”主要用于指誦讀佛經(jīng),其后賓語不再局限于代詞“之”,而可以是總稱“經(jīng)”或一些具體的經(jīng)書篇目:
(35)自去十月來,霖雨數(shù)度,相公帖七個寺,各令七僧念經(jīng)乞晴,七日為期。(唐·圓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卷一)〔29〕
(36)大歷中,將作劉監(jiān)有子,合手出胎,七歲念《法華經(jīng)》。(唐·段成式《酉陽雜組》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30〕
(37)喚言:“菩薩起,莫戀光明睡著,證取涅槃之位,何得不為眾生念《涅槃經(jīng)》?!?《敦煌變文集新書·廬山遠公話》)〔31〕
然因此時“念”多出現(xiàn)于佛教文獻中,故其賓語類型還比較單一,均為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除“經(jīng)”或具體經(jīng)書篇目外,“念”的賓語還可以是“佛”“觀世音菩薩”“阿彌陀”等佛號:
(38)猶知在水底,懼未免死,乃思計云:“念阿彌陀佛?!庇帜畎浄?,其七菩薩并未捧足。(《廣異記·僧道憲》)〔32〕
(39)后疾甚,暗中乃力起,念觀世音菩薩。(《廣異記·王琦》)〔32〕
(40)雀兒嘆曰:“古者三公厄于獄卒,吾乃今朝自見。惟須口中念佛,心中發(fā)愿,若得官事解散,驗寫多心經(jīng)一卷?!?《敦煌變文集新書·燕子賦》)〔31〕
隨著使用范圍的不斷擴大,“念”在史書、詩詞、筆記小說等文獻中的用例也有所增加,并開始用于泛指一般的誦讀,其賓語也不再局限于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而可以是一般的書籍或詩文。晚唐五代起,“念”的賓語便可以是“詩”“書”或具體的書名篇目,如:
(41)笙歌席上偏憐客,刀劍林中亦念詩。(唐·貫休《賀鄭使君》詩)〔33〕
(42)舜即歸來書堂里,先念《論語》《孝經(jīng)》,后讀毛詩禮記。(《敦煌變文集新書·舜子變》)〔31〕
(43)又奏:“國家懸科侍士,貴務搜揚;責實求才,須除訛濫。童子每當就試,止在念書。背經(jīng),則雖似精詳;對卷,則不能讀誦。(《舊五代史·選舉志》)〔34〕
雖然此時“念”后接這類賓語的用例不多,但不可否認其賓語類型越來越豐富。
此外,“念”的語法功能也在增強,這體現(xiàn)在其于唐代中晚期起后接數(shù)量短語作補語的用例增多?!澳睢焙蠼訑?shù)量短語作補語的用法肇始于唐代初期,但由于此時表“誦讀”義的“念”語法功能還比較弱,對新興用法的接受能力不強,故而這種用法在此時還很少,僅有數(shù)例:
(44)如此陰念三遍,然后禹步三匝,至香火前,叩齒三遍。(唐·孫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九)〔35〕
(45)取蒜七瓣,正月一日正面向東,令婦人念之一遍,夫亦誦一遍,次第丈夫吞蒜一瓣,吞麻子七枚便止。(唐·孫思邈《千金翼方》卷二十九))〔35〕
唐代中晚期起,隨著“念”在文獻中使用頻率的不斷提升,其語法功能得到增強,與由動量詞“遍”等組成的數(shù)量短語搭配使用的用例也有所增加:
(46)乃揖上殿,令登繡坐,念經(jīng)七遍。侍衛(wèi)悉合掌階下,拷掠論對皆停息而聽。(唐·段成式《酉陽雜組》續(xù)集卷七“金剛經(jīng)鳩異”)〔30〕
(47)祖曰:“汝試為吾念一遍。吾當為汝解說?!?《景德傳燈錄·法達禪師》)〔36〕
(48)母即發(fā)心,日念兩遍,終一百七。(《太平廣記》卷一零四“吳思玄”)〔37〕
概之,從唐代中晚期開始,表“誦讀”義的“念”的興起與發(fā)展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用例的迅猛增加,在佛教文獻中用例已遠遠超過了“讀”與“誦”;二是語法功能增強,可與新興的動量詞“遍”等組成的數(shù)量短語搭配使用;三是支配對象的多樣化,除了佛經(jīng),“念”也可以接“詩”“書”等名詞作賓語;四是使用范圍擴大,不僅出現(xiàn)于佛教文獻,在史書、筆記小說等各類文獻中的用例也逐漸增多。
表“誦讀”義的“念”雖然自唐代中晚期起強勢興起,但其在用例數(shù)量上對“讀”“誦”等場內(nèi)其他成員的超越局限于佛教文獻,且主要體現(xiàn)在與佛經(jīng)、佛教咒語等的搭配上。此期文獻中念誦佛經(jīng)這一動作主要使用“念”來指稱,而少用“讀”“誦”等“誦讀”義動詞。而在普通文獻中,唐五代至宋元時期“讀”仍處于絕對的主導詞地位,不僅使用頻率最高,賓語的類型也較“念”更豐富。見表4。
