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劉勰的“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文心雕龍》屈宋并稱“折衷”解義

雍寒清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甘肅蘭州 730070)

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常有作家并稱的情況?！皟蓚€或多個作家并稱，是從魏晉開始的，而其濫觴則始于漢末政治斗爭中志同道合者的相互標榜和月旦人物時的簡稱?！缙诘牟⒎Q，包括竹林七友、賈謐二十四友之類在內(nèi)，其意義主要是政治層面上的，而隨后出現(xiàn)的一些并稱，其意義就漸漸地指向了文學層面?！傊?，這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方式，它是從世族人物品藻中流轉(zhuǎn)而來的?！盵1]《文心雕龍》的文學批評也深受這一獨特的文學批評方式的影響，《序志》篇中劉勰闡述了自己的論文方法與原則：“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雖復輕采毛發(fā)，深極骨髓，或有曲意密源，似近而遠，辭所不載，亦不勝數(shù)矣。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盵2]劉勰采取“折衷”的思維模式，在品評中將大量風格相似或文學成就相近的作家并稱，以不同文體的“勢”“理”——即其內(nèi)在的客觀規(guī)律為標準，通過擘肌分理的過程進行比較品評?！段男牡颀垺け骝}》中，劉勰以“勢”“理”為依據(jù)，第一次將屈原與宋玉并稱，言“屈宋逸步，莫之能追”[3]，將不受后世重視、褒貶不一的宋玉與屈原并稱，開屈宋并稱的先河。

前至西漢，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載宋玉等“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4]。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言宋玉等賦作“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5]。不僅漢代評論者對宋玉評價不高，及至近代郭沫若更是在1942年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屈原》中，將宋玉塑造成了一個“沒有骨氣的無恥文人”。歷代學者對宋玉評價都是貶多于褒，難能可貴的是劉勰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時擯棄了摻雜世俗道德的評價尺度，從文學視角“擘肌分理，唯務折衷”[6]對宋玉及其辭賦給予了客觀評價，將其與屈原并列。故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學者對宋玉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深入研究時，多引《文心雕龍》屈宋并稱的提法。但學界研究時往往只是簡單征引劉勰所下屈宋并稱的評語，對劉勰為什么提出屈宋并稱這一合稱的研究較少。本文擬從劉勰的“折衷”視角出發(fā)，觀照屈宋并稱問題，探尋劉勰屈宋并稱的文學根據(jù)及其對后世的文學影響。

一、《文心雕龍》對屈宋創(chuàng)作的“折衷”評價

據(jù)湯炳正先生收于《屈騷探幽》中的《〈楚辭〉成書之探索》一文考證：“從漢代直到唐代，原本《楚辭章句》的篇次，跟《楚辭釋文》是相同的；而唐到宋初則新舊兩本并行；宋以來則新本通行古本完全失傳。因此，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楚辭章句》篇次，也應該跟《楚辭釋文》的篇次相同?！盵7]據(jù)此我們認為劉勰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時依據(jù)的《楚辭》本所收篇章包括：《離騷》《九辯》《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招隱士》《招魂》《九懷》《七諫》《九嘆》《哀時命》《惜誓》《大招》《九思》，共17篇。

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里將原書分為五部分，其中涉及屈宋、《楚辭》批評的篇目有“文之樞紐”全書總論中的《宗經(jīng)》《辨騷》2篇；“論文序筆”文體論中的《明詩》《詮賦》《頌贊》《祝盟》《雜文》《諧隱》6篇；“剖情析采”創(chuàng)作論中的《定勢》《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8篇；探討文學評論的《時序》《物色》《才略》《知音》《程器》5篇，以及全書序言的《序志》，共22篇。

《辨騷》是從《楚辭》中研究文學變化的專篇，劉勰將其與《原道》《徵圣》《宗經(jīng)》和《正緯》并列為全書的“文之樞紐”，可見劉勰對《楚辭》的重視與推崇。在《辨騷》中，劉勰首先對漢代文學家對屈原和《離騷》的評價進行了綜述，認為前人“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8]其次，劉勰以“勢”“理”為依據(jù)，歸納了《楚辭》的“四同”“四異”作為其評價的前提。再次，劉勰以屈、宋作品的藝術風格歸類列舉了《楚辭》中屈原與宋玉眾多篇目，并指出其獨到之處。最后，劉勰提出“屈宋逸步，莫之能追”[9]，指出《楚辭》對后世作家的影響。

