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測海
游戲從游戲開始,故事從故事開始。我試圖尋找從未開始的事物,很難。人強不過開始。一塊石頭,也有開始,成為峭壁,成為高山。石頭的生長,會很緩慢,游戲也是。
跳房子,是從贛開始的,她給我們帶來了這種游戲。她的名字,是我遇到最難寫的一個字。一開始,我以為是兩橫一豎。她告訴我,章、、工、貝,合起來就是。一個難寫的名字,變成一個聰明漂亮的女孩。
畫上九個格子,投擲沙包或扁平石頭到格子里,人跟投擲物在那一格站定。沙包好控制,石頭不好控制,她就像沙包,我就像一塊卵石。我總會在格子里搖晃。我沒有格子,是她慢慢把我變成格子。其實,擇緩處爬坡,找淺處過河,吃適量的鹽,吃煮熟的飯,那也是我的格子。因為沒經(jīng)歷跳房子游戲,我從不知道,我也是有格子的人。我有一件粗格子棉布衣服,母親紡一斤二兩紗,換一斤棉布,互不找錢。從土里撿回棉花,母親在桐油燈下紡紗,把我紡成格子少年,竹制的紡車,吃棉花條,吐紗,長出紡錘。在變成格子少年之前,我先變成紡錘。語文課本里有黃道婆的故事,母親沒有語文課本,她一邊紡紗,一邊講舅舅的那些事。舅舅十二歲,外公外婆染瘟疫死了,舅舅成了孤兒,投奔姐姐、姐夫,也就是我的父母。多了一張嘴吃飯,就要多一份勞力。舅舅十二歲,歷練太差,鋤草時總傷了黃豆苗和包谷苗。父親心痛莊稼,罵他。小男孩再沒回家,跑去當(dāng)土匪。他本來是要當(dāng)紅軍的,天黑,又下雨,跑到土匪窩去了。壓寨夫人留他當(dāng)勤務(wù)兵,幫她背包袱。祝三部隊剿匪,迫擊炮彈把舅舅和包袱炸成碎片,壓寨夫人當(dāng)場就哭了,她心痛那些碎片,綢緞衣服和金銀首飾的碎片,一塊碎玉卡在小男孩的骨頭里,金戒指卡在小男孩的眼睛里。她從碎片中撿出幾樣完好的。叫人把小男孩的碎片和衣服的碎片一起埋了。她說:等祝三部隊走了,要給小男孩立個碑。
母親說:你爹心狠。說完了接著紡紗。母親沒再給我講舅舅的那些事,她大概忘了。忘了一些事,紗就紡得勻稱。紗紡得勻稱,我就能穿好的格子衣。我穿了好的格子衣,在風(fēng)中行走,我會是一個好的格子少年。
這一切,都和母親紡紗有關(guān)。
我穿上格子衣,就想和贛一起跳房子。地上的格子,總是由贛畫好。贛說:你穿那么好看的格子衣,你來畫。我畫了九個格子,有半個籃球場大。每條線都很直,搭起來很周正。大格子,我投擲石頭不會失手。贛投擲沙包有點費力,優(yōu)劣算是扯平了。格子的大小影響游戲的勝負(fù),并不改變游戲規(guī)則。我倆輪換著畫格子,她畫的小,我畫的大。有時,我倆也交換投擲物,她叫我石頭,我叫她沙包,我們都是投擲物。游戲套著游戲,我們用石頭剪刀布競猜,決定先后。起跳,像投擲物一樣,在格子里落定。
南方的地平線不太明確,遠(yuǎn)處是山脊,河流隱沒處,若有若無的回聲和林子里的鳥鳴。我想畫很大的格子,把風(fēng)畫成游戲。
游戲就是友誼,和人一起成長。直到某一天,我和贛交換投擲物,作為紀(jì)念。那一年,我十七歲,她十六歲,奇數(shù)和偶數(shù)相加,得數(shù)是奇數(shù)。
