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宏奇
一
我叫古羅馬,感謝爹媽給我取了這個曲里拐彎的名字。稍微懂點世界史的人聽了都要揣摩半天,對我臉上各個器官各種表情進行一番審查聯(lián)想。就連我老婆,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還經(jīng)常嘟囔,你爹媽真不曉得抽啥子風(fēng)!
之所以選擇這座城市務(wù)工,我有充分的理論和事實根據(jù)。首先我用紙條寫了12 個備選城市的名字,做成鬮,沐浴焚香后閉著眼抓中了它。之后,又到三火鋪找神算子杜掰掰掐了會兒指頭,說我金命,大利東北。東北為艮,五行屬土,稍微往北一點點,土?xí)p一些,更純些,金就生長得更健旺。我媽也說,我出生后飆的第一泡尿就朝著東北方向,拉的第一泡屎也是。鄰居柳阿婆也證實,我穿的第一雙襪子戴的第一頂帽子,都是她在東北方向鉆石油的兒子送給我的東北方向的產(chǎn)品。
看來,東北方偏北的這個城市是我命定的福地。
我懷著滿腔熱忱和飽滿的期望,在一個雞不叫狗不咬的早晨離開了村莊。我必須當(dāng)機立斷,放下所有的猶豫,為老婆和即將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拼搏出一片繁花似錦的生活。還有我的妹妹,她馬上升高中,我希望她能上重點大學(xué),讀博士,開創(chuàng)古家門派。還有我老丈人丈母娘,他們的生養(yǎng)死葬都需要我一個人撐著——我老婆是獨生子女,他們家的桃李芬芳和一園子大蒜顯然不靠譜。
我沒有特長。高中畢業(yè)那年曾經(jīng)到外省的一個工廠上流水線。車間主管猥褻了我的老鄉(xiāng),我提著菜刀追得他滿廠區(qū)亂跑,終于在一叢木棉花下將他砍倒。我知道自己闖了禍,連宿舍都沒回,直接去了火車站。以后很長時間我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生怕警察不期而至。直到春節(jié)老鄉(xiāng)們放假回家說主管沒死,工廠怕影響在當(dāng)?shù)氐拿暎咽挛媪?,我才看見五彩云霞從爛漫的天空飄過。工廠是不能再回了,我就養(yǎng)魚養(yǎng)鴨養(yǎng)雞,結(jié)果,來勢洶洶的瘟疫把本錢都給收了。我一邊挖坑埋那些半大的雞鴨,一邊詛咒發(fā)誓這輩子再不碰這些畜生了。
我在城北租了間地下室,天一亮就揣著一包香煙出門,看見下棋遛狗打太極運垃圾掃馬路的,都上去遞煙點火,跟他們打聽做生意的門路。
遛狗姐姐臉色光潔,穿著隨意,翹在后腦勺的頭發(fā)顯得霸氣十足。她正在全力以赴做健身操,突然發(fā)現(xiàn)狗不見了。她慌張起來,問我能不能幫她一起找。她的狗叫“愛妃”,長什么什么樣,是丈夫送給她的結(jié)婚禮物。
有拿狗做結(jié)婚禮物的?
我一向喜歡助人為樂,何況還是幫一位長相不錯的少婦呢?我找遍了周圍的許多陰暗角落,最終在一片刺柏后面找到愛妃,它像一顆圓白菜,正跟一條黑褐色的公狗滾在一起。當(dāng)我喊它名字時,它仿佛被捉奸在床,渾身發(fā)抖,一臉哀怨。
遛狗姐姐十分感激,要給我一百塊錢做酬勞,我沒要。
我抬腿繼續(xù)尋找生意的門道。她在后面喊,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我,我不想欠你的情。我決定不理她,省得她費腦琢磨,不小心再把狗丟了。
那時城里人養(yǎng)狗還是稀罕玩意兒,不像現(xiàn)在,到處都是。
二
我在打聽無果的情況下,投資75 塊錢在舊貨市場買了輛六成新的三輪車,又在門口讓修車師傅換了鏈子上了潤滑油配了鎖,里里外外擦拭一番,打扮得跟新娘一樣,開始了環(huán)境保護與再生資源工作。
我在一片片被推成廢墟的樓宇里翻撿鋼筋鋁材,又在小區(qū)里搜羅紙盒和塑料。老家有句話,說城里的垃圾都比農(nóng)村的莊稼旺勢,果然不假。一天時間我就往租住的地下室拉回了五車廢品,碼在門后跟座小山似的。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才把自己從里到外清洗干凈,換了衣服鞋子,甚至在臉上和手背抹了點香香,出門到街邊找飯館。
金曉秋叮囑我,人靠衣裝馬靠鞍,干凈整潔能讓人產(chǎn)生自信。
遛狗姐姐也在,腳邊趴著愛妃,它朝我厭惡地哼了一聲。我剛要轉(zhuǎn)身離開,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砸在屁股上,什么意思,提起褲子就不認賬了?眼瞎還是裝?
我嚇了一跳。這是我們農(nóng)村人說的山野糙話,怎能玷污城里姐姐的紅唇白齒呢?我擔(dān)心她再蹦出啥不潔不凈的東西,趕緊找了條凳子坐下。
你曉得這話的意思嗎?我小聲問。
咋啦?不就是記性好忘性大,翻臉不認人嗎?她瞪大眼睛說。
說對了一半,這話有幾層意思,容易產(chǎn)生歧義。我覺得時空和人物關(guān)系在這一刻完全顛倒了,遛狗姐姐才像剛從農(nóng)村進城的村姑。
反正我們醫(yī)院的護士就經(jīng)常這樣罵那些撅著屁股打針的病人。遛狗姐姐說完,示意我坐到她對面。
我突然覺得自己想多了很骯臟。
多想需要實力。遛狗姐姐說,這家店的肥腸鮮魚面不錯。服務(wù)員,來一碗肥腸鮮魚面。
我悄悄看了眼燈光下小黑板上的價碼,心里發(fā)虛,吃飯更需要實力。
我說,換一個,我肥腸過敏。
我就想看你過敏。遛狗姐姐壓低聲音,那天我說過,我不想欠誰的人情。
我一下坦然了,目光像蒲公英在五光十色的夜空中快樂地飛翔。
看著我,跟我說話。你是嫌棄我嗎?難道我會比你老婆難看嗎?遛狗姐姐的聲音在我臉上來回地蹭,火燒火燎地疼。
你比她好看,我怕看多了晚上睡不著。我一臉誠懇。
遛狗姐姐笑了說,這樣啊,理解了。要不要來個小二?干了一天活,解解乏。算了,男人一喝酒就容易起邪念。她雙手托腮。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訴我嗎?
我猶豫了足足十秒鐘說,你可能會發(fā)笑,我叫古羅馬。
你姓古是肯定的了。古希臘古印度古波斯都可以叫,為什么偏偏叫古羅馬?她憋著笑,而且憋得不堪重負。
我媽姓羅,懷我時給我拜了個干媽姓馬。我被很多人糾纏過這個問題。
我姓毛,叫毛豐。真的感謝你那天幫我找到了愛妃。她眼里掠過一絲憂郁,眼神突然變得空洞迷離,是城里人常有的那種吃飽了撐的眼光。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又把湯一咕嚕喝完,抬起頭,見她搖身變成了嫦娥,正飛向縹緲的月宮。
看你吃這么香,我都想再來一碗。
我壓住一個正在醞釀的飽嗝,回想剛才粗魯?shù)某韵?,不管她如何堅持,還是自己開了面錢。
我沒有理由跟她周旋,起身告別。不遠處兩名警察帶著協(xié)警像拉網(wǎng)的漁夫一樣走過來,檢查在他們看來形跡可疑的人的身份證和暫住證。
毛豐從天而降,溫柔地挽住我的胳膊,一張熱烘烘的光芒萬丈的臉,恰到好處地靠在我肩上,濃郁的草莓甜香味讓我頭重腳輕。鎮(zhèn)定,自然一點,對,再自然一點,很好。她在我耳邊小聲說。
直到跟警察擦肩而過,她才松開說,你沒辦暫住證吧?他們會把你當(dāng)盲流帶走,然后關(guān)進一間黑咕隆咚的小屋,等到餓得黃皮寡瘦只剩下一口氣了,再遣返回老家。
我像一根枯死了沒來得及砍伐的樹,了無生氣。
什么是暫住證?我哆嗦著問。
就是拿本人身份證、出租房房主的戶口本和租賃合同,到所在地派出所辦理的臨時居住證。毛豐深諳此道。
那天晚上,我曉得了遛狗姐姐是醫(yī)師,丈夫是一家合資公司的工程師,長年累月在全世界奔波,回家的時間很少。
為了表示感謝,我當(dāng)場宣布,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她的牛馬驢騾子。
上午十點過,我正在一片拆除的廠房里翻找廢舊物資,三個殺豬匠一樣的男人來到跟前,二話沒說將我放倒在支棱著殘磚斷瓦的廢墟上,一人踏上一腳。棱角鋒利的磚塊和預(yù)制板頂著我的胸部和肚子,受傷的下巴開始流血。
一個殺豬匠問我為什么要入侵他們的地盤,另一個殺豬匠問我懂不懂規(guī)矩,還有一個殺豬匠說這次算是警告,如果再被他們看見,不死就殘!
