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文學史著暨散文研究的學術(shù)成就

汪文頂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閩籍著名文學家鄭振鐸(1898—1958)，是“五四”新文學運動主干，文學研究會主要發(fā)起人，在文學之創(chuàng)作、研究、翻譯等領(lǐng)域都辛勤耕耘，頗有創(chuàng)獲和建樹。其創(chuàng)作成就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好評，其治學業(yè)績也逐漸為學界所稱道，但尚未得到充分的發(fā)掘和允當?shù)脑u價。本文將從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角度評述鄭振鐸在文學史暨散文研究方面的主要成果和學術(shù)成就。

一、以現(xiàn)代眼光“整理舊文學”的先鋒

鄭振鐸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最早提倡“以現(xiàn)代的文學的原理”來“整理舊文學”。他策劃發(fā)起第一個新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執(zhí)筆起草并經(jīng)1920年12月4日籌備會討論通過的《文學研究會簡章》，就確立文學研究會“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為宗旨”；這與隨后周作人起草的《文學研究會宣言》，一起刊登于1920年12月13日《晨報》和1921年1月號《新青年》《小說月報》等報刊上，成為文學研究會的章程和綱領(lǐng)。他在《小說月報》1921年1月革新號上明確提出：“現(xiàn)在中國的文學家有兩重的重大的責任：一是整理中國的文學；二是介紹世界的文學”，認為：“中國的舊文學最為混亂?！端膸烊珪偰俊穭e集部所列，多不足為憑；其分類亦未洽當；且尤多遺漏……非以現(xiàn)代的文學的原理，來下一番整理的功夫不可?！?1)鄭振鐸：《文藝叢談·一》，《小說月報》1921年1月第12卷第1號。在同期還發(fā)表其介紹美國芝加哥大學文學教授莫爾頓1915年出版的《文學的近代研究》一書的綱目和要點(2)鄭振鐸：《莫爾頓的〈文學的近代研究〉》，《小說月報》1921年1月第12卷第1號。，為新的文學研究提供最新的理論信息。他在《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中強調(diào)：“我們站在現(xiàn)代，而去整理中國文學，便非有：(一)打破一切傳襲的文學觀念的勇氣與(二)近代的文學研究的精神不可了”，具體闡釋莫爾頓所說的“近代的文學研究的精神”，包含文學的統(tǒng)一觀、歸納的觀察和進化的觀念：“所謂文學的統(tǒng)一觀，便是承認文學是一個統(tǒng)一體”，“研究文學應(yīng)該以‘文學’為單位，不應(yīng)該以‘國’或以‘時代’為單位”，要用文學的統(tǒng)一觀來代替“片斷的個人研究”；要用“‘歸納的觀察法’，把作品與作家仔仔細細的研究個共同的原則與特質(zhì)出來”；要“把‘進化論’應(yīng)用到文學上來”，用以“說明某事物一時期一時期的有機的演進或蛻變”，破除“古代的傳襲的文學觀的支配”。(3)鄭振鐸：《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文學旬刊》1922年10月1日第51期。在新文學建設(shè)初期，鄭振鐸就自覺把“整理中國舊文學”提高到與“介紹世界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并列的三大任務(wù)上，并開始探討“整理中國文學的范圍與方法”等學術(shù)問題，強調(diào)以現(xiàn)代文學觀念和科學精神來整理研究中國文學，這在當時剛興起而又偏重古史的“整理國故”活動中是獨具慧眼、別開生面的。

