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青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 上海 200433)
如果說哲學關乎良善的生活,即什么樣的人生是有意義的,那么隱士的取舍行藏無疑提供了一個別致的范本。讓天下之巢由、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莊子以及辭官歸去的陶淵明,皆堪為隱逸之流的標格。所謂隱者,乃損之又損,剝落塵俗,逃名幽棲,獨往獨來,乃或時處困窮;然其落寞自甘,一往孤詣,都無悔改,樂以終身。尋其志意所在,實不同于悠悠凡俗。梁蕭統(tǒng)于《陶淵明集序》起首便發(fā)問曰:“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達之用心。是以圣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1]此即索問隱淪之志:當人從得失榮辱、名利聲色等塵想之中解離出來,而或處于絕對幽獨之中時,尚復何求?又作何觀想?
淵明卓為隱中大賢,如鐘嶸《詩品》便贊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2]。且陶公平生所慕尚與其詩文所詠歌者,亦多安貧樂道之古賢,如孔子、黔婁等。故讀陶之詩文,即可想見隱者的志趣與生命,并可藉之以思一己之出處潛躍,不啻為一入道的契機。觀其詩文,想其人德,雖不能爾,至心慕之。此文即以淵明詩文為主,一窺隱者之生命真趣。
陶之詩文中充盈著對于人生有限性的揭示與感慨,如《形影神》即云:“天地長不沒,山川無改時。草木得常理,霜露榮悴之。謂人最靈智,獨復不如茲。適見在世中,奄去靡歸期?!盵3]生唯一遭,死不能復,乃不如天地草木周盡而復始。于其百年之內,或者馳騖功名,但如《飲酒》其三云:“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币簧亢鲆资?,專意于此,虛名又有何益?況且榮華并不常存,如《飲酒》其一云:“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p>
或云人生當積善,然則《飲酒》其二云:“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不賴固窮節(jié),百世當誰傳。”善行未必有善報,惡行未必有惡果,此亦人間常態(tài)。淵明在其《感士不遇賦》中對此頗多慨嘆,乃至對天道的清明公正亦產生懷疑:“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恒輔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長饑,回早夭而又貧。傷請車以備槨,悲茹薇而殞身。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庇械虏耪呙径噔?,遂使人疑心“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教誨不過虛言而已。
總之,生年短促,且盛衰無定、善惡不應,甚或長處潦倒,然則究竟如何安頓人生?或曰,生此變動不居的世間,是否仍有堅實、確定、永恒之物即所謂常道者以供人棲止?淵明《飲酒》其四云:“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贝藷o所定止的失群獨飛之鳥,照寫出徘徊歧路不知所向、卻又有所省覺與追問的游魂。所幸的是,它終究覓得了永恒的托依之所——傲霜貞秀之孤松,乃前詩“固窮”之節(jié)的隱喻。“固窮”者,言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4],進德修業(yè),盡其在我,至于壽夭禍福等則有所不恤而委之于命,故求仁而得仁,可以無恨而不怨?!对佖毷俊吩唬骸柏毟怀=粦?zhàn),道勝無戚顏。”道者,即為人生之棲止,乃決定人之所以具有人格而異于禽獸者。
《榮木》詩曰:“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淵明以孔子為先師,其曰:“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其二)此遺訓為孔門精義:在飄忽短暫的人生中,人所能把握者,非外在不定之禍福,而是自身道德人格的修煉和砥礪,故求其在我而已?!柏懘嘤扇恕敝柏憽?,即謂依于道、敦于善,貞定不移,而不為外在境物所動,如《五柳先生傳》所云“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依止于此常道,則有持守之常,以應對萬事之變。因之人所應關切者,乃使自身足以配得幸福,而不專止是幸福而已。淵明所撰《感士不遇賦》,雖然滿腔憤怨不平之氣,而其歸旨則在乎“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一語,其卒章亦曰:“蒼旻遐緬,人事無已。有感有昧,疇測其理。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誠謬會以取拙,且欣然而歸止。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敝虿恢龌虿挥?,都不介懷:一者,以仁義行身,光明磊落,可以無愧于天人;二者,疏食飲水之中,確乎可有自得之樂。淵明能會于此,故其孤昂肅潔之操,宛若云間之龍鶴。
淵明“性嗜酒”(《五柳先生傳》),常顧影獨盡,期在必醉;從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其種秫公田、留錢酒家諸事,亦可想見其酒興。然其飲酒,自有意趣寄托其間,非如俗夫買醉澆愁而已。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云:“有疑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焉?!盵5]斯言得之。然則其意如何?