除《辨騷》外，涉及屈宋與《楚辭》整體批評的篇章有《聲律》：“《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盵10]指出《楚辭》中帶有楚方言音韻的地方特色?！墩戮洹罚骸傲云哐裕s出《詩》《騷》?！盵11]指出《楚辭》句式多樣，有六言與七言的不同句式?！坝衷娙艘浴狻秩胗诰湎?，《楚辭》用之，字出句外。尋‘兮’字成句，乃語助馀聲”[12]，指出《楚辭》句中多用語氣詞“兮”的特色?！妒骂悺罚骸坝^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盵13]指出屈宋作品中多次使用前代圣君賢臣相合與忠臣被棄以死明志的典故，但都有創(chuàng)新，沒有直接引述原文?！稌r序》：“屈平聯(lián)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風云?！盵14]再次將屈宋并稱，認為屈原作品可同日月爭光，宋玉的《風賦》和《高唐賦》《神女賦》等賦作都富有文采?！恫怕浴罚骸扒我浴冻o》發(fā)采?！盵15]也將屈宋并列相稱，指出其文采斐然，都以楚辭創(chuàng)作出彩?！吨簟罚骸拔羟接醒裕骸馁|(zhì)疏內(nèi)，眾不知余之異采?！盵16]劉勰引屈原《九章·懷沙》中自陳自己不為世人所理解的原文，闡明知音賞識的重要性。《序志》“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17]，直言《文心雕龍》的寫作在根本上探索道，在師法上效仿圣人，在體制上探源經(jīng)書，在文采上酌取緯書，從《楚辭》中研究文學的變化，探求從《詩經(jīng)》到《楚辭》內(nèi)容與形式的變化。劉勰將“辨騷”置于全書的框架綱領一級，在此主要對屈宋的辭賦創(chuàng)作進行討論，可見劉勰認為楚辭在先唐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小覷的。

劉勰對《楚辭》進行總體評價時，4次直接將屈宋并列相提。在劉勰看來，文學成就與創(chuàng)作風格上堪與屈原比肩的只有宋玉一人。下面對屈原和宋玉的個體批評進行梳理。

(一)《文心雕龍》對屈原及其作品的批評

文體論中，《明詩》言“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18]，認為《離騷》是屈原被君王疏遠后的懷怨諷刺之作?！对徺x》“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19]，認為屈原的《離騷》擴大了對聲音形貌的描繪，使賦這一文體在楚辭中萌芽時受其影響擴大了描寫范圍。《頌贊》：“及三閭《桔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物矣。”[20]《橘頌》是中國詩歌史上第一首詠物詩，被南宋詩人劉辰翁稱為“詠物之祖”。劉勰認為《橘頌》文辭典雅精工，屈原“體物寄情”，既頌橘又頌人，寄寓了自己的情意。

創(chuàng)作論中，《定勢》云“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21]，從側(cè)面反映出《離騷》辭藻的華麗卓越。《比興》“楚襄信讒，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逢兼‘比’‘興’”[22]，既指出屈原因君王聽信小人讒言遭到流放，又點明《離騷》創(chuàng)作中對《詩經(jīng)》的繼承關系，《離騷》的諷喻深受《詩經(jīng)》的“比”“興”影響?！毒氉帧贰啊对姟贰厄}》適會，而近世忌同，若兩字俱要，則寧在相犯”[23]，指出《離騷》中存在偶用重復字的現(xiàn)象。雖然魏晉南北朝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此為犯忌，但劉勰還是肯定了《離騷》的寫法，認為如果創(chuàng)作需要，則寧可重復。

