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紅濤
作為《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和《大波》①《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和《大波》由中華書局于1936到1937年初版;1954年至1962年間,作者進行了修改和重寫。本文結(jié)合研究目的、比對不同版本,主要依據(jù)《李劼人全集》第1卷(《死水微瀾》)、第3卷(《大波》)所收版本即中華書局初版本引用,《李劼人全集》由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出版,共17卷20冊;《暴風雨前》則取修改后版本,以《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王富仁、柳鳳九主編,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卷所收版本引用。這一“大河小說三部曲”的作者,李劼人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重要的長篇小說作家,然而其作品價值和文學史地位又似乎沒有得到充分承認,以至于有“李劼人難題”“李劼人接受之謎”②參見陳思廣:《認同與思辨——1976—2010年李劼人“大河小說”的接受研究》,《當代文壇》2011年第5期;白浩:《“然而,事情卻有點奇怪”——李劼人小說的市民文化精神與接受之謎》,《當代文壇》2011年第5期。等說法。具體梳理研究史可見,1980年代以來,李劼人及其作品其實已經(jīng)獲得更多肯定。不乏有影響的批評家、文學史家贊譽“大河小說”,提出李劼人理應歸于經(jīng)典作家之列。③參見劉再復:《百年諾貝爾文學獎和中國作家的缺席》,《北京文學》1999年第8期。然而具體的研究又似乎力有不逮,還不足以支撐這一評價。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李劼人接受之謎”,可以視為作家和他的作品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既有視野和方法提出的挑戰(zhàn)。如在1980年代作家周克芹曾坦言:“前些年我們都不敢多談李劼老的作品,一個關(guān)鍵的原因是很難說出他的作品究竟是什么主題。其實,說不清主題的作品才有可能是具有永久生命力的作品。”④張義奇:《周克芹談李劼人作品》,李劼人研究學會編:《李劼人的人品和作品》,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5頁。那么,“大河三部曲”的主題是否就“說不清”呢?其一度所遭受的“冷遇”,或因為既有文學研究的視野和方法、對作品“主題”的判斷,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之間存在著錯位。
早在1930年7月,李劼人致信中華書局編輯所所長舒新城,表示準備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此小說從辛亥年正月寫起,至現(xiàn)在為止。以成都為背景,將此二十年來社會生活及粗淺之變遷,與夫社會思潮之邅遞,一一敘說之,描寫之;抉甚原因,以彰其情。全書告成,大約在百萬字以上”。①《李劼人全集》第10卷(書信),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9—20頁?!岸陙砩鐣睢?、社會思潮的變遷,是后來這部“大河小說”的著眼處。及至1935年6月終于動筆之際,作家重申創(chuàng)作意圖,“內(nèi)容系描寫當時之社會生活”“尤其注重事實之結(jié)構(gòu)”,并對此“社會生活”有了更具體、全面的把握。②《李劼人全集》第10卷(書信),第39頁。新中國成立之后,李劼人在新的歷史和文學環(huán)境中修改、重寫了這三部小說。對于重寫的結(jié)果,研究者褒貶不一;但是李劼人在這一階段寫作意識更加明確。 1961年,他在致信劉白羽時談到:“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規(guī)劃,我原有一種妄想,擬將六十年來之社會生活(包括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生活,在各階級、各階層中之變化)以歷史唯物觀點,憑自身經(jīng)歷研究所得,用形象化手法,使其一一反映于文字?!雹邸独顒氯巳返?0卷(書信),第213—214頁。念茲在茲,書寫“社會生活”的變遷,一直是作家的目的和動力。而此前研究對于作家所一再申述的“社會”主題卻并未給予足夠相稱的關(guān)注。反思這一現(xiàn)象,不僅可能為所謂“李劼人接受之謎”提供另一種答案,也關(guān)乎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中“社會”意識的自覺。
進一步的問題是,李劼人何以具有如此自覺的社會意識?以此問題重新進入李劼人的創(chuàng)作世界,進而會發(fā)現(xiàn)“大河三部曲”恰恰敘寫并呈現(xiàn)了成都平原上近代“社會”本身興起與發(fā)展的進程。在李劼人創(chuàng)作的當時,是成都近代“社會”興起和發(fā)展的新異氣象,深深吸引著他去敘寫。他當然不是以后起的社會理論去看取鼎革之際的“社會生活”;而是從“社會生活”本身,在“社會生活”自清末以來的變遷中,看到了近代“社會”的逐漸壯大和顯形,“社會”就成為他敘寫歷史的主角。擇其要者,可以從兩個相互聯(lián)系的方面來分析,一是他以紳士階層的變遷為核心,敘寫了清末民初四川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不同權(quán)勢力量的此消彼長;二是小說進而呈現(xiàn)了社會結(jié)構(gòu)變化背后近代“社會空間”興起與發(fā)展的歷程。社會結(jié)構(gòu)與社會空間的變遷相交融,李劼人由此寫出了近代“社會”本身在內(nèi)陸興起的歷程。
“大河三部曲”作為鴻篇巨制,出場人物眾多。但是從社會史視野來辨析,主要人物多屬于傳統(tǒng)社會中的士紳階層,或與此相關(guān)的基層社會權(quán)勢階層。這一階層是傳統(tǒng)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中樞,它自清末民初以來的分化、蛻變,不但帶來了地方社會的解體與轉(zhuǎn)型,也構(gòu)成了近代社會變遷的主線。李劼人正是緊緊圍繞這一階層蛻變與轉(zhuǎn)型的過程,結(jié)構(gòu)故事,從而將人的變動與歷史事件、時代進程融為一體,繪就了近代四川社會變遷的巨幅畫卷。