他們松開腳,把我身上三十一元七角六分錢搜了個精光,又把堆在地上和三輪車?yán)锏膹U鋼筋舊塑料搬到他們的車?yán)?。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我也就自認倒霉了。我是來開拓美好生活的,不是來惹事的。我不想給這座城市的警察檢察官法官添麻煩。
但他們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我的三輪車。他們把它掀翻,抱起水泥塊朝它輪番轟炸,一只輪胎的輻條已經(jīng)被砸斷,車把扭曲成了石縫中的豆芽,車廂也變形了,像一條扔進熱鍋里的鱔魚,翻滾著漸漸卷曲成團。
我的憤怒在眼睛里翻涌。我默念著五四三二一,抓起一根一米左右的螺紋鋼條,一躍而起,猛地向還在試圖用鋼筋扎破輪胎的一個殺豬匠頭上劈去。那家伙“噗”的一聲倒下了。另外兩個殺豬匠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鎮(zhèn)住,舉著水泥塊的手軟塌塌地垂下去。
一朵白云停在我的頭頂,擋住了灼熱的太陽,一股涼風(fēng)從樹梢吹過,“嘩”的一聲潑在我的頸脖上。我打了個激靈,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口水,把三輪車翻過來,一手握著螺紋鋼條,一手拖著嚴(yán)重損壞的車子走出狼藉的廠房。
三
我把這段時間攢下的三百塊錢寄給老婆,女兒已經(jīng)出生,還寄了張照片來,小家伙粉嘟嘟肉乎乎的,特別像我,真想抱抱她親親她。我把照片放在口袋里,等待著警察的到來,這樣,即使到了里面我也會隨時看到女兒。直到天黑,周圍仍是一片鶯歌燕舞。
小區(qū)里很空曠,人們都在通向幸福的道路上奔跑,只有懶惰的知了大白天躲在梧桐樹蔭里歇斯底里地號叫。一個老太太推著童車在樹蔭下乘涼,嬰兒睡著了,跟我女兒差不多大!我癡癡地看著孩子,眼前飄舞起紛紛揚揚的花雨。老太太警覺起來,像一只趴窩的雞婆氣勢洶洶地護著童車,質(zhì)問我要干什么。我拂去迷亂的花雨,給了她一個歉意而親切的微笑,在心里說我也要掙錢給女兒買輛一樣的童車。
在17 號樓5 單元門前的垃圾堆里,我翻到了6600 塊錢,是一張張嶄新的百元鈔。它裝在一個縫制很精良的布袋里,外面還套著一個塑料袋。我揣測是孩子藏的壓歲錢,或者是男人藏的私房錢,被不知情的主婦當(dāng)垃圾扔了。我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反而緊張和害怕得跟小偷似的。我抬頭從十三層往下看,希望看到一張著急忙慌的臉,直到一層的單元門,連蒼蠅都沒看到一只。
我在正對單元門的一棵楓樹旁坐下,盤算著這些錢的實際用途:它可以給爸媽買鞋子,給女兒買童車,給老婆買新衣服……對,把家里門換了,每一扇都跟對門江阿公的牙似的,搖搖晃晃地隨時都會掉下來。還沒算到一半,我的眼前就十分明媚了,一群肥碩的豬興奮地在綠色的紅苕地里拱來拱去。
終于有人推開了單元門,我立即站起來,但他瞟都沒瞟我一眼,也沒瞟垃圾堆一眼,騎上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了。
約莫半個小時后,一個乞丐坐到我旁邊,要跟我討論命運。我給了他一百元。
太陽開始落山,晚霞把梧桐樹醬成了金黃色,暑熱也消退了不少,小區(qū)熱鬧起來,放學(xué)回家的兒童像出籠的猴子,在樹下追逐打鬧,下班的婦女松弛下緊繃的臉,跟花兒一樣開放得噼里啪啦。
我打算從18 號樓后面一路搜羅廢品,從西門出去。
一位中年婦女追上來,慌里慌張地問,你是撿垃圾的?有沒有撿到錢,6600 元。
我是撿到還是沒撿到?我猶豫著。
她心急如焚地說,錢是我媽一分一厘攢來準(zhǔn)備捐給她老家孩子們的。她的老家在烏蒙山,孩子們上學(xué)早出晚歸,中午大多數(shù)人沒飯吃,有,也是早上帶的烤紅薯冷米飯。她想給他們買臺冰箱烤箱,再買個開水爐。
我把錢袋遞給她,是不是這個?
她一把搶奪過去,扯開袋子,飛快地數(shù)起來。估計是單位的會計,她飛舞的指頭像節(jié)日的煙花令人眼花繚亂。連數(shù)三遍后她問,怎么少一百?
我怯生生地說,給乞丐了。
她勃然大怒,你有什么權(quán)利處置我媽的財產(chǎn)?你知不知道你在違法在犯罪?
唾沫星子覆蓋了我的臉,帶著酸菜餃子的味道。我自知理虧,往后退了兩步。
中年婦女步步緊逼,一百塊是她半年的零花錢。
晚飯后散步的居民圍過來,朝我投來千奇百怪的目光。我掏出所有的零錢湊夠一百元,塞給她,從西門落荒而逃。我一定給大家留下了行為不端的印象。
回到出租屋坐在床前,望著方便面里神秘的油花,聞著裊裊飄起的怪異香味,我神思恍惚,對杜掰掰關(guān)于我跟這座城市相生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
方便面的味道對耗子們簡直就是迷幻藥,它們昏頭昏腦地從洞子里鉆出來,繃直兩條后腿,牛皮哄哄地朝我走來。我拿起一根木棍,還沒等怒火從眼睛里噴出來,它們就抱頭鼠竄了。
然而,它們并沒有走遠,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又出來了,用尾巴打我的臉,用舌頭舔我的腳板心,用嘴蹭我的手。我翻身起來追打,因為動靜太大,讓隔壁正在恩愛的兩口子很不高興,把石膏板墻打得咚咚咚地響。
折騰幾次之后,我已是精疲力竭,只好十分不舍地從箱子里拿出一包方便面,掰成小塊,扔在地上。耗子們安靜了,我卻再也睡不著了。隔壁兩口子已經(jīng)吹響了總攻的沖鋒號,女子的喊叫跟春天屋檐下的母貓一樣持久而凄厲。在詭異的黎明到來之前,我一直在思索她和耗子的關(guān)系。
一早去賣廢品,收購站不但拒絕收購,還報了警,原因是在我的三輪車?yán)锇l(fā)現(xiàn)了一個鑄鐵的下水井蓋,八成新。我百般辯解,又是遞煙又是點火,都無濟于事。
在派出所,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年警察例行公事地問了我一些諸如姓名籍貫之類的問題后,用長滿黃斑的手搓搓臉說,回去干點別的。這個下水井蓋我見過不下十次了,編號是ST59731。
四
晚上九點四十分,我在一種莫名的沖動指引下,走進一條混雜著嗆人鐵銹味的巷子。巷子陳舊的磚墻上到處用白漆寫著“拆”,荒草和壁虎在低矮的房頂沙沙作響,一個看不清楚年齡的女子突然從半掩的門縫里擠出來,直截了當(dāng)?shù)貑?,小哥,要不要玩玩,便宜,三十四十隨便開。
沒等我做出決定,女子就把我拉進了小院。我轉(zhuǎn)身打算離開,卻被兩個男人堵住。他們告訴我,走可以,但必須交錢。我說我啥也沒干。他們說只要進了這個院門,說沒干,誰信?我把衣服袋子翻給他們看說,我一分錢都沒有。他們很生氣,其中一個沖過來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說,你他媽沒錢到這里晃什么?
