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心嘔成”還是“畫其輪廓”？
——從《桃花扇》序文看孔尚任創(chuàng)作心境的變化

袁萌萌

（華南師范大學 音樂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清代傳奇名作《桃花扇》以明末名士侯方域與歌女李香君的故事為題材，描繪了明朝末年的政治變幻，是一部有著深刻思想內(nèi)涵的作品。在清光緒蘭雪堂刻本《云亭山人評點桃花扇》中除劇本外還收錄了6篇孔尚任的自序。自序中說明了《桃花扇》創(chuàng)作的緣由、過程、主旨，描述了《桃花扇》在當時的傳播情況以及他人的評價，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文獻依據(jù)。

《桃花扇·小引》（下稱小引）與《桃花扇·本末》（下稱本末）中，孔尚任談及《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時出現(xiàn)了一些矛盾［1］，對此學界早有關注。袁世碩先生曾據(jù)此對《小引》與《本末》的作者是否為孔尚任提出過質疑。袁先生認為《小引》與徐旭旦的《桃花扇題辭》兩文極為相似，僅有少數(shù)幾個字的差別，且徐旭旦與孔尚任在當時有所交集，徐旭旦如果硬將孔尚任的文章收錄在“錢塘徐旭旦西冷著”的《世經(jīng)堂初集》中，是不太合理的；其二，孔尚任未仕前的閱歷不足以支撐他完成《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因此，《小引》和《本末》并非為同一人所作［2］。但黃強、申玲燕的《徐旭旦〈世經(jīng)堂初集〉抄襲之作述考》，卻通過文獻比對分析，以較為充分的理由論證了《小引》作者確為孔尚任［3］。朱耀寬在《紈扇幾時染桃花——〈桃花扇〉成書年代異論》中根據(jù)《小引》中“一句一字，抉心嘔成”，認為孔尚任未仕時《桃花扇》已經(jīng)成書，《小引》與《本末》中關于《桃花扇》成書時間的矛盾之處，是孔尚任有意留給后人的“謎語”。其一，《小引》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已卯三月，《本末》的成書時間是已卯六月，如若真是六月成書，按照常理三月孔尚任應在填詞與易稿階段，不會心血來潮在《小引》中稱《桃花扇》早已“抉心嘔成”；其二，《本末》中孔尚任提到其未仕時就已經(jīng)通過秦光儀對弘光遺事了解得很詳細，又“證以諸家稗記”，已經(jīng)具備了創(chuàng)作《桃花扇》的見識與能力。因此，孔尚任未仕時已經(jīng)完成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后續(xù)只不過是根據(jù)江陵的見聞再次進行增刪和潤色［4］。王亞楠的《〈桃花扇〉成書考論》則認為，《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孔尚任未出仕時確實是“一句一字，抉心嘔成”，但這并不能代表《桃花扇》那時已經(jīng)成書?！皣I成”表明孔尚任在未出仕前已對《桃花扇》有所修飾，而《本末》中的“畫其輪廓”，只是他的自謙之詞罷了［5］。蔣星煜先生認為孔尚任為《桃花扇》花費了很多心血，三易其稿才成書，即便是未仕時的初稿，也絕不止于只是“畫其輪廓”而已［6］。筆者則認為《小引》與《本末》的矛盾，是由孔尚任創(chuàng)作心境的變化而導致的。

一、孔尚任對于仕途之路的心境變化

《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從孔尚任隱居石門山（約1678）開始，直至康熙已卯三月（1699）結束，歷經(jīng)20余年。期間，孔尚任從隱居到出仕再到淮揚治水，其所面臨的社會環(huán)境、所交之人，一直都在發(fā)生變化。一切環(huán)境的更替無不影響著孔尚任《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

