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學友
近日,河南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陳才生教授的文學自選集《自在文錄》(包括散文集《太行漫筆》和小說集《林慮紀事》)兩卷,全書約60萬字,這是作者數(shù)十年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結晶。珠玉在前,清心展卷,任誰都會由衷感佩并愛不釋手的。作為與作者相識相交近四十年的老同事、好朋友,我覺得必須寫點什么,才能聊表我的祝賀祝福之情。
事實上,在獲贈《自在文錄》的第一時間,我就連綴了一篇不成系統(tǒng)的短文,發(fā)表在“安陽文化大講堂”的公眾號上。因為《自在文錄》中的不少篇目,我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在微信群或朋友圈先睹為快了,而且拜讀之后差不多都進行了同步轉發(fā)。轉發(fā)的時候,若有所感,往往還會寫一點零星的隨性的評點或議論附上。這些未必中肯的只言片語或閑言碎語,因為是在微信上寫的,故稱之為微語。也就是說,我是將近三、四年來所寫的這些微語盡量檢出,不分題材,不論長短,以時間為序自然羅列成文的,一方面是寫作的第一手材料,另一方面,也是在嘗試一種相對靈活的評論文體。對此形式,洹上友人多有鼓勵,公號編者甚至說,您這形式倒是別致:一路相伴的感覺,好友應有的模樣。這句半調侃式的話,非常到位地說中了我與作者的交情和友情,以及寫作本文的心理動因。
我首先想說的是,才生兄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他近40年學院派人生的另一個具象呈現(xiàn)和精神旅程。十多年前,作為文學院教師代表,他在一次全校性的中層干部和教授會上發(fā)言,鄭重建議學校為和自己情況類似的一批沒有任何職務加持、一心讀書、教書、寫書的“純教授”們提供必要的教學和科研條件,這引起了與會者的強烈反響?!凹兘淌凇币辉~,恰如其分地定位了他的學院派人生的軌跡和志業(yè)。近40年來,才生兄始終是圍繞著“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來度送他的寧靜而致遠的學者生涯的,“純教授”之道,一以貫之。一個中心,指的是教學工作,這是二本院校教師的本職和主業(yè);兩個基本點,一是學術研究,這是輔業(yè);二是文學工作,這是專長。在這類院校中,主業(yè)之余,再耗神費力做一點輔業(yè),以完成專業(yè)職務的晉升,是教師的常態(tài)。于常態(tài)之外,摒棄功利之心,全為興趣愛好,去心無掛礙地發(fā)展個人專長,而且發(fā)展得很好,這樣的教師,可以說鳳毛麟角,才生兄就屬于我說的這鳳毛麟角中的佼佼者。對于才生兄來說,教學工作始終統(tǒng)攝著他的學術研究和文學工作,學術研究和文學工作又強力支撐著他的教學工作,如此三位一體,相得益彰,匯聚成了他的學院派人生的主軸。
教學工作。從??频奖究疲派纸痰膶I(yè)主干課一直是寫作,開設的選修課是美學、李敖研究和畢業(yè)論文撰寫等。我認為,才生兄最大也是最令人激賞的教學成果,不是圓滿完成了所謂的教學工作量,不是業(yè)績點達到了硬性規(guī)定的某種標準,而是為各行各業(yè)特別是教育和文學領域培養(yǎng)了一大批可堪再造的優(yōu)秀人才,他們中,不乏大學教授、教學名師以及優(yōu)秀的作家和詩人,像周艷麗、李新華、孫利民等就都是的。
學術研究。限于篇幅,這里僅介紹幾部代表性的論著,以見全豹。早在1993年,剛剛而立之年的才生兄就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學術專著《繆斯鐘情的女兒們》,這是一部探討女性寫作成才之路和美學追求的新穎獨到的研究力作。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才生兄也是安陽師范學院(原安陽師范??茖W校)中文系青年教師中最早出版學術專著的一位,其中自然有合作者周艷麗女士的不可或缺的睿見和貢獻。至今我都認為,才生兄此舉至少為像我這樣的學術意識懵懂的文學院青年教師開了一個好頭。與有榮焉的是,蒙才生兄信任,我成了這部著作的最初拜讀者和校對者之一,還為才生兄介紹了更為年輕但早已嶄露頭角的著名書法家劉顏濤兄設計封面。才生兄用功最勤、開拓最多的學術業(yè)績,當屬他的李敖研究系列成果,尤以洋洋70萬言的《李敖評傳》(上、下)為業(yè)界矚目。我曾從作者的“序言”和“后記”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關鍵性的語詞:“別有用心”和“嚴肅”。