是啊,我到這里晃什么?現(xiàn)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給錢,一條是挨打。我權(quán)衡一番后借他們的座機給毛豐打了電話。
在等待毛豐的時候,進來了一個像剛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男人,骯臟的胡子上粘著一只餓死的飛蛾。他把少婦領(lǐng)進了潲水味很濃的屋子。我難受極了,仿佛金曉秋遭到了強奸。好在我什么也聽不見,兩個守門男人粗暴的腳步聲和母牛一樣的喘息淹沒了屋里所有動靜。
毛豐穿著一套牛仔裝進來。她沒有看我,直接把兩個男人叫到一處燈光稍亮的地方,給了他們一百元錢。其中一個男人嫌少,要二百。毛豐盯著他說,本姑奶奶就沒打算給,嫌少是不?她從口袋里摸出一打鈔票,五千,只要你能拿走,我口服心服絕不報警。
兩男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做了個放人的手勢。
后來我才曉得毛豐是跆拳道黑帶六段,初心是要當(dāng)一名警察。
街上的路燈被灰塵包裹著,柔和的橘紅色變成了煞白的銀灰色。我緊跟在毛豐身后,盡量把腳步壓得輕一些,把呼吸憋得細一些,怕稍有不慎惹惱她。
直到小區(qū)門口,她才停下來,轉(zhuǎn)身看了我很久說,把你老婆接過來吧。我辯解說,我什么都沒干,錢會還你的。毛豐慢條斯理地說,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干了什么也正常。我急得臉歪鼻斜說,我真的什么也沒干。
她說,明天上午十點鐘來把愛妃接走,幫我照顧好它,我要出趟遠門。
為了表明我的清白,大聲喊,我要舉報他們。她眼皮也沒抬,拽著一束越來越暗的夜光消失在小區(qū)的樓群里。
愛妃到來后,我白天穿著臟兮兮的衣服外出做工,晚上回來洗漱完畢后,換上干凈衣服牽著它出門散步,還假惺惺地提個狗屎袋子,一副文明市民的樣子。其實那個袋子我從來沒用過,每次愛妃拉完,我都悄悄把狗屎撿來扔到樹根底下,讓它去做花草樹木的肥料。就如我一向喜歡在人跡罕至?xí)r背對著大街,把尿拉在花壇或草坪上一樣,多好的有機肥料啊,凡是被我用尿澆過的花草,都比那些用人工合成肥料灌溉的長得茂盛,而且那種健康的綠艷,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
愛妃每到一個地方,懂狗的人都會湊過來對它評頭品足,說它是純英格蘭血統(tǒng),高貴,眼睛毛發(fā)四條腿牙齒奔跑的姿勢,有貴族風(fēng)度。議論狗,其實就是議論狗的主人——能擁有如此高貴的狗的主人,一定也是高貴的。他們用艷羨的眼光看著我,一點都不懷疑我的高貴。每晚,我都在幸福中安然入睡,就像自己真的成了狗主人。
五
出門找賈老板要工錢。我在他租住的房子門口等了半天,快中午時鄰居告訴我,老板昨晚坐火車回老家了。我如五雷轟頂,天旋地轉(zhuǎn)——我是在一個路邊剃頭攤前碰到他的,他說他需要小工,具體活是把郊區(qū)一個旱廁的大糞挖出來,曬干,曬不干就烘干,然后搗碎過篩子,從中翻找出直徑一厘米以上的硬物,淘洗干凈。
我皺皺眉頭,賈老板以為我嫌惡心要拒絕,把五十塊錢一天加到了八十,又加到了一百,還管吃住。他說,已經(jīng)是本市最高的工資了,不能再加了。我一個農(nóng)民,從小就跟各種糞便打交道,吃的蔬菜糧食也都是大糞澆出來的,有什么惡心?我只是覺得很荒唐,難道有人拉出了金豆子嗎?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一干就是四十天。
這四十天,我們倆就住在旱廁旁邊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里,哪也沒去,因為我們知道走哪都會遭人嫌棄、遭人抵制,不要自找沒趣。還好,賈老板雖然不干活,但比較仁義,給我發(fā)了口罩手套和一套專門的工作服,買了幾瓶噴蒼蠅蚊子的帶香味的噴霧劑,極大地改善了我的工作條件。
我們找到了幾塊鵝卵石和一些蠟封的丸子。
如今,賈老板跑了,我的工資一分也沒拿到。四千塊啊,相當(dāng)于金曉秋喂十頭豬。
我在出租房的鐵門上猛撞猛踢,聲音驚動了鄰居。他從門縫里伸出半張刺猬臉嚴(yán)肅地提醒說,踢壞了是要賠的。我咧咧嘴,瘸著被踢疼的雙腳,氣急敗壞地走出陰冷的走廊。
這筆錢計劃是用來回家的,我很久沒回家了,女兒都會走路說話了,還沒見過面。
回到出租屋,我收到老婆的信,說前幾天老家刮了場龍卷風(fēng),飛機場的飛機都刮到天上去了。她在信中強調(diào),農(nóng)村是越來越枯槁了。她囑咐我不要想她,要盡快在城里開辟出一塊根據(jù)地,站穩(wěn)腳跟。她對我們的未來充滿希望。
這次,她沒有敲打我,可能是忘了。
六
下午四點鐘,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讓街道變成了河流。我把三輪車鎖在一棵樟樹下,擠進了路邊的公共廁所,目光翻過無數(shù)山坳一樣的肩膀,看見街道上水流湍急,有的地方甚至扯起了漩渦。由遠而近的雷聲不僅遮掩了暴雨的嘩啦聲,還遮掩了人們說話的聲音。在雷聲的縫隙中,仿佛有人的呼喊被雨聲擊打得七零八碎。不單我隱約聽到了,其他人也聽到了,不過沒有人相信在這樣的大雨中,會有人能張開嘴喊叫。一個紅色的影子在流水中一閃即逝,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推開前面的人墻,沖進雨中,朝那個消失的影子跑去。密集的雨彈讓我睜不開眼,不能呼吸,我用手擋在額前,盡量把頭往下低,在洶涌的水流中尋找那個影子。我的腿被無數(shù)的手拉扯著,每往前邁一步都要搖晃一下。我用腳摸索著往前走,差點掉進一個沒有井蓋的下水井里。就在這時,紅色影子出現(xiàn)了,他卡在井口,雙手死死抓著井壁的邊沿,大水從他頭上奔涌而下,眼看就要被卷進井里了。我彎腰抓住他的手,由于井水的吸力太大,他像釘子被釘進了木板,一動不動。在反復(fù)拉鋸中,我的體力被漸漸耗盡。恰在這時,從我右邊伸來一雙手。我們齊心合力,把紅色影子拉了出來。
是一個學(xué)生娃,背上還背著嘩嘩流水的書包。
我把他抱進公廁里,放在地上,人們立即讓開一塊地方,有幾個男人被擠進了女廁所,有幾個女人被擠進了男廁所。幫我的人伏下身子,麻利地解開學(xué)生的書包和衣服,十分老練地給他做人工呼吸和心臟按壓。
一番折騰后,學(xué)生吐出一攤污水,漸漸恢復(fù)了心跳。幫我的人站起來,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天啦,是母貓!我們同時認出了對方,大張著嘴卻喊不出名字。大庭廣眾之下,我叫她母貓,太不嚴(yán)肅了。我問她啥時回來的?住哪里?
她苦笑一下,把頭伸到屋檐下看看后說,老地方,晚上見。
雨停了,街上的積水還在稀里嘩啦地流。學(xué)生雖然醒過來,但身體虛弱,像一團揉皺的衛(wèi)生紙。我把他抱上三輪車,沿著他指引的方向,把他送回家。
收工已經(jīng)八點過了,我買了幾瓶啤酒兩斤鹵豬頭肉和兩斤煮毛豆,準(zhǔn)備招待母貓,一方面感謝她沒有揭發(fā)我,一方面歡迎她回來,順便打聽她虎口脫險的傳奇經(jīng)歷,滿足一下我的好奇。
母貓滿屋裝滿燈光,我換了身干爽衣服去敲門,她正蹲在地上倒騰電水壺準(zhǔn)備煮方便面,半截腰背裸露在昏黃暗淡的光影中,看不清皮膚的真實顏色。她回頭見是我,張張嘴又不曉得喊什么,就改口問,你才收工啊?
我叫古羅馬,過來喝酒。你咋稱呼?
母貓嘻嘻哈哈笑了一陣,站起來說,好古怪的名字。我叫黑桃。
我把切好的鹵肉和花生放在木箱上,分別拿兩塊磚壘成板凳,舉起酒瓶說,歡迎歸來。
黑桃告訴我,他們集中在收容所十一天后,分別被送上了各自回家鄉(xiāng)的火車或汽車。她跟那個男人被送上了去云南的火車。一天下午她睡著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男人不在了。她沒有告訴隨行的工作人員,而是借口上廁所,從窗戶上跳了出去。
那男人不是她丈夫,她沒有丈夫。在這座城市,她的職業(yè)是在火車站幫長途客車和小旅館攬活。她躲到這座城市的主要原因是,她父親要把她賣了換酒喝。
黑桃的酒量很大,六瓶啤酒下肚跟沒喝一樣,只是說話的嗓門高了一點,語速快了一點。無論講自己的事還是講父親的事,或者跟她同居男人的事,好像都是對面山腰廟里的事,她只是一個旁觀者和敘述者。
我又出去買了十瓶啤酒。我還沒有如此隆重地請人吃過飯,既然請了,就要讓人家喝痛快。
黑桃有些微醺,我也有了醉意,燈光變得迷離而詭異。我突然想起毛豐說過男人喝了酒會生邪念的話。我的確對黑桃有了邪念——她是一個長得十分普通的女人,換在平時,放在火車站,我是很難多看她一眼的,但現(xiàn)在,酒精讓我有了把她按在床上的欲望。我很想知道,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像屋檐下母貓叫春發(fā)出凄迷而感情豐沛的叫喚,是出自眼前這個女人。
我使勁搓揉著越來越滾燙的臉,告訴黑桃時間不早了,該回屋睡了。她沒動,把酒瓶塞進嘴里,醉眼蒙眬地望著我說,古羅馬,說個事,你同意不?我躲開她帶著黏液的目光,你都沒說啥事,有什么同意不同意。她說,我想搬過來跟你一起住。我嚇了一跳問,你什么意思?黑桃說,你不要多想,我就為節(jié)約房租。住一塊不等于睡一塊,房租咱可以分?jǐn)?,你不要我攤更好。每月少花一百來塊錢呢。我十分堅定地回答,孤男寡女住在一間房子不方便。黑桃拉住我的手,誠懇地說,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咱井水不犯河水,我只需要一個角落就夠了。再說,你要咋方便方便好啦。我把她扶起來說,先睡覺去吧,你喝多了,等醒了再說。黑桃搖搖晃晃甩開我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走。不走就熬著吧,看誰熬得過誰!反正我是不能再碰她了,她溫?zé)岫伒纳眢w已經(jīng)對我構(gòu)成了挑釁。
建材商店門前冒出了幾輛輕型小貨車,裝的貨多,跑得還快,我的三輪車跟人家一比,簡直就成了蝸牛。一整天,我沒有等來一單生意,卻等來了一個陌生人。
陌生人穿一件夾克衫,戴一副眼鏡,一雙皮鞋锃光瓦亮,像鏡子一樣能照出人影。他在陰晦的天氣中微笑著朝我走來,肩上扛著一張才掉下來的金黃的銀杏樹葉。我想起了我的高中英語老師,他倆的臉都像秋天山林一樣靜謐和安詳,星星點點的紅葉,是他們含蓄的綻放。陌生人給我遞了支煙,我擺擺手。陌生人問,找活干?我點點頭。陌生人說,我有趟活,不曉得你愿不愿意干?我說只要掙錢就干。陌生人說,好,幫我去廣西百色取趟貨,除了旅差費,一趟工錢一千八。干好了,可以長期合作。
從這里到百色,坐普通火車來回也就七天,算上取貨耽誤一兩天,也不會超過十天。十天掙一千八,就像大河決堤,一下把我的心臟淹沒了。
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問,東西多嗎?為什么不走郵路?