贛來自江西,她的名字是一條大河的名字。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兩條河,小河大河。她爸那江西口音,聽起來比寫個贛字還困難。我們叫江西人老表,贛爸就是表叔。表叔是鄉(xiāng)里一般干部。一般干部是什么干部,什么職責(zé),我不知道。鄉(xiāng)長對表叔講,他當(dāng)年也是一般干部,做到鄉(xiāng)長,在一個地方干了八年。八年,就是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高中的時間。表叔笑著說:八年我不會當(dāng)上鄉(xiāng)長,但我一定會當(dāng)上哪個小崽子的老丈人。八年,我用八年時間跳房子,學(xué)會蛙跳、貓?zhí)?、跳蚤跳,立定跳高兩尺半。我連跳十幾塊跳巖過河不濕鞋襪。鄉(xiāng)長用八年時間,和村民一起修了十里長的懸崖穿山公路。八年,用棕繩拴在腰上,人掛在懸崖上,修路人叫他吊瓜。路修通了,村里人還叫他吊瓜。他本名叫南正,時間一長,就變成吊瓜。猴子偷了棕繩,吊瓜一樣掛在懸崖上,崖上搭起人與猴和瓜棚,吊瓜找不見棕繩就罵猴:我是在修路,你裝什么猴?
懸崖邊還有人喊:吊瓜,縣里羅部長來了,快下來。
縣委組織部的羅部長告訴吊瓜:組織決定,你是鄉(xiāng)長了。吊瓜說:報告部長,縣里多給我鋼釬、炸藥、大錘、棕繩,等路修通,我給你當(dāng)個好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后來對表叔說:那時我是一般干部,也真想當(dāng)個鄉(xiāng)長,當(dāng)了鄉(xiāng)長,才知道我就是個吊瓜。
表叔剛來的時候,叫特派員,后來取消這個職務(wù),他就是一般干部,不過,大家還叫他特派員,他反正算個領(lǐng)導(dǎo)。我怕他,他一雙眼睛愛打量人,我生怕他打量出什么。每次見他,我會低眉垂眼,一雙手在衣襟上不停地擦,人做過什么,會在手上留下痕跡。我這雙手沒干過壞事,當(dāng)然,也沒干什么大事。最大的事是拿根木棒學(xué)孫悟空。我還搓過棕繩,只能牽牛。吊瓜掛在懸崖上的棕繩,是父親搓的,結(jié)實。父親搓好一根棕繩,拴在自己腰上,一頭拴在樹上,吊下懸崖,這樣先試一次,然后交給吊瓜。雖然父親對他搓的棕繩很有信心,但還是要試一下棕繩牢不牢。只有關(guān)切他人生命,才處處安全。父親罵了舅舅,舅舅當(dāng)了土匪,被炮彈炸成碎片,父親會一生懺悔。我想,這是父親搓好每一根棕繩的原因。我會和父親一起沉默,因為我曾殺死過一條蛇。它很可能是無毒蛇,于人無害,但是,我哪會知道呢?
表叔那眼神,讓我心虛。
我患過麻疹,高燒,長許多疹子,很癢,不能抓撓,那樣會變麻子。我問母親,我會死嗎?母親說,不會,有觀音菩薩保佑。夢見向深淵墜落,圍繞著棉花一樣柔軟蜜一樣甜的東西,以為那就是死亡的樣子。病好了,脫了一層皮,蛇也會蛻皮,蛇蛻一層皮會長大一次。
表叔打量我,像是看見我的夢。和贛跳房子,她跳進(jìn)一處深潭,我也跳下去。我不怎么會游泳,在夢里會游,踩著水像走平地。我把她抱上岸,她沒死。我把她放在鵝卵石上,讓太陽曬干她的頭發(fā)和濕衣服。她問我,跳房子的格子怎么漲水了?
表叔那眼神,是不是看見我的夢了?
表叔問我:多大了?
我說:特派員,明年十二歲。
表叔又問:今年,多少歲?