鄭振鐸率先把胡適倡導的“整理國故”引入文學研究領(lǐng)域，開拓了文學研究的新視野和新途徑。胡適在1919年11月《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提出“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思想綱領(lǐng)，以尼采“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為指針，提倡“新思潮對于舊文化的態(tài)度，在消極一方面是反對盲從，是反對調(diào)和；在積極一方面，是用科學的方法來做整理的工夫”，“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尋出一個條理脈絡(luò)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4)胡適：《新思潮的意義》，《胡適文存》一集卷四，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第1021-1034頁。鄭振鐸接過胡適的話頭而“主張在新文學運動的熱潮里，應(yīng)有整理國故的一種舉動”，認為新文學運動“不僅要在創(chuàng)作與翻譯方面努力，而對于一般社會的文藝觀念，尤須徹底的把他們改革過。因為舊的文藝觀念不打翻，則他們對于新的文學，必定要持反對的態(tài)度，或是竟把新文學誤解了”，強調(diào)新文學運動的“真意義，一方面在建設(shè)我們的新文學觀，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一方面卻要重新估定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把金石從瓦礫堆中搜找出來，把傳統(tǒng)的灰塵，從光潤的鏡子上拂拭下去”，“我的整理國故的新精神便是‘無征不信’，以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前人未開發(fā)的文學園地”。(5)鄭振鐸：《新文學之建設(shè)與國故之新研究》，《小說月報》1923年1月第14卷第1號。他認同中國是一個“文學之國”，具有漫長的文學歷史和繁富的文學作品，“卻很詫異的看出她的文學之研究之絕不發(fā)達”，是“未經(jīng)墾殖的大荒原”；要開展“文學之科學的研究”，就“要有研究的新途徑與新觀念”，即秉持“歸納的觀察”和“進化的觀念”兩個基本觀念，開辟“中國文學的外化考”“新材料的發(fā)見”“中國文學的整理”三條新途徑。(6)鄭振鐸：《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小說月報》1927年第17卷號外《中國文學研究》，第3-19頁。他在注重科學精神和研究方法的同時，比胡適更強調(diào)以現(xiàn)代文學的眼光來破除舊文學觀念，重估舊文學價值，從沙石中找出金玉，為新文學建設(shè)服務(wù)。

鄭振鐸積極提倡和踐行以新的文學觀念和方法研究中國文學，不僅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起“整理國故與新文學運動”的討論，主編《中國文學研究專號》，而且在創(chuàng)作、翻譯、編輯的繁忙工作中兼顧學術(shù)研究，后來還把重心轉(zhuǎn)移到研究工作上。他眼界開闊、涉略廣泛、思維敏銳、著述豐碩，以文學史、小說戲曲和俗文學研究見長，涉及古代散文研究的代表性專著有《文學大綱》和《插圖本中國文學史》。

二、《文學大綱》的世界文學視野和中外文學比較

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寫了四年，連載于1924年1月至1927年1月《小說月報》上，原刊42章，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初版時分為4冊，經(jīng)修改擴充為46章。作者參考英國約翰·德林瓦特《文學大綱》、美國約翰·麥茜《世界文學史》的材料和寫法，原擬譯述但不滿意前者“以英美二國為中心”(7)鄭振鐸：《文學大綱·敘言》，《小說月報》1924年1月第15卷第1號。而自行編寫。他開篇明義說：“我們研究文學，我們欣賞文學，不應(yīng)該有古今中外之觀念”，“《文學大綱》將給讀者‘以文學世界里偉大的創(chuàng)造的心靈所完成的作品的自身之概略’，同時并置那個作品于歷史的背景里，告訴大家以從文學的開始到現(xiàn)在，從最古的無名詩人到丁尼生、鮑特萊爾，‘人的精神，當他們最深摯的感動時，創(chuàng)造的表白在文學里的情形’，并告訴大家，以這個人的精神，‘經(jīng)了無量數(shù)次的表白的，實是一個，而且是繼續(xù)不斷的’”。(8)鄭振鐸：《文學大綱·敘言》，《文學大綱》第一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27年，第1-3頁。其編寫主旨糅合了莫爾頓的文學統(tǒng)一觀和德林瓦特的“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說等現(xiàn)代文學思想，在中國最早以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宏闊視野來考察中外古今文學的全景。盡管只是大綱式的掃描和述評，但這種首創(chuàng)精神和恢弘氣魄，出自當時才二十多歲青年學人之手，實在難能可貴。