理智告訴我,必須把所有疑惑捋清楚。
這是陌生人意料之中的問題,他平靜地說,二十來斤。我們是做生物醫(yī)藥的,貨物有一定腐蝕性,郵局不寄,專門用一趟車成本又太高。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3 點在對面茶樓見面,我會給你交代具體細節(jié),并預(yù)支差旅費和五百元勞務(wù)費。陌生人沒等我同意就轉(zhuǎn)身走了,肩上的銀杏葉飄然而下,在我的視線里旋轉(zhuǎn)成無數(shù)金色的圓球。
我想到了某部間諜電影。
晚上我把這個奇遇講給黑桃,她高興得臉頰滾燙,皮膚吱吱冒煙;當(dāng)?shù)弥也淮蛩闳ズ?,又惋惜得手腳發(fā)麻,像一張薄而透明的楓葉,在黑暗中飄忽不定。
難兄難弟們前后腳回到出租屋。他們不像是被遣返,像是回家探了趟親,分別帶著各自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準(zhǔn)備在我屋里搞一次慶祝會。我愉快地答應(yīng)了,并主動提出由我出酒,祝賀大家渡盡劫波。
收工時,我在小區(qū)對面街邊的食品店買了五斤“神仙醉”散裝白酒,又切了四斤豬頭肉和三斤鹵雞腳鹵鵝頭。在我提著東西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走過來,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路燈前幾天不知被哪個混賬打壞了,我只能從食品店窗口泄露出來的柔薄光線中辨認他是何方神圣。
我目瞪口呆,是賈老板。他的話像子彈一樣撞在我臉上:兄弟實在抱歉,你沒少在背后罵我吧?罵是應(yīng)該的,但我沒聽見,等于白罵!罵什么都理解,換我也一樣。我爹突然死了,連夜趕回去,忘了給你留信。我還住那里,明天上午來把工錢領(lǐng)走。
就像一坨金子從天而降,一下把我砸暈了。我連忙向他死去的爹表示哀悼,向他表示慰問和關(guān)懷。他說他不會坑人,交朋友做事情必須有板有眼。我翻出儲存在腦殼里的所有好聽話來夸他,還想邀請他去參加我們的酒宴,但念頭一閃就滅了,因為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生活的逼仄和潦倒。
跟賈老板告別后,我走過馬路,把東西放在路邊的步行道上,望著流光溢彩的車流,愉快地享受了一會兒這筆失而復(fù)得的財富給我?guī)淼男腋?。晚風(fēng)清爽,行人的說話聲溫婉悅耳,妹妹下學(xué)期的費用有著落了,老婆可以買件花襯衣了,老家的門窗可以換了……還有孩子,我要給她買一盒彩筆,讓她在墻上地上樹上門前的石板路上,自由自在地涂抹。
除了黑桃,大家都到了。她說她父親病得很嚴(yán)重,要回去照顧一段時間。我們席地而坐,地上擺滿了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各地食品,“神仙醉”的香味迅速填滿了地下室的每一條磚縫。在大家的談?wù)撝?,我得知每個人的家鄉(xiāng)其實都不希望他們回去,無論鄉(xiāng)村干部還是家里人,都盼望他們能在外面占領(lǐng)一塊陣地,多賺些錢回去。
喝過三輪之后,我為每個人碗里倒上酒,提議今后不分省籍,不論男女,互相團結(jié),跟梁山兄弟一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大家紛紛響應(yīng),把碗舉過頭頂,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在我站起來準(zhǔn)備再給大家倒酒時,蘭幺嫂掄起巴掌“啪”地抽在梁胖子臉上。梁胖子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魏證件眼疾手快將他扶住。被酒精激發(fā)的高談闊論陡然停止,蟑螂在墻縫里爬行的沙沙聲讓人耳朵奇癢無比。鄭蛤蟆扶一下鼻梁上的石頭鏡問,蘭幺嫂,咋就打起來了?梁胖子咧咧嘴說,打是親罵是愛,又打又罵是真愛。你們喝著,我解個手就來。蘭幺嫂望著梁胖子的背影說,他龜孫把手伸進了老娘的褲襠。
周家兄弟問,要不要拉回來揍一頓?
蘭幺嫂搖搖頭讓我給她倒?jié)M酒說,算了,男人都一個德行,兩口貓尿下去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來,各位,喝酒,剛才古羅馬的提議特別好,我蘭某人沒啥本事,撒潑放賴吵架斗嘴還沒輸過人,以后有用我的地方,盡管招呼,有錢捧錢場,沒錢捧人場,走一個。
梁胖子沒再回來,五斤“神仙醉”喝完,我想該散了,大家不同意,嚷著還要出去買酒。嗜財如命的賈大夫一搖三晃地去把自己泡制的專治梅毒濕疣不孕不育和痔瘡的三斤藥酒提來。
魏證件說,我們又沒病。賈大夫說有病治病沒病健身。
蘭幺嫂起哄叫林把戲變魔術(shù)。林把戲信心十足地拿起一只碗,要給大家變錢,結(jié)果被坐在旁邊不吭不哈的定財神揭了底,搞得灰頭土臉,自罰了半碗酒。
人生能有幾回醉?我們叫嚷著要劃拳,要喝痛快。于是陜西拳四川拳湖南拳江西拳遼寧拳,拳腳相交,聲震屋宇。就像戰(zhàn)斗機,一波接一波轟鳴之后,才逐漸歸于平靜——酒精把我們激蕩得熱血沸騰,又把我們?nèi)紵糜捅M燈枯。
毛豐夜里十二點鐘闖進我的出租屋時,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屋頂?shù)臒粝耢`堂前的蠟燭一樣幽幽地亮著,空氣中混雜著嗆人的煙酒味,地上胡亂扔著吃剩的飯菜碗碟和筷子。大家不分男女沿墻根倚靠著,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頭枕在另一個人的腿上,打著歡樂的呼嚕,臉上和嘴角都盛開著毫無遮擋的笑容。毛豐看了足足三分鐘,才輕輕替我們合上門,退出地下室。
她調(diào)進了警隊,臨時接到出差任務(wù),來找我替她照看愛妃。她說也想?yún)⒓游覀兊木蒲纾蚕敫覀円粯雍鹊悯笞?,東西顛倒南北不分。這是一種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她滿懷憧憬。
從她手里接過愛妃時,她對我說。
七
大家很快恢復(fù)了對這座城市的服務(wù)——梁胖子在被城管追趕幾次后,改行做清洗油煙機捅下水道,整天騎一輛很遠就能聽得見聲響的自行車出入各種小區(qū),并給自己打印了許多小廣告滿世界張貼,上面寫著“高效清洗油煙機快速疏通下水道,手機133XXXXXX,梁先生”。他跟蘭幺嫂已經(jīng)和諧了,切實的證據(jù)是蘭幺嫂在屋里給他掏了回耳朵。
我沒有建材可送,只能賣水果蔬菜,又不愿交攤位費,只好在運動中賣給那些不喜歡運動的人,或者運動困難的人。我模仿梁胖子,也給自己打印了一些小廣告滿世界張貼:“免費送蔬菜水果上門。您有需要,一個電話,我來跑路。13XXXXXXX,古先生”。我有了手機,是毛豐淘汰的。她說這樣可以隨時跟蹤了解愛妃的安恙。
盡管我一直小心翼翼,還是在那個曾經(jīng)叫我玩玩的小巷附近栽了。
就在我跟城管隊員對峙的時候,一輛敞篷吉普停在跟前:那個被我救過的學(xué)生娃跑過來拉住我說,叔叔,您還認得我嗎?