我說:今年十三歲。gzslib202204031052他笑了:我只聽說土地會減產(chǎn),年紀(jì)也會減產(chǎn)?明年你該十四歲吧?要不,你今年十一歲才對。
表叔的話很智慧。人間的智慧他全有。他是光,我是黑暗。他是火,我是一夜的雪。遇見一個人,無論他年紀(jì)多大,讓我走近,如果他對我有期待,就是讓我消失,像一滴雨消失在河里。從此隨波逐流,又奔騰萬里。了卻一滴雨的厄難,做一瀉千里的打算。
我出生在農(nóng)歷大年三十的午夜,往大處說,屬龍,往小處說,屬蛇,處壬辰癸巳的中間。毛澤東詩詞,“山舞銀蛇”,講的是我。“金鱗不是池中物,一遇風(fēng)云便化龍”,講的還是我。我講不好自己的年紀(jì)。我和那一夜的雪花一起飄落人間。雪落無聲,雪把聲音留在浮云之上,把七彩顏色留在云霞里,無聲潔白,惹不得的世界,好好落一場雪。我降生也沒聲音,沒哭喊。俗說是夢生子,就是一生不會說話,只會呼吸。因為呼吸,母親才會有母親的宣告,這孩子是活的。我用小手拍了拍母親,讓她驚喜,讓她放心,我是活的,生命比哭和說話重要。一條魚也沒聲音,不哭也不說話。一滴雨落在河里,彼此問候,從來無聲。蛙能唱能哭能說話,鬧了池塘和水井,一哭破喉,一唱云雨,當(dāng)它遇上東海來的老烏龜,它都說了些什么呢?
表叔問我多大年紀(jì)的時候,天開始下雪,我的年紀(jì)在十一歲和十二歲的連接處,我一直搞不清楚歲數(shù)。上學(xué)時報名,老師問我?guī)讱q。我說不是五歲就是六歲,要不就是六歲七歲。老師就在我年齡一欄填上六歲。老師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六歲,以后一年長一歲。還怕什么呢?多大年紀(jì),在那記著呢。關(guān)于歲數(shù)和這“呢”字,老師沒少提醒:你寫一篇五十個字的作文,寫了三十幾個“呢”,句句有“呢”,你只會寫這“呢”?我說,老師,那怎么辦呢?幫我寫年齡的老師,后來一直是我的語文老師,教我們語文和作文練習(xí)。她從我一大堆“呢”字里,找出幾個好句子來。去年開過的桃花,今年又回到樹上了呢。你們看看,有誰能寫出這樣的好句子?同學(xué)們就不敢再嘲笑我,我成了小有名氣的“呢”字號人物。大掃除,我在廢紙堆里撿到一封信,信封一角是一支梅花,清芝同志收。她要走了那封信,信是她的。才知道老師有個名字,叫清芝。她問我:沒看信吧?她臉紅了一下,比平時更好看一些。她又說:你也看不懂。我也紅臉過,紅臉有時是撒謊,有時是秘密。我不會說,不會讓別人知道清芝老師的秘密。她臉紅好看,一定是個好秘密。語文課本里會有一兩首古詩,“兩個黃鸝鳴翠柳”,贛問老師,兩只鳥能說兩個鳥不?清芝老師要我說說,我說:我們家有幾個雞,幾個豬,一個狗。清芝老師說:你們看,那個味道你們慢慢懂,不過,你們寫作文,樹上有一只鳥,不要寫一個鳥,這是語文課。語文課,三個字,一字一頓,她說的是重音。不經(jīng)意的種植,有意愿的春秋。
表叔是普通干部,做一些普通的事。他是校外輔導(dǎo)員,體育健身運動委員會專干,計劃生育抓得緊那會兒,他幫忙寫標(biāo)語,那些標(biāo)語很有民間性,后來成為民間笑話。他本來會講笑話。他有時也是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有時又是獸醫(yī)。