文學評論部分，《時序》：“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馀影，于是乎在?！盵24]辭賦自西漢武帝時逐漸興盛，至東漢成帝、哀帝兩朝，辭賦家的創(chuàng)作雖然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但其創(chuàng)作還是深受屈原影響，繼承了《楚辭》辭藻華麗、物類豐富的傳統(tǒng)?！段锷罚骸凹啊峨x騷》代興，觸類而長，物貌難盡，故重沓舒狀。”[25]《離騷》宏大精妙的詩學結(jié)構與參差錯落的雜言詩體組合，形成了大量物象組合的弘博麗雅的美學風貌，對物類觸類旁通的描繪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啊厄}》述秋蘭，‘綠葉’‘紫莖’；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26]，指出《九歌·少司命》中“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27]兩句植物鮮明的色彩描繪其可貴之處在于及時看到和恰當描繪，若多次出現(xiàn)則會流于平庸?！扒摇对姟贰厄}》所標，并據(jù)要害，故后進銳筆，怯于爭鋒?！粍t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8]劉勰以為屈原作品中的寫景要義在于抓住了景物的要害，使后人不敢與之相較。至于屈原能夠深刻領會前人《國風》《九歌》，則是依靠個人對客觀自然江山的領悟與感知?！冻唐鳌罚骸叭舴蚯Z之忠貞，鄒枚之機覺，黃香之淳孝，徐幹之沉默，豈曰文士，必其玷歟？”[29]對屈原忠直貞正的品行予以肯定。

(二)《文心雕龍》對宋玉及其作品的批評

文體論中，《詮賦》：“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30]劉勰認為荀況與宋玉都是最早的賦家，他認為宋玉的《風賦》《釣賦》是最早成形的賦體文學作品?！八伟l(fā)夸談，實始淫麗?！泊耸?，并辭賦之英杰也?！盵31]宋玉賦總體呈現(xiàn)鋪陳辭藻，宏大華麗的藝術風格，其中尤以比說大話的《大言賦》和描繪高唐神女美貌的《神女賦》最為典型?！蹲Ｃ恕罚骸叭舴颉冻o·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也?！盵32]《招魂》是宋玉為招楚頃襄王生魂所作的招魂詞，全詩極盡鋪陳和夸飾，耀艷深華，恢詭譎怪，劉勰認為極富文采。《雜文》：“宋玉含才，頗亦負俗，始造對問，以申其志，放懷寥廓，氣實使文?！盵33]《登徒子好色賦》中登徒子向襄王進讒：“玉為人體貌閑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愿王勿與出入后宮。”[34]《諷賦》中唐勒也曾向襄王進讒：“玉為人身體容冶，口多微詞，出愛主人之女。入事大王，愿王疏之。”[35]面對近臣多次進言，《對楚王問》中襄王質(zhì)問宋玉：“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36]面對小人進讒，襄王見責，宋玉在多篇對問體賦作中加以申辯，發(fā)出“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37]的喟嘆?！吨C隱》：“楚襄宴集，而宋玉賦好色：意在微諷，有足觀者?！盵38]劉勰肯定了宋玉《登徒子好色賦》的創(chuàng)作目的是諷諫襄王不要沉溺于美色，值得研習。

創(chuàng)作論中，《麗辭》：“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盵39]劉勰援引《神女賦》中贊美高唐神女美貌超過毛嬙、西施作為對偶中最為困難的事對舉例?！侗扰d》：“宋玉《高唐》云，‘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40]劉勰用《高唐賦》中以吹竽比喻樹枝發(fā)出的悲切之音作為聲音比喻的范例。《夸飾》：“自宋玉景差，夸飾始盛?！盵41]在《大言賦》中，記錄了襄王與宋玉、唐勒和景差比說大話，景差言：“‘校士猛毅皋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鋸牙云，晞甚大，吐舌萬里，唾一世。’至宋玉，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介，倚天之外，……并吞四夷，飲枯河海。跋越九州，無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長。據(jù)地坋天，迫不得仰?！盵42]景差的夸大描繪形象性強，宋玉的則有包舉宇內(nèi)，并吞八荒之心，是夸張的典例。

文學評論部分，《知音》：“然而俗監(jiān)之迷者，深廢淺售，此莊周所以笑《折楊》，宋玉所以傷《白雪》也?！盵43]宋玉《對楚王問》中面對襄王責難，以音樂中《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為喻，表明自己品行高潔、志向遠大、行為超群，因而不為世俗所理解不足為怪。劉勰借此對世俗拋棄深奧內(nèi)容而取淺薄之文的現(xiàn)象予以否定。