他的父親從駕駛室出來,把學(xué)生娃拉到身后,怕我把他拐跑了似的。
殺豬匠?我揉揉眼睛,確認是不是看花了眼,沒錯。兩年不見,野鴨變天鵝了。
是你?殺豬匠的口氣像干部。
我點點頭,顯得既猥瑣又虛脫。
兒子,你確定是他?殺豬匠轉(zhuǎn)過身,對一個女城管隊員說,馮隊,別為難他了。
馮隊嘴角冒出兩個花蕾說,三哥說了算。
殺豬匠掉轉(zhuǎn)身對我說,別干這個了,到三度槽市場找趙主任,提鄧?yán)先麜o你一個攤位。
馮隊把三輪車還給我問,你認識鄧?yán)先?/p>
我像一跤跌進了御膳房,望著滿桌子山珍海味不曉得該從哪里下口。三度槽,凡是做買賣的,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要想進去,不是有領(lǐng)導(dǎo)指引,就是拿錢開路。
一個跟老子一樣撿垃圾的,轉(zhuǎn)眼就修成了佛主,不是在拿我開涮吧?我決定試試。
我成了在三度槽農(nóng)貿(mào)市場有固定攤位的人,這讓周家兄弟和其他朋友羨慕不已。在他們眼中,擁有三度槽的攤位,不光是即將發(fā)財?shù)臉?biāo)志,更是我在這座城市找到了堅實靠山的象征。大家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在我周圍,希望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可能的話,也拉兄弟們一把,賈大夫甚至暗自慶幸那天晚上把自己的三斤藥酒貢獻了出來。
每天早晨五點半鐘,我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百家沖農(nóng)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用一個小時把蔬菜水果采購齊全,七點半鐘回到三度槽,按品種顏色大小收拾干凈碼放整齊,給人賞心悅目的感覺,然后吃一碗面條或炒粉,九點鐘準(zhǔn)時開門迎客。第一天,我就收入123.39 元。照此計算,除去每月一千五百塊錢的攤位費,也有兩千多塊的利潤呢。
整個晚上,我都在亢奮中勾畫著美麗的未來:這樣奮斗十年八載,差不多可以在老家的縣城買一個鋪子,然后經(jīng)營飯館或收租金度日了。把老婆接過來,我騰出手再干點別的,再掙一份錢。一想到老婆,我就神志恍惚心旌搖蕩,直到四點鐘鬧鐘響起,都還在不明不白中不能自拔。
因為承接了一家單位的送菜任務(wù),我有點忙不過來,于是問鄭蛤蟆能不能每天幫我看兩個小時攤,一小時二十塊錢。鄭蛤蟆經(jīng)常一天也等不到一個顧客,等到一個就宰一個,下手特別狠,而且保證宰得你口服心服。他嫌不能睡懶覺。我又問魏證件,最近公安部門打擊刻假章辦假證力度很大,與其像老鼠一樣整天龜縮在家里,過得膽戰(zhàn)心驚,不如跟我到市場,既能大口喘氣,還能掙個盒飯錢。魏證件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他刻的印章制作的證件,已經(jīng)以假亂真到專業(yè)部門都辨別不出來了,過了這陣就有幾個大活。賣菜是體力活,不是他的追求。其他如周家兄弟蘭幺嫂梁胖子賈大夫定財神,職業(yè)相對固定,肯定沒工夫。我只好電令金曉秋火速北上增援。
老婆到達的第二天晚上,我們正在吃飯,毛豐跑到走廊里大呼小叫,古羅馬,我活不成了,快救救我。
我打開門,見她哭哭啼啼丟魂落魄的樣子,問她怎么啦?她說愛妃丟了。愛妃丟了,不就等于我的魂丟了嗎?魂丟了,我不就成行尸走肉了嗎?她沒在意我老婆的存在,拉著我的胳膊又搖又晃。
毛豐的喊叫驚動了周家兄弟蘭幺嫂林把戲賈大夫鄭蛤蟆魏證件定財神,他們趿拉著拖鞋,一副很悠閑很滿足的模樣問出什么事了。毛豐哭喪著臉說,愛妃丟了,一周前老公又把我扔了,禍不單行啊,你說這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因為我的關(guān)系,大家跟毛豐和愛妃都很熟了。魏證件首先站出來義憤填膺地問,你老公憑什么扔你?狗雜種是不是欺侮咱娘家沒人?
賈大夫也摩拳擦掌說,毛妹子,不哭,我們給你扎起,把他綁了吊起打。說,他在哪,我們現(xiàn)在就坐古羅馬的三輪車過去。
周家兄弟蘭幺嫂定財神都擼起袖子,發(fā)誓要以娘家人的身份教訓(xùn)那個負心漢。
毛豐感動得滿臉通紅說,他在阿富汗!
我們愣住了。林把戲從鼻孔里摳出一團黑泥,看著拖鞋里露出來的腳趾頭說,他媽有點遠。
定財神嘀咕說,非把古羅馬累死在路上不可。
我說,這樣,大家都認識愛妃,分頭出去幫著找,就一個小時,找得著找不著都收隊。
然后我大致分了一下方向,轉(zhuǎn)頭對老婆說,曉秋沒見過愛妃,就留在家里。
毛豐這時才像剛看到金曉秋一樣,問,古羅馬,你又從哪搞的女人,還長這么精致。
是,我老婆的各個部位都長得比較標(biāo)準(zhǔn),符合人類對美好事物的向往。
我說忘介紹了,我老婆金曉秋,昨天剛到,這是毛豐姐姐,就住前面小區(qū)。
金曉秋怯怯地問了聲毛姐好。
我們跑出去找愛妃。公園里樹林下馬路邊小區(qū)內(nèi),霓虹閃爍的街上,黑燈瞎火的古老巷子,都回蕩起了此起彼伏呼喚愛妃的聲音。
臨近春節(jié),我準(zhǔn)備去拜訪一下賈老板,多個朋友多條路,在這座城市,他是我認為不多的幾個值得交往的人。
賈老板對我的造訪非常意外非常感動,一邊給我泡茶一邊安排老婆做飯,說晚上喝幾杯。我說我約好去看妹妹,她在這座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學(xué)讀書,馬上放寒假,要給兩邊老人帶一些東西。賈老板說要真有事,就改日再喝。接下來他告訴我,他注冊了一家裝修公司,剛中了一個交通銀行的標(biāo),如果我愿意,可以回來給他當(dāng)助手。我說我在三度槽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賈老板說,賣菜也不錯,等開工了,就把食堂供應(yīng)那塊承包給你,每天有百十來人吃飯呢。
我們一起回憶了掏旱廁曬大糞的美好時光。他告訴我,是一個大老板在考驗他,事實證明,他經(jīng)受住了考驗。剛中的這個標(biāo),就是考驗的結(jié)果。
啊呸,這方式也太特別了,變態(tài)。
很顯然,我已經(jīng)走過了在這座城市的低谷時刻,賈老板的食堂隨時會解散,也隨時會重新組建,只要得到他的信賴,保持穩(wěn)定的供應(yīng)關(guān)系,我的買賣就會像秋天的高粱,越來越紅火。
科學(xué)技術(shù)是第一生產(chǎn)力,先進的裝備可以增強戰(zhàn)斗力。我買了臺燒柴油的火三輪,不但可以多裝菜,往返速度也快了幾倍,“嘭嘭嘭”,屁股上黑煙一冒,就是一個來回。原來的三輪車我也沒扔,成了金曉秋穿梭于出租屋和三度槽市場的專門用車,我給它簡稱“秋?!?。
毛豐給我打電話問有沒有愛妃的消息,能不能陪她去喝杯酒,再不放松一下,就成過期食品啦。話音一落又立即收回說,算了,被金曉秋曉得還不把你撕了?我說,曉秋是一個深明大義的人。她“嗤”了一下說,少來這一套,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她,我開了句玩笑問你又從哪搞的女人,她追著我問了三天,非要我說清白。
我打了個寒噤,回想起有幾天金曉秋對我不冷不熱,沒有久別勝新婚的激情,我還以為是她想家想孩子了。女人嘛,第一次出遠門,牽牽掛掛是正常的,沒想到她竟然對我起了疑心。
毛豐說,我當(dāng)然不能告訴她,我曾經(jīng)夜深人靜去贖你,之后又發(fā)現(xiàn)了那只“母貓”。
我把電話給她掛了。
黑桃一江春水不回頭,不知此刻在哪漂流。
這期間,在三度槽市場背面,三度槽與戎江交匯處,開了一家超級夜市,從南到北約兩公里長,全國各地的特色小吃、雜耍、電游、游藝、拳擊摔跤等,沿街道兩邊而設(shè),仿佛九龍出海,把這片天空鬧騰得晝夜顛倒、黑白難分,始終處于奮進昂揚狀態(tài)。我們出租屋的林把戲鄭蛤蟆蘭幺嫂賈大夫定財神,都在夜市里扯了場子,繼續(xù)他們白天的生意。魏證件也去了,但不是辦假證,而是改用石膏模型為南來北往的客人雕刻頭像,刀法粗獷,似是而非,倒也能把客人哄開心,聽說生意還不錯。
定財神的米花糖最有魅力。因為要先炸出爆米花,再放入專用模具進行調(diào)制壓縮和切割,工序復(fù)雜。尤其是爆米花的過程,冷不丁“嘭”的一聲炸響,經(jīng)常弄得男人雞飛狗跳、女人花容失色,冰激凌咖啡果汁烤串灑落一地。市場管理部門曾經(jīng)以“極易引發(fā)群體性踩踏”為由要取締它,思來想去又覺得不失為一道古老的風(fēng)景。這種爆炸所產(chǎn)生的刺激和震撼,正是日??莘ι畹恼{(diào)味品,像辣椒像花椒。你看攤位前圍觀的男女老幼,時隔十多分鐘就要捂住耳朵,驚恐但又渴望那脆生生的炸響,便是鐵證。就這樣,定財神獲得了在夜市的穩(wěn)固地位。
蘭幺嫂在走廊里,把嘴貼到我耳邊悄悄說,在夜市里看到梁胖子了,扯著嗓子吆喝,百合梔子康乃馨,一塊錢一枝,玫瑰菊花向日葵,還是一塊錢一枝。
然后就嘻嘻哈哈笑。
我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蘭幺嫂說,你想想,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賣花?
