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那時候買肉要憑肉票,又是限量供應(yīng),平時吃頓紅燒大排算是大事體了。但豬頭肉大概不要肉票,過年時老爸氣咻咻地從小菜場拎了一只豬頭回家,我與二師兄兩兩相對,仿佛歡喜冤家。
家里燒豬頭簡單粗暴,刮凈毛,扔大鍋里小火慢煮,只加姜塊蔥結(jié)和黃酒,煮到筷子可輕易戳進,撈起拆骨冷卻,接下來就是切件大快朵頤啦,醬麻油蘸蘸,絕對小確幸。
小時候?qū)?,成大后偏愛鼻沖,后來發(fā)現(xiàn)眼睛周邊黑乎乎的那圈,嚼之有異香。
扒燒整豬頭與拆燴鰱魚頭和清燉蟹粉獅子頭構(gòu)成“揚州三頭”,至今威名遠揚。
豬頭也可以紅燒,加醬油白糖和茴香,煮至酥而不爛有彈性,在砂鍋里凍一夜,表面結(jié)起一層白花花的油脂,吃面時挖兩塊焐在碗底,這般鮮香肥腴,對“長發(fā)頭上”的青少年而言絕對是“滿血復(fù)活”啊。
袁枚在《隨園食單》的“特牲單”一節(jié),將豬頭堂而皇之地置頂?!柏i頭二法”這樣記載:洗凈五斤重者,用甜酒三斤;七八斤者,用甜酒五斤。先將豬頭下鍋同酒煮,下蔥三十根、八角三錢,煮二百余滾;下秋油一大杯、糖一兩,候熟后嘗咸淡,再將秋油加減……做法應(yīng)該是鹵豬頭,現(xiàn)在去江蘇民間尋一壇秋油也不難,唯“二百余滾”數(shù)起來嫌煩。
當然,爛豬頭并非隨園老人的專利?!督鹌棵贰吩诘诙鼐陀涊d了一道讓潘金蓮、也讓讀者垂涎的美味——燒豬頭。
西門慶的家人來旺兒媳婦宋蕙蓮只用一根柴禾兒,就能把一只整豬頭加四只豬蹄燒個又酥又爛,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后來我聽一位善吃的老作家說,獨木也有好壞,最佳者,就在農(nóng)村里的坑棚間里,踏腳的那根橫木長年累月浸透了糞尿,燒出來的豬頭最香。
民間也涌現(xiàn)出很多燒豬頭的高手,惺庵居士在他的《望江南百調(diào)》中就留下了好一條線索:“揚州好,法海寺閑游。湖上虛堂開對岸,水邊團塔映中流,留客爛豬頭。”注意,讓香客留連忘返的爛豬頭不是廟前廣場的小吃,而切切實實出自法海寺僧人之手,鑒真和尚的徒子徒孫百無禁忌,早就知道“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揚州覽勝錄》中的記載應(yīng)該可信了吧:“寺僧精烹飪之技,尤以蒸彘首(豬頭)名于時。時郡人泛舟湖上者,往往宴賓于云山閣,專啖僧廚彘首,咸稱別有風味?!蹦憧矗@會兒豬頭已成為游客爭相打卡的“網(wǎng)紅食品”了。
康乾盛世香飄萬里的爛豬頭,隨著揚州經(jīng)濟文化的發(fā)展,酒肆業(yè)越發(fā)繁榮,騎鶴客蜂擁而至,從“獨木緩火”的1.0版慢慢演化為2.0版的扒燒整豬頭。技術(shù)含量更高,“酥爛脫骨而不失其形”,訴諸五官,那就是“色澤紅亮、軟糯醇口,香氣濃郁,甜中帶咸?!笔嗄昵拔以诟=ㄖ新纺硹l弄堂里吃過一次由揚州師傅烹制的扒燒整豬頭,筷子搛不起來,只能用湯匙挖來吃。當時我脾胃尚健,也只吃了三大匙,俯首認輸。
扒燒整豬頭與拆燴鰱魚頭和清燉蟹粉獅子頭構(gòu)成“揚州三頭”,至今威名遠揚。吃過三頭宴,才算真正的饕客。
上周末,我與朋友去凱德晶萃食廬餐廳吃飯,酒過三巡,一只名為“鴻運當頭”的扒豬臉裝在大盆子里端進包房,頓時一片歡呼。扒豬臉與扒燒整豬頭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拆盡骨頭見活肉,都是紅紅亮亮的花臉色相,但前者與后者相比,少了一分油膩,多了一分嚼勁。只恨服務(wù)員轉(zhuǎn)身端下分割后再裝盆,結(jié)果我最愛吃的鼻沖和耳朵都被埋在盆底,我怎么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