經(jīng)過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劉勰《文心雕龍》引例屈宋及其辭賦頻率相當高。對屈宋楚辭體的華麗辭藻與鋪陳描摹劉勰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具體到各人，劉勰不僅對屈原作品給予肯定，對他高大俊潔的人格品性也予以贊揚。宋玉由于歷代史料記載較少，劉勰主要是對其作品文學成就及其創(chuàng)作意圖予以分析，指出其過人之處?？偟膩砜?，劉勰品評屈宋文章無不體現(xiàn)其貫穿全書的“折衷”原則。劉勰以“勢”“理”為依據(jù)，通過‘擘肌分理’的過程，把握文章自身的合理規(guī)定性[44]。

二、《文心雕龍》屈宋并稱的“勢”“理”依據(jù)

劉勰《文心雕龍》品評作家作品時主要考量作家文本的文學價值，對于作家本身的個體品性關注較少。故而在前代學者多批評宋玉品性低微、作品鋪張淫麗時，劉勰以賦文體的“勢”“理”為依據(jù)，站在純文學角度經(jīng)過客觀審慎分析，認為宋玉的文學成就可與屈原相媲美。下面主要從屈宋作品形式與思想內(nèi)容兩方面探求劉勰認為屈宋足以并稱的文學依據(jù)。

(一)屈宋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開拓成就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45]《辨騷》開篇，劉勰就指出自《詩經(jīng)》出現(xiàn)后的百年，詩歌領域創(chuàng)作都為散文創(chuàng)作的光輝遮蔽，直到屈原《離騷》的出現(xiàn)，詩歌才重新煥發(fā)生機。屈原開創(chuàng)了一種具有鮮明楚國地方特色的新詩體——楚辭，他也由此被后世譽為“辭祖”“辭圣”。

目前學界雖對傳世的屈原作品具體篇目仍然存在爭議，但對其作品的文學成就都給予了較高評價。這里我們認為：《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大招》共26篇作品(其中《九歌》包括《東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東君》《河伯》《山鬼》《國殤》《禮魂》等11篇作品，《九章》包括《惜誦》《涉江》《哀郢》《抽思》《懷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頌》《悲回風》等9篇作品)都是屈原的作品。

楚辭吸收借鑒《詩經(jīng)》，但又與《詩經(jīng)》風格迥異，成為中國文學浪漫主義的源頭。《詩經(jīng)》句式整齊，楚辭則句式靈活，且多用“兮”字。《詩經(jīng)》重自然寫實，主要以北方景致為主。楚辭重主觀抒情，多描繪南方楚地景象，“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盵46]故而魯迅贊其“逸響偉辭，卓絕一世”[47]。后世歷代文人提起屈原從不吝惜辭藻，可見屈原及其創(chuàng)作對中國文學影響之深遠。

宋玉由于傳世資料較少，迄今對其生平缺乏完整詳實的資料考證?，F(xiàn)在我們多認為宋玉是楚籍宋人，是景仰屈原道德文章的后學。在《詮賦》中，劉勰將宋玉與荀況同時列出，認為他們都是早期賦家。但現(xiàn)在根據(jù)對宋玉賦體文學創(chuàng)作的年代、成就及影響，我們認為宋玉才是開創(chuàng)賦體文學當之無愧的“賦祖”“賦圣”[48]。

20世紀初，受疑古思潮的影響，宋玉著作幾乎都被認定為偽作。20世紀末，隨著新的出土文獻材料出現(xiàn)，學者們開始對宋玉著述確立新的認識。根據(jù)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考察，我們認為宋玉現(xiàn)存有《九辯》《招魂》《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微詠賦》《御賦》《對楚王問》共14篇作品，其中《九辯》《招魂》為楚辭體詩歌，其余12篇均為散體賦。

與屈原相比，宋玉傳世作品不多，但其賦作卻大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特色。《釣賦》《風賦》是最早以賦名篇的作品。《笛賦》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詠物賦。《風賦》既是詠物賦，又是寓言賦，其君臣問答的結(jié)構形式和韻散兼行的句式特點奠定了漢代散體大賦的體制?！陡咛瀑x》《神女賦》在中國賦史上代表了賦體文學的成熟。

因此我們可以說屈原開創(chuàng)楚辭，宋玉開創(chuàng)楚賦，都對后世文體學發(fā)展產(chǎn)生深遠影響。二人在文學文體的開創(chuàng)方面是足以相提并論的。