《文學大綱》有12章專論中國文學，約占全書三分之一篇幅。他從中國文字、書冊和印刷術(shù)都早于歐洲說起，從《詩經(jīng)》《楚辭》一直說到20世紀新文學興起之際，若分立出來可視為一部中國文學史略，是后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先導和雛形。從世界文學和比較文學的全景觀察上，他獲得平視中外文學的眼光，將各國文學和名家名著并置于同一時代歷史背景和文學坐標里加以定位和評估，時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和見識。僅就中國散文部分而言，他專列《中國最初的歷史家與哲學家》《漢之賦家歷史家與論文家》兩章，指出先秦時代的“歷史家與哲學家的著作，不惟在歷史上，哲學上，有他們自己的很高的地位，即在文學上也有他們的不朽的價值與偉大的影響。如《左傳》，如《戰(zhàn)國策》，如《孟子》，如《莊子》，如《列子》，他們的在文學上的影響，實不下于《詩經(jīng)》與《楚辭》。他們的雋利而暢達的辯論，秀美而獨創(chuàng)的辭采，俊捷而動人的敘寫，給了后來的文學者以言之不盡的供獻”。(9)鄭振鐸：《文學大綱》第一冊，第321頁。又從橫向比較中發(fā)現(xiàn)：“漢代之文學多為模擬的，殊少獨創(chuàng)的精神，以與羅馬的黃金時代相提并論，似覺有愧?！挥幸患聟s較羅馬的為偉大，即漢代多偉大的歷史家?！抉R遷的《史記》，實較羅馬的李委與泰西托士的著作尤為偉大，他這部書實是今古無匹的大史書，其絢爛的光采，永如初升的太陽，不僅照耀于史學界，且照耀于文學界?！蕽h代文學，昔之批評家多稱許其賦，實則漢賦多無特創(chuàng)的精神，無真摯的情感，其可為漢之光華者，實不在賦而在史書?！?10)鄭振鐸：《文學大綱》第一冊，第444頁。這論斷出自共時性權(quán)衡而有充分說服力，也體現(xiàn)了作者注重獨創(chuàng)、真情和文質(zhì)統(tǒng)一的文學觀念和批評標準。

鄭振鐸曾將中國文學分為以下九類：詩歌，雜劇、傳奇，長篇小說，短篇小說，筆記小說，史書、傳記，論文，文學批評，雜著。(11)鄭振鐸：《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文學旬刊》1922年10月1日第51期。按現(xiàn)代文學“四分法”來看，后四類屬于散文范疇。稍后他提出另一種九類分法，即總集及選集、詩歌、戲曲、小說、佛曲彈詞及鼓詞、散文集、批評文學、個人文學、雜著(12)鄭振鐸：《研究中國文學的新途徑》，《小說月報》1927年第17卷號外《中國文學研究》，第16-18頁。，后四類也大體歸屬散文。他采用廣義文學散文觀念，在《文學大綱》中對史傳、論說、雜記和古文、駢文等都從文學整體觀上予以較恰當?shù)亩ㄎ缓褪鲈u。例如，在第十四章《中世紀的中國詩人(下)》之七簡要評介宋代的“散文并不見得發(fā)達，除了所謂‘古文’的作家之外，其他重要的歷史家及論文家俱不多見。這時哲學的著作很多，然比之公歷紀元前四五世的周秦諸子的乃是很優(yōu)美的文學作品，這時代的諸哲學家的卻極難有什么可以算為‘文學的’之著作”；史書方面只有司馬光的《通鑒》“是一部極專心的大著作”，以后“便沒有什么值到提起的史書了”；“古文的運動本起于中唐時韓愈、柳宗元諸人，他們欲撲滅自六朝至那時的駢儷的文體，而復(fù)歸于純樸古雅。在當時即成了文學上的一支海流，然卻并未有絕大的影響與優(yōu)越的地位”，“歐陽修繼之鼓吹，而古文始大行于文壇”，“古文遂成了散文的正統(tǒng)體裁”，“這個運動，最大的功績在摧毀了不自然而雕琢過度的駢文的權(quán)力，而其病則在以‘古’為尚，以摹學所謂太史公、揚雄的文字為高，不知向獨創(chuàng)的路走去；而以文學的尺來估量他們的作品，也使我們不敢恭維他們有什么偉大的成績。所以他們雖在文學史上成了一個大潮流，我們卻不能給他們以重要的地位”。(13)鄭振鐸：《文學大綱》第二冊，第205-207頁。他在文學史的縱橫比較中，以文學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尺度來衡量各體散文的成就，對古文運動雖說評價不高，但也切中利弊、言之成理，在提高小說、戲劇地位的同時并未忽視散文的實績和價值，這在新文學初期普遍否定古文正統(tǒng)說之風中還是自有定見的。

