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這事兒要從住在洛杉磯的老約翰說起。他是我兒子十年前初到美國讀中學時的英語家教,年輕時學英美文學,當過海軍,離異單身,無兒無女。開著一家只有他一個員工的小文化公司,承攬些宣傳文案之類的活兒。據(jù)我觀察,日子過得總是很拮據(jù)的他把掙來的錢都花在了兩件事上:付房租、買書籍。前者是迫不得已,后者則是心甘情愿。他的家里只有一個再也插不進一本書的、頂?shù)教旎ò宓臅堋?墒堑匕濉?、床頭、所有桌面,滿坑滿沿兒都是書,搖搖欲墜。立在他家的書窩里,我總是既羨慕又自危,饞得步履難移,卻又怕它們轟然坍塌。我戲稱您這哪是家呀,用我們中國人的說法,您這叫“坐擁書城”呀!坐在那個破舊得已經變形的長沙發(fā)上,跟我聊曾讀或正讀的書,老人總是快樂得像個擁有城池萬千的國王。墻上有他年輕時的照片,那風流倜儻的青年如今已衰退成一株秋天的樹,那一襲風霜卻透著威儀與尊嚴。如果正好,冰箱里有半瓶白葡萄酒,那一刻便成了他這天主教徒的天堂。有時和他就某個不同觀點討論乃至爭論,他會不以為然地微笑著眨一下眼,極具權威感地說“Not like that(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像大學教授面對臺下的學子,流暢地說出自己的理由,結束后仍是微笑地望向你,并不多想和你爭執(zhí)。那天我們聊到英國文學,聽說我對毛姆情有獨鐘,他急切而準確地從茶幾底下那堆書里抽出一本,興奮地遞給我,說是他剛從網上淘到的二手書,On a Chinese Screen?!耙欢ǜ嬖V我你讀后的感覺!”他熱切期待的眼神讓我不由得做了一個揣書逃跑的姿勢,老約翰哈哈大笑,“可以再坐一會兒,我不管你的晚餐而已?!?/p>
最早讀毛姆,始于《面紗》。剛讀兩頁,便如饑餓者嘗到美味一般舍不得一口氣享盡。老想著,下一節(jié)得找個氣定神閑的時機細嚼慢品。全書讀完不由得掩卷嘆息——看來天才的作家,絕非只靠囊螢映雪、鑿壁偷光的勤奮就可鍛造?!睹婕啞芳壤寺厍橛謿埧嵝乃椋此坪唵嗡滋椎幕橥馔登楣适?,卻被他用手術刀解剖再現(xiàn)得如此與眾不同。
后來急迫貪婪地捧讀《月亮與六便士》《刀鋒》,這兩部被某些評論家推崇備至的小說卻令我有些微失望。并非故事不吸引人,而是那個貫穿始終的講述者“我”顯得過于拿捏。且在兩本書中,“我”都有些近似的臉譜化——本想置身事外做個瀟灑過客兼看客,最終,卻因好心或好奇牽扯進主人公的生活,見證一種不見容于世的離奇人生。故事情節(jié)固然一如既往地曲折,讀起來卻有那么點疙里疙瘩,遠不及行云流水的《面紗》使我陶醉。
無論如何,仍是發(fā)自肺腑地愛上了毛姆,這位有著一張典型英國紳士酷面孔的作家,這位出生于巴黎在德國受教育的法國人,可謂恣肆灑脫地度過了一生,浪漫不羈、傳奇無數(shù),是所謂把一生活成了幾輩子的幸運兒。本是學醫(yī)的他,二十三歲就發(fā)表了處女作《蘭貝斯的麗莎》。一戰(zhàn)爆發(fā),他赴法國成了戰(zhàn)地醫(yī)生,大概是智商奇高機敏過人,被選派做了英國情報特工。然后又踏足政界斡旋俄國退出戰(zhàn)爭。簡直是一個會寫小說會拿手術刀的詹姆斯·邦德。他被英法大學授予“榮譽團騎士”稱號,更是英國女王欽點的“榮譽侍從”,卻從不恃才傲物,認為自己不過是個“較好的二流作家”。
戰(zhàn)后的他開始大量地旅行,從南太平洋到遠東,甚至到了他眼中神秘至極的中國。學醫(yī)的經歷、法國文化的熏陶、世界各地的游走,讓英國的毛姆成了世界的毛姆。對文學的所謂社會批判功能從不感興趣,曲折的故事、離奇的情節(jié)、離經叛道的人物才是他孜孜以求的寫作目標。他認為真實的生活比任何虛構都更有魅力,“任何有理智有頭腦的作家都寫自己的經歷,因為唯有寫自己的經歷他才最具權威”。
小說《面紗》和游記《在中國的屏風上》正是他在游歷中國后完成的。
與年輕時就有緣邂逅《面紗》不同,這部《在中國的屏風上》卻似在冥冥中故意潛伏在某處,直到我人到中年才在老約翰的書屋偶遇。