開始我沒覺得什么不對,但想著想著也覺得滑稽了。
就在這時,毛豐給我打電話說,抱走愛妃的人找到了,姓梁,外號梁胖子。他把愛妃以一萬五千六百塊錢賣給了狗販子,狗販子又以一萬八千八百塊賣給了一個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因為老板的秘書特別喜歡愛妃。
我也懷疑過梁胖子。愛妃跟我生活的時候,他經(jīng)常過來逗它,還旁敲側(cè)擊跟我打聽,外面關(guān)于愛妃是一只名犬的議論是不是真的。我問她為什么不把梁胖子抓起來?
毛豐遲疑了一下問,梁胖子有啥不良嗜好嗎?比如賭博酗酒嫖娼好吃懶做啥的?
我快速回憶了跟他交往的全過程說,沒發(fā)現(xiàn)。
毛豐“唉”了一聲說,古羅馬,這事以后跟誰都不要再提了。
八
收工剛進家門,警察就來了,說有事要我協(xié)助調(diào)查,正在洗衣服的金曉秋嚇得臉色蒼白,眼珠子像死魚。我安慰她說警察匡扶正義,一心為民,不會顛倒黑白。出門前,我換了件過年才穿的休閑西裝,把半新的旅游鞋擦得干干凈凈。警察也沒催,耐心得像一位忠心耿耿的馬夫。
警車在公義路派出所停下來,我被帶進一間問詢室,兩個警察跟我相對而坐,一個負責(zé)問話,一個負責(zé)記錄。
問話警察說,你這個名字有點日怪,咋不叫古時候?還有,你這身衣裳,哪像個農(nóng)民工,簡直就是準(zhǔn)備去打高爾夫的老板。你吃煙嗎?
我搖搖頭。
問話警察把煙點著,按程序問了我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身份證號碼、籍貫之類的東西。記錄警察刷刷刷地書寫。
我一一回答之后,問話警察問,你認識黑桃嗎?
我一時想不起來說,您能提示一下嗎?
問話警察拿出一張照片,哦,母貓。但照片比我記憶中的母貓要性感風(fēng)騷得多,嘴唇涂了口紅,皮膚上抹了厚厚的增白霜。
問話警察讓我詳細講述了跟黑桃認識交往的全過程后問,你有她消息嗎?
我說,她告訴我回老家照顧生病的父親,就沒音訊了。
問話警察說,你說的都是實情?
我躥起來,隨即又坐下說,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警察辦案講證據(jù),但對我的惡咒還是非常在意。他讓我看了問話記錄,簽了字,要開車送我。我說算了吧,怪嚇人的,還是坐公交地鐵自在。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母貓一定犯事了,而且是大事。她能犯啥事?直到很久以后,當(dāng)我把無數(shù)信息縫綴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后,差點癱在公共廁所里。
我們在地下室安穩(wěn)地生活了幾年,雖然相互之間也時常發(fā)生齟齬甚至動手,但總體相處還算和諧。誰有個傷風(fēng)感冒頭痛腦熱,賈大夫會奮勇當(dāng)先;誰的指甲長了耳朵被耳屎堵了,蘭幺嫂會勇往直前;誰要往老家開個計劃生育的假證明,魏證件會義無反顧;誰要跟誰吵架慪氣了,林把戲會變著花樣逗你開心。定財神經(jīng)常把賣剩下的爆米花分發(fā)給大家,我和周家兄弟也把沒賣脫的蔫蔬菜蔫水果送給各戶。大家要洗澡理發(fā)走親訪友,則由鄭蛤蟆說了算。至于掙多掙少,既要憑智慧,還要看運氣。比如鄭蛤蟆,他洞察秋毫,發(fā)現(xiàn)人們算命看相都不來地攤了,只上網(wǎng)。年輕人更是張口閉口這星座那星座,什么玩意!他當(dāng)機立斷,四處拜師,頭懸梁錐刺股刻苦學(xué)習(xí)風(fēng)水和黃道,兩三年時間就在行業(yè)里頭做得風(fēng)生水起——公司搬遷店鋪開業(yè)要看黃道,老板辦公室的選擇和內(nèi)部裝修要看風(fēng)水,工程奠基小區(qū)開發(fā)要選良辰吉日,而且價格都不菲。幾年下來,賺得盆滿缽滿,差點就要拋棄我們,擇高枝而棲了。
突然一天,物業(yè)通知我們,兩周內(nèi)全部搬走,騰出地下空間交還政府人防部門。理由:防空設(shè)施,不得占用。
我們都在里面住了十多年啦。
大家惶惶不安,推薦我和蘭幺嫂出去尋房子,多找?guī)准?,然后集體研究決定。
我們找了幾處,要么太貴,要么太遠,最后覺得黃羊湖一處違法建設(shè)的平房還比較合適。雖然周圍環(huán)境不好,租金也貴了,但離城市近,出入方便。周家兄弟魏證件賈大夫林把戲定財神他們合租,蘭幺嫂找了個賣涼皮的甘肅女人同居,只有鄭蛤蟆單獨住了一間。
對于我們這些打工人,房子就是一個安放肉體的地方。
平房上面是條高壓走廊,一天到晚吱吱叫喚,像一群耗子在房梁上追打嬉鬧。屋后是一片木枯草黃、墓碑殘缺、滿地灑著白色烏鴉屎的亂墳崗;房前一條日夜流淌著污水的河溝里,長滿了肥碩的葦草和野生芋頭,擠滿了蚊子蒼蠅。一條高低不平的煤渣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連我的火三輪跑在上面都要喘粗氣。墻體是從別處拆來的舊磚壘成的,房梁椽子也是反復(fù)用過的舊木料,屋頂蓋著既不保溫也不隔熱的石棉瓦。
蓋這種房子的人,一般都在當(dāng)?shù)赜邢喈?dāng)過硬的關(guān)系。他們曉得違法建筑壽命不長,所以偷工減料,如何省錢如何干,只要塌不了,撈一把是一把,三年五載,七年八年,撐不下去了,推了也不心疼。只要一年沒空著,成本就回來了。
我開著火三輪,分三次浩浩蕩蕩把大家的日用物品搬到新的住地。鄭蛤蟆悄悄為我們每間屋畫了道神符,說這地方陰氣太重,有神符鎮(zhèn)著就沒事了。管不管用另說,反正我們都按鄭蛤蟆的吩咐,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子丑交替的時刻,恭恭敬敬、莊重肅穆地貼到了門上。
毛豐跑來祝賀我們的喬遷之喜。她騎了一輛很炫酷的城市運動版自行車,速度太快,要不是我和林把戲攔著,就沖進污水溝里了。
她一下車就咋呼,沒有路燈,沒有欄桿,沒有標(biāo)識和減速設(shè)施等等。當(dāng)她進一步發(fā)現(xiàn)沒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沒有獨立的廚房,甚至連個像樣的盥洗間都沒有,只能幾家人合用一個水龍頭,她徹底憤怒了。她嚷嚷說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騾馬市場,并質(zhì)問我為什么要這么摳門,為什么要對金曉秋這么狠?掙錢不就是為了改變生活嗎?
我覺得很委屈,上有老下有小,來錢的路窄花錢的路寬,不省著點支應(yīng)不過來。
毛豐繼續(xù)對金曉秋煽風(fēng)點火說,跟這種男人過日子可惜了你這副身條和臉蛋,離!離了去做個美容焗個黃毛,再買兩身旗袍美個指甲,別的不說,姐給你找個百萬年薪的老板不成問題。
金曉秋邊給毛豐調(diào)制她愛吃的綠豆涼粉,邊說,你先找個給我看?
毛豐被噎了,好久才悠悠地回答,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她摸摸金曉秋微微隆起的肚子說,不管生兒生女,我都要當(dāng)干媽哈。
金曉秋說,你是他姑姑。姑不比干媽更有分量?