我想,用“一部‘別有用心’的嚴肅的學術傳記”來描述這部巨著的內質,大體是符合作者積15年之心血,在課堂上講授李敖、在學術上研究李敖的勞作實際的。因了他的多年勞作,2005年9月21日,當李敖開始對內地進行為期12天的文化訪問和交流時,新浪網(wǎng)還同步特邀才生兄做客新浪,與網(wǎng)友暢聊李敖及其文化思想。這當然是對才生兄在李敖研究領域所取得的學術成就的一種認可。所以,《李敖評傳》之與作者,已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十年磨一劍了,這里面承載著他15年來的思考和追求,體現(xiàn)了他甘苦自知的磨劍心得。字里行間反映了他的這份執(zhí)著和堅守,更反映了他對李敖這個人的個性和言行的豐富性、獨異性的同情之理解、理解之欣賞。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并未讓這種“同情之理解、理解之欣賞”左右自己的判斷和結論,而是以大量令人信服的第一手資料作依據(jù),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各種現(xiàn)象和話題中,披沙揀金,去偽存真,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個多面多變、憤世玩世的復雜李敖來。這正是《李敖評傳》的根本價值和意義所在。雖然此前已經(jīng)出版了十余種李敖的傳記和評傳,但是,才生兄這部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有所前進,有所增添,有所開拓”的評傳,在結構上以李敖的思想成長與情感變化為經(jīng),以其創(chuàng)作實踐和社會活動為緯,以敘為主,以評為輔,敘以畫龍,評以點睛,全方位多角度勾畫出其70多年復雜多變的人生畫面,最大程度地保證了所評人物思想歷史的客觀性和真實性。
才生兄的人物研究不單有思想性和歷史性的深度開掘,也有民間性和社會性的現(xiàn)實關懷,通俗地講是接地氣。他的《用生命種詩的人——詩人王學忠評傳》和《地攤上的詩行——王學忠詩歌論稿》二書,評述的對象即是本土詩人。說實話,對于這兩本書,我有兩個想不到。一是想不到才生兄會投入幾年極其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樣的既不時髦也難以造成轟動效應的詩人傳記和評論。在高校,急功近利的科研體制和評價標準,使得大學教師在自己的研究課題之外,很難再有閑心和余力去關注其他話題。如果關注,就得暫時中斷自己的研究課題。這一中斷是有代價的,首先是時間代價,即使是一篇較短的書評,也得至少先把書讀上一遍,然后才能構思和寫作,沒有十天半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是完不成的。其次是研究代價,課題研究往往有一定慣性和連續(xù)性,一旦中斷,接續(xù)起來就比較困難,有些幾乎要重新來過,才可能回到原來的思路。所以,沒有甘于寂寞的心性,沒有坐冷板凳的精神,要完成這樣一部厚重的人物評傳是難以想象的。二是想不到才生兄對傳主的生平事跡如此熟悉和了解。我和傳主認識多年,自以為已經(jīng)非常熟悉和了解他了,看了傳記才知道,我的熟悉和了解遠遠不夠,不僅不夠,還有不少隔膜的地方。才生兄的評傳,不僅彌補了我的缺失,而且難能可貴的是,他突破了一般研究者僅將傳主作為弱勢的“平民”和“底層”詩人來看待的思維定式,將之放在20世紀中國左翼詩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考察和評述,從而論定了從殷夫到田間到賀敬之再到王學忠這樣一條從未斷流的左翼譜系的存在,這在當代詩歌評論史上還是第一次。
才生兄近幾年的研究路向有回歸書齋、回歸古典的意味,這與年齡、心態(tài)和積累有關?;貧w的具體成果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朱德潤集〉校注》和《畫家的文學氣象——朱德潤文學研究》。朱德潤是元代著名的書畫家和文學家,有《存復齋文集》《存復齋續(xù)集》及集外佚文存世。由于時代久遠,其作品版本稀少,且訛舛、脫漏、增衍、錯亂處甚多,為閱讀研究帶來種種不便。才生兄將上述內容匯為一書,對不同版本、抄本進行了細致的???,擇善而從,形成全集,并對全集內容做了標點和疏解,整理出一個較為清晰的注本。他的專著《畫家的文學氣象——朱德潤文學研究》,即是在這一扎實的文獻整理的基礎上進一步學理化的最新成果。朱德潤的書畫作品影響深遠,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卻因畫名淹沒和抄本殘缺而少有人知。故而學界關于朱德潤研究的已有成果,都是針對其書畫藝術成就的。從這一層面上論,才生兄的《畫家的文學氣象——朱德潤文學研究》可以說是第一本研究朱德潤文學成就的專著。本書從朱德潤的創(chuàng)作歷程出發(fā),并結合朱德潤的文壇交游情況,從散文、辭賦、詩歌等不同題材方面具體分析了朱德潤的文學成就,論述了朱德潤在元代文壇的地位。對于深化和細化元代文學研究具有積極作用。
