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玉 平
(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陳曉強教授《形聲字聲符示源功能研究》[1](下簡稱“《研究》”)出版了,煌煌巨著47.9萬字。我有幸成為較早學習新書的讀者之一,這里談幾點學習感受,求教于海內(nèi)方家。愚以為此書有以下四方面特色:
《研究》一書連同黃易青《上古漢語同源詞意義系統(tǒng)研究》[2]、孟蓬生《上古漢語同源詞語音關系研究》[3],堪稱章黃學派詞源學研究的三駕馬車。此三部著作,皆系在王寧先生指導的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①,形式上的共性和聯(lián)系是很明顯的,即分別嘗試從意義、聲音、字形角度對上古漢語同源詞進行綜合考察②。而三部書在內(nèi)容上的共性也是比較突出的,體現(xiàn)在三方面:
第一,三部書延續(xù)了章黃學派詞源學一貫的研究傳統(tǒng)。在給陳曉強《研究》一書的序言中,王寧先生總結(jié)了一百多年章黃之學幾代學人漢語詞源學的傳承歷史,說明自己的學習歷程,以及對黃、孟、陳博士學位論文的指導設想。稱前二書是“以《說文解字》所收字為語料,將漢語同源詞的理論問題和同源詞系聯(lián)的操作方法進一步加以完善”,而陳曉強《研究》一書“研究‘形聲字示源功能’,正是章黃之學詞源學傳承歷史的延續(xù)。”[4]《研究》一書與之前的黃、孟二書是保持一致的,其研究材料基礎也是《說文解字》③。王寧先生解釋為何前輩師長們都要在《說文》所收的小篆中來系聯(lián)同源詞的一個重要原因,“簡而言之,《說文》漢字系統(tǒng)對應的是以五經(jīng)話語體系(應包括同時代的諸子論著)為大語境的書面語詞匯系統(tǒng),漢語同源詞既然是單音孳生造詞的結(jié)果,東漢大致是這種造詞方式的時間下限,漢語此后的造詞方式應以合成造詞為主流?!盵4]
第二,三部書內(nèi)包含王寧先生關于詞源學的研究心得,體現(xiàn)了王寧先生關于漢語詞源學研究的理念。從孟書后記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王寧先生為指導黃易青和孟蓬生做詞源學方面的論文,曾經(jīng)特地開設了“漢語詞源學”的課程,“把她多年來的研究所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我們,其中的許多內(nèi)容都是已經(jīng)成熟而尚未發(fā)表的科研成果”;黃易青在其書稿后記中也稱書稿包含了王寧先生大量的心血和主張;陳曉強《研究》一書的后記中也稱此書是王寧先生設計的“宏大課題”的子課題。王先生強調(diào)說:“陳曉強的這個課題,就是要解決這些問題:講清同源詞和漢字字形的關系,確立形聲字聲符示源功能的來源,做出確定形聲字聲符示源功能的操作條例,并對具有示源功能的形聲字聲符群體的大體面貌作出描述?!盵4]應該說,王先生預期的一些想法,在《研究》一書中基本實現(xiàn)。王先生評價該書取得的一個重要成績是:“清晰地將詞源問題的理論實質(zhì)和同源字系聯(lián)的操作程序分開,將造詞與造字區(qū)別開來又聯(lián)系起來,以點、線、面來勾勒《說文》形聲字聲符示源功能的面貌,解釋了漢字的形聲字介入漢語造詞的原因和結(jié)果,從事實出發(fā),合乎邏輯地將一個不容易說清的問題說清楚了?!盵4]
