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賢都 何思妍
網絡技術的高速發(fā)展帶來的便利,使網絡社交成為線下社交的補充,有時甚至可以替代線下社交的存在,眾所周知的微信群就是網絡社交的典型樣態(tài)。微信群2016年6月30日由微信平臺正式上線,是基于微信平臺和群內成員社交關系建立的多人聊天互動群組。其與生俱來的社交屬性將人際交往情境從線下移至線上,越來越多的人特別是青年群體在此進行自我形象的整飾,使微信群成為了自我呈現的舞臺。
最早對自我呈現進行研究的是戈夫曼(Erving Goffman),他基于符號互動理論,認為每個社會成員都在舞臺上進行著自己的表演,扮演各自的角色,并在與他人的互動中塑造和維護自己想呈現的形象[1]。很多時候,自我呈現被視為一種社交策略和身份建構的方式。隨著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自我呈現也從線下的人際社交互動空間延展至線上虛擬空間。
國外已有不少學者對線上虛擬空間的自我呈現進行研究。Jonah Berger等人的研究發(fā)現,社交媒體中的分享可以作為個體社會身份的象征,展示個人地位或彰顯其獨特性[2]。Jung T等人探究了韓國賽我網用戶的自我呈現策略,他們發(fā)現“勝任”是使用最多的策略,其次是“懇求”“榜樣”和“討好”,“恐嚇”被使用的最少[3]。更多國外學者聚焦于facebook以及其他匿名社交網站的自我呈現。
國內學者關于社交媒體上的自我呈現研究,主要集中于“微信朋友圈”“微博”和短視頻平臺,少量文獻涉及到了“vlog”和“夸夸群”,也有學者緊跟社會熱點聚焦直播帶貨和“抖音”,研究用戶的自我呈現策略。如王婉總結了李佳琦直播的表演框架,概括為表演劇本既要遵循常規(guī)框架又要靈活應變突發(fā)情況、表演主體的自我呈現充滿了表達控制和印象整飾、劇班的表演則充滿了潛在的“共謀”[4]。
從微信群這一微觀視角切入進行自我呈現研究的較少。禹衛(wèi)華對三個校園的微信群進行觀察,發(fā)現微信群聊中存在冪率分布,即少數用戶生產了大多數的內容,社交媒體所謂的“人人自由分享交流”的烏托邦并未實現[5]。蔣建國從身份與控制的文化學視角指出,一方面微信群聊可以打破時空、親緣等界限,使人們更容易建立聯(lián)系,但另一方面微信群聊也存在議題分散、資本滲透、權力控制、話語消費、低俗娛樂等方面的問題,背離了真正意義上的集體生活和公共價值[6]。宮賀通過對微信用戶和微信群的實證研究發(fā)現,用戶對微信的使用程度越高,越傾向于信任微信構成的社交網絡關系,進而更傾向于在這一社交網絡中尋求意見與傳遞信息[7]??傊?,目前關于微信群的研究較為分散,更多地聚焦于非熟人微信群的研究,對家庭和朋友這類以強關系為基礎建立的熟人微信群研究較少,也更少觸及不同情境下的自我呈現差異。
因此,本文以家庭微信群和朋友微信群作為研究對象,對比研究在微信群聊中的自我呈現差異。試圖解答下列問題:1.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自我呈現有哪些差異?2.造成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自我呈現差異的原因是什么?3.如何看待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差異化自我呈現行為?考慮到年齡低者對微信群更有主動參與的特性,因而本文采納聯(lián)合國有關組織的定義,將青年群體限定為15-24周歲的人類群體①。
在研究方法上采用問卷調查法和深度訪談法結合,以期獲得全面的一手材料。問卷調查通過偶遇抽樣,面向15-24歲的青年群體發(fā)放問卷,收集問卷382份;其中同時擁有家庭微信群和朋友微信群的有效問卷為325份;既無家庭微信群又無朋友微信群的僅占1.57%;擁有2個及以上家庭微信群或朋友微信群的被調查者分別約占總數的96%和83%。深度訪談采取半結構化形式,根據10名訪談對象的個人情況特征展開,訪談目的是了解通過問卷難以獲取的深度信息。