關(guān)于《死水微瀾》既有研究過于順從小說敘事的表層,將目光都投向羅歪嘴所代表的袍哥勢力與顧天成所投奔的洋教勢力之間的消長,并由此闡釋這一時期四川基層社會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發(fā)生的劇烈變動。④參見高靜:《〈死水微瀾〉的創(chuàng)作本末與社會史意識的自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3期。尤其是蔡大嫂為了救出丈夫蔡興順和情人羅歪嘴,而決心改嫁信了洋教的顧天成,這一極具戲劇性的結(jié)尾,更是將讀者的目光都吸引到袍哥與洋教勢力的競爭與斗法上。然而,直到郝公館和它的主人慢慢出場,小說所欲展現(xiàn)的“事實之結(jié)構(gòu)”才是完整的。
小說開篇羅歪嘴出場頗有先聲奪人之勢,他所代表的袍哥勢力不可小覷;另外從眾人熱議教案,尤其是顧天成這個土糧戶為了報仇,在官方權(quán)力和洋教勢力之間取舍不定,也可感知到洋教勢力正在上升。研究者由此推導,顧天成改奉洋教,顯示出原有官紳體制已不能保護他。而如果深入小說體會作者的手法,在蔡大嫂對“成都”的熱切想象中,在顧天成土氣、世俗的追逐中,在顧天成與羅歪嘴的沖突中,成都官紳階層的影響一直或遠或近地存在著。這是袍哥、糧戶們一直想努力躋身其中,卻又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一個權(quán)力階層。
成都的官紳則更加神秘。開始的形象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團,并無具體面目。羅歪嘴與蔡大嫂的情愛故事除了自身的進展之外,同時也是為官紳人物的出場作前導。郝公館和它的主人到后半段才登場。在前一回合趕青羊?qū)m時,從蔡大嫂的眼里,看見郝家大小姐的出場宛如驚鴻一現(xiàn)。敘事者此時方才拉開敘事距離,從天回鎮(zhèn)的故事中拉升到鳥瞰川省,介紹了蜀地的人口構(gòu)成和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所謂“一紳二糧三袍哥”,即官紳、糧戶和袍哥,是川省原有的三股社會勢力。基于明清時期的政治設(shè)計,同帝國的其他地方一樣,這仍然是一個由官紳合作進行治理的社會,糧戶或地主是基層的支撐。而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由于成都平原人口多是移民,宗法勢力不夠強大,扎根于流民中的秘密組織哥老會反而得以發(fā)展壯大,有著更為強大的力量。由顧天成的一系列遭遇,小說展現(xiàn)了洋教勢力日益引人關(guān)注,成為“一紳二糧三袍哥”之外崛起的力量,但是并不可由此輕易推論原有社會結(jié)構(gòu)的解體或覆滅。相反,若深入文本,貼近小說來閱讀,可以感受到原有社會結(jié)構(gòu)之穩(wěn)固,這集中體現(xiàn)在官紳階層的社會地位上。
如果說袍哥與洋教勢力的此消彼長,主要通過羅歪嘴和顧天成的較量具體地展示出來,那么,官紳階層高高在上的地位則主要是通過其遠離羅、顧二人沖突而體現(xiàn)。在《死水微瀾》中,作為官紳階層的典型,郝家并沒有具體介入到羅歪嘴、蔡大嫂和顧天成的沖突故事中,研究者似乎因此忽視了顯示官紳階層的勢力,進而忽視了原有的完整的社會結(jié)構(gòu),只是把郝達三的緩緩出場主要理解為作者為勾連下一部小說設(shè)下的伏筆。然而,從敘事效果來體會作者的手法,袍哥與教民的爭斗如在前臺,尚未觸及官紳階層的生活和地位。一方面,在口耳相傳中,各地的縣官、知府已經(jīng)很為教案撓頭,見了教民不禁駭然;另一方面,官紳階層依然深居公館中,并沒有受到新勢力的影響。郝家的太太們,即使聽說了因為八國聯(lián)軍進占北京城,當朝皇太后偕光緒皇帝向西安逃難的消息,也毫不在意,不愿停下手中的牌局。官紳階層的篤定,基于他們在原有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穩(wěn)固地位。作者以烘云托月的手法,層層渲染,盡顯其高高在上、備受尊崇的位置。
在19世紀末的成都平原上,社會結(jié)構(gòu)確實在改變,新的社會力量也確定在崛起;但與此同時,作為既有社會結(jié)構(gòu)的核心,官紳階層的地位依然穩(wěn)固。他們不但在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上占據(jù)要津,盡顯優(yōu)勢,在社會上也是大多數(shù)人尊崇和向往的社會階層。所以,盡管水花濺起,潛流涌動,而水深處依然平穩(wěn)如故,波瀾不驚。
這《死水微瀾》中千呼萬喚方輕啟門扉的成都暑襪街上的郝公館,在《暴風雨前》中終于成為小說人物的集散地。與之相應的是,紳士階層走到臺前。雖然這兩部小說的背景時間相隔不過數(shù)年,但是從《死水微瀾》到《暴風雨前》,高高在上的郝達三郝老爺逐漸退后,在《暴風雨前》活躍的主要是紳士階層的新一代。這一時期,紳士階層加速分化,而觸動分化最有效力、影響最為深遠的舉措是新學堂的興辦和留學之路的日益暢通,“學界”由此興起。
小說詳細敘寫了成都和四川學堂興起的歷程。興辦高等學堂是國家救亡的需要與士人謀求新出路的需要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田伯行最初勸說郝又三去考高等學堂時就透露了這一點??紝W一方面是因為有了新的認識,“看了些新書新報,也才恍然大悟出科舉制度以八股取士之誤盡蒼生”。另一方面,“國事日非,科舉有罷免之勢,士人鮮進身之階”①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63頁。,不能不多點謀求出路的考慮。而進學堂不僅是為了追求新知,本身也是一條新的謀生之路。正如田伯行所看重的,“三年卒業(yè),便可出而辦學堂,育英才,救國家,吃飽飯矣!”②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63頁?!熬葒摇迸c個人“吃飽飯”可以統(tǒng)一起來,這乃是學堂能夠長足發(fā)展的內(nèi)因。
郝又三在妹妹的鼓勵下考入高等學堂,由此打開了一個新奇的世界:“學堂之為學堂,原是另外一個世界,而且是嶄新的!”①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69頁。嶄新的學堂多由舊制改造而來,比如四川省第一個高等學堂就是在尊經(jīng)書院舊址上改辦的。學堂的物理空間新舊參半,其內(nèi)部的管理機制則是全新的;相應的,學堂的學習和生活節(jié)奏也與私塾或書院不同。郝又三對這樣的學堂生活,一方面“起初很感覺不便”,另一方面又感覺“這樣讀書,真是新奇”②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69—70頁。。