他問我多大歲數(shù)時,在下雪。他打量我的身高,說體育可以增高,還可以增智。他是不是嫌我矮,說我低智?他一打量,我就靈魂出竅。他的打量像一條鞭子,我的靈魂像一群羊,一只羊的碎片,滿地亂跑。羊群是羊的碎片。靈魂撒滿山崗。這一刻雪花飄飄,梅花開滿山崗。他問我多大年紀(jì),再打量我的身高、四肢和頭腦,看我適合哪一樣體育運動。
在他的打量中,我倆完成了一次聚合,一次統(tǒng)一。我們一致認(rèn)為,跳房子也算一項體育運動。還有跳繩和蕩秋千。他的體育分兩類,一類是勞動的,撿牛糞、挖土、搬石頭;一類是游戲的,跳房子、蕩秋千、游泳、打球,還有武術(shù)。踢足球不行。能擺張桌子的地方,能收一升谷,一個足球場,能收幾十擔(dān)谷呢。山里也沒地方安放一個足球場,籃球場也是小號的,從發(fā)球線可直接投籃,讓對手防不勝防。他后來去體育學(xué)校當(dāng)校長,訓(xùn)練出兩位舉重奧運冠軍。據(jù)說,搬石頭是他重要的訓(xùn)練方法。
表叔的來歷很神秘,他怎樣從江西來到這里?傳說他是半個博士,沒讀完博士,去賣豬肉。從省里下到縣里再下到鄉(xiāng)里,一路飛流直下,當(dāng)了一般干部。女兒贛和他一起來到這里。他在這里找了個老婆,婦女主任,也是拿工資吃國家糧的,漂亮,會唱歌,比他小,比他女兒大。她叫王禮花。她唱麥浪滾滾閃金光,鳥不吱聲,河里的魚會躍出水面。我被臭蟲跳蚤叮咬過的皮肉,就是她的歌聲治好的。王禮花教贛唱歌、拉二胡,被跳房子耽誤了,我真過意不去。別人對我跳房子早有閑話,跳房子跳不出大房子來,跳不出宮殿大廈,跳不出好吃好穿。贛說:有什么呢?我爸媽從不怪我,只要我喜歡。
跳房子的格子里是我,教室的格子里也是我。這許多格子,有的裝著約束和理想,有的裝著自由和快樂。我把這些留給未來。我以我不明不白的年紀(jì)發(fā)誓,我并未耽誤什么。當(dāng)某一天到來,也就是一個人未來的那一天,查尋年齡的十一歲或者十三歲,當(dāng)時不曾錯過理想,那個年紀(jì)就是理想,年齡耽誤不了什么。那個時候,那個年紀(jì),我從小學(xué)考取初中,又原則上要求回原校讀小學(xué)。原則,原校,就此成為一生最深刻的兩個名詞。名詞,常常是多義性的。時間折疊,方便攜帶。我記起那次,表叔問我多大年紀(jì),我說明年十二歲,今年十三歲,我要給我的回答打一百分。
表叔和我說話,應(yīng)該挑下雪的日子,萬物朦朧,聲音就明白。透明的聲音穿透雪花,少年的影子在雪地上跳躍,一只腳站立,影子是投擲物。一抹雪野,田埂土坎,埋伏的格子,是我的祖先,勞動者的游戲,跳房子的痕跡。在這樣的下雪天,我能聽見祖先的笑聲。他們裸出前胸,褲腳管遮不住的腳桿,烤出火斑,人皮紅花,笑出搖晃的火苗??境鋈庀?,祖先的皮肉和獵物的皮肉香混合成火塘的氣氛。
窮人面前一朵花,窮不過三代,那些謎語和諺語就是在下雪的時候烤出來的。燒酒也是烤出來的。父親給我一碗添蜜的熱酒,漫天燃燒,群山起舞,大地?fù)u晃,我變成一朵雪花。
雪地上有鳥的爪印,我畫上一些格子,把鳥的爪印留在格子里,給那些鳥留下一些記憶,它們像是剛跳過房子。