調查數據顯示,在接受問卷調查的382人中,有89.27%的被調查者認為,在微信群中不能隨心所欲地發(fā)表觀點。微信群是一個建立人設的重要陣地,他們會根據不同微信群選擇不同的表現策略。因而,微信群中的話語方式、形象呈現其實都是行為者自我把關后的行為。
總體而言,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較為沉默寡言,力圖呈現“乖巧懂禮貌、優(yōu)秀上進”等形象;而在朋友群中則更加活躍積極,期望呈現“熱情、有趣、好玩”等形象。因而,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自我呈現策略表現出不同的特點(見表1):在家庭群中,自我維度上的“能力策略”和“榜樣策略”被較多使用,以期獲得群聊觀眾心目中的“榜樣”形象;在朋友群中,青年群體更多地使用關系維度上的“懇求策略”和“討好策略”進行呈現,以期維持與朋友的良好關系。
表1 青年群體在微信群中的自我呈現策略(來源:自制)
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自我呈現的差異具體表現在四個方面:
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自我呈現的使用方式差異體現在“頻率差異”和“時間差異”兩方面。
在使用頻率上,在收集到的325份有效問卷中,僅31.38%的被調查者會每天使用家庭群,而63.22%的被調查者會每天使用朋友群。此外,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主動發(fā)布信息的頻率也明顯低于朋友群。在家庭群中幾乎不發(fā)消息的人數占據了被調查者的47.69%,遠遠高于朋友群中的11.62%。深度訪談的10名被訪者也都表示,如果不是被家庭群中的成員點名,一般不會主動發(fā)聲。
在使用時間上,青年群體會更加注意在家庭群中信息發(fā)布的時間點,而在朋友群中則較為隨意。數據顯示,45.15%的被調查者在家庭群中發(fā)布消息時會“仔細考慮對方休息時間,謹慎發(fā)布”,這一比例遠遠高于朋友群中的26.61%。
在現實生活中一個人擁有著多重角色,而在以網絡為基礎建立的虛擬社交空間微信群中,身體即使缺席,用戶也要扮演不同的角色。因而,在進行信息分享時,由于家庭群和朋友群對自我有截然不同的角色期待,青年群體會謹慎地進行內容篩選,進而導致了微信群聊中“內容隔離”現象的產生。
通過問卷調查和深度訪談發(fā)現,在家庭群中,青年群體更傾向于發(fā)布單一的自我展示內容,與群聊成員溝通交流等關系維度上的內容呈現較少;而在朋友群中,青年群體則更愿意呈現關系維度的內容,交流性質突出,較少進行單一的自我展示。問卷數據顯示,約75%的被調查者更傾向于將“情感宣泄”“對人物事件的觀點評論”等帶有強烈自我意識和交流性質的觀點內容發(fā)布在朋友群中;相反,超過半數的被調查者更愿意將“生活小貼士”“節(jié)日祝?;蚣t包”“社會熱點、時事信息”“股票基金等專業(yè)性信息”等展示類的信息發(fā)布至家庭群中。
受訪者A表示:“在朋友群聊,我一般會發(fā)一些朋友們感興趣的話題,這樣我們能夠有共同話題繼續(xù)交流。但是在家庭群聊,更多的是‘今晚不回去吃飯’的日常報備內容,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精神層面的交流和內容?!贝送?,在內容的性質上,青年群體也更愿意在朋友群呈現消極負面的自我,而在家庭群則會呈現更加積極的一面。筆者邀請了325人填寫量表,為下述說法的贊同程度(1-5分)打分,數據顯示,“我更愿意在朋友群聊中表露個人的秘密和糗事”和“我更愿意在朋友群聊中而不是家庭群聊中表現負面情緒”這兩個觀點,贊同程度的平均值分別為3.71和3.39,高于2.5分的中間值。
“文字表達+表情包”是當下青年群體用微信群聊天時常用的表情達意方式,以文字表意,以表情包補充、調節(jié)或加強情緒。但同樣的表意方式,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應用時,也會產生差異。