學堂興起的一個重要后果是促進了“學界”的逐漸形成和自我認同。這首先是基于學堂師生群體規(guī)模的日益龐大?!稗k學堂在當時成了風氣,送孩子進學堂讀書,也漸漸成了風氣?!雹劾顒氯耍骸侗╋L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80頁。新學堂一方面招收新生,同時也吸納原本科舉體制下的讀書人成為新學堂的師生。此消彼長,新學群體不斷擴大,奠定了一個相對獨立群體形成的基礎(chǔ);其二,新學堂集中授課,集中住宿,與科舉體制下分散在鄉(xiāng)村各地私塾的教學方式不同,師生之間的認同感大大增強?!皩W界”遂逐漸浮現(xiàn)出來。在小說中,首先看到尤鐵民使用這個概念。他在留學回國后,再見到郝又三時感嘆,“成都的革命黨人,十之六七都在學界”。④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180頁?!皩W界”這一概念的浮現(xiàn),代表著新學堂群體與“紳界”的相對區(qū)分?!凹澖纭敝饕敢呀?jīng)獲得科舉功名的有身份的人,如德高望重的翰林院編修伍老先生,功名高、年歲長,成為川省紳界的代表;“學界”則主要指在新學堂中的師生群體。
學界仿佛是在這一時期從紳界中快速成長起來的一個分支,學界高層此時大都是紳界中人。但是學界也有為紳界難以容納的部分,那就是在學界中日益涌現(xiàn)的革命黨人。由日本回國宣傳和發(fā)動革命的尤鐵民向郝又三透露,中山先生對于成都的革命黨人立足于學堂得以長足發(fā)展的情況也是了然的。不獨成都,在四川各地,學堂都是革命黨人的重要來源或藏身之地。
隨學堂和留學大興而形成的“學界”,規(guī)模日益壯大,認同日益強烈。同時,有違官方乃至紳界大興學堂的新政設(shè)計,這里又成為革命黨長足發(fā)展的領(lǐng)地。官、紳、學、革命黨,成都乃至四川這一時期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正急劇裂變與分化,呈風起云涌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顯波詭云譎之象?!侗╋L雨前》中圍繞郝又三這個新一代紳士子弟,立足于他的學堂生活,也就是以“學界”興起為線索,抓住這個核心環(huán)節(jié),得以呈現(xiàn)社會變遷的復雜和迅疾。原本官紳一體的結(jié)構(gòu),分化加劇如此,社會變革的暴風驟雨似乎已經(jīng)不遠。
《暴風雨前》收尾于王中立對時事的議論。在抨擊男女大妨大受沖擊、女子也能進學堂以后,王中立驚訝道:“如今官也背了時!受洋人的氣,受教民的氣,還要受學界的氣,受議員的氣。聽說啥子審判廳問案,原告被告全是站著說話。唉!國家的運氣!連官都不好做了!一句話說完,世道大變!”⑤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363頁。從一個偏于守舊的人眼里,更看出“世道”之大變。如果說《死水微瀾》中表現(xiàn)了官員“受洋人的氣,受教民的氣”,那么到了《暴風雨前》和《大波》,則寫出了當此之世官員們何以“還要受學界的氣,受議員的氣”,因為“學界”的崛起,因為成立了咨議局這種“奇怪的”機構(gòu)。時局已由維新時代進入立憲時代。如郝公館的主人郝達三就被選為四川省咨議局的議員。原本紳權(quán)主要集中在縣以下,連接正式的官方權(quán)力和鄉(xiāng)村社會。此時咨議局乃至資政院的成立,使得紳權(quán)大大突破了原有層級,成為了可能在全省乃至全國層面與官方對等的另一種權(quán)力。官方、學界和議員所代表的紳界在這一時期力量對比大大改變,蘊含著接下來“世道”和時局進一步動蕩的趨勢。
果然,幾方的權(quán)益因為川漢鐵路收歸國有的政策瞬間膠著在一起,相爭相斗,釀成保路事件,最終不但改寫了成都和四川的歷史,也改變了一個王朝的命運。這就是李劼人以兩寫《大波》來記敘的歷史?!洞蟛ā吩凇叭壳敝畜w量最大,作家耗費心血最多,但是唯有將“大河三部曲”聯(lián)系起來解讀《大波》,可能更接近作者的深切用心。
《大波》開篇,兩種權(quán)力的矛盾即驟然爆發(fā)。川漢鐵路之爭,首先是地方紳界與清廷的矛盾。“咨議局”成為四川紳界的中樞,也是鐵路事件的一方代表。李劼人以社會學家的眼光,對于此時四川紳界的力量、結(jié)構(gòu)作了詳盡、清晰的分析:
這時,咨議局大開,各縣選送來局的議員們,有一多半是官場所目為不安本分的讀書人,是素愛預聞地方公事,使父母官聞之頭痛的紳衿們;有一小半是關(guān)懷國事,主張縮短預備立憲年限的維新派;也有很小一部分,受過《民報》《國粹學報》的洗禮,又看過《黃書噩夢》等禁書,頗具民族思想,主張排滿,而尚不知民主共和為何物的志士。這三種人,第一是讀過書,有過科名,為一方的知名之士,確能左右眾人的;第二是歲數(shù)都在三四十之間,朝氣未泯,具有大欲的。咨議局是假立憲所特許的言論機關(guān),與平日只可仰其鼻息的官僚是對抗的,可以放言高論而得社會信托,不受暴力摧殘的,有了這個憑借,所以四川的紳氣,便一反以往專門迎合官場,以營私利的行為,而突破了向日號稱馴良的藩籬,而大伸特伸起來。①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0頁。
“紳氣”“大伸”的表現(xiàn)就是紳士們不再迎合官場,而是成為與官方相對抗的力量。小說進而分析了其時四川“民眾思想的中樞”,是當時“與官場對抗,與社會絕緣,自以為清高而超越一切的學界”。②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0頁。紳界依托咨議局發(fā)聲,學界掌握思想中樞,兩個群體的成員構(gòu)成又相當接近,所以紳界和學界“結(jié)為了一體,而隱然與官場相抗,在言論和思想上,它的力量便甚大了”③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1頁。。小說中也客觀地寫到,其時“革命黨總還占不著勢力。因為社會秩序未亂,生活方式未變,大家本是有路可走的”④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2頁。。
小說特別注重呈現(xiàn)思想的傳播方式和群眾動員的過程。在成都的茶鋪里,人們熱議著關(guān)于鐵路事件的種種新聞,而新聞由報紙帶來,標志著現(xiàn)代媒體與口耳相傳相結(jié)合。從四川全省看,則是“各縣的士紳又大抵視成都士紳為轉(zhuǎn)移,于是也動作起來”⑤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3頁。。于是一個以成都士紳為中心,由成都到各縣、由士紳到民眾的傳播和動員網(wǎng)絡(luò)漸漸成形。當其時,一個“紳士公共空間”⑥關(guān)于這一概念,參見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shù)語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71—99頁。正在浮現(xiàn)。