(二)屈宋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內(nèi)容特色

關于屈宋創(chuàng)作在思想內(nèi)容上的相似性，劉勰在《辨騷》篇中業(yè)已指出：“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侯，則披文而見時。”[49]下面對屈宋作品進行具體分析以佐證劉勰的論斷。

第一，敘情怨，郁伊而易感。“初既與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shù)化。”[50](《離騷》)“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盵51](《九章·抽思》)“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jié)而詒。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fā)?！盵52](《九章·思美人》)屈原多以男女戀愛婚姻關系象征政治上的君臣關系，自比棄婦，以求女象征求君。形象生動抒發(fā)自己“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怨憤與哀傷?！皭砘袘葠斮?，去故而就新?？矎[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薄皻q忽忽而遒盡兮，恐余壽之弗將。悼余生之不時兮，逢此世之俇攘?！薄板砍渚蠖鵁o端兮，泊莽莽而無垠。無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見乎陽春?！盵53](《九辯》)宋玉一生沉居下僚，僅為襄王文學侍從，在被襄王疏離后，其境況比屈原更為窘迫。宋玉直陳一介寒士丟官去職后衣食無周的生活窘?jīng)r，卻仍不忍背棄君王，對君王親佞遠賢不辨忠奸滿懷悲憤，滿腔孤憤力透紙背。

屈原、宋玉都有因忠直而被小人進讒后為君王疏遠的經(jīng)歷，且兩人都是政治理想難以實現(xiàn)，轉(zhuǎn)而作文。《襄陽耆舊傳》載：“玉識音而善文，襄王好樂而愛賦，既美其才，而憎其似屈原也?！盵54]面對楚國昏暗的政治環(huán)境，屈原、宋玉都寄希望于君王激濁揚清，但懷王、襄王父子兩代處在舊貴族的包圍中不思進取，反而歸罪于忠正耿直的臣子，故而兩人在抒發(fā)無罪被棄的怨憤之情時顯得更加真摯感人。

第二，述離居，愴怏而難懷?！捌头虮囫R懷兮，蜷局顧而不行?！盵55](《離騷》)“悲莫悲兮生別離。”[56](《九歌·少司命》)“去故鄉(xiāng)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57](《九章·哀郢》)屈原在詩中多次設想自己四處遠游，但終不忍離開故國?，F(xiàn)實中卻被兩代君王流放，遠離故鄉(xiāng)郢都。離別親友故鄉(xiāng)之痛成為屈原內(nèi)心難以彌合的傷痛?！皶r亹亹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盵58](《九辯》)“獻歲發(fā)春兮汩吾南征。菉蘋齊葉兮白芷生?！盵59](《招魂》)“徊腸傷氣，顛倒失據(jù)。闇然而暝，忽不知處。情獨私懷，誰者可語?！盵60](《神女賦》)無論是講述自己遠離故鄉(xiāng)漂泊卻一事無成，或是回憶曾經(jīng)與君王未曾分離時的情景，或是為襄王描繪神女離去時沮喪悲傷的心情，宋玉都能恰到好處地抒發(fā)離別的哀傷。

楚國地處南方，宗親意識濃郁，巫鬼之風盛行，屈原與宋玉在楚文化的浸染中對故土有著深厚的依戀。但兩人被棄流亡的經(jīng)歷注定會引發(fā)無限的離情別緒。詩人筆下的離別更比普通人多幾分纏綿與惆悵，故而劉勰以為屈宋之敘述離別，更使人感到悲哀。

第三，論山水，循聲而得貌?！扒锾m兮青青，綠葉兮紫莖?！盵61](《九歌·少司命》)“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盵62](《九章·涉江》)“山林險隘，虎豹蜿只。鰅鳙短狐，王虺騫只。”[63](《大招》)屈原作品主要以抒情為主，間或雜有對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的描繪。屈原摹景喜用疊字，從視覺或聽覺角度描繪自然物象狀態(tài)?！坝鎏煊曛蚂V兮，觀百谷之俱集。濞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并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礫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兮，沫潼潼而高厲。”[64](《高唐賦》)宋玉與屈原一樣多用疊詞，《高唐賦》是宋玉山水描繪的經(jīng)典名篇，主要鋪敘巫山巫峽的自然景觀。宋玉選取多重視角自下而上展現(xiàn)不同時節(jié)的巫山盛景。屈宋作品中的自然風貌主要是南方楚地風光，屈原作品中的山水描繪主要作為抒情點綴穿插出現(xiàn)，而到宋玉賦中，自然山水則成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宋玉對其進行全方位、多層次的描繪。劉勰認為從屈原到宋玉，描繪山水的筆法更加成熟，按照聲情便可窺知全貌。