贛落在格子里,尖叫。我想她是踩著了硬物,或者是一枚可怕的釘子。她叫我過去試一下,她踩著了一條魚。格子,快過來,一條大魚,它要跑掉了。我用右腳試了一下,又用左腳試了一下,沒有一條魚。雪水融化,淹了我的腳踝,淹了我的腰,漫過頭頂,我在水里變成一條魚。雪地里不會有一條魚,那是自己的影子。我說:贛,沒有一條魚,你踩著我了吧?踩著你的還是我的影子了吧?gzslib202204031052她踩著了大地,一條大魚,大若鯤鵬。
積雪易化,新葉染綠南方,覆蓋了我不舍的日子,一切忽然而至。清芝老師說:你們畢業(yè)了。我這個畢業(yè)班的班主任,是最后為你們送行的人,你們留下桌椅陪我,我不能再陪你們。能陪你們的,是各自的理想。她給我們的,是理想,還有那些漂亮而工整的粉筆字。漂亮工整,是她的錦繡圖,藏著她的理想,理想是一支筆,字寫得漂亮。
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間,有桂花的氣味。我熟悉這氣味,每次經(jīng)過她的窗前,燈光從紙糊的格子窗照出來,有桂花香。她的房間是臥室兼辦公室。一張掛著蚊帳的床,花被子花枕頭。一張辦公桌,鋼筆毛筆鉛筆粉筆,還有點水筆和小蠟筆。一大堆學(xué)生作業(yè)本和語文課本,還有一個地球儀。一管竹笛用紅絲線掛在板壁上,幾張電影劇照。一個洗臉架,搪瓷臉盆和搪瓷刷牙缸,熱水瓶和一副碗筷。這所有的物件,都沉浸在桂花的氣息中。
她送給我?guī)妆拘碌木毩?xí)本,把我的語文練習(xí)本和作文本留下。
我還留下了跳房子的格子,留下那條河,輕輕地說話和唱歌,晝夜,四季。
我記起借了她兩本書,《唐詩三百首》和《青春之歌》。我還給她。她接過去,又遞給我,說:你留著吧。除了跳房子,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兩本書。在《青春之歌》這本書里,她畫了好多波浪線。
未來的某一天,我站在積雪的山崗,目力還好,鳥瞰低處的河流,跳蕩的波浪線,畫過時間的大地,陽光寫下的金句。愛和慈祥。受許多紀(jì)念館的啟發(fā),我想在那里建一處鄉(xiāng)村教師紀(jì)念館,建一幢大房子,擺上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器物,還有吊瓜的繩子,畫一些跳房子的圖形。那里會有一棵桂花樹。
在下課鈴和上課之間短促的幾分鐘,我們來得及望一眼近處的河流。
和贛分別的時候,我們交換了投擲物,她給我一袋小沙包,我給她一塊小石頭。我們把投擲物放進(jìn)書包,和寫壞了的筆放在一起,古老事物的殘渣,少年的剩余和理想的小鳥,一起裝進(jìn)書包,誰的書包就是誰的博物館。
贛送給我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是她爹送給她的書,有她爹的贈書簽名。封底蓋有南昌新華書店藍(lán)色的印章。我忽然生出少年的悲哀,我不一定長成保爾·柯察金,她會不會長成資產(chǎn)階級的冬妮婭?她穿裙子,擦雪花膏,她將來會不會像電影里的女人,涂紅唇染指甲穿貂皮大衣呢?她媽和清芝老師,是穿列寧裝的。
那次雪地里跳房子,她說踩到一條魚,叫我去試試,右腳試一下,左腳試一下,沒一條魚。用兩只腳亂踩,還是沒一條魚。雪地里有沒有一條魚?就看什么樣的腳。我喜歡吃魚,如果雪地里有魚,我會天天去踩雪,直到踩出一條魚來。