淵明有《形影神》詩,其中《形贈影》言人之生必有死,倏忽而已;形之應對則以酒,借醉酒而忘死,故詩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茍辭?!薄队按鹦巍穭t曰:“身沒名亦盡,念之五情熱。立善有遺愛,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憂,方此詎不劣?”影之應對則為行善,欲將恩惠遺留人間。神則對此兩者皆有所疑,《神釋》云:“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睋?jù)神觀之,“甚念”“多慮”無非人對一己生命的執(zhí)著。影之立善遺愛,從而為人稱道追懷,是形體生命的延伸和存留,然而終究不可期必。且如上文所論,人唯行善盡己而已,又何須顧及身后稱譽?形之醉酒,則不過假借外力暫時遣忘生死憂懼,且酒雖能極樂消憂,亦可促齡損生?!缎斡吧瘛吩娦蛟疲骸百F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辯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毙斡爸?,皆源于內外之矛盾:內則營營惜生,外則究竟無可奈何于“物久人脆”(《祭從弟敬遠文》)之事實。神則以自然委運開釋之,此便是醉酒真意所在。
自然者,自然而然,任隨變化。神之所以能自然者,在于超脫形影之念慮,而至于忘機無我之境地:消解主體自我之思慮或意欲,無目的、無意圖,不期求、不粘滯,從而任隨運化之自然,來者不喜,失之不懼,而永葆心神的清虛寥廓、和樂平易。在此無我之境中,主體(以形影為喻)消泯,其所固執(zhí)之得失、是非等皆不結體于胸臆,故一片清通浩蕩。蕭統(tǒng)贊淵明之語曰:“論懷抱則曠而且真。”曠者,清遠虛曠;真者,率性自適。心靈清虛,并無一物障塞,既不意圖建構自我,亦不執(zhí)著或趨向于某物,而后能率其真性,自得其樂。
此忘機無我的太虛心境,往往可于飲酒中得之。淵明曾記其外祖父孟嘉“好酣飲,逾多不亂。至于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桓)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酒中之趣,正在于“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既卸下自我矜持,又暫時解除人事牽纏,故可漸近自然,率性自在。淵明又有《飲酒》詩云:“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本浦宰?,能使人不知物,復不知有我,于是所有思慮與機心皆被洗白無遺;任其狼藉雜亂無行次,一切禮儀矜束便都被打破了?!哆B雨獨飲》復云:“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憋嬀浦?,無有機謀智巧,淡遠塵想百情,任其真率,可曰得仙入天;入天而不辨天人物我,一切渾然都忘,是為忘天,即此“悠悠迷所留”之境。于是便如同云中之鶴,其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
心神入于透脫空闊、真實無妄之境,此乃為飲酒成仙之真意。故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飲時之歡與醉后之樂。淵明能會此真意,《飲酒》其五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薄靶倪h”一語正見其志趣與境界所在,陶公之生活與其詩文,皆從此二字流衍而出。其心曠遠清虛,融然遠寄,至如造化之太虛,雖處人境之中,自不以功名利祿為意,故其所居之地亦因心境之高遠而偏遠。他不意圖去建構什么,不去知解、思議與謀劃,而惟縱任自己與周遭之物的當下契會。本來自在采菊,初不有意望山,舉首而適見南山;甚至不是人去看見,而是南山自在呈現(xiàn),而“我”與之適然感會而已。主客對立在“現(xiàn)”與“見”之中消失了,于是“我”便是采握之菊,現(xiàn)于眼前的云山與飛鳥。其心悠然,所見之南山亦悠然,各個自得?!拔摇北阌诖碎g存在,所遇之物無不構成生命的真實內容?!拔摇痹诖碎g消融了,亦無須再與誰辨。冥忘物我,和氣周流,真可謂極致的幽獨;然而沉浸其間,悠然自得,亦是極致的充盈。