三、《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創(chuàng)新成就

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承續(xù)《文學大綱》的文學史觀和治史方式而發(fā)展成熟。他早就“發(fā)愿要寫一部比較的足以表現(xiàn)出中國文學整個真實的面目與進展的歷史”(1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自序》，北京：樸社出版部，1932年，第1頁。，費了多年工夫，終于在1932年6月完成大部分書稿，同年12月由北平樸社出版部初版，一下推出4冊80多萬言巨著。從初版本目錄上看，原計劃是寫一部完整的中國文學通史，共設(shè)82章加附錄《新文壇的鳥瞰》及年表和索引，但實際上只寫至第60章明代長篇小說。到了1957年作家出版社再版時，作者稍加修訂并續(xù)寫補入61—64章，成為現(xiàn)行版本。因他翌年遇難而留下未能完璧的遺憾。然而，這部史著還是基本實現(xiàn)其反映中國文學發(fā)展全貌的目標，成為當時最為翔實和系統(tǒng)、頗有創(chuàng)見和特色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其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

(一)文學史觀的創(chuàng)新

他批評舊有文學史只是“對于作家的與作品的鑒賞的或批判的‘文學批評’之聯(lián)合，而以‘時代’的天然次序‘整齊劃一’之而已”，在吸取法國丹納、丹麥勃蘭兌斯等文學史家注重“文學的史的進展”的新史觀的同時，也超越丹納的“時代、環(huán)境、民族”的三要素說，認為“文學雖受時代與人種的深切的影響，其內(nèi)在的精神卻是不朽的，一貫的，無古今之分，無中外之別”，“文學乃是人類最崇高的最不朽的情思的產(chǎn)品，也便是人類的最可征信，最能被了解的‘活的歷史’。這個人類最崇高的精神，雖在不同的民族、時代與環(huán)境中變異著，在文學技術(shù)的進展里演化著，然而卻原是一個，而且是永久繼續(xù)著的”，從而確立“文學史的主要目的，便在于將這個人類最崇高的創(chuàng)造物文學在某一個環(huán)境、時代、人種之下的一切變異與進展表示出來；并表示出：人類的最崇高的精神與情緒的表現(xiàn)，原是無古今中外的隔膜的。其外型雖時時不同，其內(nèi)在的情思卻是永久的不朽的在感動著一切時代與一切地域與一切民族的人類的”。據(jù)此，他把世界文學史視為記載和交流“人類各族的文學的成就之總簿”，力求把中國文學史寫成“使一般人能夠了解我們往哲的偉大的精神與崇高的創(chuàng)作成就的重要書冊”。(15)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緒論》，第2-8頁。他堅持文學的統(tǒng)一觀和審美觀，以“情緒”和“美”作為劃分文學與非文學的疆界和評價文學價值的尺度，追求文學史寫作既展示“史的進展”又表現(xiàn)“活的歷史”的雙重使命，使之成為人類崇高精神的創(chuàng)造史和交流史。

(二)編撰體例的獨創(chuàng)