（一）盼望期

從孔尚任的著作中可見，孔尚任雖然有過隱居山林的經(jīng)歷，但他并不是一位真正的隱士。孔尚任作為孔子的第64代傳人，自小便有著強烈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康熙十七年（1678），孔尚任因“補諸生未第”，未能順利入仕，而萌生了隱居石門山讀書的想法?？咨腥稳粴q入山，三十五歲出山，在此期間，盡管身居山中，卻一直沒有放棄入仕的想法［7］。入山之初，孔尚任就對石門山偏僻的地理位置產(chǎn)生過擔憂，在《游石門山記》中寫道：“地僻，賢豪不至，則賞識難。”［8］1897在與顏光敏的信札中，孔尚任對于仕途頗順的顏光敏更是流露出艷羨之情。

前聞買花揚州，今知結夏西湖，到處有逢迎，省卻腰纏之累，令人望跨下鶴，亦生健羨矣……弟近況支離可笑，盡典負郭田，納一國子監(jiān)生，倒行逆施，不足為外人道。然亦無可告語者。［9］30

當時清朝實行捐納制度，納捐后可成為監(jiān)生，監(jiān)生經(jīng)保舉可補缺做官。盡管孔尚任認為自己的捐官行為是“倒行逆施，不足為外人道”，但事實上他還是納捐了。從他捐監(jiān)生這一舉動，一方面可以看出孔尚任對于仕途之路的熱忱，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孔尚任對于自身所處的境地頗有不滿。他對于自己的才華是十分自信的，不然不會說“則賞識難”，賞識的前提是才略，孔尚任未被康熙賞識以前，認為自己一直是處于懷才不遇的狀態(tài)。這對于他《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也會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二）掙扎期

康熙二十三年（1684），孔尚任在祭孔大典上為皇帝講經(jīng)，獲得康熙皇帝的賞識，被破格提升為國子監(jiān)博士?？滴醵哪辏?685），孔尚任正式入國子監(jiān)成為博士。但他的抱負與理想似乎與現(xiàn)實有著較大的距離。從他的詩中可以窺見他出仕后的心路歷程?！对娮睢分小兑页箝澲邪螑灐吩疲骸安枞~分冷署，詩社聚閑官。”［9］44《中秋待月》云：“佳節(jié)豪華住帝都，閑官冷署自踟躕。”［9］45孔尚任上任的第一年便抒發(fā)了對國子監(jiān)博士這一“閑官”的不滿?？滴醵哪辏?686），孔尚任隨工部侍郎孫在豐到淮揚治水，比起國子監(jiān)博士的閑職，治水過程中的坎坷卻使孔尚任更加苦不堪言?？咨腥尾⒎遣幌胫嗡?，但無奈治水官員多次更替，工程進展緩慢，致使孔尚任一直碌碌無為，甚至陷入到貧困的境地?！逗＜分杏性S多孔尚任治水時對于現(xiàn)狀不滿的表達，其中較為典型的是“讀書堅道力，榮名愧毛皮。誰無封侯骨，顯晦蓋難期。聞君慷慨語，轉側終夜思。吾亦從軍者，碌碌奚所為?！保?0］孔尚任雖已入仕但依舊對生活感到不滿。黃卓明在《有關評價孔尚任的幾個問題》中提到，孔尚任從政期間所發(fā)的牢騷，不全是因為無法在政途上大展宏圖，更為現(xiàn)實的原因是國子監(jiān)博士一職未能給他帶來期望中的名利［7］。筆者認為，孔尚任此時還處于一種“掙扎期”，他希望能做出一些政績以便邀功，雖然現(xiàn)實困難重重，無法得償所愿，但他依舊在努力嘗試。

（三）倦怠期

1685—1689年孔尚任在淮揚以及金陵任職，這期間他與前朝遺民聯(lián)系緊密，其中如冒襄（辟疆）、張怡（瑤星）、余懷（淡心），都與他的《桃花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直接關聯(lián)。尤其是冒辟疆為孔尚任提供了許多侯方域與李香君的交往細節(jié)。孔尚任對《桃花扇》的劇情發(fā)生地還進行過多次實地考察?；磽P金陵一帶的生活經(jīng)歷不僅使孔尚任在創(chuàng)作《桃花扇》時更有依據(jù)，同時也對孔尚任的思想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咨腥嗡枷肷系霓D變，直接影響了《桃花扇》的最終面貌的呈現(xiàn)。

