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蘇軾易學本體及其文學闡釋

摘要：《東坡易傳》是蘇軾哲學思想的集大成之作，他的許多文學作品和評論中的核心思想與《東坡易傳》相通。蘇軾易學的本體分為“簡易”“變易”“不易”三個方面，其內(nèi)涵為“秩序自然義”“變化化生義”和“生生不已義”。蘇軾的易學核心思想在文學中可以闡釋為“隨物賦形”之自然，“執(zhí)一不變”之生生不已等。

關鍵詞：易學本體簡易變易不易

《易經(jīng)》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從戰(zhàn)國時候起，就有了系統(tǒng)解釋《易經(jīng)》的著作《易傳》。到了漢代，人們對《周易》的研究才發(fā)展為一種專門學問，稱為易學。宋代易學更加注重對《易》中義理的闡釋，其特點之一是將《周易》原理高度哲理化。 a 宋易大環(huán)境下的產(chǎn)物《東坡易傳》解《易》強調(diào)綜合、全面和統(tǒng)一的觀點，并非零星、孤立地作解?！拔嵴摿呢?，皆先求其所齊之端，得其端，則其余脈分理，解無不順者，蓋未嘗鑿而通也”，“夫論經(jīng)者，當以意得之，非于句義之間也。于句義之間，則破碎牽蔓之說，反而害經(jīng)之意?？鬃又浴兑住啡绱?，學者可以求其端矣”，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不破碎其辭，不牽蔓其義，是《東坡易傳》的出發(fā)點。蘇軾把《易》看作是一個宇宙演化的整體，高度總結(jié)其化生規(guī)律，在解釋六十四卦的時候，不僅根據(jù)每爻所處的位置及其陰陽屬性與卦整體的關系對卦作解，還把卦與卦之間聯(lián)系起來解讀?！耙住弊鳛樽兓拿枋?，是人們生活中的日常經(jīng)驗，也是人心靈思考中的深度體驗。 b 東坡的易學思想既是用日常輕松之事來譬喻道理，也是其心性的表露。從紀昀評《東坡易傳》中可見一斑：“推闡理勢，言簡意明，往往足以達難顯之情，而深得曲譬之旨，蓋大體近于王弼，而弼之說，惟暢玄風，軾之說多切人事。其文詞博辨，足資啟發(fā)。”

“易”向來被認為一名三義，即中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引《易緯·乾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编嵭源俗鳌耙踪潯迸c“易論”，曰：“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成中英的《易學本體論》將易的含義擴大到五項：易之不易性、易之變異性、易之簡易性、易之交易性和易之和易性。蘇軾的易本體思想也可以從這幾個方面去解讀。

一、蘇軾易學的易簡之義

“易簡”即是易的秩序自然之義?！断缔o》：“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碧K軾解為：

無為大始，有為成物。夫大始豈復有作哉，故乾特知之而已，作者坤也。乾無心于知之，故易;坤無心于作之，故簡。 c

乾是陽剛之至，再發(fā)展下去必然會逐漸變成虛無，到達了虛的極端就變成了“無”，因此，乾才把大始之道爛熟于心;坤是陰柔之至，陰柔到了極點再發(fā)展必然會逐漸強勁而達到實的極端，實即是“有”，坤被賦予“有”的屬性后才能承接發(fā)展萬事萬物。“乾”知道天地的產(chǎn)生是從無到有的過程，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待天地的產(chǎn)生而不參與“作”。乾與坤皆“無心”才能夠易、簡，“乾”知道天地的形成是自然的事，是遵循了從無到有的秩序的，“坤”既是有為，也就理所應當?shù)爻薪恿颂斓匦纬珊笕f物的生長。“易”“簡”是無心的結(jié)果，無心是一種無意、隨意的發(fā)展狀態(tài)，無心想要發(fā)展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事物真正的“自然”狀態(tài)?！耙?、簡者，一之謂也…… 乾、坤惟無心，故一;一，故有信;信，故物知之也易，而從之也不難?！鼻さ淖匀辉紶顟B(tài)謂之“一”，有了“一”才能達到“信”的標準，易故而能進入自然的狀態(tài)。

蘇軾的自然觀在其文學思想中具體以“水”為載體，強調(diào)水“隨物賦形”的特質(zhì)。如其《自評文》：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水作為不可知者，隨著山石脈絡而流動，可以流向任意的方向，也可以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狀和姿態(tài)，洋洋灑灑，隨性恣肆，這是水之自然。而可知者，在能夠通行的地方通行，在不得不停止的時候停止，是遵循自然的秩序。東坡為文也如水一樣，沒有條條框框的約束，隨意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但又不是漫無天際不知所云，而是在自然的范圍內(nèi)尋求一定的秩序。正如王若虛解《自評文》：“夫以一日千里之勢，隨物賦形之能，而理盡輒止，未嘗以馳騁自喜，此其橫放超邁而不失為精純也耶？”蘇軾在《答謝民師書》中言謝民師之詩賦雜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痹谠u價他人的文學作品時，蘇軾也特意強調(diào)作品的“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這是其“易簡”的哲思在文學評論中的體現(xiàn)，水無心才能隨物賦形，文章無心才能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即是“無心”之自然，是寫作時精神高度集中而又放松不逾矩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蘇軾重視入神與自由的文學觀念，即是“初無定質(zhì)”之論的核心思想。d