伴隨著紳氣和民氣相結(jié)合,保路同志會的成立就水到渠成了。辛亥年五月二十二日,“這一天,是四川人在滿清統(tǒng)治下二百余年以來,第一次的民眾,——不是,第一次有知識的紳士們反抗政府的大集合”。⑦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3頁。作家特意突出保路事件的實質(zhì),是“紳士們反抗政府”的一次運動。從“死水微瀾”到“暴風雨前”,李劼人寫出了四川城鄉(xiāng)社會的樣貌,敏銳地捕捉種種新變,而其目光則始終聚焦在紳士階層的動向上。隨著這一階層的分化、蛻變和壯大,終于開始面向地方和中央政府爭取權(quán)利。
隨后趙爾豐到任四川總督,直接面對川省紳界。雙方剛一接觸,趙爾豐不禁有點駭然:“幾年不見四川紳士,四川紳士果真變了樣兒了,氣概也行,說話也行,人又那么眾多,這可要小心點才好啦!”⑧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139頁?!皻飧乓残小奔此^紳氣大伸;“說話也行”,講的是道理;而人數(shù)眾多,可見紳界大大發(fā)展。此后雙方幾番較量,趙爾豐最終不得不向咨議局移交了對四川的統(tǒng)治權(quán)。
原原本本記述從保路運動到川省獨立的歷程,并非易事,自有其價值,然而這并不是李劼人的追求。李劼人的寫作計劃步步前移,本欲寫四川自辛亥革命以來20年的社會變遷,改為先寫辛亥年保路運動的歷程;再考慮為了寫清保路運動的緣由,唯有向前追溯,寫出暴風雨前的四川城鄉(xiāng)社會之變化。不同歷史時期之間、歷史的前后階段之間自然有諸多層面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李劼人有自己明確的立足點和追求,那就是聚焦紳士階層的興替,由此勾畫社會結(jié)構(gòu)的對比變化,從而寫出幾十年間四川“包括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生活”的“社會”變遷歷程。
社會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與社會空間不可分割。幾十年間成都和四川紳士階層的分化、變遷,伴隨著一個新的社會空間的興起,也是近代“社會”興起的過程。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是一部有意識地敘寫“社會”在內(nèi)陸興起歷程的大書。
當代空間理論的發(fā)展,揭示出空間的社會本體論意義,深刻影響了人文社會各學科的研究。列斐伏爾洞察到,“空間其實是一個社會產(chǎn)物”。①列斐伏爾:《空間政治學的反思》,陳志梧譯,包亞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chǎn)》,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62頁。在當代空間理論看來,空間不是單純的社會關(guān)系演變的舞臺,相反它是在歷史發(fā)展中生產(chǎn)出來,又隨歷史的演變而重新結(jié)構(gòu)和轉(zhuǎn)化。②陸揚:《空間轉(zhuǎn)向中的文學批評》,《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9年第5期。清末民初的四川大地從死水微瀾到大波激蕩,社會結(jié)構(gòu)急劇變化,相應地,“社會空間”也發(fā)生了重大調(diào)整。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寫出了川省紳士階層分化蛻變、發(fā)展壯大,直至成為變革時代中樞力量的歷程;與之相應,一個“紳士公共空間”也在萌芽、擴展、不斷壯大,擇其要者,當數(shù)報刊、演說、社團和學堂的興起,幾種要素相互促進,一個近代社會空間漸漸浮現(xiàn);同時市民生活的公共空間也呈現(xiàn)出近代化趨向。社會階層結(jié)構(gòu)與社會空間轉(zhuǎn)型相結(jié)合,彰顯出四川近代“社會”興起的過程。
“現(xiàn)代報刊生成于19世紀,它所觸發(fā)的不僅是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媒體變遷,而且也是一整套開天辟地的社會變革?!雹劾畋颍骸吨袊侣勆鐣贰?,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6頁。李劼人具有敏銳的媒介意識,一方面他對報刊這種現(xiàn)代傳媒進入四川并發(fā)展起來的歷史很是熟悉;另一方面,他充分意識到報刊對清末民初四川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進程的內(nèi)在影響。從《死水微瀾》到《大波》,他將一部地方的報刊史自然融入大歷史書寫之中。
“報紙”這種新事物首次在《死水微瀾》中露面是在郝公館。當郝達三兄弟二人與至交葛寰中在家中閑坐、談?wù)摃r局時,后者提供了一個新的信息渠道—— 《申報》,它“好像《京報》同轅門抄一樣,又有文章,又有各地方的小事,倒是可以用資談助的”④李劼人:《死水微瀾》,《李劼人全集》第1卷,第166頁。?!渡陥蟆纷鳛樽屓擞X得稀奇的近代報刊,就此亮相。它不是在政治中心出版,因為此時辦報動因已經(jīng)不限于官方政治,而是基于信息交流迅捷等更廣泛的需求。相應地,它的內(nèi)容也更加豐富多樣,特別是貼近地方、貼近民眾生活。
在“死水微瀾”的時代,新報紙悄然露面,迅即隱去,幾乎難以為讀者察覺。然而,僅僅過了幾年,它已經(jīng)進入了成都官紳學界的日常生活。《暴風雨前》開篇,年輕人蘇星煌坐在郝公館的客廳里侃侃而談,滿口新名詞讓郝家父子摸不著頭腦,于是蘇星煌透露這些新名詞都來源于新書報。這吸引了郝又三也加入了合行社,“而第一件使郝家人耳目一新的,便是常由郝又三從社中帶一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申報》《滬報》回來。據(jù)他說,都是上海印的,每天有那么大幾張。果真是前兩三年葛寰中曾說的又像轅門抄,又像《京報》,可是又有文章,又有時務(wù)策論,又有詩詞,還有說各省事情的,尤稀奇的是那許多賣各種東西的招貼”。⑤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11頁。有消息、有文學、有廣告的現(xiàn)代報紙就此進入郝公館。
郝又三后來入讀高等學堂,感覺進入了一個新世界;進而由報刊又打開一重世界:“ 《民報》的力量,如此其大!它把好些同學都鼓蕩起來!有幾個人竟不知不覺地加入了同盟會,而革命排滿的名詞,自然就流傳于口齒之間?!雹蘩顒氯耍骸侗╋L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73頁。從最初聽聞《申報》到讀《申報》《滬報》,繼而學習《新民叢報》,再到偷偷看起《民報》、訂閱《國粹學報》,從郝又三的讀報史,可見其思想見識變化的確鑿印跡。