青年群體在不同微信群聊天時文字表達上存在差異。在句式上,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會更加傾向于使用陳述句式,而且也會更加注意句子的完整性。受訪者E表示:“在朋友群講話我就會很直接,隨便發(fā),想到哪里就發(fā)到哪里。一個意思的一段話,我可能會分成好幾句這樣發(fā)。但在家庭群里,我可能會盡量把它簡潔到一段話再發(fā)布?!痹谟迷~、語序等細節(jié)方面,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也會更加謹慎;而在朋友群中,青年群體則顧忌較少,對發(fā)送消息的細節(jié)關注不多,句式、語氣、用詞會更加隨意和多變。
青年群體在不同微信群聊天時使用表情包同樣存在差異。通過問卷調查和深度訪談發(fā)現,青年群體在朋友群顧忌較少,在家庭群則會形成一些“表情包禁忌”。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使用“風景、領導人、革命”等為主題的表情包頻次較多,“紅色、黃色”等暖色調是表情包的主色調;而在朋友群中則包含“卡通形象、明星、網絡紅人”等多種主題。是否與家庭成員公認的價值、標準、規(guī)范一致,是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發(fā)送表情包的首要考慮因素。
微信群為用戶提供了“文字聊天”“語音聊天”(含“按住發(fā)送語音”“語音通話”)和“視頻聊天”三種溝通媒介。
“文字聊天”是青年群體最常使用的自我呈現媒介,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使用偏好差異也不大。在收集到的問卷中,被調查者被要求對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媒介使用頻率(1-5分)進行打分。其中,“文字聊天”在家庭群和朋友群的使用頻率都是最高的,兩者的平均值均超過3.5分。然而,當涉及“語音”和“視頻”兩種媒介時,被調查者在家庭群和朋友群的使用頻率則呈現出差異化的特點,青年群體更愿意在朋友群中使用“語音”和“視頻”媒介。
問卷數據顯示,“語音聊天”在家庭群和朋友群的使用頻率平均值分別為1.82和2.29,而“視頻聊天”的使用頻率平均值分別為1.86和2.24。此外,在采訪過程中,訪談對象也表示了相似的媒介使用偏好。受訪者D表示:“從時間來說,文字聊天可以兩三句就說完了,但是用視頻或者語音通話,還會閑聊,時間就會拉長,因為沒有什么可以聊的,就會比較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擔心會說錯話?!?/p>
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自我呈現差異的影響因素,除了每個青年個體的個性原因之外,更多的存在一些共性原因。
戈夫曼把劇班分為“呈現表演的前臺”區(qū)域和“準備表演的后臺”區(qū)域[8]。前臺包括了“舞臺設置”和“個人前臺”兩部分,是個體需要謹慎表演的區(qū)域,個體不同的社會角色會對應不同的前臺。而后臺則相對前臺而言,是個體能夠放松補償在前臺的緊張情緒,進而幫助個體更好完成前臺表演的區(qū)域。不同的區(qū)域由于表演的不同,具有不同的傾向性。許多區(qū)域在此時情境中作為前臺區(qū)域,在彼時情境中可能又作為后臺區(qū)域出現。而微信群中的用戶擁有著豐富的信息接收渠道,同時還能即時將現實世界的人或事編碼為訊息,通過文字、語音、圖片、視頻等方式輕松發(fā)布,而無需多重送審,把關人角色的缺失使得微信群這一社交媒介具有一定的后臺偏向。因此,對于青年群體而言,家庭群更像是需要謹慎表演的前臺;朋友群既可以是需要謹慎表演的前臺,同時也可以作為輕松自在的后臺區(qū)域存在。
筆者邀請了325人為下述觀點的贊同程度(1-5分)打分,數據顯示,“相較于家庭群聊,我在使用朋友微信群時,更能自由表達想法與情感”和“在朋友微信群聊中聊天,對我而言更加是一種消遣與放松”這兩個觀點,贊同程度平均分值分別為3.73和3.76,遠高于2.5分的中間值。