蘇軾于自然中追求法度，如《書吳道子畫后》：

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cè)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有余，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

吳道子的畫作于法度之中得自然之妙，既像用燈照射物體所呈現(xiàn)的影子那般自然，又下筆規(guī)范，像加減乘除有其定性一般合乎法度。吳道子作畫就如同庖丁解牛、郢人運斤，皆是“得自然之數(shù)”。

再如《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得先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

作畫需要方法與技藝，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蘇軾重視技藝的運用，畫竹必先在心中勾勒出竹的樣貌，身與竹化，人與竹達到精神思維上的高度統(tǒng)一，就能看到心里所畫的竹子，這時候用筆迅速地去描繪形象，就如同兔子起跳，鶻鳥飛落一樣迅速。“身與竹化”是一種創(chuàng)作中的技巧，人與事物達到和諧統(tǒng)一，人才能去捕捉事物最自然的狀態(tài)。蘇軾強調(diào)“道”“藝（技）”并重，“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有道而沒有技藝，事物便無法被創(chuàng)作，只有道與技藝并重，才能完整地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又《答謝民師書》：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

把所遇之事物內(nèi)化于心，進行“道”的體悟已經(jīng)很難得了，能將內(nèi)心的事物清晰地表達出來才是更高的境界，就如同孔子所說的“辭達而矣”。這種“達”，與他對蒙卦解釋中的“求達”大有關系?！懊烧撸斜斡谖锒?，其中固自有正也。蔽雖甚，終不能沒其正，將戰(zhàn)于內(nèi)以求自達，因其欲達而一發(fā)之，迎其正心，彼將沛然而自得焉?！便露娜酥皇潜皇挛锩杀?，心中自有其剛正的想法，事物的迷惑性再強也不能泯滅心中的正道，在內(nèi)心與蒙蔽物做斗爭，自發(fā)地追尋答案以實現(xiàn)通達，即是“求達”。能夠企及“達”的境界，需要悟道于內(nèi)心，自然而然地追尋內(nèi)心的道。易之簡易的“秩序自然”義是蘇軾文學藝術的審美追求。 e

二、蘇軾易學的變易之義

“變易”即易的變化化生之義。蘇軾易學以《老子》解易，《老子》的“一”是《東坡易傳》的宇宙本體。f蘇軾解釋“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時說：

天地一物也，陰陽一氣也?；驗橄螅驗樾?，所在之不同。故在云者，明其一也。象者，形之精華發(fā)于上者也;形者，象之體質(zhì)留于下者也，人見其上下，直以為兩矣，豈知其未嘗不一邪？由是觀之，世之所謂變化者，未嘗不出于一而兩于所在也。自兩以往，有不可勝計者矣。故“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之始也。

天地與陰陽本是一體而化生出兩物，“象”與“形”本為一體，只是其所呈現(xiàn)出的狀態(tài)不同，“象”是事物的外殼，“形”是事物的內(nèi)質(zhì)。世間萬物的變化皆由“一”而生，由一分為二再分為萬物。本原為一，表現(xiàn)為二，統(tǒng)一對立，是自然之理運行的法則?！巴菓粢?，闔則謂之坤，辟則謂之乾，闔辟之間而二物出焉。故變者兩之，通者一之。不能一，則往者窮于伸，來者窮于屈矣。”一物兩體，開合統(tǒng)一，兩者構成易和統(tǒng)一體。宇宙世界是一個不斷變化的統(tǒng)一體，其中雖然充滿了不同的事物，但眾多不同事物之間卻有一種和諧的發(fā)展，在事物的變化發(fā)展過程中，由一物而產(chǎn)生兩種形態(tài)，兩種形態(tài)又各自繁衍出多種事物，究其源頭，乃是“一”也。這種“一”的思想表現(xiàn)在實物中就是“水”，“水”是“道”“易”“一”最直接、最基本的顯現(xiàn)?！瓣庩栆唤欢?，其始為水。水者，有無之際矣。始離于無而入于有矣。老子識之，故其言曰：‘上善若水。’又曰：‘水幾于道。’”水深得“道”之精髓，利萬物而不爭，象征著萬事萬物的源頭“一”，水的自然屬性被賦予了形而上的意義，是蘇軾易學思想在文學作品中的重要反映。