文學工作。我在這里用的是文學工作,而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是因為才生兄之與文學的關系和投入程度,稱得上如影隨形全方位,包括但不限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編輯等領域。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有兩卷《自在文錄》在。據(jù)我所知,他手頭還有大量已完成但未入集的文學作品,期待將來問世,這個暫且按下不表。我想從我個人的視角,見微知著,談一談才生兄的文學編輯工作對作者的培養(yǎng)和對創(chuàng)作的推動作用。
我平生第一次發(fā)表文學類的作品——高雅一點說叫散文,是在《秋水》上,而此時,已經(jīng)是2010年暑期過后,即使按聯(lián)合國劃分的老中青標準,我也不再年輕了。說來慚愧,從青春萌動、詩意盎然的大學時代起,到《秋水》文學雜志的創(chuàng)刊止,我學的是文學,教的是文學,研究的是文學,而且還混了個文學博士和教授的名頭,竟然沒有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過一首詩,一篇散文,更不用說小說和話劇了。不夸張地說,是《秋水》引燃了我的創(chuàng)作夢,激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這個引燃者,激發(fā)者,就是《秋水》的主編、老友陳才生教授。
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秋水》即將創(chuàng)刊前,我恰好在路上碰到才生兄,聽他談到創(chuàng)刊的緣起,當時頗為贊同。然后他說,你也可以寫點東西呀。我聽了,雖然有點躍躍欲試,但寫什么,怎么寫,卻完全心中無數(shù),因而也就無從下手。由于出刊時間臨近,又缺乏作文的自信,只好以一幅毛筆字交卷。于是,在第一期創(chuàng)刊號的扉頁上,就出現(xiàn)了一幅我書寫的行書賀詞:“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說出來?!涺斞赶壬Z以賀文學院《秋水》雜志正式出刊。”我想,我自己不會創(chuàng)作,但我服膺魯迅先生的文學理念,所以很希望魯迅先生的文學理念能夠在《秋水》的辦刊過程中有所體現(xiàn)。創(chuàng)刊號出版之后,才生兄鼓勵我說,你有一定的閱歷,應該能寫的,寫吧!這使我想起巴金先生的話來,大意是: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才能,而是因為我有感情。是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是我這樣一個與文學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人。我下定決心,鼓足勇氣,花費了幾乎半個月的時間,反復修改了不下6遍,才破天荒完成了平生第一篇勉強稱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品,題目是《我為導師寫書名》,刊登在《秋水》2010年第2期上。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自此,我的散文寫作便一發(fā)而不可收了?,F(xiàn)在能記起的,是我斷斷續(xù)續(xù)在《秋水》上發(fā)表了6篇左右的散文類作品。其中,《我為導師寫書名》榮幸地入選《逸事——北京師范大學人文紀實》一書(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我的書法緣》發(fā)表在中國僑聯(lián)主辦的《海內與海外》2014年第6期上。2016年,《政治語文》被已卸任主編一年有余的徐南鐵先生連續(xù)兩次推送到他創(chuàng)設的微信公眾號“記憶”上,2017年又選入他主編的中國第一本微信公眾號文章選本《記憶》中,由嶺南美術出版社公開出版發(fā)行。以我之魯鈍,尚有此微末之績,那么,以《秋水》作者隊伍之廣,作品水準之高,受益者又豈止我一個?