被調查者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會在朋友群中談及家庭群中的人和事,以尋求共鳴,紓解心情;但除了日常生活報備,幾乎不會在家庭群中談論朋友。這是由于長時間處于需要謹慎表演的前臺區(qū)域,會帶來大量的精力耗損與壓力。為了實現在前臺的完美表演,青年群體需要耗費大量精力在不同的情境下進行不同角色的扮演。特別是當呈現形象與現實自我差距較大時,“表演崩潰”的壓力會時刻伴隨,甚至還會產生對自我角色的認知危機。而選擇性地在可信任的觀眾面前展示真實的自己,達到自我與角色的協(xié)調,能夠規(guī)避表演的失敗和過度夸張,維持自我行為的體面和一致性。同時,朋友群作為后臺的存在,能夠緩解青年群體由于謹慎表演而帶來的緊張與壓力感,進而更好地在家庭群的前臺中進行自我形象的建構。
在不同的情境中,不同的角色期待使得個體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而為了正確扮演特定的角色,則需要對他的各種觀眾施以隔離。通過控制來避免觀眾出現認知不協(xié)調現象,從而實現任何角色的表演成功。但表演是否成功,能否讓觀眾信任所呈現的角色,是由觀眾評定的。因而,觀眾是前臺自我呈現情境中極為關鍵的一環(huán)。
微信群聊的群成員即觀眾。在家庭群中,觀看表演的觀眾是親戚家人;而在朋友群中,觀眾是朋友。前臺觀眾類型的顯著差異導致了青年群體在不同微信群中的差異化呈現。戈夫曼認為,表演的行進不僅會受到表演者的控制,還會受觀眾是否施予“圓通”的影響,它包括給予恰當程度的注意和關心、克制自己的表演、抑制可能會引起失禮的言行、以及避免爭吵的愿望[9]。因而,兩個前臺觀眾的差異也即“觀眾圓通程度”的差異。而通過研究發(fā)現,青年群體普遍認為相較于家庭成員,朋友作為觀眾的“圓通程度”會更高,這主要體現在“劇班互動積極度”和“表演崩潰容錯率”兩方面。
在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互動背景下,參與者會以一個劇班的形式合作表演。當某一劇班表演時,觀看表演的其他參與者(即觀眾),也在進行著選擇性、回應性的表演,這時他們也組成了一個劇班,而他們兩者之間的互動可以看作“劇班互動”[10],“劇班互動”的積極程度會影響到個體的自我呈現意愿和方式。訪談可知,青年群體普遍認為,在朋友群中,與觀眾之間的劇班互動頻率和積極度都明顯高于家庭群。受訪者B表示:“當我發(fā)送消息到群里的時候,我的朋友能夠很快而且積極地回應我,回應的內容都是我所感興趣的。但是在家庭微信群聊里,我發(fā)送消息可能很久也不會得到回復,等到他們回復的時候,我也沒有什么再次回復的欲望了?!?/p>
戈夫曼認為,為了順利的表演,必將要求表演者在表演時審慎縝密,對可能發(fā)生的意外做好準備,但表演崩潰的風險依舊存在。他將“表演崩潰”分為了“無意動作”“不合時宜的闖入”和“失禮以及鬧劇”三種類型[11]。“無意動作”在微信群聊天更為常見,因而本文主要討論這一種情況?!盁o意動作”指的是傳達了在此時不恰當的形象但微不足道或漫不經心的舉動。比如,在微信群中無意發(fā)送的文字、語音,視頻聊天中無意說出的話、流露的眼神和語氣等,正好與個體此時想傳達的形象有所差別,這都可以歸屬到“無意動作”的范疇。通過深度訪談筆者發(fā)現,“無意動作”的發(fā)生較為常見,且受訪者都表示更愿意接受在朋友群中由于其“無意動作”而導致的“表演崩潰”現象。這是因為,在表演崩潰時,朋友群的觀眾更寬容,容錯率也更高??梢?,當作為表演者的青年群體出現疏忽,明顯暴露出塑造的印象與泄露的現實之間的差異時,相對于家庭群的觀眾,朋友群的觀眾會更加圓通地選擇“不看”這種疏忽,或者更樂于接受對此提出的借口,甚至還會幫助表演者化解尷尬。
表演動機是影響自我呈現方式的重要因素。戈夫曼認為,表演者具有向觀察者提供某種理想化印象的趨勢,即“理想化表演”的趨勢[12],“理想化表演”又可以分為“積極理想化”和“消極理想化”兩種類型。“積極理想化”在自我呈現中較為常見,即積極主動地展示自我優(yōu)秀的一面,比如在表演過程中突出符合社會公認的準則;而“消極理想化”則相反,它通過展示自身相對劣勢的一面,從而達到相應的目的。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的自我呈現也受到了“積極理想化”與“消極理想化”動機的影響。