1690年，孔尚任回到北京，仍任國子監(jiān)博士。從淮揚歸來后，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心思在官場上。他曾在《甲戌正月答仙裳先生寄懷原韻》中云：“吾將拂袖歸，期翁同登岱?！保?］1371此時經(jīng)由王士禎的引薦，他與詞家顧貞觀、曲家顧彩的交往愈發(fā)密切，主要的心力都放在了藝術創(chuàng)作上，1694年還與顧彩一起創(chuàng)作了《小忽雷》傳奇。田雯（綸霞）升入刑部侍郎后，每次見到孔尚任都要索覽《桃花扇》，從而大大加快了孔尚任的創(chuàng)作進度。在聲律方面，王壽熙、丁繼之等人也對孔尚任有很大的幫助。直至已卯年三月（1688）孔尚任撰寫《小引》，再談及《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孔尚任便憶其“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

上述可見，孔尚任在出仕期間，對于做官一事從滿懷期待到無奈、倦怠。其經(jīng)歷的人、事、物對于孔尚任來說都是不可控的，唯有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方能盡情施展才華，以訴心中苦悶。

二、序文中孔尚任自述創(chuàng)作情況的矛盾

孔尚任在《小引》與《本末》中自述其在未仕時的創(chuàng)作情況，從文本上看有明顯的矛盾之處：

蓋予未仕時，山居多暇，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今攜游長安，借讀者雖多，竟無一句一字著眼看畢之人，每撫胸浩嘆，幾欲付之一火。轉思天下大矣，后世遠矣，特識焦桐者，豈無中郎乎？予姑俟之。

——《小引》

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然獨好夸于密友曰：“吾有《桃花扇》傳奇，尚秘之枕中?！奔八髅组L安，與僚輩飲宴，亦往往及之。又十余年，興已闌矣。少司農(nóng)田綸霞先生來京，每見必握手索覽。予不得已，乃挑燈填詞，以塞其求；凡三易稿而書成，蓋已卯之六月也。

——《本末》

由上可見，《小引》與《本末》有兩處矛盾：一是關于《桃花扇》成書時間的矛盾；二是孔尚任未仕時，《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究竟是“抉心嘔成”還是“畫其輪廓”的矛盾?！缎∫分锌咨腥握f道：“蓋予未仕時，山居多暇，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奔凑f孔尚任未出仕之前，隱居在石門山，廣泛地收集前朝遺事，字斟句酌地完成了《桃花扇》的劇本創(chuàng)作，并為其配上了相應的音樂。而在《本末》中孔尚任自敘：“予未仕時，每擬作此傳奇，恐聞見未廣，有乖信史；寤歌之余，僅畫其輪廓，實未飾其藻采也?！笨咨腥瓮耆淖兞嗽凇缎∫分械恼f法。他提到在未出仕以前，因為害怕自己的見聞不夠廣博，寫作會違背信史，因此當時對于《桃花扇》僅僅是描畫了大體輪廓，沒有進行細致修改。

關于孔尚任未仕時《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孔尚任為何在《小引》和《本末》中會有兩種說法？筆者認為，這是由于孔尚任的創(chuàng)作心境變化導致的?！缎∫返淖珜憰r間為1699年三月，而《本末》的撰寫時間則不詳?！侗灸分卸嘤涊d《桃花扇》問世以后的演出情況以及受到的評價。據(jù)王亞楠考證，《本末》的撰寫時間大約在康熙四十五年（1706）前后［5］。無論是《小引》還是《本末》，兩篇序文對于未出仕時《桃花扇》創(chuàng)作情況的描述，都是作者1699或1706年對1684年以前《桃花扇》創(chuàng)作情況的回憶。既是主觀回憶創(chuàng)作的“情況”，那么回憶的結果就必然與孔尚任1699年或1706年時的心境密切相關。