首先,文學史分期的獨創(chuàng)。他“就文學史上的自然的進展的趨勢”，將中國文學史“分為古代、中世及近代的三期”，認為“中世文學開始于東晉，即佛教文學的開始大量輸入的時期；近代文學開始于明代嘉靖時期，即開始于昆劇的產(chǎn)生及長篇小說的發(fā)展之時”。(16)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例言》，第2-3頁。每個時期又以主要文體的興替起伏再分為若干階段，如古代文學分為從殷商到春秋、戰(zhàn)國、從秦到東漢、從建安到西晉四段，中世文學分為從東晉到唐開元前、從唐開元到北宋末、從南宋初到明正德三段，近代文學分為1522—1592、1593—1735、1736—1842、1843—1918四段，構(gòu)成獨特的三期十一段的分期體系。他以文學整體觀和進化觀來把握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大趨勢，獨創(chuàng)了以各體文學演進為依據(jù)的文學史長時段分期的三期說，既比已有文學史著襲用日本學者或套用朝代的分期新穎獨特，也比他晚年受社會歷史分期影響而提出的新分期更關(guān)注文學史自身的發(fā)展實際。其次，結(jié)構(gòu)布局的創(chuàng)新。全書按所分三期分為三卷，每卷開頭一章概述該時期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和總體特點，接著分章論述各文學體裁、文學運動或文學流派的興衰起落，代表性作家作品大多列入所在章節(jié)評介。即以文體發(fā)展脈絡(luò)為經(jīng)線、以同期各體文學的分類敘述為緯線、以作家作品為單元而形成縱橫交織、點面結(jié)合的文學史建構(gòu)，既便于各體文學的歷時性梳理和共時性比較，又便于綜合考察歷代文學發(fā)展的動態(tài)和趨勢，從而成為后來文學史著的常用架構(gòu)。最后，圖文并茂。他延續(xù)《文學大綱》的做法，精選了200多幅插圖，在作家造像、書版式樣、書中人物圖像之外，還盡量搜羅各文學書里足以表現(xiàn)時代生活的插圖，穿插到文學史的相關(guān)敘述之中，使圖像敘述與文史敘述相得益彰。

(三)富有新材料新見識

他將發(fā)現(xiàn)新材料和史料考辨視為治史的前提，“本書所包羅的材料，大約總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他書所未述及的；像唐、五代的變文，宋、元的戲文與諸宮調(diào)，元、明的講史與散曲，明、清的短劇與民歌，以及寶卷、彈詞、鼓詞等等皆是”(17)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例言》，第2頁。。又科學界定入史范圍，“要先廓清了許多非文學的著作，而使之離開文學史的范圍之內(nèi)，回到‘經(jīng)學史’‘哲學史’或?qū)W術(shù)思想史的他們自己的領(lǐng)土中去。同時更重要的卻是要把文學史中所應(yīng)述的純文學的范圍放大，于詩歌中不僅包羅五七言古律詩，更要包羅著中世紀文學的精華——詞與散曲；于散文中，不僅包羅著古文與駢文等等，也還要包羅著被罵為野狐禪等等的政論文學，策士文學，與新聞文學之類；更重要的是，于詩歌、散文二大文體之外更要包羅著文學中最崇高的三大成就——戲劇、小說與‘變文’(即后來之彈詞、寶卷)”。(18)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緒論》，1932年，第11頁。他在廓清和擴大文學范圍，發(fā)掘和突出小說、戲曲、民間文學的成就和佛教文學的影響等方面有著超越時人的新材料和新見識，也使文學史書寫趨于健全完備。他對各時期文學也有整體把握和獨到見識，認為西晉以前的古代文學是純?nèi)坏奈词苡型鈦碛绊懙摹氨就恋奈膶W”與“詩和散文的時代”；(19)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一冊，1932年，第19-20頁。中世文學“是印度文學和中國文學結(jié)婚的時代”，“在中國文學史上，這一段的文學的過程是最為偉大，最為繁賾的”，“于單純的詩歌和散文之外，產(chǎn)生許多偉大的新文體，像變文，像戲文，像小說等等出來”，“歐洲文學史上的中世紀，是一個黑暗的時代，但我們的中世紀，卻是那樣的輝煌燦爛的一個大時代”；(20)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一冊，1932年，第226-227頁。近代文學“便是指活的文學，到現(xiàn)在還并未死滅的文學而言”，以小說、戲曲為代表，“還純?nèi)皇潜就恋奈膶W。這四百年的文學，實在是了不得的空前的煊爛”。(21)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四冊，1932年，第1112-1114頁。這類史識出自對文學發(fā)展大趨勢的宏觀概括，貫徹于歷代文學現(xiàn)象和作家作品的具體分析之中，貫串起各章節(jié)各方面文學史料的敘述和評介，使全書形成綱舉目張、條分縷析的系統(tǒng)性和整體性，具有成“一家之言”的史學品格。