青年群體傾向于在家庭群中呈現全方位積極理想化形象,即在家庭群中呈現自身積極的一面。問卷數據顯示,在“你更希望在家庭微信群聊中留下什么印象?”的多選題目中,約54.8%的被調查者表示希望給家庭群留下“乖巧聽話”的形象。此外,排名第二的選項是“優(yōu)秀、有上進心”,占比約28.92%。這一動機的形成與青年群體使用家庭群時的心理動因高度相關。Tedeschi等認為人們進行自我呈現,一是為了促進人際互動的順利進行,二是為了獲取利于自己的評價和酬賞[13]。受中國傳統(tǒng)觀念影響,“好孩子”是中國家庭群體認同的最高褒獎,長期生活于“好孩子有糖吃”這一中國式家庭成長環(huán)境下的青年群體對這一褒獎也具有共識。因此,為了獲取這一評價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紅包等酬賞,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以能力展示為先,塑造優(yōu)秀可靠的榜樣形象,而在其他日常交流的關系維系方面,則會盡量避免關聯(lián),以此減少出錯概率,進而形塑在家庭群中的“完美小孩”。
青年群體在朋友群中,則呈現出交往上積極理想化、能力上消極理想化的狀態(tài),表演動機呈現二分化:在人際交往維度上具有將形象“積極理想化”的動機,而在個人能力展示維度上的動機則相對消極。問卷數據顯示,在“你更希望在朋友微信群聊中留下什么印象?”的多選題目中,“與成員有共同興趣愛好和話題”和“有趣好玩”是被調查者最希望留下的印象,分別占比67.69%和66.77%??梢?,這兩個印象是青年群體對朋友應有形象的共識。此外,在能力維度上,“平凡普通的佛系青年”也是被調查者較期望留下的形象,占比29.54%,明顯高于僅占比19.69%的“優(yōu)秀、有上進心”。這可以追溯到青年群體對朋友群的使用動機。問卷數據顯示,約84.62%的青年群體使用朋友群是為了“日常聯(lián)系,輔助線下交往”,而排名第二的“維系和朋友的感情和關系,使其更加愿意與我聊天交往”也占比高達74.46%??梢?,青年群體更加期望通過朋友群的自我呈現獲得朋友的好感、維持友誼。深度訪談也證實了“社交”是青年群體使用朋友群進行自我呈現的最主要目的。因而,青年群體在朋友群自我呈現時,會力圖增加自身的“可交流性”。受訪者B表示:“在朋友微信群聊我會發(fā)布一些有共鳴的、或者朋友感興趣的話題,讓聊天能夠進行下去。這樣朋友可能會覺得我比較有趣,和我有共同話題,也會增進我們之間關系的親密度?!蓖瑫r,為了縮小朋友之間的距離感,減少不必要的爭端,青年群體在能力維度方面會采取弱化自我的策略。
傳播學大師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曾提出“媒介即訊息”的著名觀點。他認為,任何一種媒介即人的延伸,都會創(chuàng)造一種全新的環(huán)境,對“整體的心理”和“社會的復合體”產生影響,不同的內容呈現格式會改變人們感知世界的方式和理解環(huán)境的框架[14]。微信提供的“文字”“語音”和“視頻”三種媒介在“社交線索”和“時間結構”兩個方面的差異,使它們成為三種不同的內容呈現格式,擁有不同的媒介意識形態(tài),影響了青年群體在不同微信群中的媒介使用偏好。
在社交線索上,視頻強于語音,語音強于文字。社交線索在交流中十分關鍵,它能為雙方提供語境、信息含義、交流對象身份等信息。社交線索的提供包括了“給予的表達”和“流露的表達”兩種類型的符號活動。在“文字聊天”的過程中,交流雙方被局限于聊天框內的文字,對方所能獲取的信息僅僅是個體“給予的表達”,可控性強。而“語音”和“視頻”除了提供“給予的表達”,還會提供大量“流露的表達”?!罢Z音聊天”增加了“聲音”元素,“視頻聊天”又在“語音聊天”的基礎上疊加了“實時圖像”元素,人的聽覺、視覺等器官得到了全方位的充分延伸,對方可以輕易地通過個體不經意間流露的語氣、語調、微表情、微動作等來獲取新的社交線索,使用者個體對線索的可控性被顯著降低了。