第四，言節(jié)侯，披文而見時?！叭赵潞銎洳谎唾?，春與秋其代序?！盵65](《離騷》)“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66](《九章·涉江》)“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盵67](《九章·懷沙》)屈原詩歌中以四季更替指代時光流轉(zhuǎn)，無論哪一個季節(jié)，在心情低沉的屈原筆下都成為引發(fā)其哀傷的愁緒。季節(jié)交替帶來的不是自然生命的循環(huán)往復，而是屈原對自己年歲日衰的喟嘆。“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盵68](《招魂》)“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69](《九辯》)傷春悲秋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永恒的話題，正是肇始于宋玉。傷春悲秋之感古已有之，但前代作品都只是以春日暖陽和悲涼秋景起興言情，并未將傷春悲秋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宋玉不僅明確提出了“傷春悲秋”的主題，還圍繞這兩大主題展開了生動細膩的描繪，奠定了中國文學的感傷主義傳統(tǒng)。屈原和宋玉都具有觀察自然的審美視野，普通的自然四季經(jīng)過藝術加工便浸染了他們的主體精神，客觀時節(jié)也由此成為寄寓情感、起興感懷的藝術意象。經(jīng)過對屈宋作品的細致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劉勰認為屈宋足以并稱的原因主要是從作品本身出發(fā)，在作品形式上，屈原開創(chuàng)楚辭，宋玉開創(chuàng)楚賦，都有文體的創(chuàng)新；在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上，在抒發(fā)怨情、敘述離別、描繪山水和敘述季節(jié)等方面，屈原和宋玉都取得很高的成就。劉勰作出屈宋并稱的定論完全符合他在《序志》篇中所說論文的根本方法：“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于異，不屑今古，擘肌分理，唯務折衷。”[70]可見劉勰所下屈宋并稱的定論是相當客觀的。

三、《文心雕龍》屈宋并稱的文學影響

劉勰是南北朝時期最杰出的文學評論家，《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第一部體系嚴密，“體大而慮周”的文學理論專著。因此，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屈宋并稱，無疑對扭轉(zhuǎn)前代風尚，重新確認宋玉的文學史定位產(chǎn)生深遠影響。

(一)揭示了宋玉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

屈原是楚辭和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中華民族第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他的作品內(nèi)涵豐富，文辭瑰麗，達到了內(nèi)容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故而歷代對屈原辭作都給予了較高評價，這里不再贅述。

劉勰在屈宋并稱中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宋玉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段男牡颀垺分忻鞔_涉及的宋玉辭賦有：《九辯》《招魂》《風賦》《釣賦》《對楚王問》《登徒子好色賦》《神女賦》《高唐賦》和《大言賦》，劉勰對這些宋玉著述歸屬權給予了充分肯定，為其正名。首先，在文體上，宋玉師承楚辭開創(chuàng)了楚賦這一新的文學體裁，是賦體文學的開山祖師，奠定了“勸百諷一”的賦頌傳統(tǒng)，確立了鋪張揚厲的大賦體制。其次，對《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描寫女性形象的藝術手法予以肯定，宋玉即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全方位描寫女性形象的作家。再次，《高唐賦》全方位、多角度描繪了巫山自然風貌，是中國辭賦史上第一篇獨立的山水賦，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山水文學作品，宋玉即是中國山水文學之祖。最后，《招魂》《九辯》開創(chuàng)了中國文學傷春悲秋的文學母題，奠定了中國文學的感傷主義傳統(tǒng)。