第三,三部書都凸顯同源詞研究的理論和方法總結(jié)意識。黃易青先生的書“借鑒了西方‘義素’概念來說明詞源意義的存在,解釋詞源意義或隱或現(xiàn)的事實”,將陸宗達、王寧先生的比較互證法發(fā)展成為對同源關系驗證的方法和同源系聯(lián)的運作方法,對詞源意義和詞匯意義的區(qū)別做出了初步的論斷,討論上古漢語同源詞意義系統(tǒng)的元素及其組織結(jié)構,設置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心智六個范疇討論詞源意義關系中各范疇、各層次的相通關系和對立統(tǒng)一關系[5]。孟蓬生先生的書則是“以漢語詞匯的系統(tǒng)性理論和漢語詞匯發(fā)生與積累的階段性理論為指導理論,以作者自己從《說文解字》系聯(lián)起來的800組同源詞(5500個詞)為基本素材,以平行互證法、義素分析法、綜合考察法、層次分析法為主要研究方法,對同源詞語音關系進行研究所取得的初步成果……通過同源詞語音關系(聲轉(zhuǎn)關系與韻轉(zhuǎn)關系)的全面分析與綜合考察,揭示同源詞語音關系的復雜性和規(guī)律性,為同源詞的判定與系聯(lián)提供可靠依據(jù)”④。而陳曉強的《研究》一書除了從泛時(平面)系源和歷時演變的角度考察形聲字聲符的示源功能之外,還提出并論證了“聲符的比較互證法”。
《研究》一書有較強的理論概括意識,同時也注重同源詞材料的實證。該書分為上、下兩編,分別是通論篇和考釋篇。上編著眼于理論概括,第一章梳理前人的同源詞理論研究成果,第二章“泛時的考察”主要從平面系源的角度考察形聲字聲符的示源功能(分“點的考察:‘亦聲’研究”;“線的考察:‘右文’研究”;“面的考察:聲符的互通”;“點、線、面的綜合考察:聲符的系統(tǒng)”四節(jié)),第三章“歷時的考察”則是從歷時演變的角度考察形聲字聲符的示源功能,第四章“方法的提取”提出并論證了聲符的“比較互證法”相對于以往聲符的“原子研究法”和“線性研究法”更具科學性。下編“考釋篇”以聲符互通原理為基礎,在聲符系統(tǒng)中對形聲字材料進行分析考釋和編排,不同于前人僅類聚同聲符形聲字的同源詞系聯(lián)法和編排體例。這算是本書同源詞系聯(lián)的一個特色,也是以同源詞材料系聯(lián)、考證的形式對上編形聲字聲符示源功能研究的具體驗證。也就是說,上編理論概括是否能經(jīng)得起考驗,還要看下編具體材料的考察實踐結(jié)果是否能夠經(jīng)得住推敲和檢驗。這些同源詞材料的分析結(jié)果,讀者們也可以將其與已有的同源詞工具書如王力《同源字典》(1982)、齊沖天《聲韻語源字典》(1997)、張希峰《漢語詞族叢考》(1999)、劉鈞杰《同源字典補》(1999)、劉鈞杰《同源字典再補》(1999)、章季濤《實用同源字典》(2000)、張希峰《漢語詞族續(xù)考》(2000)、張希峰《漢語詞族三考》(2004)、李學勤《字源》(2012)、殷繼明《漢語同源詞大典》(2018)等的研究成果相驗證。應該說,在對于材料處理方面,陳曉強《研究》一書與黃易青和孟蓬生兩位先生有所不同,黃、孟二位先生的材料與論述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陳曉強則把大量的材料獨立作為下編呈現(xiàn),行文論述中的例證材料則力求簡要。兩種處理方案各具優(yōu)勢,陳曉強的處理方式從節(jié)省讀者閱讀通論時間的角度而言是很好的,而關注同源詞考證材料的讀者則可以直接閱讀下編,可以說關照到了學者群研究旨趣的不同。
前人的同源詞理論研究成果非常多?!堆芯俊返谝徽路炙男」?jié)對歷代理論研究成果進行了梳理,從先秦的“名學”到“聲訓”,到“右文說”,到“音近義通”,再到“新右文說”,鉤玄提要,勾勒了漢語詞源研究的發(fā)展史。在材料論證方面,不僅有傳世文獻資料,也有出土文獻資料。如在第三章討論“形聲造字的主流:分化漢字記詞職能”和“形聲造字的支流:強化漢字音義信息”時,就引用了一些出土文獻古文字資料證據(jù),在下編同源詞材料考證部分也有不少篇目引用了古文字資料。如“丩”“句”“翏”(251頁)、“云”“員”“勻”“軍”“昆”“韋”(282、289、292、297、299頁)、“袁”“瞏”“亙”(305、311頁)、“?!薄奥Z”(314頁)、“皇”(344頁)、央(346頁)、今(351頁)、臽(359頁)等。在論證材料中繪制有不少表格,歸納匯總同一聲符所表示的不同詞源意義。這些表格在上編通論中有,如112頁、123頁、199-201頁等,在下編材料中也有,如221-223、304-305、367-369頁等。表格從整體上顯示上古漢語詞族的系統(tǒng)及系統(tǒng)中同源詞的相互關系,表格下則分組對具體詞、形聲字進行深入分析。這種有總有分的材料分析法,既保證了材料分析的深入,又克服了材料分析中容易出現(xiàn)的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弊端,進而使上編理論篇相關問題的論證有了堅實的基礎。