當尤鐵民從日本留學回來又見到郝又三、田伯行的時候,從三人言談之間可知,報紙對于革命事業(yè)的傳播之功越發(fā)顯著。一是其時各家報紙在分化中政治立場日益鮮明,如《神州日報》《民報》是傾向于革命的;第二,這些報紙的接受者和影響是跨階層的,“好些士大夫以及一般黎民百姓”,以及學界中人都經(jīng)由新書報更加了解了革命;第三,通過報刊的宣傳,革命已經(jīng)被建構(gòu)為是一種“天下大勢”,得到更多人的理解和接受。①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183頁。
在民間和革命組織辦報蓬勃發(fā)展的時候,官方也開始重視,在轅門抄之外推出了官辦報紙。如“三老爺看剛才送到的《成都日報》——是官報書局新近辦的,類似《京報》、轅門抄的一種日報,用四號鉛字印在半張連四紙上,但凡官紳人家都必須謹遵憲諭訂一份”②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211頁。。官方專門成立了官報書局,負責管理和主辦報紙。從后面《大波》中可見,《成都日報》在保路運動中成為官方的重要喉舌。
一方面紳界在壯大,另一方面,現(xiàn)代報刊在發(fā)展。到辛亥年保路運動醞釀、發(fā)動的時候,報刊已經(jīng)成為影響時局的重要因素,乃至成為區(qū)別不同時代的標志:
……后來郵政開辦了,上海的報紙,不到兩個月就可寄達成都,學堂是得風氣之先的,便有一些學堂,設(shè)起閱報室來。其時頂風行的是《神州日報》《民立報》。于是有一小部分的人,對于國家大事,社會瑣聞,漸漸生了興趣,也漸漸懂得了些辦報的方法,以及采訪新聞的手段。所以到辛亥這一年,用鉛字印,而居然長久出版的,竟有了幾家。一是官辦的官報書局出版的《成都日報》,著重的是上諭,轅門抄,也有一點無關(guān)緊要的社會消息。一是商會出錢辦的《商會公報》……而較有生氣,常常有著抨擊政府的論文的,只有私人集資辦的《西顧報》,以及鐵路事起,應運而生,極富諷刺性的《啟智畫報》?!劾顒氯耍骸洞蟛ā?,《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27—28頁。
以上可謂蜀地一部近代報刊史的縮寫,作者卻是于小說中縱橫談出,可見其突出的“社會科學”意識及對文體的滲透。其時的報紙一方面很多元,官方、商界各有其報紙,民間亦有報紙時常抨擊政府;另一方面報紙的籌辦已經(jīng)很靈活,比如川漢鐵路事件后馬上就有《啟智畫報》“應運而生”。其三,雖然報紙各有所屬,但是紳士們對于輿論走向最有影響。紳界的壯大和報紙的崛起互相促進,“思想的中樞既已如此動作起來,一般的視聽,當然要不安了,何況更有報紙的鼓吹”。④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2頁。紳界、學界與報紙相結(jié)合,一個新的空間正在形成,這正是保路運動爆發(fā)前夕的“社會”條件。
保路運動爆發(fā)后,報紙的影響空前彰顯。在茶館里聽報紙成為各地民眾參與運動的重要方式。官紳的角力終究波及到報紙的出版。 7月15日,趙爾豐逮捕了保路同志會9位先生后,事態(tài)激化,官方的應對措施之一就是禁報。同時,趙爾豐“就令官報局總辦候補道余大鴻,于《成都日報》之外,再添辦一種《正俗白話新報》,滿街張貼,專門歌頌憲仁,并制造官兵四路打勝,亂匪伏尸枕藉的新聞”⑤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327頁。。封禁紳士和民眾的議論,創(chuàng)辦新報以制造新聞,官方進行輿論的管控成為與用兵鎮(zhèn)壓同等重要的舉措。然而,大勢難擋,最終趙爾豐還是不得不接受川省獨立自治,交權(quán)給咨議局。
“媒介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參與了一切意義重大的社會變革——智力革命、政治革命、工業(yè)革命,以及興趣愛好、愿望抱負和道德觀念的革命?!雹尥柌?施拉姆、威廉?波特:《傳播學概論》,陳亮、李啟、周立方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年,第19頁。“大河三部曲”以敏銳的社會意識和媒體意識勾畫現(xiàn)代報刊在四川的發(fā)展歷程,進而呈現(xiàn)了它所引發(fā)的“社會變革”效應。⑦參見袁紅濤:《變革的力量:“國家與社會”視野下的近代白話報刊》,《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從聽說一種新報紙,到官紳階層讀報學習新知,本地人辦起面向市民的通俗報;再到保路運動爆發(fā)后,普通市民通過看報參與時事,民眾街頭賣報,官方禁報,再到辛亥年獨立之后的報業(yè)繁榮——在“大河三部曲”的宏大畫卷中,現(xiàn)代報刊業(yè)的興起已經(jīng)融于四川波瀾壯闊的時代進程中;同時細細尋繹,其本身發(fā)展的線索亦清晰可見。這與“大河三部曲”聚焦紳士階層來敘寫歷史的角度是分不開的。自近代以來紳界權(quán)勢的擴張,正因為借助和融合了現(xiàn)代報刊業(yè)這一新的權(quán)勢網(wǎng)絡(luò),共同建構(gòu)起一個新的社會空間。
報紙之外,演說也是這一時期建構(gòu)新的“社會”空間的一種重要方式。
演說幾乎成為革命黨人尤鐵民的個人標志。郝又三和田伯行見到從日本回國的尤鐵民時,他正在召集廣智小學堂的學生,進行革命演說。尤鐵民具有自覺的演講意識,因為“演說”是革命黨人在各地發(fā)動起義、鼓舞大眾的重要方式。保路運動發(fā)動以后,集會和演說更是成為保路同志會集結(jié)、動員民眾的主要形式。在保路同志會成立的當天,楚子材和吳鳳梧前往觀禮,看到羅綸先生正在演說,這是保路同志會成立儀式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隨著運動的深入,保路同志會組織演說更加精心,現(xiàn)場也更具感染力。還特別設(shè)立了演說部,組織專人前往四川各地集會和演講,集會和演講也成為保路同志會建立各地分會、擴大群眾參與的最主要方式。