在時間結構上,文字強于語音,語音強于或與視頻差不多。時間結構即交流雙方的時間延遲,拜厄姆(Nancy K Baym)教授在《交往在云端:數字時代的人際關系》中,根據延遲時間將傳播分為“同步傳播”與“異步傳播”[15]?!拔淖至奶臁笔堑湫偷摹爱惒絺鞑ァ保涣麟p方無需同時在線,只需將文字信息發(fā)布,待對方有空時回復,便完成了一次交流。而“語音”則視情況而定,“按住發(fā)送語音”屬于“異步傳播”,“語音通話”則和“視頻通話”一樣,屬于典型的“同步傳播”,交流雙方需要保持同時在線,進行即時交流,在時間與精力上都具有高度的排他性。
媒介“社交線索”和“時間結構”的差異疊加,顯著影響了青年群體使用不同媒介時對信息的控制力。戈夫曼曾提出,他人總是傾向于利用他們認為他的表達行為中難以控制的那些方面(即流露的表達),來對照檢查那些可以控制的方面(即給予的表達)所傳達的事情的真實性[16]。因而,相較于“文字”,通過“語音”和“視頻”兩種媒介進行自我呈現,發(fā)生“表演崩潰”的概率被大大提高。這也是青年群體更愿意在家庭群中使用文字媒介的主要原因。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中呈現差異化的自我形象,是由“數字原住民”與“數字移民”之間的根本差異決定的,也是青年群體為了滿足不同的人際交往需求采取的策略。同時也要警惕,以這種差異方式在微信群中長期的窗口化生存,可能會讓青年群體陷入另一種沼澤泥潭。
在媒介技術快速發(fā)展的背景下,微信群的出現加深了青年群體在網絡空間的卷入度,為青年群體的自我呈現提供了一個新窗口。自我呈現由線下轉至線上,不再需要面對面交流必須的視覺能見和身體在場,使得青年群體可以在不同窗口(微信群)下扮演差異化的角色。在多重場景之下、多重角色之間,青年群體不斷地根據角色期待改變自身行為,在不同的角色之間頻繁轉換,易降低青年群體的自我同一性,形成自我角色的沖突和混亂。
此外,相較于現實空間中的角色轉換,微信空間扁平化、時間碎片化等特性,使得在微信群間進行角色轉換的時間與空間都十分緊張,這會加大青年群體進行角色轉換的難度,進一步加劇青年群體的自我角色混淆。同時,通過微信群窗口構建的自我,無論是好是壞,最終都會一定程度上反饋給青年群體的現實認知。長此以往,線上形象會模糊和混淆青年群體對現實自我的認知定位,造成虛擬自我與現實自我的分化甚至分裂,進一步加劇青年群體的自我認同危機。
“自我和諧”與“人際和諧”是青年群體在微信群中自我呈現的兩大動機?!白晕液椭C”是指呈現真實可驗證的自我信息(真實性),構建與自我理想相一致的公眾自我形象;“人際和諧”是指呈現與互動對象匹配、有利人際互動的信息(有利性),從而促進人際溝通的順利展開,并在此基礎上獲得社會和物質獎勵[17]。在“人際和諧”動機的指導下,為了維系與兩類微信群成員的和諧關系,青年群體需要差異化地呈現與特定互動對象價值標準匹配的個人形象。但長期差異化的自我呈現,違心展示與自我形象不一致的表現,會讓青年群體對自我真實性產生懷疑。為了平衡“人際和諧”與“自我和諧”,青年群體在微信群中差異化的自我呈現也出現了一些新的特征,如選擇性的表演、模式化的表演、隨時暫停的表演等,而這些特征卻可能帶來青年群體人際關系的疏離。
表達真實是自我呈現的本能。但為了實現“人際和諧”,青年群體不可避免地會進行差異化的表演。為了平衡二者,“選擇性表演”便成為青年群體差異化自我呈現的新特征及策略,即與這一互動對象價值不相符的真實想法,可以在與另一互動對象的互動中表達,從而實現“自我”與“人際”的雙重和諧。但這違背了人際交往的誠懇動機和親切氛圍,會使得微信群的團結及通過微信群建立維系的人際關系流于表面。
在長期的自我懷疑與表演疲憊下,特別是在面對與自己價值觀念不符的消息時,青年群體的表演開始出現“模式化表演”的特征,即回應的一般是贊同、微笑、表情包等沒有具體涵義的消息。深入交流的缺位,使得青年群體通過微信群維系的人際交往進一步表面和膚淺化。