On a Chinese Screen,有人直譯成《在中國的屏風上》,有的則引申為《毛姆看中國》。那是毛姆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年在中國的游記。篇幅都不長,有些甚至不足一頁,邊讀我邊驚異地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生活優(yōu)越聲名鵲起的西方作家,對那個貧弱時代的中國勞動者,竟持有那么真摯的同情和悲憫。
除了在城市漫步,毛姆也喜歡去中國的鄉(xiāng)野信步。遠遠走來幾個做挑夫的coolie(苦力),他細細打量著他們身上那被統(tǒng)稱為藍色的衣服——那是外延多么寬泛的藍色啊,從深色的靛藍、松石的綠藍,到天空淡得如牛乳一般的淺藍,各不相同。即使剛好上衣與褲子同色,那磨破了的需要打塊補丁的地方,絕不會是完全相同的顏色。不難想象,這個立在田邊的洋人看新奇的同時,也被路過的男女老幼好奇又小心地打量著。高鼻深目的他只微笑裝作不知,看兩個胖子威風十足地被轎子抬著走過,他估摸四個干瘦的轎夫加起來也不足一個胖子的分量。挑擔的苦力們自動站定,低眉順眼地側著身子略彎著腰讓路。有時路窄,還不得不邁進水田里以回避。轎子遠去后,挑夫們相跟著繼續(xù)走著,扁擔在肩頭有節(jié)奏地顫著。小路蜿蜒,畦壟如棋盤一般整齊,他們細瘦的身體、直長的扁擔、繃緊的棕繩,像最不雕琢的藝術構圖,加上倒映在水里的影子,那么簡潔明快。他看得入了神!這勞動者用身體和大自然共同描繪的景象,遠比在歐洲美術館看到的名畫更令他贊嘆唏噓。
中國的自然風光毫無疑問是美的,但他的眼睛似乎總下意識地被那些底層的勞動者所吸引。他知道,別說擔起來,如果誰想試著拎一拎那些他們一口氣挑了三十英里的擔子,怕只能情不自禁地對挑夫們的耐力和精力佩服不已。聽到他的贊美,有些闊綽的中國人完全不以為然,“他們是天生的賤種,世代就配干這個”。他確實看到有些七八歲的孩子就牽著比自己還高的牛馱運貨物。
他去參訪古寺,在破敗的廟墻處的榕樹下,他看到他們在歇腳,抽根劣質煙,舒口氣聊會兒天。天氣漸熱,他們會把上衣脫下來光著膀子趕路,許多人肩膀上都有一塊磨得紅亮的繭疤,有些甚至還沒有愈合,流著膿血,也沒有任何包扎,就那么任木扁擔在上面壓迫磨蹭。他好奇,生存是否會導致身體的變異?有些繭疤,已經厚得高出身體,像駝峰一般鼓著包。他不知道他們是否早明白了活著就得逆來順受,抱怨沒丁點兒用,就連四平八穩(wěn)坐下歇口氣的工夫也是不敢奢望的?!八麄儠沿浳锓旁诘厣?,扁擔仍橫在肩上,半蹲在那兒停留片刻。你會看到那乏累的心臟緊貼在黃瘦的肋骨下跳動著,就像你在外科的心臟手術室看到的一樣。那真是令人心酸的一幕!”
他鷹般的眼睛打量著那陌生的土地,更用作家的敏感之心真誠地體味著那風一樣偶爾與他擦肩而過的生命。他走過田間的低矮農舍,一路尋到城門,到了城里,映入眼簾的是一群瘦弱黧黑的孩子,正在追著一只瘸腿的狗向它扔泥塊。兩個身形敦實穿長袍馬褂的紳士立在路邊兒聊天,各自都架著鳥,他們一邊給寵物放風,一邊有滋有味地品評著愛鳥。那鳥兒不時伺機騰空而起,但只能飛到牽著的細繩的盡頭,很快又落回到那木架上?!澳莾蓚€男子微笑著,看著鳥兒的眼神是那么溫柔?!?/p>
即使暮色四起,他仍在街頭徜徉漫步,像個外星人好奇地望著身邊經過的人、馬和車。踏著沉穩(wěn)的節(jié)奏,毛色光滑的騾子拉著車緩緩走了過來,亮藍色的罩頂子,帶著鉚釘?shù)拇筌囕?。車夫的兩條腿垂在車轅下。太陽下山了,把一道紅暈投放在廟宇那奇異陡峭的黃色檐脊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車篷下,是誰兩腿交叉著坐在那里?也許是一個滿腹詩書的學問家,正在赴朋友之約,期待著紓解盛世不再的郁悶或沉浸于說古論今的慷慨;也許,會是一個著絲袍佩玉飾的云鬟霧鬢的歌女,正前往一個派對,在那兒,她會美目顧盼吟唱一曲,坐定后就著香片茶,和有品味的同儕妙語暢談。“騾車在漸濃的夜色中走遠了消失了:它好像馱負著東方所有的神秘?!?/p>
“天才固然可羨,一個有著發(fā)自肺腑悲天憫人情懷的人則可敬?!贝藭x完,和約翰交流心得,他和我擊掌稱快,說,“哈,遇見soulmate(同道),真是開心!”