毛豐說,對呀,我是他姑姑。她從紙箱里拿出橄欖油、分割好的小牛排、冰凍的海參鮑魚對蝦,讓金曉秋放到冰箱里。這都是他們單位的福利,因為很少開火,發(fā)了就直接送過來。這些年,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單位和組織的溫暖。
三渡槽市場背后的超級夜市被關(guān)了,據(jù)說環(huán)保不達標(biāo)。魏證件最后一個離開,他的石膏頭像雕刻曾長期占據(jù)夜市網(wǎng)紅打卡點地位。
第一場秋雨過后,金曉秋要生了,跑了幾家醫(yī)院,都說我們沒有提前建檔,不予接收。城里生個孩子這么麻煩?像我們這種情況,只能憋回老家。
我又去了家私人醫(yī)院,一說費用就把我的臉嚇白了:相當(dāng)于我起早貪黑賣一年蔬菜。因為他們不但負責(zé)接生,還負責(zé)產(chǎn)婦和嬰兒的健康護理,直到三個月。
從老家趕來伺候月子的丈母娘沉著冷靜地說,憋是憋不回去了,就在這里生吧。豬兒狗兒貓兒都在自己窩里生,我也是在家里生的曉秋。
看著金曉秋因陣痛扭曲變形的臉,我急得在門洞里穿來穿去,把門前的煤渣地都踩出了一個坑。蘭幺嫂十分不滿,罵我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要我立即發(fā)動火三輪,把金曉秋拉到最近的區(qū)醫(yī)院,堵在婦產(chǎn)科門口,看他們管不管!她已經(jīng)換好衣服,下定了跟醫(yī)院斗爭到底的決心。周家兄弟做好了用鋪蓋隨時卷著金曉秋抬上火三輪的準(zhǔn)備。鄭蛤蟆盤腿坐在床上,嘀嘀咕咕地念著聽不明白的咒語,為大人和孩子祈禱平安。賈大夫拿出酒精紗布和剪刀,暗自摩拳擦掌,準(zhǔn)備聽我號令沖鋒陷陣。魏證件拿出刻刀,用賈大夫的酒精消完毒,正在跟他爭執(zhí)用剪刀還是刻刀割臍帶利索。魏證件說他的刻刀削鐵如泥,割臍帶就是眨眼間的事。賈大夫說他的剪刀是專業(yè)醫(yī)用剪刀,鋒利不必說,還不感染。林把戲說他有氣功,如遇難產(chǎn),可以發(fā)功催產(chǎn)。他在河溝邊調(diào)理經(jīng)絡(luò)氣血,吸納天地精華,做發(fā)功前的準(zhǔn)備,三分鐘不到,就被溝里起飛的蚊子趕回了屋。只有定財神還在不遠處砰砰砰地爆米花,兢兢業(yè)業(yè)地制作米花糖。
我給毛豐打電話,她應(yīng)該有辦法。我希望以和平的方式,讓孩子在正規(guī)醫(yī)院光明正大地來到這個世界。
毛豐好像并不清楚醫(yī)院生孩子的環(huán)節(jié),讓我把電話掛了等她通知。
金曉秋真的臨盆了,疼痛讓她像遭遇屠戶的豬一樣嚎叫,雙手跟鉗子似的抓住身上的鋪蓋,臉上脖子上全是汗水。我拿著毛巾不停地為她擦拭,絕望地看著丈母娘從容不迫地從床下的木箱里翻出幾件散發(fā)著霉臭味的舊衣服,打算一會兒墊在女兒的屁股下面。蘭幺嫂把同樣焦急不安的周家兄弟鄭蛤蟆魏證件轟開,留下賈大夫說,你在門外候著,我有啥不懂的好問你。賈大夫在門外踩踏的塵土,被風(fēng)卷進屋里,嗆得金曉秋不光喊叫,還不斷咳嗽。我瞟一眼靜靜躺在桌上的電話,看來毛豐靠不住了。
城里人都這樣。
救護車的呼叫由遠而近,在我們屋前停下。三名醫(yī)護從車?yán)锾聛?,問正在原地轉(zhuǎn)圈的賈大夫,古羅馬住哪里?
救護車是毛豐安排的,拉著金曉秋直接開進了大學(xué)附屬醫(yī)院。這是我從來不敢奢望的,在惶恐不安中既擔(dān)心費用高昂,又有點暗自得意:在全城幾百萬外來務(wù)工人員中,能在附院生孩子的,恐怕只有金曉秋了吧?
孩子平安出生,是個男孩。
為了慶祝孩子出生,蘭幺嫂提議,沿門前的河溝,栽一排梧桐樹。有了梧桐樹,不愁鳳凰來。
兩個多月后,毛豐來看兒子,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古浪嶼,說跟他爸一樣,都很著名。
金曉秋和她媽感恩戴德,激動得要給她跪下。尤其是我丈母娘,在捉襟見肘的屋里轉(zhuǎn)悠個不停,不曉得該哪只腳先著地,該哪只眼睛先睜開,是用左手還是右手去倒水。
九
自從丈母娘來了以后,我就搬出去跟鄭蛤蟆住。他不情愿,明確告訴我偶爾會有女人來過夜,不方便。我厚著臉皮向他保證,房租分?jǐn)偅环植簧?,有女人來,我就回避,絕不攪擾,而且替他保密。
事實上,不光是鄭蛤蟆別扭,我和金曉秋的愛情也受到了很大壓制,時間空間變得極不確定。有時我會求鄭蛤蟆行行好,出去溜達一會兒;有時我們會跑到屋后的亂墳崗,在烏鴉的聒噪中匆匆行事;甚至干脆在火三輪的車斗里,用床單做遮擋,完成肌膚爆裂的渴望。
鄭蛤蟆有天晚上對我說:“以后不要在外面偷雞摸狗了,跟吃野食似的。誰沒年輕過,有想法就講,我要去趟香港和臺灣,讓金曉秋住這邊來?!?/p>
黃羊湖的出租房全部住滿了,不光住人,有的還兼做車間作坊:勾兌假酒,調(diào)制陳醋醬油和飲料,鹵醬食品,腌制韓國泡菜,仿造古玩假玉,什么掙錢干什么。區(qū)綜治辦接到群眾舉報后,明察暗訪,帶著公安工商衛(wèi)生食藥安全生產(chǎn)等部門來聯(lián)合執(zhí)法,端掉了十幾個制假窩點。
舉報人是周家兄弟。事后,他們匆匆去了新疆,在一個很偏遠但風(fēng)光綺麗的縣城開了家湘菜館。毛豐在為我們講述時,我努力回憶那些被日月侵蝕和風(fēng)雨黯淡了的往事,發(fā)現(xiàn)周家兄弟一直是掛在我前面的兩盞燈,他們勤勞善良,正直仗義,雖然沒掙到多少錢,但活得很有骨氣。我暗自思忖,一定要去趟新疆,去那個小縣城,向他們朝圣。
其實平房里最艱難的是上廁所。男男女女百十號人,只有一個旱廁,男的這邊兩個蹲坑,女的那邊沒去過,不曉得。白天大家都出門干活了,好一點,一到晚上,就跟難民領(lǐng)食物一樣要排很長的隊伍。鄭蛤蟆擔(dān)心出事,手書了告示貼在每家門上,規(guī)定廁所只供女人使用,男人小便沖河溝,大便到后面的亂墳崗,同時把旱廁墻上的“男”一律改成了“女”。他還不放心,又把自己和我以及魏證件賈大夫林把戲編成班,晚上十點以后輪流值守。定財神不愿參加,說亂墳崗里有鬼魂出沒,怕被吃了。
這樣做的結(jié)果是,我們被緊緊地包圍在了小便和大便中間,刮西風(fēng),飯菜里摻和著小便味,刮東風(fēng),鍋灶上飄蕩著大便味,刮東南西北風(fēng),整個空氣就混雜著大小便發(fā)酵不充分的酸臭味。我丈母娘忍無可忍,鬧著要把古浪嶼帶回老家,呼吸農(nóng)村的綠水青山。金曉秋不但沒同意,還要把老大也接過來,接受城市文明的洗禮。丈母娘怒目而視,說你敢!