冰雪消融,道路伸展。一夢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會是一雙鞋,所想的是路。一條路從夢中跌落,陽光或月光把路照亮。路不是踩出來的,是萬丈光芒指出來的。太陽和月亮,有光芒萬丈的手指,火把的手指會短一些。融雪,是從冬天到春天的事,真的是個短,雪的童話才開頭和結(jié)束。要是萬年雪山,就是一個無始無終的樣子。后來,我做了一回賣茶人,走川滇茶馬古道,一個人、一匹馬、幾個錢、一些牛肉干巴和茶葉。我來到麗江拴馬,看見玉龍雪山,一座神山,安放夢境的積雪。我的馬豎起耳朵,聽雪山的聲音。馬一聲長嘯,掙脫韁繩,朝雪山奔跑。它像光一樣,奔上雪峰,成為一匹雪馬。
這是未來某一天發(fā)生的事。
在明年十二歲今年十三歲那一年,我原則上回原校,就是從中學(xué)回到小學(xué)。歷史可以重復(fù),我不愿意,不可以重復(fù)。重復(fù)沒有樂趣,我不會像以前那樣跳房子,而且,我和贛交換了投擲物。我和清芝老師有過告別,我把過去留給她了,我不要回到過去。過去是長夜,是苦日子。
父親也反對我的重復(fù)。他的反對態(tài)度毋庸質(zhì)疑,但那不是我的態(tài)度。我的重復(fù)和他的關(guān)節(jié)炎一樣,是不可忍受的。四季可以重復(fù),歲月不可以重復(fù)。他把我看作顆粒無收的寡年,還消耗糧食,他不能再供我讀書。父親有嚴(yán)重的關(guān)節(jié)炎,我的命運也會患上關(guān)節(jié)炎,那是一定的。父親用鋤把量了我一下,等我長到鋤頭把高,再讓我干他認(rèn)為重要的農(nóng)活。人的這個高度,是父親的人生經(jīng)驗,也是他的思想觀念。舅舅當(dāng)年沒這個高度,就逃離,因此喪命。
父親先教我搓棕繩,粗的細(xì)的。集成一捆,賣給供銷社。供銷社的棕繩堆滿一大間房子。這么多棕繩,大概有許多人要吊在懸崖上,像吊瓜一樣。修路,采藥,采巖耳,采巖蜂蜜。凡是在懸崖上討生活的人,就需要一根好的繩子。如果沒學(xué)會別的,就學(xué)會搓棕繩。父親說,棕繩搓得結(jié)實,別人會信任你,把你當(dāng)好人。嗯,我會把自己搓成好人。父親在懸崖邊上搭了個棚子,是我們搓棕繩的場地。父親面對懸崖,我背朝懸崖,我和父親面對面。這樣的姿勢,一直保持到某一天。父親握住棕繩的那一頭,拉一拉,控一控。告訴我搓得不緊,松松垮垮不是好棕繩。我搓好一段棕繩,就往后退,直退到懸崖邊上,風(fēng)灌進(jìn)衣服,背脊發(fā)涼,如果風(fēng)兜著屁股,就是掉下懸崖了。那一頭有父親拉著,也就不害怕。那一回,我真的掉下懸崖,我拼命抓住棕繩,父親把我拉上來。父親對我說:你搓出了好棕繩。你要明白,一條好棕繩比爹更靠得住。這條棕繩留著,不賣。父親做了個扣,打個死結(jié)。那個結(jié),像記憶一樣牢實。父親說:有這條繩子,能解一生厄難。一句真言,飄落一生的雪花。積雪的山崗,有披雪的榮耀。父親不喜歡落雪,誤工,消耗太多的柴火。除了雪花,還有關(guān)節(jié)炎,還有霉玉米。霉玉米吃了長胃癌。父親把糧食種成毒藥,他長了胃癌。父親最后一個夜晚,聽風(fēng)吹門響,他叫我:你舅舅回來了,快去開門,我要和他抽一袋煙。母親說:天還沒亮呢,他舅舅不敢走夜路。父親是活不到天亮了。他咽氣的時候,抬起一只手,指著大門,不知是讓人出去,還是請人進(jìn)來。