如果說,一個人一生所遇所獲,全由天定,似乎有些宿命,可有些機緣之巧合卻還真是匪夷所思。
是泉下有知感應到我這中國女子的真心敬慕嗎?時隔不久,毛姆再次與我在一家不起眼的舊貨店邂逅。
我一向對舊物著迷。在我眼里,那舊畫破壺老木椅,上面都籠罩著一層用手觸摸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打敗人類無敵手的光陰。舊物讓來無影去無蹤的時光看得見摸得著?;虬淹婺﹃?,或相對無語,光陰那已經遠去了百年千年的足跡,不覺間已被拉到了眼前。那天開車去郊外農場買剛下樹的橙子,荒野路邊,居然有一家古董店赫然映入眼簾,叫做Antique in the Barn(谷倉里的古董)。好奇地停車走進去,似乎集中了世界上所有風馬牛不相及的破爛舊貨的店里,一個放烈性酒的粗糙板條箱里橫七豎八擺放著幾十本書。我蹲在地上逐一翻檢著,猛然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W.Somerset Maugham(毛姆英文名)。那是一本大十六開的冊子,絳紅色的布殼封套已經褪了色。出版于一九六三年。封面是一幅毛姆的畫像,蹺著腿坐在那里的他,姿態(tài)放松,目光犀利,即使他并沒望向你。再看那書名,讓我不禁微笑起來:Purely For My Pleasure,意思是:純屬自我取悅。書名下是一行簡介:三十八幅全彩油畫復制品,均來自毛姆多年收藏,同時配有他的畫評和收藏故事。其中世界知名的藝術家包括畢加索、馬蒂斯、雷諾阿、高更、莫奈、羅特列克。
我找到價格,原價五十美元,五折處理。二十五塊!
回家迫不及待地開享這藝術大餐。不禁再次感謝上天眷顧——那些收藏背后的故事離奇得絲毫不遜色于他的小說。人盡皆知,《月亮與六便士》是以畫家保羅·高更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可有誰知道,為了得到更多素材,上Tahiti(塔希堤)島尋訪高更生前認識的人竟讓他意外獲得寶貝。我有時想,是由于沒有家室之累嗎(他曾在年輕時有過短暫的婚姻)?毛姆一生都在路上,那說走就走的旅行讓同時代的許多作家都羨慕不已。打聽到塔希堤島某個樹林中有個小木屋,高更病后曾在那兒休養(yǎng)過一段時間,毛姆上島后便租了輛車約上一個朋友前往。待看到那小屋后,他下車沿一條小路快步走過去。遠遠看到門廊下有“半打”孩子在嬉戲。一個男人,貌似那群孩子的父親,走了出來,聽明來意后讓陌生人走進去。毛姆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他盯著那頹敗的小屋上的三扇門呆住了:那門很普通,下半部分是木頭,上半部分則是幾塊長條形的玻璃鑲在木框上。其中一扇門的玻璃上有一幅畫:裸著上身裹著牛乳色短裙的夏娃,側立在一株開著白花的樹下,手里握著一個蘋果,目光恬靜地打量著來者。他一眼認出,那正是高更的畫!另兩扇門的玻璃則一片斑駁,只有依稀的畫痕?!拔业暮⒆觽児蔚袅藘缮乳T上的這些東西,正打算刮掉第三扇門上的?!本忂^神來的毛姆問他是否可以把這畫賣給他。對方毫不在意地說可以啊,但他總得有個門才行。毛姆問他要多少錢買一扇新門,他說二百法郎。于是作家當場付錢成交,把那門卸下來帶到車上運回了帕皮提(法屬波利尼西亞首府)。
故事夠意外的了,可是還沒完。到了晚上,正在沙發(fā)上啜著紅酒欣賞夏娃的毛姆聽到有人敲門,卻見一個陌生男人立在那兒,囁嚅著說那門有他的一半,因此他也得要二百法郎,除此之外似乎沒有更多理由?!拔液苡淇斓亟o了他錢。請人把那門的木頭部分鋸掉,用盡心思小心翼翼地把那玻璃畫包好,先運抵了紐約然后是法國。那畫色彩很淡,但是那么迷人。我把它掛在了我的寫作室?!?/p>
腹有才華,心懷悲憫,懂得藝術,走不凡人生路。毛姆這樣的人,即使無緣相見,作為一個讀者,想不愛都難。
毛姆活了九十一歲。發(fā)現(xiàn)自己更鐘情于同性后,與一位男友相伴至他永遠閉上眼睛。那些畫作也都留給了這位同性知己。與人們對同性戀日漸開明看待的今天不同,當年與眾不同的性取向者要想活得坦然,需要擁有更多的勇氣。毛姆的人生可謂與他書中許多主人公一樣精彩傳奇。我很好奇,是他的才華造就了他的勇敢,還是勇敢壯健了他的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