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族字的系聯(lián)性與指向性探析

◎李金蓉 蔡永貴

先前“吾”字相關(guān)的研究集中在與人稱代詞“我”“余（予）”等的更替使用上，考察語料跨度在先秦至西漢時期，少有從本字視角動態(tài)考察“吾”字的性質(zhì)及其孳乳發(fā)展過程。周秦時代社會的急劇發(fā)展，促使“漢語單音語詞大量滋生，詞的派生又大大推動字的孳乳，形聲字大量產(chǎn)生?！盵1]事實(shí)上，以形聲字統(tǒng)括這一時期的孳乳字，實(shí)則有失偏頗。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下稱《說文》)六書之外，將部分漢字劃入“亦聲字”的范疇，聲符表義說由此萌芽，晉楊泉《物理論》有意識地將“堅(jiān)、緊、賢”并列說解，沈兼士稱之為“世謂是說為開右文之端緒”，[2]王圣美首倡“右文說”，是對聲符表義說的一次尤為重要的理論探索，清段玉裁的“凡從某聲字皆有某義”說，諸如此類都在不同角度對漢字形聲字中的表義“聲符”嘗試說解，并產(chǎn)生一定影響。近年來，蔡永貴先生在漢字字族的研究過程中認(rèn)識到所謂的表義“‘右文’即母文”，[3]指出“過去所說的表義聲符卻原來是母文，新孳乳的字是在母文基礎(chǔ)上產(chǎn)生的?！盵4]給由來已久的聲符表義說做出了答案。那些表義的“聲符”，就是最初的母文，母文記錄了所記詞的本義及其引申義，而漢字記詞過多，就會導(dǎo)致字詞之間表義清晰度的降低，“解決字詞之間的游動性的途徑只能是加強(qiáng)字與詞間的固定性，使專字表專詞、專字專用。”[5]為提高漢字的識別度與記錄詞的精準(zhǔn)度而產(chǎn)生的孳乳字與源詞（與派生詞相對的詞）之間，存在著音義上的聯(lián)系，最初記錄根詞（文獻(xiàn)語言范圍內(nèi)其他派生詞源頭的詞）的字在其孳乳過程中，為了盡量顯示詞的派生義，往往在源字上增加與派生義相關(guān)的義符（類屬偏旁），母文正是在這一孳乳的過程中實(shí)現(xiàn)對同族孳乳字形音義的系聯(lián)。

基于此，我們立足形聲字大量產(chǎn)生階段，以《王國維遺書·補(bǔ)高郵王氏說文諧聲譜》為線索，以收錄了漢字豐富的孳乳材料的《說文》為字料，確定了從吾得聲的“、語、齬、敔、啎、圄、梧、晤、衙、寤、、悟、鋙、、郚、浯、”18個字，從中甄別出隱藏于形聲字中的母文類屬字，在“吾”族字的動態(tài)孳乳過程中，探究母文“吾”的系聯(lián)性與類屬標(biāo)志的指向性。

一、“吾”的本義與引申義

（一）“吾”的本義

吾，《說文·口部》“吾，我自稱也，從口，五聲?！蔽髦芙鹞淖中巫鳌?，戰(zhàn)國晚期金文作，小篆作。從早期字形來看，“吾”字上部分從或，馬敘倫指出：“倫按為之異文?！盵6]因此上部分即“五”，但這里的“五”并非《說文》“陰陽在天地間交午”之義。在原始文字產(chǎn)生之前，人們就開始運(yùn)用一些較為抽象的記號表意，尤其是－、＝、≡之類的記數(shù)記號。這些記號為人們所常用后，原始文字產(chǎn)生時，“少量流行的記號被吸收成為文字符號”，[7]而作為造字的因素，“吾”所從的“五”就是由原始符號中記錄數(shù)字“五”的符號×轉(zhuǎn)化而來。正如裘錫圭先生所言“古漢字里‘×’（五）、‘∧’（六）、‘＋’（七）、‘’（八）這幾個數(shù)字的前身，很可能就是原始社會階段用來記數(shù)的記號。……記號字的字形跟它所代表的詞沒有內(nèi)在聯(lián)系?！盵7]因此“吾”字意義由所從的“口”來聯(lián)系?！翱凇迸c說話相關(guān)，高田忠周在《古籀篇》曰：“吾實(shí)語字古文。凡言部字。古文多皆從口。而后人或亦加言。其例甚多。吾語亦當(dāng)此一例?！墩f文》，論也。從言。吾聲。言下曰。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論下曰議也。議下曰語也。此語者。交互錯綜之言也。然字元作。從口×?！烈嗦??！廖骞沤褡帧９饰峁沤褡?。而借吾為我。漸恐混同。又作從言語字。以為言語專字。于是乎吾語分別。吾字本義隱矣?！笨芍?，吾是語字古文，吾字假借為第一人稱代詞義。