《秋水》只是安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辦的內部刊物,沒有稿費,不能公開發(fā)行,也不能如學術論著、科研項目那樣立竿見影帶來實際好處,比如評獎、職稱、榮譽等等。主編才生兄不忮不求,不急不躁,純屬工作之余熱心奉獻?!肚锼返拇嬖冢驮谟跒槲膶W愛好者搭建了一座精神家園,在于詮釋了“無用之用,乃為大用”的文學價值觀。所以,若從精神層面論,《秋水》上的某些文字,其價值未必就遜于某些拼盡全力才勉強攢成的所謂學術專著或研究課題,未必就遜于某些廉價的CSSCI刊物上那種千金一紙的高價論文。
才生兄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與其教學和學術狀態(tài)類似,都屬于沉住氣不少打糧食的類型。只是做,不多說,也就是說,行勝于言。如此,方能積好在心,久則化之,方能厚積薄發(fā),水到渠成,創(chuàng)作出意涵豐饒的小說和真樸簡凈的散文。讀過才生兄小說的朋友都認可,他的創(chuàng)作是典型的學者小說。延伸至散文,同樣是典型的學者散文。廣而言之,屬于學院派文學創(chuàng)作。但在披覽了他的大部分作品之后,我的認識又有點別樣,即他的創(chuàng)作不是單純的學院派。才生兄既可以置身書齋,又能夠徜徉在廣袤的山川、田園和土地上;才生兄精神的原鄉(xiāng)早已在學院的圍墻內安營扎寨了很久,而心靈的觸覺卻常常翰逸神飛到街頭巷尾和民俗風情里。換句話說,才生兄是一個既擁有了學院根據(jù)地又開辟了院外主戰(zhàn)場的學者化了的作家,或者作家化了的學者,因而,他的創(chuàng)作也就順理成章地具備了一樣文心,兩副筆墨。
身份的困惑。才生兄大隱于城市和高校書齋,卻一直在尋找著回故鄉(xiāng)之路;他的身心,一半在城里,一半在故鄉(xiāng)。而他的故鄉(xiāng),不是高山,也不是平原;比高山矮,比平原高;他是一個向往著大山卻回不到真正的大山的半個山里人,他是一個對兩者的生活都不能忘情都難以取舍的雙重游子。就像沈從文,居住在北平這樣的大都市,心里卻時有不適和拒斥之意念;躋身于胡適、徐志摩、林徽因這樣的京派作家群,筆下卻沉浸于遙遠湘西的風情美和人性美。就像豐子愷,一方面眷戀故鄉(xiāng)石門灣高大軒敞的緣緣堂,另一方面鐘情人間天堂杭州的西湖美景,主張大隱還是應該隱于市,以其鬧中取靜,生活便利,創(chuàng)作隨心。
文體的兩摻。才生兄精于小說和散文兩種文體,然而他的散文與小說在內在肌理和文脈上卻是彼此相通的。他的小說手法,是在非虛構的基礎上進行合理虛構,細節(jié)生動真實,文字既有詩意,也有濃郁的人間煙火氣,人物命運也有一種歷史和時代的縱深感。他的散文風格,是在適當虛構潤飾下的非虛構。一個典型的例子是《發(fā)現(xiàn)一個湖》。我在微信群轉發(fā)這篇散文時曾經(jīng)說過一句近乎玩笑的話:好的文學是用來騙人的,哪怕騙一會兒也是好的。才生兄此文就騙了我一會兒。何耶?他描寫的湖我傍晚見過一次的,與實景頗有距離,但我還是愿意讀他筆下的湖,因為脫離了濁世,因為能給人以美好的遐思和憧憬。再比如,才生兄寫的《鞋匠說》中的那個鞋匠,我一樣熟悉,但是我確實不具備他的那種細致的觀察力和繪影繪形的描摹能力。實際上這個鞋匠年輕的時候也挺俗氣,挺勢利的,這一點才生兄可能給他過濾掉了一些。當然鞋匠關于“正?!钡姆磫?,無疑是非常深刻的。鞋匠沒有文化,常年修鞋于本市南門,讓他轉述那些街頭巷尾的道聽途說是沒有問題的,讓他反問,則有一點小說家言的味道。