微信群的可移動性、發(fā)送消息的便捷性、使用時間的碎片化等特性使得青年群體被迫處于“長時間連接”狀態(tài),這也就導致了青年群體需要長期進行“在線表演”及“角色轉換”。因而,暫時性屏蔽、失聯(lián)、退群等“反連接”操作也成為了青年群體平衡“人際和諧”與“自我和諧”的策略之一。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稍顯極端的方式,稍有不慎便會加劇青年群體人際關系的惡化。
青年群體為了在差異化自我呈現過程中平衡“自我”與“人際”的和諧,表演呈現了可選擇性、模式化、隨時暫停的新特征,而這些表演得以實現,歸根結底是青年群體真情實感投入的缺乏。在此情形下塑造的人際關系自然也難以維久。
隨著媒介技術的快速發(fā)展,以青年群體為主的“數字原住民”逐漸引領了新媒體浪潮,中年“數字移民”緊隨其后、亦步亦趨,而老年“數字難民”則被日益邊緣化了。“數字代溝”的概念也應運而生,它指的是隨著互聯(lián)網時代的到來和新媒體技術的普及,父母輩與子女輩之間出現的一種新的代溝。社交媒體的流行進一步加深了“數字代溝”,甚至使其開始向“數字代際沖突”演化。周裕瓊曾指出“文化反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代際沖突”、彌補“數字鴻溝”,甚至可以富有建設性地改造“三綱五常”化下的親子關系[18]。但是筆者通過研究發(fā)現,差異化自我呈現的青年群體在家庭群中的角色以“迎合”為主,甚少發(fā)聲,“文化反哺”的缺失導致數字代溝愈發(fā)難以彌合。
通過邀請325人填寫量表,為“在家庭微信群聊中,我會更加傾向于迎合群成員的觀點。即使意見不一致,我也不愿意發(fā)聲”觀點的贊同程度打分(1-5分),結果顯示,該觀點的贊同程度平均值為3.12,高于2.5分的中間值。另外,在家庭群中的“不愿意發(fā)聲”,會加劇青年群體與長輩方之間的不理解,進一步擴大了數字代溝。
信息技術的高速發(fā)展催生了社交媒體的更新迭代。以微信為代表的社交媒體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基礎設施。它極大地拓展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使其由線下向線上延伸。同時,它也改變了我們自我呈現的方式。微信群自帶的移動社交屬性消除了用戶進行自我呈現的時間與地域的限制,從表面來看,用戶進行自我呈現與印象管理變得更加便利和簡單了;但是,由于社交媒體的可存儲性、可移動性等特性,用戶表演崩潰的概率也被提高了。因而,用戶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進行自我呈現管理。
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和朋友群自我呈現的差異,本質上是由數字原住民與數字移民之間的差異導致的。而通過差異化的自我呈現策略,青年群體滿足了面向不同觀眾的交往需求。但同時,也要警惕差異化自我呈現帶來的自我認知混淆、人際關系疏遠以及數字代溝加劇等問題。青年群體的差異化呈現已成常態(tài),我們難以發(fā)現它的不當之處,而對它的深入研究,能夠將這一已被自然化的現象去自然化,反思差異化自我呈現背后存在的種種隱患。這既能幫助青年群體減少自我認同危機,維持自我同一性;同時能減少由于差異化自我呈現帶來的人際關系異化,促進人際關系和諧;還可以引導青年群體在家庭群內的數字反哺,縮小由新媒體技術發(fā)展帶來的不斷加劇的數字代溝。
注釋:
①青年群體是一個按照年齡劃分的人類群體。聯(lián)合國于1985年首次將青年定為15至24歲之間的人。根據世界衛(wèi)生組織確定的年齡分段,青年被定義為15—24歲。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和聯(lián)合國人口活動基金會將青年定義為15-25歲。聯(lián)合國秘書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國際勞工組織也將青年年齡界定為15-24歲。依據上述對青年年齡段的劃分以及研究的需要,本文將青年的年齡階段劃定為15-2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