表4 宋元時期“念”“讀”“誦”文獻用例統(tǒng)計
由表4可知,宋元時期,“念”在佛教文獻中依舊具有最高的使用頻率。但在普通文獻中,“讀”的用例數(shù)量是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的,是“誦讀”義動詞中名副其實的主導詞?!澳睢钡挠美齽t最少,如口語性較強的語料《三朝北盟會編》中,讀書、讀詔令等基本都使用“讀”來指稱,而“念”則僅有3處用例,差距明顯??梢姶藭r“念”除了與和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搭配使用外,與其他事物的搭配仍比較少,還處在不斷的發(fā)展過程中。
然而明代以后,“讀”在普通文獻中的這種絕對優(yōu)勢便不復存在了。“念”在不少文獻中的用例已經(jīng)大大超過了“讀”,如“念”與“讀”的出現(xiàn)次數(shù)在《西游記》中為374:16,《金瓶梅詞話》中為151:18,《紅樓夢》中則為208:121。雖然“念”在這一時期的普通文獻中使用頻率較高,然觀其用例,其后所接賓語出現(xiàn)比例最高的仍舊是“經(jīng)”“佛”“咒”等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尤以“念經(jīng)”這一固定搭配使用頻率最高。而除了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念”的賓語類型也有所擴展,且用例數(shù)量與整體的使用頻率都高于宋元時期。
根據(jù)以上的分析可知,明代以后,無論是在用例數(shù)量上還是在用法搭配上,“念”都稱得上是“誦讀”義動詞的主導詞?!澳睢迸c“讀”平分秋色,指稱誦讀佛經(jīng)時多用“念”,而誦讀一般的詩、書則多用“讀”,二者并行,同為“誦讀”義動詞的主導詞。
至于“誦”,自唐代中晚期以后,便逐漸走向衰弱。中古漢語時期,“誦”在漢譯佛經(jīng)中擁有大量用例,譯經(jīng)中主要使用“誦”來指稱誦讀佛經(jīng)這一動作,“誦經(jīng)”這一搭配組合被大量使用。然而到了晚唐五代,佛教文獻如敦煌變文、禪宗語錄中“念經(jīng)”這一搭配開始涌現(xiàn),甚至“讀”也可與“經(jīng)”搭配使用,誦讀佛經(jīng)、佛號等大多使用“念”來指稱,這就打破了“誦”曾經(jīng)在佛教文獻中的“壟斷”地位?!澳睢痹诜鸾涛墨I中的興起嚴重排擠了“誦”,對于“誦”來說可謂致命的打擊,這使得其用例急劇下降,也因此走向衰落。
“誦”的衰弱不僅體現(xiàn)在使用頻率的下降,也體現(xiàn)在其賓語類型的漸趨單一。從宋代起,“誦”后所接賓語多為“經(jīng)”“詩”,尤以“誦經(jīng)”這一固定搭配為多,常出現(xiàn)于一些存古語境中。同時,“誦”的獨立性也開始減弱,在文獻中與其他詞素組成雙音節(jié)詞使用的趨勢越發(fā)明顯,這正是“誦”衰弱的體現(xiàn)。這種情況此后一直延續(xù),反常的是《西游記》與《金瓶梅詞話》中“誦”的用例多于“讀”?!段饔斡洝肥且徊烤哂蟹鸾躺实淖髌罚罢b”在其中的用例多一些也不足為奇?!督鹌棵吩~話》中“誦”也有不少用例,但支配對象多為佛經(jīng),如:
(49)西門慶令溫秀才發(fā)帖兒,差人請各親眷,三日做齋誦經(jīng),早來赴會。(《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三回)〔38〕
(50)正是報恩寺十六眾上僧,黃僧官為首座,引領(lǐng)做水陸道場,誦《法華經(jīng)》,拜《三昧水懺》。(《金瓶梅詞話》第六十三回))〔38〕
例(49)“誦”的賓語為具體的經(jīng)書名目,例(50)“誦”出現(xiàn)于“誦經(jīng)”這一固定搭配中,其在《金瓶梅詞話》中還有其他6處用例。
《金瓶梅詞話》中“誦”之所以有這么高的使用頻率,當與作者用語習慣或語言、用詞的仿古有關(guān),“誦”后接“經(jīng)”或具體的經(jīng)書名目作賓語則可以看作是存古遺留。