就其中的古代散文研究而言，較之《文學大綱》也有較大的充實和進展。首先，他進一步擴大散文研究的范圍，突破傳統(tǒng)的古文正統(tǒng)觀和現(xiàn)代的純文學觀念，而從中國古代散文的歷史實際出發(fā)，將古文、駢文和政論、策論、新聞文學等等都包羅在內(nèi)。其次，他已梳理出從《尚書》到晚明小品的散文發(fā)展脈絡(luò)，在全書64章中有9章約10萬字專論散文，雖說該書因包羅各種文類且又突出小說、戲曲而使散文的占比不高，但在《文學大綱》的基礎(chǔ)上還是較大地充實了各體散文的具體評述。最后，更為重要的是他對魏晉文章、南北朝散文、唐宋古文加深了研究，有了新的認識，評價較為中肯，也較有新意。

例如，《文學大綱》只在《曹植與陶潛》章末附帶提及魏晉南北朝散文，遂下斷語“大抵此時代的散文殊不發(fā)達，史學則拘守遷、固之成規(guī)而不敢稍有緬越，論文則多傷于文字的俳偶，不易暢達所欲言，而作者的思想亦無可特加以注意的必要；遠不如其詩歌之時有好的偉大的作家出現(xiàn)”(22)鄭振鐸：《文學大綱》第一冊，第494頁。。顯然，他當年對魏晉南北朝散文了解不多，且有偏見。到了《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他增設(shè)了《玄談與其反響》《南朝的散文》兩章。既充分肯定王弼、何晏、嵇康、阮籍諸家的玄談之風“拗轉(zhuǎn)了漢人的酸腐的作風，而回復(fù)到恣筆自放，不受羈勒的自由境地上去。這時代的散文的成就，故是兩漢所未可同步的”(23)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一冊，第221頁。；又為六朝散文“一雪不平”，認為古代抒情散文太少，“六朝卻是最富于此類小品的一個時代”，這“是六朝的最特異的最光榮的一點；足以和她的翻譯文學，新樂府辭并稱，為鼎立的三大奇跡的。在我們的文學史里，抒情小品文之發(fā)達，除了明、清之交的一個時代之外，六朝便是其最重要的發(fā)展期了。明、清之交的散文的奇葩，不過如‘曇花一現(xiàn)’而已。六朝散文則維持至于近三百年之久，其重要性，尤應(yīng)為我們所認識”。(2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第303頁。他簡要評介劉琨、郭璞、王羲之父子、陶淵明、謝靈運、顏延之、鮑照、任昉、江淹、陶弘景、吳均、丘遲等數(shù)十家?guī)в惺闱橐馕兜纳⑽男∑罚€在《北朝的文學》一章中評介顏之推、酈道元、楊衒之諸家散文，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評述了魏晉南北朝散文的成就。這不僅矯正了自己和前人對六朝文風的成見，也為古代抒情散文找到了淵藪。他在研究中不斷深化和修正學術(shù)觀點的科學精神也令人敬重。

此外，他設(shè)《古文運動》《古文運動的第二幕》《南宋散文與語錄》等專章，對唐宋古文運動的評價也有所修正和提升。他說“古文運動是對于魏、晉、六朝以來的駢儷文的一種反動。嚴格的說起來，乃是一種復(fù)歸自然的運動；欲以魏、晉、六朝以前的比較自然的散文的格調(diào)，來代替了六朝以來的日趨駢儷對偶的作風的”，“古文自此便成了文學的散文，而駢儷文卻反只成了應(yīng)用的公文程式的東西了”，“雖是一個文學改革運動，卻究竟還不是什么真正的文學革命運動；為的是，他們?nèi)チ艘粋€圈套——六朝文——卻又加上了另一個圈套——秦、漢文。他們是兜圈子走的，并不是特創(chuàng)的，且不曾創(chuàng)造出什么新的東西來；故其成功究竟有限，只是把散文從六朝的駢儷體中解放出來而已”。(25)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第478-488頁。這固然與《文學大綱》所述大同小異，但已較多肯定其解放文體、復(fù)歸自然且又成為文學散文的歷史功績，并發(fā)現(xiàn)其對傳奇體文言小說的意外貢獻：“若古文運動的成就，僅止于此，當然未免過于寒儉。但附庸于這個運動之后者，卻還有一個遠較小品文更為偉大的成就在著……那便是所謂‘傳奇文’者的成就。唐代‘傳奇文’是古文運動的一支附庸；卻由附庸而蔚成大國。其在我們文學史上的地位，反遠較蕭、李、韓、柳的散文為更重要”，“他們把散文的作用揮施于另一個最有希望的一方面去。總之，他們乃是古文運動中最有成就的東西——雖然后來的古文運動者們未必便引他們?yōu)橥馈薄?26)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第492-493頁。他看到古文越界促進傳奇發(fā)展的功用和成就，傳奇借助古文增強敘事寫人能力而興盛發(fā)達的成效，揭示文體交叉、互補共生的機能和隱秘，既拓寬古文研究的視野，又溯及傳奇文體的源流，確比古文學家和一般史家看得深廣，具有獨到的見識。