父親的葬禮,本來是沉痛的日子。愛說笑的人依然說笑,本該大哭,有人歌唱。我對人們的同情心表示懷疑,他們不該慶祝一個人的死亡。他們在山坡上挖一個土坑,埋葬了父親,埋葬了一個好人。在別的葬禮上,人們會一樣歌哭說笑,我原諒他們,記住一個亡靈,只是一個活人的事。常常夢里,為父親下一場大雪。gzslib202204031052賣棕繩攢了些錢,我買了一頭公豬,白毛,叫約克夏。這頭公豬就是種子銀行,配一次種,先是兩塊銀,后來漲到二十塊,瘋漲十倍。真是會撈錢不費力,費力不撈錢。約克夏打破了黑毛豬家家有的神話,它配的種生出來的全是白毛豬。養(yǎng)了約克夏,我忽然覺得對不起語文老師,這配種可以,配唐詩宋詞不行。近墨者黑,近約克夏者白。
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很少有人經(jīng)過。我像等一個人。這只是我閑著時的習(xí)慣。太陽偏西,來了個人,綠色的衣帽和同顏色的郵包,他看了看我,確定我是一封信的收件人。鄉(xiāng)郵員有他特殊的判斷力。他取出一封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飽綻的信交給我。
我在石頭上讀那封信,信很長,九頁半紙,后邊還有一頁空白紙,十一頁。正好對應(yīng)我某一年的年齡。
信是表叔寫給我的,就是贛的爸。她媽的名字我已完全不記得,只記得她一唱歌,魚就躍出水面。
我在路邊的石頭上讀這封長信,直到日落,有大雁飛過長空。我想這封信是夜深人靜的時候?qū)懙模掷镄虚g滿是燭光。信里很多文字寫我,這些文字,是表叔當(dāng)時對我的打量,我讀出父輩的慈祥。他寫他如何無能為力,沒能夠幫我繼續(xù)讀書,讀出一個未來。我不怪他,無能為力,我懂。無能為力,也是一種能力。誰說雞毛不能上天?雞毛上天,靠的就是無能為力。他還寫到他的夫人,贛的媽。她當(dāng)了音樂老師。吃多辣椒和酸菜,嗓子壞了。吃辣椒酸菜的日子,會讓聲音磨損。他說,人一輩子,會被日子磨損。他終于寫到他的女兒贛,她現(xiàn)在是一名青年舞蹈家,跳一種踢毽子、跳房子、跳繩、蕩秋千的集成舞蹈,說她的功力就是和我跳房子練成的。我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舞蹈。他在信上說那是一種獨創(chuàng)的舞蹈藝術(shù)。也許就像某種秘藥,幾種藥做成的丸子。他還附了一張贛跳舞的照片,一點不像資產(chǎn)階級,像個美麗的村姑。表叔在信里說,女兒經(jīng)常問他,爸,都說我漂亮,我不像冬妮婭吧?他爸就說,嗯,有點像。女大十八變,誰都可以漂亮。李鐵梅漂亮,冬妮婭也漂亮,白毛女還要三尺紅頭繩呢。表叔最后寫到他自己,過兩年就退休了,現(xiàn)在已不是體育學(xué)院的院長,退居二線,專做幾個體育課題。如果我愿意,可作為特聘專家到他那里工作,專門研究跳房子這個體育游戲。說跳房子學(xué)問大,最初發(fā)明于古羅馬,后來成為世界性體育游戲。我聽說過各類專家,沒聽說有跳房子專家,那個好玩嗎?