我們不能因為某個詞語在個別文獻中用例較多就認定其在此時期仍具有生命力,而應從整體上看其發(fā)展趨勢?!罢b”雖在我們調(diào)查的兩部明代文獻中用例較多,但“誦”的使用頻率不斷降低是不爭之事實,逐漸走向衰弱也是其顯而易見的發(fā)展趨勢。這種局面一直延續(xù)至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通過調(diào)查《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詞典》及相關(guān)方言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念”“讀”仍為“誦讀”義動詞的主導詞?!澳睢睅缀踉谒械姆窖渣c中使用,通行范圍最廣?!白x”雖也通行于南北方言,但使用“讀”的方言點明顯要比“念”少?!罢b”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則幾無用例,僅在廈門話中以“誦經(jīng)”這一存古搭配出現(xiàn),可見其作為“誦讀”義動詞已漸至消亡。
然至現(xiàn)代漢語中,情況似乎有所變化。“念”與“讀”都具有極高的使用頻率,但“念”的義域要大于“讀”,“念”可以后接“經(jīng)”作賓語,“讀”卻不行,而“讀”后可接的賓語類型“念”也具備。準此,我們可以說現(xiàn)代漢語“誦讀”義動詞是以“念”為主導詞的。此外,現(xiàn)代漢語中“念”與“讀”的語體色彩也有差,“念”多出現(xiàn)于口語中,而“讀”多使用于書面語。
處于同一概念場詞匯系統(tǒng)中的詞語,其發(fā)展演變會受到其他成員發(fā)展演變的影響與制約。唐代中晚期起“念”的強勢興起,對同屬“誦讀”概念場詞匯系統(tǒng)的“讀”“誦”均造成了一定的沖擊,由此發(fā)生了歷時演變。何以“念”會在唐代中晚期毫無征兆地突然興起,甚至成為“誦讀”義動詞中的主導詞之一呢?通過調(diào)查,我們認為唐代中晚期起對“誦”的避諱是導致“念”“讀”“誦”發(fā)生重大歷時演變的主要原因,試分析如下。
避諱是我國古代特有且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封建時代為了維護等級制度的尊嚴,說話寫文章時遇到君主或尊親的名字都不直接說出或?qū)懗?,叫作避諱”〔39〕。唐代避諱之風甚盛,陳垣說:“唐朝避諱法令本寬,而避諱風尚甚盛。”〔40〕唐代避諱的類型主要包括國諱、官諱、家諱等。其中,避國諱主要為避皇帝的名字(名號),避諱的方式“包括改字、省缺、改稱、用‘某’‘諱’字代替,以及變體、注諱、拆字、缺筆等”〔41〕。
由上可知,“念”的興起與“誦”的衰弱是從唐代中晚期開始的,較早可從《入唐求法巡禮行記》(以下簡稱《行記》)中略窺一斑?!缎杏洝肥侨丈畧A仁從日本渡海入唐求法的旅行日記,所載時間自日本仁明朝承和五年(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8年)六月十三日起,至承和十四年(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十二月十四日止〔42〕。唐文宗李誦于公元806年逝世,故至《行記》的寫作年代,是需要避諱李誦名號的。西明寺僧宗睿法師也曾告訴圓仁:“大唐國今帝諱昂,先祖諱純(淳),訟(誦),括,譽(豫預),隆基,恒,湛,淵,虎(戒),世民,音同者盡諱。此國諱諸字,于諸書狀中總不著也?!薄?9〕為避文宗諱,圓仁在寫作《行記》的過程中自然會減少“誦”的使用,這就是《行記》中“誦”的用例最少的原因。但由于唐代較為寬松的政治、文字環(huán)境,有時避諱也不是很嚴格,尤其是在一些文人作品中,存在大量的不避諱現(xiàn)象,如何根生(1999)就曾對唐代避諱稍作留意,他“發(fā)現(xiàn)在唐代詩人中有很多在詩中根本不太注意避諱”〔43〕。正因如此,“誦”此期雖然使用頻率急劇下降,卻沒有被完全替代,“誦經(jīng)”等固定搭配在文獻中尚有些許用例。
受避諱的影響,“誦”在文獻中的用例銳減,在其之前多出現(xiàn)的佛教文獻中,“念”用例劇增且多與佛教相關(guān)的事物搭配使用,從而取代了“誦”在其間的位置及地位。至于佛教文獻中為何使用“念”而不使用“讀”等其他“誦讀”義動詞,則與“念”的語義特征有關(guān)。誦經(jīng)往往是長久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而且佛教要求佛徒們不僅要口誦佛經(jīng),還要心中有佛,面對危難之時,可以在心中默念佛經(jīng),便可得到佛祖的護佑,化險為夷。而“念”即是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由心理動詞發(fā)展成為言說動詞,既可指出聲地念,也可指在心中默念,且“念”表“誦讀”義時本就有“長久不斷”這一特征,故而使用“念”來取代“誦”指稱誦讀佛經(jīng)、佛號等是非常適合的。“讀”則泛指一般的誦讀,并不能像“念”那樣鮮明地展現(xiàn)僧眾誦經(jīng)的特征與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