根據(jù)孔尚任隱居——出仕——罷官經(jīng)歷，筆者認為孔尚任在《小引》與《本末》中自述《桃花扇》創(chuàng)作情況的矛盾之處，并非是作者刻意留下的“懸案”，而是作者在不同的時間段對過去進行回憶時，受到不同環(huán)境與心境的影響所致，從而出現(xiàn)了《小引》與《本末》中對于未仕時《桃花扇》創(chuàng)作情況的兩種說辭?？咨腥?699年寫《小引》前，將近十年持續(xù)地結合自己在淮揚、金陵一帶的任職、游歷經(jīng)歷，對《桃花扇》進行修改?；貞浳词藭r《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情況，會不自覺地將近期字斟句酌的狀態(tài)代入其中?！缎∫分小耙痪湟蛔?，抉心嘔成”的描述，很大程度上是對于寫作狀態(tài)的描述，而不是對寫作進度的描述。

孔尚任是一位才華橫溢也自視頗高的孔子后代，在石門山隱居時就有著強烈的入仕意愿，本不得志，經(jīng)圣上欽點，從捐納來的監(jiān)生一躍成為國子監(jiān)博士，引人艷羨。但好景不長，出仕后先是苦于閑官俸祿薄，后歷經(jīng)治水坎坷，生活上一度處于“謹留豆豉一味，共梅花嚼之”［9］79的境地。早在隱居石門山時，他就開始了《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在官場上經(jīng)歷了從得意到失意，又恰逢結識了明末遺民，于是傾注全部心血對《桃花扇》進行仔細修飾?！缎∫分刑岬健敖枳x者雖多，竟無一句一字著眼看畢之人”。已卯年（1699）三月，《桃花扇》尚未定稿，換言之，此時依然有修改空間，借讀者評價不高本不是稀奇事?？咨腥未藭r正沉浸于官場失意之中，這種情緒不自覺地遷移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上，因此當外人不識“焦桐”時，孔尚任十分憤懣不平，這就與《本末》中對未出仕時《桃花扇》創(chuàng)作情況的描述大相徑庭了?！缎∫放c《本末》的撰寫中間相隔了將近八年，在此期間《桃花扇》劇本不僅被送進了皇宮，其在民間的演出也愈發(fā)頻繁，廣受喜愛?？咨腥伪救藙t經(jīng)歷了接連升遷—罷官—返鄉(xiāng)的歷程?？咨腥坞m然被罷官，但《桃花扇》的演出依然繁盛，贊譽頗多?？咨腥蔚男木骋苍俅伟l(fā)生了變化。其一，《桃花扇》已經(jīng)得到廣泛認可，孔尚任心中的“焦桐”情結淡化了；其二，罷官使孔尚任在仕途上幾乎全然喪失了信心。當時孔尚任也為探尋罷官理由下了不少功夫，但都沒有明確的答案，因此使得孔尚任對于仕途之路不再寄予期望；其三，即便失去官職，孔尚任在文藝界的地位已經(jīng)穩(wěn)固，其才華已被公眾所知曉，再談《桃花扇》的創(chuàng)作本末就更加坦然純粹了。

綜上所述，通過對《桃花扇》序文的重新解讀，筆者認為造成“抉心嘔成”與“畫其輪廓”矛盾的主要原因是，孔尚任在撰寫兩篇序文時創(chuàng)作心態(tài)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短一ㄉ取纷鳛橐徊恳饬x深刻的作品，學界對其解讀可謂是眾說紛紜，但核心觀點其實大同小異。筆者認為，對于經(jīng)典文本，應該要常看常新，兼用研究者的理性思維與讀者的感性體驗，重新審視與解讀《桃花扇》，或許能夠對孔尚任的創(chuàng)作有更為全面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