由此，通過考證古文字形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我們認(rèn)為“吾”字是“語”的古文形體。語，《說文·言部》：“語，論也?！薄抖巫ⅰ罚骸罢Z，論也。論，議也。議，語也?！薄墩f文》在“言”字下作注：“直言曰言，論難曰語?！薄罢Z”即言語間的相互辯論，故“吾”字本義即“辯論”。

（二）“吾”的引申義

吾，本義為辯論，辯論時雙方所持觀點(diǎn)不一，言語間的交鋒，必然伴隨著情緒和話語上的相互抵觸，因而“吾”由本義“辯論”引申出“抵觸”義?！抖巫ⅰ罚骸罢Z者，禦也?！薄断祩鳌罚骸罢Z者，午也。言交午也?！奔囱哉Z上的抵逆。又因言語雙方的對抗，形成了一種勢均力敵、相互對峙的狀態(tài)，《詩·大雅》有言：“于時言言，于時語語。”注曰：“直言曰言，謂一人自言。答難曰語，謂二人相對?！惫识瓿觥跋鄬?、平衡”義。至此，我們認(rèn)為“吾”字是“語”的古文。“吾”字本義為“辯論”，引申出“抵觸”義、“相對、平衡”義。

同時，通過對“吾”第一人稱代詞這一文獻(xiàn)義的歷時考察，發(fā)現(xiàn)“吾”最早見于毛公鼎：“以乃族干吾王身”，[8]今存文獻(xiàn)中“吾”字“始見于西周晚期的《周易》，只出現(xiàn)了1次?！盵9]即“我有好爵，吾與爾縻之?！边@表明“吾”至遲在西周時期就已用作第一人稱代詞義使用。“春秋金文中‘吾’共出現(xiàn)7次，戰(zhàn)國時期的語料中，‘吾’共出現(xiàn)了2207次，常用作第一人稱代詞?！盵9]高田忠周《古籀篇》：“《說文》吾下曰‘我自偁也’，此假借為我，亦猶以予以余為我，后世吾字專為我字義，本義專以語字行矣?！笨芍?，“吾”字至遲自西周時期就已假借為第一人稱代詞“我”，并廣泛運(yùn)用于戰(zhàn)國文獻(xiàn)。

二、以“吾”為母文，以母文本義“辯論”為義核

語，《說文·言部》：“論也，從言，吾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下稱《段注》）：“語者，御也。如毛說‘一人辯論是非謂之語。’如鄭說‘與人相答問，辯難謂之語?！备咛镏抑堋豆鹏ζ罚骸把圆孔止盼亩鄰目?。詥即其類也?！惫盼膹目诘淖郑髲摹把浴?。今按，“語”即言語間的相互辯論，“吾”是“語”的古文，在母文“吾”字形體上添加“言”，構(gòu)成“語”字表示“辯論”本義。

三、以“吾”為母文，以引申義“抵觸”為義核

齬，《說文·齒部》：“齬，齒不相值也。從齒，吾聲。”《集韻·魚韻》：“齬，齒一前一卻?！睆埶椿赵凇墩f文解字約注》（下稱《約注》）“齬”字下注：“齬之言啎也，謂齒前后相啎逆也。”今按，齬即牙齒同排參差不齊者相互抵觸，上下齒亦相互抵觸。

啎，《說文·午部》：“逆也。從午，吾聲。”《段注》：“啎，屰也。屰各本作逆，今正，逆，迎也。屰，不順也?！苯癜矗都s注》：“徐鍇曰‘相逢也?！椿瞻矗捍擞?xùn)啎為逆，逆者，迎也，即相逢之意。凡人相逢，必面相對，故引申有敵對義。因之偁不順亦曰啎逆也?！?/p>