情感的收放??床派值纳⑽?,可知他是一個重情然諾的人,對親人如此,對故鄉(xiāng)和好友亦如此。即使是交集并不太多的朋友,他也總能讓人體驗到緣分之可貴,友情之可珍。前者比如《母親散憶》中對母親的深情敘寫,我感同身受,因為我見過大娘好幾次,就是這樣樸質而堅韌的印象;因為我也失去了母親,心中的創(chuàng)痛,至今不忍提起。著名學者查洪德教授讀后,與我同樣心情,他留言說:在上海高鐵站候車,讀才生文,又想著不能回去看望97歲老母,不覺兩眼含淚。其他如《新年憶炮》中的美好與光陰,《故鄉(xiāng)的河渠》中的鄉(xiāng)戀情節(jié),《故鄉(xiāng)》中的溫情雋永,都令人足夠會心和歆羨。
對文學有一定浸潤的讀者都知道,無論何種文體,何種題材,只要寫出了真情實感,就是好的文學作品,才生兄的文學創(chuàng)作亦不例外。但在真情實感的表達上,不同的作者由于經(jīng)歷、修養(yǎng)、個性和趣味等的差異,方式自然也千差萬別。具體到才生兄的文字,我覺得就是文心的古道熱腸與文筆的節(jié)制含蓄,所形成的冷與熱既互為表里又有對立統(tǒng)一的藝術特征。他的行文極少宣泄、放浪,或者說,他對行文有著很強很自如的把控能力,這是一個好作家的真本領,真功夫。然而細讀之下,我們還是可以透過文字的表面,感受到其中深含著的激動和情熱之處的。用才生兄自己的話說,他的文字內面有一種“激情燃燒”的活力和沖力,對此,劉顏濤兄非常認同,他激賞才生兄不少文字里的那種“朝氣蓬勃”的感覺。這種情感表達的冷與熱,頗類孫犁。孫犁早年是一位以發(fā)現(xiàn)人性美、歌頌人性美著稱的老作家,但在他晚年所寫的一系列隨筆里,卻常常發(fā)出對人心卑劣和人性異化的感慨。才生兄年輕時鐘情于孫犁和他的作品,又有從事寫作理論和寫作實踐教學的堅實功底,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不動聲色地吸收和融匯孫犁文筆的精華,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行讀的互滲??v覽才生兄的作品,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個人化的鮮明特點,那就是在自覺或不自覺、意識或無意識中,對中國古代文人寫作方式的追慕和師承,并從中受益匪淺。簡言之,就是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再簡言之,就是知行合一。這樣,在“行”和“讀”、“知”與“行”的互滲中,不斷生成靈感,醞釀情緒,進而形諸筆墨,進入理想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他的許多作品就是這樣鮮活地立在讀者面前的。如果我們仔細留心他的相關篇什及其構成的文化背景,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完全可以在他的行路中看到他讀過的書,在他的讀書中看到他行過的路,或者再進一步,了解到他的所思所想即“知”。在這一點上,他的粲然可觀的游記作品,可以說具有充分的代表性。記得我在拜讀完才生兄的《黃華石刻記》時曾經(jīng)寫過一段話:觀自在(才生兄微信名)游記,曠達而雅馴。游記,記游,屬說明文,筆記體,歷來名篇佳作眾矣。自在兄游記大作,已成系列,漸入佳境,頗有古人風致,更具一己面目。文筆洗練純凈,文思高遠雋永,凝神觀之,善察于物也,善形于墨焉。余少年時,即昧于此道,嘗作百泉游記以充作文,被老師判令重寫,終不能成篇也。