此中真意,乃在心遠而渾忘物我,故醉酒實是醉心。每于醉后見天真,沒有“簡發(fā)而櫛,數(shù)米而炊”的斤斤計較,不嚴肅,不緊張,無心忘機,任真自得,始能脫樊籠而返自然。此真意為陶公其人其心之止泊處,亦即“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歸園田居》其一)之所隱喻者。飲酒可得此真意,卻不必然由飲酒而得。茍能具此無心任真之自然意趣,則飲酒可忘,玄酒可作酒豪飲,無弦之琴亦可鼓奏入神,自不必拘泥形跡。
淵明《飲酒》詩云:“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死去何所知,稱心固為好??宛B(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己酉歲九月九日》亦曰:“萬化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笨蓍抡?,不止物質生活之貧苦,亦是心境之老洫、單調與無聊:或專注于名利而不省察生命的意義,徒然養(yǎng)其形體而已,即所謂“客養(yǎng)”者;又或焦心于未至,執(zhí)念于已往。而生命或生活,其意正與枯槁相反:肆志稱心,以得今朝及時之樂,從而見出靈動活潑之生機,同時又虛心迎向未來的無限可能性,乃可稱為生命或生活。心無期必與執(zhí)著,而常虛閑無機;以之即事應物,則每多目下之欣樂與美感。
淵明曾自述云:“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意淺識罕,謂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機巧好疏?!?《與子儼等疏》)淵明少而窮苦,辭官后躬耕自養(yǎng)而常不足;于此饑寒困頓之中,其持之以為人生之依保者,在于即事而每有欣樂,如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云:“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痹娭兴^“未量歲功”,乃“機巧好疏”之一端,即不計量產出或成果,而排遣了目的性的期求。唯其如此,方能“即事多所欣”,在當下行事之陶醉中得其所樂。于是平疇廣野,時雨和風,親戚之情話,奇文與疑義,皆具足美感而令人心生悅喜。《歸去來兮辭》云:“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蔽ㄔ凇拔娜稳チ簟?,亦即不愿富貴、不期帝鄉(xiāng)之后,方有此間種種樂事。
《雜詩》其一云:“得歡當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贝酥兄畾g樂,并非單純物質上的享樂,而為一種審美生活之意趣:恰須蕩滌意欲以至于空虛無我,方能即事有樂;否則,汲汲于目的達成與手段謀劃,此心何能灑脫無縛而體味眼前之真趣?淵明《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曰:“虛舟縱逸棹,回復遂無窮。發(fā)歲始俯仰,星紀奄將中。南窗罕悴物,北林榮且豐。神萍寫時雨,晨色奏景風。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沖。遷化或夷險,肆志無窊隆。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時光飛速如空舟快棹,人生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且其間時運之夷險窊隆變換無定。淵明之詩意,要須此心常居沖和,以待此人理必然之變。沖和者,澹泊于名利之奔競與功果之圖謀,無它顧慮、雜念與偏執(zhí),直任其志意性情之所行,而后能將心神收攝投注于當下之周遭,以見林木之豐榮,“善萬物之得時”(《歸去來兮辭》)。
此即事之高明,源于虛明之“素心”。具之者,則其目光眷注于近小平凡之事物,而每能于平淡之中感會得其可愛之處?!峨s詩》其四曰:“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觴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緩帶盡歡娛,起晚眠常早。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淵明之志,迥異于世俗之悠悠奔競,而沉浸于目下即時之歡娛,了無謀圖,都不遠慮,全情貫注,與物一體,忘乎所以,不知老之將至。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又云:“蕤賓五月中,清朝起南飔。不駛亦不遲,飄飄吹我衣。重云蔽白日,閑雨紛微微。流目視西園,曄曄榮紫葵。于今甚可愛,奈何當復衰?!鼻蚁葦R置詩中在盛思衰之感,而留意五月光景之“可愛”。其中所謂“流目”者,并非有意探察,而乃閑散無目的地縱目游觀,任物躍現(xiàn)于眼前,如“悠然見南山”之意境。景物與無我之心境相互應會,于是雨乃閑雨,自在灑落,從容不迫;云乃行云,任意東西,變化游移;風乃和風,不疾不徐,溫和清潤。人與景各任自然,而相諧相契、渾融無間。