王寧先生在給孟蓬生《上古漢語同源詞語音關系研究》一書的序言中曾談到關于漢語詞源研究的四個問題⑤,《研究》一書可以算得上是對這四方面問題的全新實踐。一是當代漢語詞源研究的兩個學術淵源:一個是基于西方歷史語言學的詞源學研究,另一個是基于中國訓詁學的傳統(tǒng)詞源學研究,二者觀念和方法均有較大差別?!堆芯俊芬粫@然屬于后者,方法上是“從漢語書面文獻出發(fā),用漢字為線索,以古音音系研究的既有成果為工具,采取系聯(lián)的辦法,立足漢語內(nèi)部詞的同源關系,來探討漢語詞的構詞理據(jù)”[6]。二是漢語詞源研究中的音義關系問題:要并重“音近”與“義通”兩個條件,要區(qū)分漢字的造字理據(jù)和漢語的造詞理據(jù),要區(qū)分詞源意義和詞匯意義。這些在《研究》一書中是一以貫之的思想。三是漢語詞源問題的歷史時代與文化特征:漢語詞匯積累的不同階段的造詞手段不同,原生階段以約定俗成為主,派生階段以派生造詞為主,合成階段以合成造詞為主。上古漢語同源詞的研究應將重心放在以派生造詞為主的階段——先秦漢語時期,因此《研究》一書選擇以《說文》為材料基礎研究同源詞聲符示源功能符合漢語詞匯發(fā)展的歷史事實。四是關于漢語詞源辭典的編寫:要有正確的理論指導和合理的編寫體例,以聲母為綱、以上古音為綱或以詞族形式類聚等編排體例都存在局限和弊端。應該說曉強《研究》一書將下編同源詞材料獨立,也是對王寧先生關于同源詞辭典編寫的一個新的嘗試,如其例言所言,目的“是探討以形聲字聲符為綱的漢語同源詞詞典的編寫體例”[1]215。
當然,該書也仍存一些值得提高完善的空間。一是書后若能附一個本書涉及的同源字單字索引,則更便于讀者查找。二是尚有部分語源學史的資料未能關注到,如《研究》對鄭玄詞源研究成果的介紹很單薄,可參考學界相關研究成果:李云光《鄭氏對名物之考釋·釋所取之名》(見李云光《三禮鄭氏學發(fā)凡》第五章第五節(jié),臺灣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1966年;又再版于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胡從曾《鄭注諧聲字例與〈釋名〉聲訓》(《辭書研究》1989年第4期)、楊光榮《詞源觀念史》(巴蜀書社,2008年)、王浩《鄭玄〈三禮注〉〈毛詩箋〉同源詞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李玉平《鄭玄的語源學研究》(見《鄭玄語言學研究》[7]第三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等。三是漢語語源學史資料介紹需進一步加強史的觀念。如《研究》“今人的多角度研究”[1]68介紹當前學者研究資料的時間先后脈絡就不是很清晰。當然這些問題相比原著的貢獻而言是瑕不掩瑜的,在陳曉強教授未來的研究中也會進一步完善和調(diào)整。衷心希望陳曉強教授能如王寧先生序言中所期許的那樣,“不離不棄地把這個課題繼續(xù)做下去,把這本書當作起點而不是終點”,為漢語同源詞研究領域貢獻更多高質(zhì)量的科研成果。
【注釋】
① 黃易青《上古漢語同源詞意義關系研究》,北京師范大學,1997年;孟蓬生《上古漢語同源詞語音關系研究》,北京師范大學,1998年;陳曉強《漢語詞源與漢字形體的關系研究》,北京師范大學,2008年。
② 參陳曉強本書《后記》,第505頁。
③ 參《研究》緒論15頁“材料來源”一節(jié)的說明。
④ 參看孟蓬生《上古漢語同源詞語音關系研究》“內(nèi)容提要”部分。
⑤ 論述的觀點又發(fā)表于《關于漢語詞源研究的幾個問題》,《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和《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