(二)確立了宋玉與屈原并立的文學史地位

“屈原是楚辭的代表作家，而宋玉則是楚賦的代表作家；屈原所創(chuàng)作的楚辭重抒情，而宋玉所創(chuàng)作的楚賦重體物；屈原喜犯顏直諫，宋玉好微辭諷諫；屈原崇高偉大，宋玉自然親切。從屈原到宋玉，實現(xiàn)了由楚辭向楚賦的轉(zhuǎn)移、由緣情向體物的嬗變、由直諫向曲諫的發(fā)展、由崇高向世俗的回落。”[71]長期以來，因宋玉賦微辭諷諫的特質(zhì)，與之并列的屈原則是犯顏直諫，故而后世學者解讀時多以宋玉品行低下、作品夸飾媚俗，認為其不應與屈原并稱。劉勰獨具慧眼以文學的評價標準將宋玉與屈原并稱，確立了宋玉與屈原并立的文學史地位。

宋玉辭賦是文學自覺的產(chǎn)物，是宋玉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立性和價值性，自發(fā)地追求文學審美特質(zhì)的結(jié)果。“從屈原到宋玉等人、從辭到賦，是由泛文學到純文學的演變過程, 只是到了宋玉那里，文學才真正以獨立的形態(tài)出現(xiàn)，才出現(xiàn)純粹的文本?！盵72]可以說，宋玉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職業(yè)作家。

劉勰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正是基于純粹的文學批評，劉勰看到了宋玉辭賦的成就，認為宋玉是足以與屈原齊名，在文學史上理應享有崇高的地位。客觀地說，劉勰提出屈宋并稱，一方面確實對宋玉文學地位的提高有積極影響，但另一方面，在崇尚人格道德的傳統(tǒng)社會，人微言輕的宋玉為獨立不遷、品行高潔的屈原所遮蔽，造成屈宋并稱，卻普遍認為宋不如屈的現(xiàn)象。

(三)界定了辭與賦兩種文體的分野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是賦學研究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統(tǒng)的賦體研究論文。劉勰在著述中往往辭賦并稱，但還是將辭與賦作為兩種不同的文體加以區(qū)分，并對賦的形成與發(fā)展進行梳理。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賦都深受《詩經(jīng)》和楚辭的影響。

在起源上，劉勰認為《詩經(jīng)》“六義”的“賦”是文體之賦的源頭之一，賦的形成發(fā)于楚辭。以主客問答的對話開篇，極力描寫聲音形貌以顯示文采，就是賦與詩分體的開始。在結(jié)構上，賦用序言開頭，以總論結(jié)尾。序言作為發(fā)端位于賦的開篇，引出作賦緣由；結(jié)論在文末總結(jié)全篇。在分類上，有京都、宮殿、苑囿、打獵和抒寫情志等類型。在發(fā)展中，劉勰梳理了歷代賦家，認為賦興于楚，盛于漢，而衍于魏晉。

“辭賦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古代純文學階段的開始和文人群體的生成，辭賦作家的創(chuàng)作又經(jīng)歷了從屈原到宋玉的轉(zhuǎn)變。如果說屈原的作品還沒有完全和現(xiàn)實政治脫鉤，還處于半自覺狀態(tài)，那么，宋玉等賦家已經(jīng)把文學創(chuàng)作當成人生娛樂的重要方式，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明顯的唯美傾向。”[73]一般認為中國文學的自覺起于魏晉，但這一提法似乎過于籠統(tǒng)，針對不同文體，其文學自發(fā)與文學自覺的時間也有所不同。對于辭與賦兩種文體而言，早在先秦就已進入自覺階段。劉勰將賦與辭進行區(qū)分，在文體學研究領域是至關重要的。

綜上，劉勰以“折衷”的思維方法，在《文心雕龍》中首次提出屈宋并稱，并多次援引屈宋及其辭賦。以“勢”“理”為依據(jù)，劉勰從作品形式和思想內(nèi)容兩個方面綜合考量，認為屈宋均具有很高的文學成就，足以并稱。屈宋并稱不僅重新揭示了宋玉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確立了宋玉與屈原并立的文學史地位，還界定了辭、賦兩種文體的分野。如陸侃如所說：“誰是中國文學之祖？我毫不遲疑的說：屈原與宋玉。他們不但給予楚民族文學以永久的生命，并且奠定了中國文學的穩(wěn)固的基礎?！薄肮糯魺o屈宋，則文學史決沒有那樣燦爛；而楚民族若無屈宋，則楚文學也決占不到重要的位置。所以，凡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尤其是研究古代文學的人——都不可不從屈宋下手。”[74]可見屈原和宋玉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與影響。劉勰屈宋并稱不僅在楚辭研究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對后世作家品評也具有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