演講者在動員過程中,不僅逐步提高自身演講能力,甚至也意識到演講這種方式的“現(xiàn)代性”。吳鳳梧本是一名巡防營的舊軍官,脫離軍隊后也投身保路運動。他向黃瀾生介紹了自己前往新津縣成立和改進該縣保路同志協(xié)會的情況,并獲得了跨階層演說的體驗。他自詡做巡防營下級軍官的時候,很擅于以粗話鼓動屬下,但是他明白,“大家斯斯文文的坐著,講點有道理的話,我自然不行”①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132頁。。袍哥頭子侯治國也意識到,他的袍哥話語不適于保路同志會成立大會的演說,雖然臺下的聽眾多是由他召集來的幾堂兄弟。袍哥是民間秘密組織,靠內(nèi)部的一套語言所謂“海底”聯(lián)絡(luò);而保路同志會是基于一個共同利益和公共目標,即保護川漢鐵路路權(quán),由不同階層的人志愿加入,結(jié)成團體,它需要面向全體民眾發(fā)言。現(xiàn)代演說自然有一些技巧,比如楚子材以夸大事實來煽動對盛宣懷的仇恨。川漢鐵路路權(quán)屬于四川全省的紳士和民眾,已遠遠超出了家族或鄉(xiāng)里社會的界限。就這樣一個公共事務(wù)進行跨階層、跨區(qū)域的宣傳和動員,自然會要求不同于秘密會社的袍哥組織的話語,也超出了熟人社會的話語體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公開講話似乎古今皆有,但是在這一時期公眾“演說”開始具有現(xiàn)代性,它是組織新的社會空間的一種有力形式。
吳鳳梧本是一介武夫,之所以對黃瀾生大講這一番演說體會,既是因為他認識到公眾演講的重要性和影響力,“演說又是頂要緊的事,我們的協(xié)會能不能成立,就成立了,有沒有聲光,就要看演說的人行不行”。②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130頁。也與他本人因為聽演講而提升了思想認識的體驗分不開。他坦言一開始自己對保路運動也不關(guān)心,而“聽了幾場演說,從旁看見了羅先生他們的精神氣概,我的心意才轉(zhuǎn)變了”③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133頁。。羅先生等四川紳士領(lǐng)袖和代表通過公開演講鼓舞了民眾,道理和道義也借演講傳遞給民眾。正因為他們掌握和運用了現(xiàn)代演講這種形式,得以更廣泛地影響民眾,提升和擴大了紳界的影響力,紳氣得以大伸,紳權(quán)得以加強,從而改變了歷史走向?!凹潥獯笊臁笔桥c現(xiàn)代演說互相推進的過程,乃是一個新的社會公共空間建構(gòu)過程中的另一個側(cè)面。
社團是構(gòu)建和組織社會空間的主體,新型社團的出現(xiàn),是蜀地近代社會公共空間形成的重要標志,也是進一步建構(gòu)近代空間的力量。
《暴風雨前》開篇還是在郝公館的客廳里,但是新名詞、新組織已在此亮相。一個叫蘇星煌的少年侃侃而談,滿嘴新名詞,倡言維新,當郝又三對其所言迷惑不解時,他道出來由,歡迎后者加入“文明合行社”。共同閱讀新報紙以獲取新知是合行社的日?;顒?,其另一功能是組織成員之間討論爭辯,彼此增進見識。比如眾人在此就“看殺廖觀音”這一時事展開激烈討論,認識不斷深入,也透露出時代觀念的重大進展。其中一個重要概念是“文明”,進而提出“文明國家”的概念,提供了一個討論本國事務(wù)的全新參照。而“文明”也正是合行社的名字和追求。
“文明合行社”是一種新的士人團體。時人曾為這類新型社團的成立尋找合法性,一種說法是古已有之;但經(jīng)歷史學者分析,清末社團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社會中的文人組織,這些有章程、有宗旨、有專門旨趣、會員繳納會費的新型社團,與西方社會現(xiàn)代社團更為接近。①金觀濤、劉青峰:《開放中的變遷》,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96頁。它是以新的方式和理念成立的新組織,開始具有建構(gòu)近代公共空間的性質(zhì)。在傳統(tǒng)社會中,紳士階層發(fā)起的民間組織如果基于非親族紐帶,通常會遭到禁止。但甲午年以后,中國社會迅速出現(xiàn)了大量以紳士為主體的商會、學會和各類不是基于親族關(guān)系的社會團體,它們是人們按照某種目的自覺自愿結(jié)成的團體。②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shù)語的形成》,第209頁?!拔拿骱闲猩纭敝缘靡猿闪ⅲ腔诂F(xiàn)代社團開始興起這一時代背景。
到《暴風雨前》結(jié)束的時段,四川省咨議局的成立,也可以視為一個爭取到官方認可的,更正式、組織更嚴密的紳士社團組織。它的成立,乃至于國家層面的資政院的設(shè)立,大大提升了紳士組織的層級,它的成立表明紳士組織已經(jīng)進入官方體系之中,紳界的影響力隨之擴張,這就帶來了《大波》中四川官紳圍繞川漢鐵路路權(quán)展開斗爭的可能。保路運動期間,朝廷、官方與四川紳士、民眾乃至革命黨之間,或抗衡、斗爭,或聯(lián)合、妥協(xié),紳士階層一度成為運動的中樞力量,而近代性質(zhì)的社團的興起,特別是保路同志會的成立,則是紳權(quán)擴張的重要組織性因素。
新學堂的出現(xiàn)和蓬勃發(fā)展是四川紳士階層在這一時期加速分化并在分化中不斷壯大的最重要動力。正因為學堂的出現(xiàn),才釀成了“暴風雨前”山雨欲來的氣象,終于帶來了浩瀚洶涌的“大波”。
需要補充的是,以上幾種因素是相互聯(lián)系、共同作用的。比如在學堂里更容易讀到新潮的報紙。郝又三憑借在“文明合行社”閱讀新報的一點新學基礎(chǔ),考入高等學堂。在熟悉了學堂的管理以后,就“能夠在自習室中避開監(jiān)學,同好些人偷偷看起《民報》來。自己也在二酉山房定了一份《國粹學報》 ”。③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73頁。而報紙則帶他們進入一個更加新銳的思想世界,進而加入更具組織性的團體。學堂是激進報刊擴大影響、新團體發(fā)展成員的重要陣地。新社團、新報紙、新學堂交相作用,推動了士紳階層的新一代加速分化。新學堂、新報紙、新社團、演說的相互激蕩,在四川尤其是成都城內(nèi)逐漸建構(gòu)起一個由紳士階層主導的新的“社會空間”,也是“社會”形態(tài)在蜀地出現(xiàn)的開端。
“社會”這個詞匯本身在中文里古已有之,但是其獲得近代“社會”的意義卻是晚近的事情,這一過程在清末以來的四川大地上是與紳士階層的壯大、近代空間的形成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相當自覺地、全景式地敘寫了這一進程。