在中國散文未有專史之際，已有文學史著大多述及古文、駢文等。鄭著以廣義文學散文的眼光，廓清散文入史范圍，比古文學家嚴格，又比新文學家寬容，較為全面系統(tǒng)地梳理了各體散文的發(fā)展演變，對先秦諸子散文、兩漢史傳散文、魏晉六朝駢文和散文、唐宋古文及其余脈、晚明小品文等，都從中國文學發(fā)展的整體格局上加以重新評估，著重發(fā)掘和弘揚各自的風采、特色和獨創(chuàng)意義，批評正統(tǒng)古文載道、擬古、因襲、守舊的門派作風，為古代散文史研究和古今散文傳承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史識和啟示。

四、余論：個人著史的長短得失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出版前就有反響。魯迅曾在私人通信中說過：“鄭君所作《中國文學史》，頃已在上海豫約出版，我曾于《小說月報》上見其關(guān)于小說者數(shù)章，誠哉滔滔不已，然此乃文學史資料長編，非‘史’也。但倘有具史識者，資以為史，亦可用耳。”(27)魯迅：《致臺靜農(nóng)》，《魯迅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102-103頁。顯然，魯迅當時并未見到全書，僅見《小說月報》此前所載《〈水滸傳〉的演化》《〈三國志演義〉的演化》《明清二代的平話集》諸文，那可說是“資料長編”，但作者并未將之全盤搬入史著，而是經(jīng)過較大刪改和提煉史識后才入史的，所以魯迅的說法只能說是對所見那幾篇考述文章而言，不能成為對該史著的確評。況且，魯迅以為“資料長編”還有“資以為史”的用處，并不輕視資料考辨。這是首先應(yīng)予澄清的一個流行說法。

鄭著出版后引起不小反響。當時尚在燕京大學國文研究所就學的吳世昌接連寫了兩篇書評，批評時任該校教授的作者的史著在“變文的起源”“詞的起源”“史料的取舍”“不傳及非名作入史”“考證太簡略”等方面存在不少問題，認為作者“是專治傳奇小說的。論詩談文，本非他所長。他的過失，即在他不應(yīng)當大膽嘗試‘中國文學史’一類的大著作”。(28)吳世昌：《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2冊，《新月》1933年第4卷第6期。對此，鄭振鐸致函《新月》雜志就有關(guān)學術(shù)問題尤其是被“誤解”“曲解”之處作了答辯和澄清。(29)《鄭振鐸先生來函》，《新月》1933年第4卷第7期。又有文學史家張長弓在肯定鄭著是當時“最完備”的文學史著的前提下，提出其古代文學卷所忽略的六個問題，即“上古詩歌存廢問題”“諸子的文學成分”“先秦韻文的發(fā)達”“荀卿在文學史上的價值”“周秦間歌詠篇數(shù)考”“塞外歌曲與漢樂府詩”，展開正常的學術(shù)商榷。(30)張長弓：《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之諸問題——兼質(zhì)〈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作者》，《文藝月報》1934年第1卷第1期。雖說前述批評有些并不公正和不中肯，卻也提出了文學史著述中一個值得探討的普遍問題，即個人著史的長短處和可能性問題。