林把戲要去農(nóng)村發(fā)展。他用目光指著街上對我說,你看這大街,從早到晚,每個人都忙忙碌碌腳不沾地,哪有閑工夫看我耍把戲?即使有,也是剛進城還沒找到活干的農(nóng)民,身上一滴油水都沒有,哪有余錢打賞?我問他到農(nóng)村怎么發(fā)展?他說專走那些婚喪嫁娶做壽造屋的人家,不單有賞還管飯,一舉兩得。
林把戲走后的第三天晚上,鄭蛤蟆說他丟了三萬塊錢。我鼓動他報警,因為我倆住一起,有瓜田李下之嫌,警察能排除我的嫌疑。
鄭蛤蟆說:“算了,為這點錢把人抓起來坐牢,不值當(dāng)。誰的心都有跳得快的時候,誰的眼都有進沙子的時候?!?/p>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以為又是公檢法機關(guān)打來的。這段時間他們老給我打電話說我涉嫌洗錢涉嫌各種犯罪。電話第二次打進來,我忍不住想跟她斗斗嘴。對方問,你是古羅馬嗎?你的朋友定財神在白鷺公園東門爆米花糖,把自己炸暈了,再不送醫(yī)院就要死啦。我比手畫腳說,你不能幫打一下120嗎?他說,哪個付錢?把電話掛了。
鄭蛤蟆跟我一起發(fā)動火三輪,直奔出事地點。
定財神的爆米花機炸了,響聲將一顆正在往東去的星星震落在地,奔涌而出的米花像無數(shù)彈珠滿天飛翔。定財神被爆炸產(chǎn)生的熱氣沖倒,臉和胸部大面積燙傷,一只眼睛不翼而飛,在左臉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窟窿。好在當(dāng)時周圍沒有多少人,而且躲得遠,除了心臟和血壓受到一些沖擊,別無大礙。我們趕到的時候,定財神像一條垂死的螞蟥躺在地上,身上覆蓋著雪片一樣的爆米花,制作米花糖的設(shè)備凌亂地散落在地,狼藉一片。警察已經(jīng)到了,正在等待救護車。
我跟警察做了簡單交涉,決定由鄭蛤蟆隨救護車去醫(yī)院,我把定財神的設(shè)備先送回去。這是他的命,是他唯一賴以生存的工具,不能丟。
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定財神丟掉的眼睛不能復(fù)明,但可以裝一個玻璃眼球。腦殼有中度腦震蕩,臉和胸部重度燙傷,做植皮手術(shù)可以讓它們恢復(fù)。五臟六腑沒有受到致命打擊,痊愈后繼續(xù)爆米花做米花糖應(yīng)該不成問題。他沒有醫(yī)保,所有費用需要自理,我替他交的五千塊錢押金,一圈檢查下來就所剩無幾了。
快天亮?xí)r定財神醒過來,見自己頭上身上都裹滿了紗布,問我和鄭蛤蟆發(fā)生了什么。我們簡要給他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還沒說完,他的右眼睛就洪水泛濫、波濤洶涌了。他說他的女兒十六歲那年得了尿毒癥,十年了,親戚朋友都勸他放棄,他不忍心,就靠爆米花做米花糖給她做透析,維持生命。女兒長得很漂亮,學(xué)習(xí)很優(yōu)秀,曾經(jīng)是一家人的驕傲和希望。
我和鄭蛤蟆都是第一次曉得定財神的心酸家事。我們面面相覷。
七天之后,我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說定財神跑了,還欠著二千三百七十七塊住院費。
晚上我到定財神租住的房子,發(fā)現(xiàn)他的床鋪空空蕩蕩,放在床下的爆米花設(shè)備不見了。墻上有張用口水粘貼的臟兮兮的紙條,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借條,今借到古羅馬現(xiàn)金大寫人民幣至少伍仟元,有可能是柒千元,但不會超過捌仟元,最終以發(fā)票為準(zhǔn)。立此憑證,終身有效。東方大定。X 年X 月X 日。
下方寫著家庭地址。我們這才曉得定財神的真姓實名!
我瘋狂地砸著屋里稀少的東西,憤怒地咒罵著,定財神,日你先人板板。雖然我相信定財神的誠實,也相信那張借條具備的法律意義,但我更相信那是一個永遠無法兌現(xiàn)的道德承諾。
定財神,你在哪里,千萬不能死啊,為了女兒,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把事情告訴了金曉秋,她聽著,從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兩只手機械地揉捏著那張借條,直到它們成為碎末,從指縫間掉到地上。
鄭蛤蟆盤腿坐在床上,不停地嘆氣,嘴里噴出的煙霧在頭上盤旋成一團青色的云,久久不散。他說,定財神的醫(yī)藥費咱倆平攤,你一個人背,太沉。
我不同意,說定財神有借條,到時我可以找他還。鄭蛤蟆咳嗽了幾聲說,那就等下輩子吧。
魏證件也要走了。他說,高科技和大數(shù)據(jù)對刻章辦證進行了鐵桶般圍剿,連喘氣的縫隙都不給留。幾天前刻了枚黃牛屠宰檢疫章,結(jié)果被市場監(jiān)管掃出來,跑到一座公墓里躲了兩天,才算逃過一劫。
他向我借錢買火車票。我問他連這點錢都沒攢下?他朝蘭幺嫂住的房子咧咧嘴。我吃驚不小,一口冷氣頂在喉嚨,牙齒當(dāng)即過敏。他環(huán)顧左右,把頭伸過來說,賣涼皮那個。
魏證件的目的地是普陀山,專門為游客雕刻石膏頭像。好手好腳的,踏實干幾年,給自己掙個養(yǎng)老錢,省得到時吃低保被人瞧不起。
賈大夫修成了正果,加入了一家私人醫(yī)院。
十
我不再跟鄭蛤蟆合住,另外租了間屋。有天半夜,他來叫我喝酒,金曉秋極不情愿,因為他天天可以睡懶覺,我不能。我覺得鄭蛤蟆一定有事要說,就答應(yīng)了。
因為臨時起意,一樣下酒菜都沒有。我要回去拿花生,被鄭蛤蟆拉住說:“不要吵著她們,喝酒是借口,就想跟你說說話?!?/p>
這不是鄭蛤蟆的風(fēng)格,由于職業(yè)原因,他早已練就了不輕易說話的習(xí)慣。我懵問:“你老是不是遇到奪命紅顏了?”
鄭蛤蟆抿了口酒說:“那天曉得定財神女兒的事后,至今都在難受。一閉上眼睛就是一個漂亮小姑娘在腦殼里蹦來跳去,清亮的笑聲像春風(fēng)雨露,把滿山滿谷的花苞都潤化開了。”
我沒接話。
他接著說:“我沒有孩子,但曉得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你我都很難想象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p>
我的情緒突然低落到了極點,使勁喝了一大口酒,眩暈中,仿佛看到定財神身上裹著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臭的紗布,戴著一副黑色的塑料鏡,佝僂在墻根下,正在努力給路人炮制米花糖。這個月,他女兒透析的錢掙夠了嗎?
鄭蛤蟆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艾滋了,你不要害怕,這樣喝酒說話不會傳染。”
我的腦殼“轟”的一響,一朵蘑菇云冉冉升起。
鄭蛤蟆接著說:“趁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我也要走了,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我要去找定財神,去找她女兒,我要給她治病,花多少錢都治。內(nèi)地治不了去香港,香港治不了去國外!”
我沒有再回去睡覺,恍恍惚惚從鄭蛤蟆屋里走出來。金曉秋告訴我,社區(qū)通知今晚全體轉(zhuǎn)移,本市將遭遇三十年來最強降雨。
晚上六點,由武警部隊派來的車輛停在門前。我們被集中安置在太平洋會展中心。
暴風(fēng)雨是從午夜后開始下的,持續(xù)了兩天三夜。我們在會展中心安頓下來后,發(fā)現(xiàn)鄭蛤蟆不在,打他電話,說已關(guān)機。他是走了嗎?為什么要把電話關(guān)了?
街上除了風(fēng),就是雨,連挺拔的水杉榕樹和所有交通違法攝像機都被雨幕遮擋了。吃著志愿者送來的面包牛奶和火腿腸,我味同嚼蠟,默默祈禱鄭蛤蟆平安。
洪水過后,出租房全部坍塌,我們沒來得及帶走的鍋碗瓢盆、米面油鹽、家具家電都浸泡在黏稠的稀泥里,被太陽烘烤出令人作嘔的腐臭味。鄭蛤蟆會不會被埋在里面了呢?我從污泥中刨出火三輪,在車斗里清理出幾只貓狗尸體和一些破衣爛鞋。我在鄭蛤蟆住過的那間房子前停留了很久,希望他真的已經(jīng)走了,我的電話會隨時傳來他找到定財神和定財神女兒的消息。
傳了近一年的謠言終于塵埃落定:三度槽市場關(guān)閉,所有商戶要在一個月內(nèi)撤出。一石激起千層浪,附近幾家市場也陸續(xù)宣布了關(guān)閉日期。據(jù)知情人士講,從今往后,生鮮蔬菜水果和禽蛋魚肉,要么進超市,要么進專賣店。我打聽了一下沿街店鋪,租金貴得嚇人,利潤卻越來越稀薄。
我去找鄧?yán)先此懿荒芙o介紹兩家單位,做蔬菜水果配送。他家大門緊閉,門前的雜草長勢兇猛,把路都封了,仿佛從來沒人踏足過。
一個在附近溜達的老漢問我,你還敢找他?他是黑社會頭子,被抓了。
殺豬匠,鄧?yán)先谏鐣^子……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他們聯(lián)系起來。
我又去找賈老板。房子空著,電話沒人接。賈老板又怎么啦?
一周后,我才知道,在抓捕以鄧?yán)先秊槭椎纳婧诜缸飯F伙中,有多位警察犧牲和受傷,毛豐在受傷之列。
我們第一次去看毛豐,被警察和醫(yī)護攔在了病房外。第二次去,已經(jīng)是二十天后了,一見面,她就埋怨:“你們兩個沒良心的,我都死幾回了,連個照面都不打,涼粉也不送,兒子也不抱來……”
我做了深刻檢討,金曉秋說馬上就回去做涼粉,并把古浪嶼帶過來。
金曉秋走后,毛豐告訴我,鄧?yán)先冀K沒有忘記弄死我,因為他哥哥被我打殘廢了,坐在輪椅上一天到晚流口水。那個在建材市場門口找我,長得像我高中英語老師的人,就是他安排的,沒想到黑桃成了替死鬼。
我不寒而栗。
賈老板所謂的大靠山也是鄧?yán)先9臀姨秃祹青嚴(yán)先闹甘?。毒犯把蠟封的毒品丸子吞進肚里,在送進城的路上一瀉千里,全拉進了旱廁……我的心臟被揉出了無數(shù)皺褶,活著已是僥幸!
我走出病房,跟手捧鮮花的蘭幺嫂和梁胖子撞了個滿懷。聽說他們合伙開了家鮮花店,生意像春天的楊絮柳花,滿城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