故其后每有游歷,未敢下筆。故拜讀自在兄之美文,遂生羨而不妒之感。雅興如此,夫復何求!在轉發(fā)微信群時,我還特地強調了一句:本篇為才生兄前年(2019)所作,即使不上學習強國,也是好文。好在那里?除了這段話里提到的藝術表現(xiàn)和風格外,還與文中所折射出的才生兄的“行”“讀”和“知”諸事悠關。先看“行”。篇首開門見山,第一句就交代清楚了:“己亥二月,與梅館諸友游于太行之南。”然后介紹行路之目的:訪黃花山石刻。具體訪石之線路,訪了那些石刻,文中介紹得一清二白,水落石出,限于篇幅,不再引述,讀者諸君若有興致,可閱讀《自在文錄》中的原文。再看“讀”?!饵S華石刻記》以文言寫就,是一篇文短思精的千字文。然而就在這篇千字短文中,已然涉及了多種典籍,計有清康熙《林縣志》《山海經(jīng)》《后漢書》《歐陽修傳》等;多位文人墨客,如元好問、許有壬、馬卿、潘耒、王庭筠、郭璞、孟浩然、荊浩等。令人稱奇的是,作者將眾多的典籍、文人墨客嵌入文中,竟然和諧得體如羚羊掛角,不見絲毫刻意,更沒有報書名掉書袋的痕跡。續(xù)看“知”。篇中敘描為主,夾以極少清議,然而這極少的清議,足見才生兄的情感和價值取向。僅舉文末結句以證之:“思石闕‘何處得來’,觀祠前‘道’映飛石,心有戚戚。蓋天地萬物,大道存焉。道興邦興,道廢邦廢。社稷盛衰,黎民禍福,進退出處,憂樂后先,于此昭然若揭也?!庇缮蠘O簡舉要,可見才生兄行路之遠,讀書之富,致知之深,是有其來由的。行是身體寫作,讀是文思底背,知是精神遨游,各呈其貌,圓融互通,境界高矣,文心美矣!我想,才生兄將此文放在《太行漫筆》輯五之首篇,想必自己也是滿意的。《伴山—石廬會飲記》乃輯五之尾篇,篇幅更加精短,神思更加渺遠,文末曰:空谷風習習,夜涼清似水。伴山酣夢里,誰呼“拿酒來?”讀到此,誰都會想到那個“會須一飲三百杯”的謫仙人,才生兄的酒量和豪放當然比不得李白,但于“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李白式壓抑中,偶然抒發(fā)一下油然而生的出世之感,不亦愜意乎。類似的例子再舉一個?!短新P》中的《訪唐記》,徐徐前戲,娓娓道來,以風雅頌賦比興各種手段,狀寫出小說家、散文家唐興順先生的浩氣古風,寫得周至出彩。我也有幸受邀拜訪過唐興順先生的小院,卻同感之心有余,描摹之力不足。蓋因寫不出才生兄這樣的典型細節(jié)。好文來自細節(jié),細節(jié)由于慧心,慧心催生觀察力,所以唯細節(jié)處才能見精神。
才生兄是研究李敖的專家,李敖2005年在大陸演講時,曾稱自己的演講風格有兩種:菩薩低眉和金剛怒目。才生兄深得個中三昧,這也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觀念,使得他的文學傾向既有愛與同情,也有恨與美刺。他的愛與同情,不是老好人似的泛泛之愛,而是直面底層,悲天憫人;他的恨與美刺,也不是無緣無故的偏激之詞,而是有的放矢,鞭辟入里??芍^君子之道,愛恨交加,且持之有故,持之以恒。就在去年底,才生兄還創(chuàng)辦了“流蘇湖”文學網(wǎng)刊,囑我寫字以共勉。我寫了“創(chuàng)作總根于愛。書魯迅先生語以賀‘流蘇湖’文學網(wǎng)刊新生”,以表對他的敬業(yè)愛生、培育文學新苗之癡心不改的敬佩。
才生兄的創(chuàng)作,始終關注普通百姓的生老病死與悲歡離合,反映窮鄉(xiāng)僻壤的人情物理和日常用度,但卻脫離了柴米油鹽和風花雪月的瑣碎凡俗,他的眼睛緊盯著現(xiàn)實,他的作品充溢著對人文關懷的堅守。