敔，《說文·攴部》：“敔，禁也。一曰樂器椌楬也，形如木虎。從攴，吾聲?！薄抖巫ⅰ罚骸皵犝咚灾箻贰！薄稌ひ骛ⅰ罚骸跋鹿茇还模现箹菙??！笨追f達(dá)疏：“樂之初，擊柷以作之；樂之將末，戛敔以止之。”今按，敔是終止宮廷樂曲的樂器，演奏時以木尺劃撥背部鉏鋙，使兩部分相互抵觸以示樂曲終止。在西周金文中發(fā)現(xiàn)“敔”字，也印證了樂器敔在那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

圄，《說文·囗部》：“圄，守之也。從囗，吾聲?！薄队衿む聿俊罚骸班?，禁囚也?！编蜞糁舯咀鬣?，《說文·幸部》：“圉，囹圄，所以拘罪人。從幸，從囗。”圉字從是手銬之形，“圄字從吾聲，似可以看作把母字的意符改作音符的分化字”。[7]選用吾作聲符，正是由于看到了母文“吾”的“抵觸”義。今按，圄是關(guān)押有罪之人的地方。

四、以“吾”為母文，以引申義“相對、平衡”為義核

梧，《說文·木部》：“梧，梧桐木。從木，吾聲?！薄夺屆め寣m室》：“梧，在梁上兩頭相觸啎也?！薄稘h書·司馬遷傳贊》：“或有抵梧?！鳖亷煿抛ⅲ骸拔?，相支柱不安也?！苯癜矗嗉捶苛荷掀鹬巫饔玫臋M木，兩端與墻壁相抵，其作用在于維持房屋的平衡與穩(wěn)定。

晤，《說文·日部》：“晤，明也。從日，吾聲?！薄抖巫ⅰ罚骸拔钫?，啟之明也?！薄对姟り愶L(fēng)》：“可與晤歌。”毛傳：“晤，遇也。”鄭箋：“晤，猶對也?！苯癜矗瑔l(fā)使之明白，從不明白到曉悟，存在心境上的相對關(guān)系。今天“晤”字常用作晤見、會晤、晤談、晤面，亦是人與人對而坐論之義。

衙，《說文·行部》：“衙，行兒。從行，吾聲。”《玉篇·行部》：“衙，疏遠(yuǎn)兒?！薄都s注》：“舜徽按：‘衙之言魚也，謂如魚之相貫而行也。故引申有行列義?！苯癜矗伺帕谐尚?，魚相貫而行，蜂排列為蜂衙，牙旗排列為衙門，無一不呈現(xiàn)為個體間保持一定距離，以維持相對平衡。

悟，《說文·忄部》：“覺也。從心，吾聲?！薄队衿ば牟俊罚骸拔颍X悟也。”今按，五官有所了解，傳達(dá)至內(nèi)心，明白曉暢，達(dá)到了“神有所思”與“心有所悟”的相對平衡。

五、待考的“吾”聲字

《說文》從“吾”得聲的字，還有一部分因時間久遠(yuǎn)與文字資料的缺失，現(xiàn)尚未能將它們與“吾”族字母文本義及引申義很好地系聯(lián)，故暫且認(rèn)為它們是以“吾”為聲旁的形聲字，以待后續(xù)考證。這樣的字共有四個。

浯，《說文·水部》：“浯水。出瑯邪靈門壺山東北入濰。從水，吾聲?！苯癜矗礊樗?。

郚，《說文·邑部》：“郚，東?？h故紀(jì)矦之邑也。從邑，吾聲?！苯癜?，郚為地名。

《說文解字》中的吾族字，在母文“吾”字的基礎(chǔ)上，通過添加明確意義所指功能的類屬標(biāo)志“五”“言”“齒”“午”“攵”“囗”“木”“日”“行”“”“宀”“忄”“釒”而孳乳出十四個母文類屬字，它們的讀音與“吾”相近、字形與“吾”相承、字義與“吾”的本義“辯論”、引申義“抵觸”、“相對、平衡”相關(guān)聯(lián)。類屬標(biāo)志的出現(xiàn)克服了同一個漢字因所記詞義過多而意義模糊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漢字分工的精細(xì)化和規(guī)范化。

字族理論有效地厘清了漢字研究領(lǐng)域在詞匯派生階段因記錄詞的漢字大量孳乳而帶來的字詞對應(yīng)的繁冗關(guān)系，對今后漢字在形音義三維研究、漢字綜合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和漢字教學(xué)等實(shí)踐方面具有重要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