士紳階層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曾長期扮演重要角色。費正清認為:“在過去一千年,士紳越來越多地主宰了中國人的生活,以致一些社會學家稱中國為士紳之國?!雹苜M正清:《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第36頁。卜正民進一步闡釋,所謂士紳社會是一個由獲得功名的精英主宰的社會,它處于由地方行政官代表的公共事務(wù)領(lǐng)域與個人及其家族的私人領(lǐng)域之間。⑤卜正民:《為權(quán)力祈禱:佛教與晚明中國士紳社會的形成》,張華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頁。然而,有歷史學者辨析,在20世紀之前,士紳所主導的民間社會只是某種國家和家庭之外的第三領(lǐng)域,并沒有公共空間的性質(zhì);相應的,中文世界中“社會”這個詞主要用來表達諸如民間集會、下層秘密結(jié)社這些自行組織起來的團體,而不具有今天使用“社會”一詞的意義。但甲午戰(zhàn)爭以后,中國迅速出現(xiàn)了大量以紳士為主體的商會、學會和各類不是基于親族關(guān)系的社會團體。特別是“庚子事變”以后,“社會”作為家庭以外的公共領(lǐng)域,成為從事各項新政事業(yè)的紳士和官僚的活動空間。⑥金觀濤、劉青峰:《紳士公共空間在中國》,《二十一世紀》2003年2月號。與此同時,中文世界里,1904年前后“社會”逐漸取代“群”,來表達society的意義。換言之,“社會”一詞的普及,可以視為紳士公共空間興起在語言學上留下的痕跡。⑦金觀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shù)語的形成》,第86頁。自19世紀末以來,在成都平原上,隨著紳士階層的發(fā)展和壯大,新學堂、新報紙、新社團、演說互相支撐,帶來了新的社會空間,促進了地方社會的近代化,相應地也帶來了近代“社會”的概念?!按蠛尤壳睂懗隽耸竦丶澥侩A層、“公共空間”與近代“社會”形態(tài)相互伴生的歷程,深刻地體現(xiàn)了李劼人自覺而強烈的“社會”意識,也是李劼人敘寫歷史的核心追求。
作為有形的社會空間,成都市民的公共活動場所在十余年間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如廟會、茶鋪等公共活動和場所開始近代化;另一方面出現(xiàn)了如公園這樣近代性質(zhì)的“公共地方”。在其背后則是維護社會空間和秩序的力量改變,如現(xiàn)代警察制度即于這一時期創(chuàng)辦。
除了春節(jié)的燈會,成都人的大型聚會形式原本主要是廟會,而“趕青羊?qū)m”是其中頂熱鬧的?!端浪憽分泻录胰顺醮纬鰣鼍褪勤s青羊?qū)m,不料大小姐卻遭遇三個痞子的糾纏,幸而蔡大嫂等人幫忙解了圍,郝達三一家悻悻而歸。不過僅僅幾年之后,再來青羊?qū)m,郝香蕓的感覺卻大大不同。這一次香蕓兄妹三人來青羊?qū)m趕的是“勸業(yè)會”,是官方這一時期因推行新政而開辦的新事物之一。依然有物資交流,但是范圍擴大到全省的貨品,以各州縣為單位參加,隱隱有現(xiàn)代大型展覽會和貿(mào)易會的氣象。尤其是破除了男女大妨后,女性可自由參會。這是因為官方新創(chuàng)辦了警察局來維護秩序,氣象為之一新。同在青羊?qū)m中,香蕓的感受格外不同:
大小姐忽然想起前六年,自己才十七八歲時,也是趕青羊?qū)m,曾被幾個流痞凌辱的事情。當日公共地方,那么不容許年輕婦女出來,而今哩,舉眼一望,隨處都是年輕婦女,也隨處都有年輕男子在追隨著,可是像從前那種視眈眈而欲逐逐的情形,卻沒有了。
大小姐遂向她哥哥說起這事。
郝又三笑道:“可見世道變得多了!大家的眼界也放開了!”①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151頁。
今昔對比,香蕓明顯感受到“公共地方”空間改變了,郝又三則感到“世道”變得多了。而世道之所以改變,女性能公開出行,一方面是西潮沖擊迫近內(nèi)陸城市,人們的思想、觀念和眼界因此發(fā)生改變;不可忽視的另一面是,公共空間的組織、管理方式悄然變化,制度性因素的推進持續(xù)而有力。小說中談到,作為新政措施之一,四川官方向外國學習,建立了警察隊伍,并介入到成都市民的日常生活中。市民一方面感到“警察兵處處來管你”,如一位王奶奶直指負責管理警察的官員:“周禿子,就是周道臺,警察局總辦,現(xiàn)在省城里頂不好惹的一員官,隨便啥子事他都要管,連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雹诶顒氯耍骸侗╋L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141頁。而另一方面,也因為有警察的“彈壓保護”,維護秩序,女性才可能被許可自由出行。
至辛亥革命后四川獨立之初,一時間成都失去了秩序,“在前,警察局本是全般人民最瞋恨的所在,于今才幾天,就令一部分的人思想它的勞績了。大家很是盼望來一個能干的新官”。③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570頁。小說對周道臺和警察的復調(diào)敘寫,通過不同人褒貶不一的表達,顯示出敘事者對于“警察”這一機構(gòu)與近代社會空間之間關(guān)系的全面認識。
另一個有所改變或轉(zhuǎn)型的傳統(tǒng)場所是茶鋪?!安桎仯@倒是成都城內(nèi)的特景?!雹芾顒氯耍骸侗╋L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59頁?!白桎?,是成都人若干年來就形成了的一種生活方式。”⑤李劼人:《暴風雨前》,王富仁、柳鳳九主編:《中國現(xiàn)代歷史小說大系》第6卷,第61頁。作為老成都人,李劼人深諳其中三昧?!端浪憽分校懨衷谑〕遣桊^搭訕上顧天成,故事由此繼續(xù)進展。另外通過茶館中人的議論紛紛,透露出北京城內(nèi)朝廷、義和拳和八國聯(lián)軍攻守之勢,自然交代了時局。《暴風雨前》中郝又三有時不愿在家和朋友喝茶,而是選擇了看起來一片嘈雜的茶鋪。更有一位奇人傅樵村,將新書報、講演這些新的公共事物與茶鋪融于一體,足見傳統(tǒng)茶鋪包容空間之大,亦是過渡時代的一個奇觀。至《大波》敘寫的保路運動中,茶鋪更進一步匯入由紳界所引領(lǐng)的這一近代大事件中。大茶鋪設(shè)立了閱報欄,人們在這里講新聞聽新聞,時刻關(guān)注和跟蹤事態(tài)進展,茶鋪也成為民眾動員的重要場所。茶鋪這一傳統(tǒng)的“公共地方”似乎與近代公共空間之間毫無障壁,自然匯入近代社會之中。①參見王笛:《茶館——成都的公共生活和微觀世界(1900—1950)》,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
一方面是青羊?qū)m、茶鋪這些“公共地方”開始近代化,另一方面是新出現(xiàn)了近代性質(zhì)的公共地方。這一時期成都新創(chuàng)的“公共地方”,最典型的是《大波》中敘寫的少城公園。公園位于成都的滿城內(nèi),由將軍玉昆決策開辟;
這是自有成都以來,破天荒的一個大公園,雖然屋宇修得太不好,畢竟樹木還多,地方還大,又有池塘,又有金河,因此,公園一開,生意登時就興隆起來。②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47頁。
《大波》的主角楚子材就時常來少城公園,與同學坐在公園的茶鋪里,議論保路運動。
歷史巨變與空間的變革時常聯(lián)系在一起。四川獨立之后,皇城成為軍政府所在地。在擁擠不堪的軍政府成立典禮之后,皇城也成為展現(xiàn)政權(quán)鼎革最直觀的空間;