才生兄的小說集《林慮紀事》中有幾篇堪稱精品,比如《崔方》《山中匪事》《黑眉記》《古城逸事》等,集傳奇性和神秘性、鄉(xiāng)土中國的世事難料和底層百姓的死生契闊于一體,極易在引起人的心靈糾結的同時,陷入冥思苦想。
才生兄為人不溫不火,不激不厲,平時說話語速也比較和緩,可用謹重形容。但他的為文,謹重里也不乏嬉笑怒罵、幽默諷刺和浮躁凌厲的文字,這一點時常會顛覆一下朋友們的三觀,謂之放蕩。他有一篇未收入集子的隨筆《打魚曬網(wǎng)之三十三,不亦快哉!》,述說世相之滑稽、有趣與可愛,每一小節(jié)都以“不亦快哉”結尾,竟然一氣連用了三十余條,記得讀的時候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作者一道直呼:不亦快哉!《常萬能軼事》幾乎具備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框架,小說別出心裁,描述了主人公聞雞起舞隨風搖曳的既磕磣又滑稽的人生。以至于我在描述自己的觀感的時候,也油滑起來:主人公萬能同志要是年輕十來歲,說不定是村正能量宣講團的組長,那該是多么嗨皮的人生!
才生兄在群里討論文章的思想藝術傾向時說過一段話,甚合我心: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交友不慎,后悔終生。認識一個人,不必看別的,就看他愛讀什么帖,愛贊什么帖,愛轉什么帖,愛藏什么帖,在讀贊轉藏間,他的趣味,人格,情感,思想,大體可見,以此為標準來識別人,交朋友,界遠近,大體不差。這段話,是從他一貫的謹重中派生出的嚴肅、犀利,甚至有點劍拔弩張的感覺。
這段話的點點滴滴,都散落在他的文學理念中。我們不妨看看《太行漫筆》的輯九、輯十部分。
《論語隨想》一篇九則,每一則都披露了才生兄對人、人世、人生、人文的自我見解。擷取三則以分享:
你要做君子,就要有行動,不能做巧嘴八哥。
如果志在于學,志在于真,志在于善,而又垂涎安逸、虛榮,旁騖豪宅、華車,神思恍惚,搖擺期間,那還配做讀書人嗎?
真正的智者,是不會盲從的,更不會與惡行同流合污,他們會勇敢地站出來表示反對和反抗,用他們正確的意見來化解問題,使社會走向良性運行。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和”。
《文學的力度》一文直言:文學史一再證明,筆墨畏縮,嘗出語淺陋,流于土木形骸,缺乏思想的張力和剛性,藝術生命力如絲窠露珠,朝不保夕。唯肺腑之言,切膚之痛,時事之思,春秋之筆,方可打動讀者,警時醒世。
《為文五患》認為:欺心者,是非顛倒,真?zhèn)文妫茞翰环终咭?。出于某種不可告人之目的,隱真情,違民意,說偽心話,做昧心文,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逆歷史潮流,反藝術規(guī)律,此類寫作實乃文人良知泯滅之表現(xiàn)也。
在《大疫中的寫作變革》一文中,才生兄認為:真正的文學當在于傳達世情、道出民心、說出真相、見出人性,是血跡淚斑,是遺恨舊夢,是古道熱腸,是午夜孤燈,是生活與生命的歌唱,是憂患與慈悲的賦形。在大疫之年,苦難中的人們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精神所需,不是雞血文,不是太平經(jīng),不是供官詩,不是語錄歌,而是能在悲愁與苦悶中一澆塊壘的血性之作,是有著煙火色的活潑潑的文字。
上述文字,有沒有一點金剛怒目式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