《系辭》：“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東坡解曰：“‘太極’者，有物之先也。夫有物，必有上下;有上下，必有四方;有四方，必有四方之間;四方之間立而八卦成矣。此必然之勢，無使之然者。入于吉兇之域，然后大業(yè)可得而見?！庇钪姹靖谔珮O，太極是萬物還未形成之時就已經(jīng)存在的，太極衍化為天地，天地生萬物。萬物產(chǎn)生后才有上下、四方之分，有了四方必有中間，八卦就應運而生，蘇軾認為這是必然的趨勢，是不可改變的。八卦是在四方之間產(chǎn)生的，八卦可以預測吉兇，而大業(yè)就在吉兇的不斷交替中建立起來?？追f達說：“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太初、太一也。”太極既是“一”也，蘇軾所論“易”之“變易”之義，離不開“一”的思想。太極生兩儀，兩儀彼此差別，又不同于太極自身，是“一而二矣”，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都是易“變易”后差異化的結(jié)果。g 蘇軾在解釋《系辭》時，多次提到“一”，并把“一”的屬性賦予人事。在解釋“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時說：“《易》將明乎一，未有不用變化，晦明、寒暑、往來、屈伸者也。此皆二也，而以明一者，惟通二為一，然后其一可必?！薄白兓?、晦明、寒暑、往來與屈伸”皆是對偶出現(xiàn)的，一生二，二合于一，有了二二相對的事物，一必然可以明了?！瓣栆痪?，君子之道也;陰二君而一民，小人之道也?！碧K軾解作：“陽宜為君者也，陰宜為民者也。以民道而任君事，此所以為小人也?！本兰词恰耙弧?，“一”具有統(tǒng)攝萬物的至高無上地位，與君的身份相匹配，“二”是由“一”分化出來的，只能代表“民”，君道與民道不可相逆。

由一而二的思想也體現(xiàn)在蘇軾的文學作品中，《赤壁賦》中“通二為一”的命題是蘇軾易學體系中的統(tǒng)攝性思想，體現(xiàn)了蘇軾對道體有常的體悟。 h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逼浜诵乃枷胧恰白儭迸c“不變”之關系，以變化的視角觀天地萬物，那么萬物只是變化的宇宙中的過客;以不變的視角看待萬物，那么物與宇宙皆為永恒。天地萬物的生成與變化皆出于“一”而形于“二”，不變者為“一”，變者為“二”，以“一”的思想去統(tǒng)攝萬物，那么宇宙萬物就能保持生生不息的狀態(tài)。蘇軾對“一”重要性的強調(diào)，即是從其易學的“變易”思想得來。

三、蘇軾易學的不易之義

“不易”即易的生生不已之義，生生不已是易的內(nèi)涵，但生生不已卻是恒常的道理?！断缔o》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碧K軾解釋說：“陰陽交，然后物生;物生，然后有象;象立而陰陽隱矣，凡可見者皆物也，非陰陽也。然謂陰陽為無有可乎？雖至愚知其不然也，物何自生哉？是故指生物而謂之陰陽，與不見陰陽之仿佛而謂之無有者，皆惑也。圣人知道之難言也，故借陰陽以言之，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一陰一陽者，陰陽未交而物未生之謂也?！?/p>

陰陽相交而萬物產(chǎn)生，圣人借陰陽言“道”，這個“道”是觀念性的，是宇宙萬物的本源，是超絕言象的。宇宙的創(chuàng)生并非因為象，也不是偶然的，道生萬物，必須要經(jīng)過陰陽相交這一環(huán)節(jié)：“若夫水之未生，陰陽之未交，廓然無一物，而不可謂之無有。此真道之似也;陰陽交而生萬物，道與物接而生善，物生而陰陽隱，善立而道不見矣?！标庩柦唤佣f物，物轉(zhuǎn)相生，謂之生生不已：“相因而有，謂之生生。夫茍不生，則無得無喪，無吉無兇。方是之時，易存乎其中，而人莫見，故謂之道，而不謂之易。有生有物，物轉(zhuǎn)相生，而吉兇得喪之變備矣。方是之時，道行乎其間而人不知，故謂之易，而不謂之道?！比f物未生之時，易存在于天地之先，為天地萬物的主宰，故謂之道;萬物產(chǎn)生之后，道運行乎其間，故謂之易。蘇軾想要獲得的是一種神妙的自然之理，而非理學所希冀的先驗的道德啟示。i蘇軾把易視為宇宙體系，宇宙是一個自我創(chuàng)生、自我發(fā)展的生命體，是生生不息的萬化之流。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蘇軾解曰：“位之存亡寄乎民。民之死生寄乎財，故奪民財者，害其生者也;害其生者，賊其位者也甚矣！斯言之可畏也，以是亡國者多矣?！碧斓刈罡叩牡滦惺恰吧?，易是生生不滅的，世間萬物也是周而復始的，天地有使民生存的德行，圣人作為承接天地的中間者，也應該有“生”的德行。圣人不剝奪百姓的錢財，百姓就能生存，圣人的基業(yè)也就有了保障。蘇軾易學之不易不僅是從宇宙宏觀上來解釋易的生生不息，而且從人事的角度強調(diào)“生”的重要性。

蘇軾易學的基本體系圍繞其“秩序自然”“執(zhí)一不變”和“生生不已”等觀點來建構，蘇軾解易的過程也是他思考宇宙萬事萬物生成發(fā)展的過程，他將對宇宙哲理的思考成功運用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去，是其所強調(diào)的“心”“手”皆備。蘇軾的易學思想與文學創(chuàng)作互相影響，繼而成就了他博大精深的思想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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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嘉寶，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曹曉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