我在石頭上坐了很久,自己不餓,約克夏不餓嗎?那頭豬一定餓壞了,餓壞了的公豬還怎么配種?我買它的時候,問過約克夏的原主,種豬好養(yǎng)不?這外國豬吃得慣鄉(xiāng)下食物不?那個原主說,好養(yǎng),你只把它當(dāng)成一頭豬就行。一日是豬,終生是豬。不像人,會變得不好伺候。那個人講,三天不喂食,它一樣能配種。
鎮(zhèn)上的畜牧站站長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他捎口信說,母豬發(fā)情季,站里種豬不夠用,能不能支援一下?應(yīng)個急。畜牧站長是官場中人,平時往來不多,少有一見。他會說,我這個官不大,也是管幾萬頭牲口。牛馬豬羊,都?xì)w他管,我的約克夏也歸他管。趕集市碰見他,我請他下館子。他說我的錢來得容易,不要親自出力。他愛打哈哈。我記得他,是他有一個萬花筒,從小圓孔往里看,動一動,會變出不同的花,很稀奇。我不待他同意,擰開萬花筒,里面沒一片花瓣,只有三塊小鏡子和一些彩色的碎玻璃。那么好看的東西,原來是一場假。我不能復(fù)原萬花筒,他要我賠錢,我說沒錢。他說好吧,我不向窮人要錢。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分子。他是一個進(jìn)步青年。我心存感激,安慰他,就是五顏六色的碎片,以后不會上當(dāng)了。這完全是耍賴。
我欠著他的情,他要我的公豬去支援,又不是要錢,我要還他個人情。
一大早,我背豬趕路。頭天晚上,我就做好背豬架子,煮了些黃豆。約克夏吃了煮黃豆,我把它放在架子上。它掙扎,大叫。我說別吵,去趕集市,有好事呢。到鎮(zhèn)上有二十多里地,它一路上哼哼著。我怕它傷腳。公豬又叫腳豬,它完成工作,靠四只腳。它傷腳,是一場事故,會造成危機。路上遇見一匹馬,馱著兩個大包,很重。那時,我還沒有一匹馬。沒一匹馬替代,那一天,我要背一頭一百多斤的豬走路,這是一定的。這頭豬嘔吐起來,它早上吃的煮黃豆,從衣領(lǐng)灌進(jìn)我的背上,像臭蟲爬。我心痛我的格子布衣服,只有趕集才會穿它。
聞到一股香氣,我熟悉的雪花膏香氣。一抬頭,看見是她,長大了的贛迎面走來,是她。她一眼認(rèn)出了我,叫我格子。
是你?!
是我。背豬。我背的是一頭有名的豬,叫約克夏。
一頭有名的豬,或者會給我掙一點面子。背豬就是背豬,背什么豬也一樣。
贛笑了。
我的舞蹈老師也叫約克夏,法國的大舞蹈家。你的豬也這么有名。
她說,回來找我,再跳一回房子。她摸出一枚扁平的石頭,那是我們互相交換的投擲物。她問我:你的那個呢?我不想騙她,說找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丟失了。
我放下背豬的架子,解開綁豬的繩索,它賴著不動。我踢了它一腳,去吧,愛上哪配種就上哪。你這頭豬,滾。
清芝老師還是畢業(yè)班的班主任,教語文。她留短發(fā),一半是白發(fā)。她一直沒結(jié)婚。我為她守著一個秘密,就是我拾到的那封信。寫信的人一定愛過她,她也一定愛過某一個人。我不敢問,老師,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
贛給清芝老師帶了好多禮物。一副手套,一條圍巾,她自己織的。一本歌曲集,兩罐麥乳精,一大包西洋參。她說,西洋參能治慢性咽炎,她常給媽媽吃這個。
三個人圍著圓爐烤炭火。很少說話。
清芝老師拿出一本作文本,是我的,她一直留著。她念出我那時寫的一句話:
去年開過的桃花,又回到今年的樹上。
她說:你寫得多好。
我想補上一句:所有開過的花,還會再開。我怕老師說我多話,不夠聰明。
清芝老師打量我和贛,她說你倆要是一對人兒多好。贛紅了一下臉,她說:他才不要我呢,他把我當(dāng)冬妮婭,當(dāng)資產(chǎn)階級。
老師說了一句,都什么年代了?
下雪了。瓦上變白,大地的雪越積越厚。贛拉著我在雪地上奔跑。她摘下紅圍巾。紅圍巾風(fēng)中飄揚,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