淵明又好游于山水丘壑之間,《歸去來兮辭》曰:“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移居》其二亦云:“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薄疤鞖獬魏?,風物閑美”(《游斜川》詩序),三五同志,銜觴賦詩,言笑晏晏,以終其日;又或琴書為伴,稚子戲側,種豆采菊,舂秫作酒——“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和郭主簿》其一)。《讀山海經》其一亦曰:“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狈河[流觀正如“好讀書,不求甚解”(《五柳先生傳》),隨意翻檢,不疲乏傷力,不為任一事物羈絆,但又沉浸其中。他盡心捕捉生活中的每一分美意,故其隨興并非草率含糊,倒見出生活之鄭重與認真。而從中獲得樂趣即是人生最勝之理與最高理想。
人與周遭物事的互相親近,須以人之心境的簡淡忘機為先決:淡然無我,而后能神思清明,心懷敞亮,任風物自在涌現(xiàn),而全情領受其中之意趣與大美。此心是為虛靜之玄心,排遣計量分析之理性,而呈現(xiàn)為前意識或前理性的感性狀態(tài)。因行事之間并無機心目的,不假覺思,無一毫勉強作態(tài),故能純粹真切地投入自己的全幅情感去感知契會當下事物,至于心物一如,外內無間,自然渾合,則每多洞見、深情與妙賞。事物之未至,則并無預謀或期必,而迎納一切可能性;及至事過境遷,情隨之盡,冰心素白,都不淹留執(zhí)滯。蓋其宅心于無限的大化流行,而后能自在出入于世變之中。然則入必深情,出則透脫。淵明之至性深情,尤可見于其《祭程氏妹文》《祭從弟敬遠文》等諸詩文中。
又復遙想精衛(wèi)銜石填海,夸父與日競逐,孔子知不可為而為之,荊軻毅然刺秦而不反,其所以能如此者,唯行其志意而已。各從其志,自得于心,全情貫注于行事之間,至于成敗生死,則一概置之度外。唯如此,故有悲壯慷慨之風力,令后人于千載之下猶能想見其凜凜生氣,所謂“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詠荊軻》)者也。
淵明《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曰:“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凄凄歲暮風,翳翳經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淵明息交絕游,其心境之淡遠澡雪,已入于潔凈精微之境地,無聲雪白,了無人跡,斯可謂幽人高士。雖無塵俗之悅,卻有固窮之樂:衡門棲遲,獨對琴書,尚友千古,坐究四荒。
與淵明相形,好陶的東坡則對此絕對的幽獨心懷恐懼,其《后赤壁賦》曰:“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6]東坡亦有入道之夢,但對塵俗尚有不可斬截之留戀,故而當其置身于此絕對的虛靜與虛靜的絕對之中時,難免心生悲恐,不能久居,遂落荒而逃。于是那作為道之象征的孤鶴與道士,倏忽掠之而去,杳然不見其處。是雖有道心,而不敢入道,亦終不能入道者。
但東坡卻時有仿佛見道之語,《前赤壁賦》言“變者”與“不變者”[7]:天地之間舉為變動之物,而“不變者”唯是一切變動的整體,亦即絕對。如陶詩云“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虛明之心自合于絕對而敞向無限可能性,對于天地之間的有限之物及其變動具有超越的整體觀照,故不執(zhí)念于既往,亦不期必于未來,而后能任隨形跡遷轉而閑淡自若。如此則心不為物使,而能使物,如古井之無波。然后蕭然忘機,而縱意用情于每一種當下的可能境遇,肆志于眼目之下的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于是在與物的瞬間契會間,即有無限與永恒的當下呈現(xiàn)。