鄭振鐸在該書緒論中已論及集體著史與個人著史的不同。他認為：“‘歷史’的論著常是宏偉的巨業(yè)，但也常是個人的工作。以《史記》般的包羅萬有的巨著，卻也只是出于司馬遷一人之手?！膶W史也是如此，歷來都是個人的著作。但個人著作的文學史，卻也有個區(qū)別：有的只是總述他人已得的成績與見解而整理排比之的，這可以說是‘述’，不是‘作’；有一種卻是表現(xiàn)著作者特創(chuàng)的批評見解與特殊的史料的，像法國太痕(Taine，按通譯丹納)的《英國文學史》的，那便是‘作’而不是‘述’了?！薄暗蛄私募斌E的進步與專門化的傾向，個人專業(yè)的歷史著作，卻又回到‘眾力合作’的一條路上去?！薄斑@種專家合作的史書，其成就實遠過于中國往昔的‘官書’；但有一點卻與‘官書’同病。個人的著作，論斷有時不免偏激，敘述卻是一貫的。合作之書，出于眾手，雖不至前后自相背謬，而文體的駁雜，卻不可掩。所以一般‘專家合作’的史書，往往也如百科全書一樣，只成了架上的東西；而成為學者誦讀之資的史書，當然還是個人的著述。”他認可兩種著史方式，但提倡個人著史，且辨析“述”“作”差別，并謙稱本書“只是‘述而不作’的一部平庸的書，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見解與主張。然而在一盤散沙似的史料的堆積中，在時時不斷的發(fā)見新史料的環(huán)境里卻有求僅止于‘述而不作’而不可能者。新材料實在太多了，有一部分是需要著者第一次來整理，來講述的。這當然使著者感覺到自己工作的艱巨難任，但同時卻也未嘗沒有些新鮮的感覺與趣味?！?31)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緒論》，第14-15頁。他自覺意識到個人著史的“艱巨難任”，難免有些力所不及、只能述而不作之處，也難免存在某些思慮不周、論斷偏激等問題，但他不像吳世昌那樣高懸某種“理想的”文學史標準而不作，且反對別人試作，而是大膽嘗試、勇于開拓，盡力發(fā)揮個人著述的特長，也盡力補救一己見識之不足，有選擇地吸收已有研究成果，并恪守現(xiàn)代學術(shù)規(guī)范，如實引述和列出參考文獻，還盡力將“述”“作”結(jié)合起來，不僅在小說、戲劇、變文等新材料、新文體、新問題上有所作為和發(fā)見，而且在論詩談文的老問題上也有如前所述的重估和新見，終于以一己之力寫出一部超越前人的翔實系統(tǒng)、特色鮮明的中國文學史。

對此，當時也有學人從文學史學上給予較為公允的評價。朱星元比較研究過當時已出版的五六十種文學史，寫了可能是民國時期第一部文學史學專著《中國文學史外論》，認為鄭著“確是現(xiàn)在文學史中的最好的一部”，具有“定義確立，范圍擴大”“態(tài)度忠實”“寫得有系統(tǒng)”“多所發(fā)見”等四個特點，在編法上也有“參考書目”“年表”“索引”“插圖”等“許多前人所沒有的體制”。(32)朱星元：《中國文學史外論》，上海：東方學術(shù)社，1935年，第84-86頁。朱自清在1947年回顧四十多年文學史編寫成果時，將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與胡適《白話文學史》上卷、劉大杰《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卷并稱為三部“有獨見的中國文學史”(33)朱自清：《什么是中國文學的主潮——林庚中國文學史序》，《天文臺》1947年滬版第1卷第2期。。這對鄭著的評價可謂實事求是、一語中的。后人也對鄭振鐸的文學史著和學術(shù)貢獻作出了更深入、更充分地闡述和評價。(34)范寧：《鄭振鐸對中國文學研究的杰出貢獻》，見王瑤主編：《中國文學研究現(xiàn)代化進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354頁；劉躍進：《鄭振鐸的文學理想與研究實踐》，《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陳?？担骸侗４嬲摺ら_拓者·建設(shè)者——論鄭振鐸在文學史上的貢獻》，《文學評論》2018年第6期。鄭振鐸在文學史著暨散文研究方面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學術(shù)精神和突出學術(shù)成就，值得學術(shù)界深入挖掘并加以充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