今天獨立了,在許多人的心中,凡是以前種種不便,種種拘束,似乎這漢字旗一揚,全都失去了它的性能,不足置齒了;因此各界的女人們也敢于破天荒的走出她們的堡壘……公然毫不怯懦的麋在男子叢中,也奮勇的要涌進皇城來觀光。③李劼人:《大波》,《李劼人全集》第3卷,第546頁。
性別的解放與空間的解放,聯(lián)系在一起。而這一切最直觀地顯現(xiàn)出這一次政權(quán)變革的意義,不再是封建王朝的替代和輪回,而是一次具有解放意義,帶來了新的“自由”的政治變革。社會空間秩序的改變,最直觀而又深刻地昭示出這一點。
從《死水微瀾》到《暴風雨前》再到《大波》,三個不同時期成都市民“公共地方”變遷的階段性很是清晰,顯示出李劼人對于社會空間變化的觀察和敘寫是自覺而有意識的。
通常在文學研究者的理念中,“社會”是一個太寬泛、平常的詞匯,而意識不到它作為一個概念在近代中國興起的歷史;也因此對于李劼人一再表達的敘寫“社會”之宏愿,并無有意識地探究,而只是理解為作家欲包羅萬象地書寫歷史而已?!半m然人類自古以來就生活在某種組織之中,但由于這些組織(家庭和政治組織)的形成過程并沒有在人的意識之中,它也不是個人自愿形成之公共空間,故用‘社會’一詞來指涉人類生活在其中的組織及其整體是近現(xiàn)代的事,它是現(xiàn)代性的表現(xiàn)?!雹芙鹩^濤、劉青峰:《觀念史研究:中國現(xiàn)代重要政治術(shù)語的形成》,第180頁。而李劼人的特異之處正在于這樣一種“現(xiàn)代”的“社會”意識。他一再申述個人創(chuàng)作的“社會”主題,并努力以自己的語言來表達這一概念,最終將其界定為“包括政治、經(jīng)濟和思想生活,在各階級、各階層中之變化”。不僅顯示其視野的包容性,作家更欲強調(diào)的是敘寫對象的整體性。有別于以政治史為主線的中國歷史小說傳統(tǒng),自覺書寫總體性的“社會生活”其實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那么,如何展開對這一總體性的“社會”的書寫呢?李劼人的抓手是呈現(xiàn)其“在各階級、各階層中之變化”。大河三部曲中出場人物眾多,但是《暴風雨前》《大波》卻不再有如《死水微瀾》中蔡大嫂這般光彩奪目的人物形象,大約是與作家書寫“社會”的追求有關(guān),即,相比塑造人物形象,李劼人在其后的創(chuàng)作中更傾向以“各階級、各階層”為主體,追蹤和呈現(xiàn)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以此寫出社會變遷的骨架。首先理解作者的追求,將總體性的社會視野與對社會結(jié)構(gòu)的分析相結(jié)合,由此重讀大河三部曲,對其內(nèi)在脈絡(luò)與變化、對于三部曲的整體性會有更深入的認識。
現(xiàn)代文學史家在論及“大河三部曲”的時候,認為《死水微瀾》“應該稱為近代風俗小說”,《暴風雨前》“實在應該稱為近代思潮史小說”,《大波》“是名副其實的近代政治史小說”。⑤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楊義文存》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443、445、446頁。誠然,“大河三部曲”作為“歷史小說”巨制,涵蓋了政治史、思潮史、民俗史等多方面的豐富內(nèi)容,但三者是否還有更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呢?如果視“大河小說”是由作家努力建構(gòu)的一個完整的世界,那么這基于李劼人以特出的“社會”意識對四川清末以來歷史進程的總體性把握。如年鑒學派創(chuàng)始人馬克?布洛赫指出:“無論什么性質(zhì)的社會,一切事物都是互相制約、互相聯(lián)系的,政治、經(jīng)濟的結(jié)構(gòu)與信仰及思想最基本、最微妙的反映都概莫能外。”①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張和聲、程郁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180頁。布羅代爾強調(diào),“所謂總體,指的是一個統(tǒng)一體”②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動力》,楊起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52頁。,歷史首先是一種互相聯(lián)系和互相作用的總體史。除了以“社會”意識表現(xiàn)出的總體性眼光之外,“大河小說”更進一步寫出了“社會”本身形成的過程??v覽“大河三部曲”,它是一部以紳士階層的分化、蛻變、發(fā)展與局限為核心,敘寫的四川近代歷史畫卷,同時也是四川地方社會近代化的標志和開端,是“社會”形態(tài)在四川開始出現(xiàn)和形成的歷史。小說不僅寫出了四川社會邁向近代化的種種表現(xiàn),而且還寫出了“社會”形態(tài)本身在這里興起的過程。在總體性和歷史性相結(jié)合的意義上,或許可稱“大河小說”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特有的“社會史小說”類型?;赝顒氯?930年代書寫“社會生活及粗淺之變遷”的宏愿,直至1961年將一生寫作歸結(jié)為敘寫“六十年來社會生活”的不變追求,近代“社會”的形成及四川社會邁向近代化的歷程,確實是作家一生孜孜矻矻敘寫歷史的著眼點和用力處。
由此視野重新進入李劼人所創(chuàng)造的歷史世界,或會有新的感悟和體驗,進而對于作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特定貢獻和價值會有更深入的認識。尤其是“大河三部曲”或能提示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敘史意識中應當激活并加入“社會”這一維度,即意識到近代意義上的“社會”概念本身與近代社會的形成是一個新的現(xiàn)象,而不是當然的事實;以“社會”意識對歷史進程的總體性把握,具有為現(xiàn)有“歷史小說”或“自然主義”“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等概念不能完全體現(xiàn)的敘事特質(zhì)。文學敘事不僅“反映”社會現(xiàn)實,而且可以努力建構(gòu)現(xiàn)代社會本身形成的歷史。這是“大河三部曲”的特有追求,也因為特異而長久未得到準確和充分認識。近年來在文學研究中,社會史的視野、社會空間理論等正得到更廣泛地借鑒和運用;對“大河三部曲”的重讀或能促進對于常見概念和思維慣習的反思,對于相關(guān)“社會”理論更加自覺地借鑒,或可激發(fā)對現(xiàn)代文學更廣闊“社會空間”的想象和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