此則可謂“觀化”,表明開闊心靈與造化整體的契會如一。但此心又非絕然高蹈,而恰寄寓游走于殊物之間,與之感會融通。淵明《讀山海經》其二有“天地共俱生,不知幾何年。靈化無窮已,館宇非一山”之句,本寫西王母之仙壽與神靈變化,然而亦未嘗不可讀作對無我神游之狀態(tài)的描?。浩湫娜胗跓o限,故與天地俱生;其心又隨在而適,寓于萬物,故天地之間皆其所居之館宇?!坝^化”者也常喜浮云之無定,亦愛諷詠“浩浩洪流”,因為云水不執(zhí)定形,而即呈現(xiàn)出活動流轉的無限可能,于是便成為見道者的寄托與寫照。云行水流,游戲自在,此為風流逍遙之真意。淵明撰《五柳先生傳》以自況,其起句便云:“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以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無來處,故無端倪;無姓字,故不受虛名拘系。其間既有幽獨,亦可見其逍遙于無垠之境。從而所在皆可寓居,所適無不安樂。
隱者得道并非易事,他須對宇宙及生命實有洞見,且能經受住生活的誘引摧迫和幽獨煎熬,而真正樂在其中。一己行其宿志,以清高自持,則生活之寒苦尚能勉力克受。但人生世間,絕非赤條條無牽掛,而尚有不可逃脫的人倫義務,故不能決然棄絕人事而專顧一身出處。于是在個人志趣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每有沖突與熬煎。淵明《詠貧士》其七曰:“昔在黃子廉,彈冠佐名州。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儔。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輰O一晤嘆,腆贈竟莫酬。誰云固窮難?邈哉此前修?!睖Y明雖率性固窮,但因此而不能為兒女創(chuàng)造優(yōu)裕的生活,亦感憂心慚愧。此是固窮之難。
淵明亦曾做官,亦躬耕自給,過著人間世的平凡生活,而非“形隱”者隱遯深山、避世不出。魯迅在其名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曾說淵明并非真隱者,因為真隱者超出人間世,自不必作詩為文予人看,也不應用情俗務;然則淵明既有詩文流傳,亦有許多牽纏愁苦。此中亦或有辯:一者,淵明并不有意以詩文自鳴,其作詩為文,直是聊發(fā)性情、自得其樂而已,他人之看與不看,后世之傳與不傳,則初不經心;二者,所謂超出人間世之隱,亦有“形隱”與“心隱”之分:“形隱”者決然棄世,得隱者之跡,雖為人所稱高,卻也固僻偏執(zhí),行之亦實難;“心隱”者,形寄人間,而心神淡遠幽獨,得隱者之意。生身不可逃于天地人倫之間,然則即事而心遠,固可游乎方外,遁入無垠的虛靜;而后能以幽獨之心過群體的生活,以淡遠之心做人間的事業(yè)。
淵明實為“心隱”者,雖則悠然心遠,卻不自標清高、謝絕塵事,而只平淡鄭重地過著尋常的生活,從老得終,悠游卒歲。如其《自祭文》所述,他自忖度過了極美好的一生,故其臨終言曰:“余今斯化,可以無恨?!睂τ谌松敋w止何處,淵明有著清醒的知解。若非如此,則不能寫出“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飲酒》其九)之句。唯神思清明而心知所向,而后其從吾所好者方能堅定不移。不光如此,他亦非單純的旁觀者或敘述者,而是以切實的生命行動來踐履其志意與性情。以自覺、鄭重、欣樂對待生活與生命,憑此即可謂陶公為真隱者。
隱者之在世,譬如秋菊幽蘭,雖無人而猶芳。蕭統(tǒng)于《陶淵明集序》對隱者之志有所隱括,其文曰:“是以圣人韜光,賢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親己之切,無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處百齡之內,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駒,寄寓謂之逆旅,宜乎與大塊而盈虛,隨中和而任放,豈能戚戚勞于憂畏,汲汲役于人間。”[8]隱者明達,韜光遁世,不自矜夸,不自張大,以至于忘機無我,以縱放虛明之神靈契會宇宙萬化,由之獲得真切自足、怡樂悠然的生活與生命體驗。隱者“用宇宙而成心,借風云以為氣”[9],含貞?zhàn)B素,求志達道,以天地之心為心,乃與天地上下同流,此其所以殊異于一般漁樵村夫者。雖說隱者似乎專于成己,寡能成人,然則不能成己,又焉能成人?故必先成己,于人生之意義思索明白,而后始能以其昭昭發(fā)人之昏,使之成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