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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軍遠行

    2022-03-07 03:25:18徐貴祥
    小說月報 2022年1期
    關鍵詞:軍長山竹長官

    恒豐戰(zhàn)役打到第三階段,仗就沒法打了,南線兩個旅被解放軍穿插分割,五千多人的部隊轉眼之間不成建制?;钪?,把國民黨軍隊的帽子一扔,戴上五角星帽,掉轉槍口就成“解放軍戰(zhàn)士”了。

    還有一些沒死的,被團團圍住,彈未盡糧已絕,大白天餓鬼哀號,下雨天孤魂游蕩。

    副參謀長楚致遠向軍長廖峰報告,西線九團突圍,一個團副帶領七十多號人,頭天渡過衢河武力進入二師防線,見什么搶什么,打死了二師警衛(wèi)營副營長,還把醫(yī)院的兩頭奶牛煮了。

    廖峰臉色鐵青,好半天才問,這伙人現(xiàn)在哪里?

    楚致遠說,被二師師長韓博濤下令繳械,全都關在師部警衛(wèi)營的馬棚里。

    廖峰眉頭一皺,關在馬棚里,馬怎么辦?

    楚致遠怔了一下,反應過來說,沒有馬了,全都吃到肚子里了……韓師長請示,要不要把這伙人送到軍部。

    廖峰牙疼似的哼了一聲,送到軍部?這伙土匪,送到軍部干什么?來搶糧食?。?/p>

    楚致遠說,我也認為不妥,韓師長怕是急瘋了……仗打到這個地步,各級長官的腦子都不好用了。

    廖峰陰沉沉地看著楚致遠,腦子不好用了……你的腦子還好用嗎?

    楚致遠惶恐地說,軍座,我……我的腦子也不好用了。

    廖峰仰起頭來,看看天,看看遠處,原地踱了幾步,站定,目光在楚致遠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然后一字一頓地口述幾道命令:一、所有一線部隊,死守現(xiàn)有陣地,凡擅自出擊者,追究指揮官責任。二、凡突圍歸來的零星部隊,由接管部隊長官酌情處置,無須向軍部轉送。九團歸隊人員,留下團副候審,其他人槍斃。三、請李秉章副軍長親自前出三十里鋪地區(qū),帶上電臺,軍部警衛(wèi)營以一個連的兵力護送,收攏一七九師。

    口述完畢,廖峰揮手看著遠處說,搞點細糧,給老李帶上。

    楚致遠目送軍長,看見初秋夕陽下軍長的背影,腰桿依然挺得很直,步子依然從容。楚致遠有點傷感,眼窩一熱,兩行眼淚就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他的腦子還算清醒,軍長的三條命令,其他兩條都是廢話,要一線部隊死守,一個個餓得骷髏似的,拿什么死守?軍長的意思,不是不讓出擊,而是不讓到解放軍陣地上抬飯,可那是一道命令能夠阻擋的嗎?至于歸隊人員的死活,管他呢,九團回來的那伙強盜,韓博濤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向李秉章副軍長報告軍座的指令,尋找一七九師,找得到找不到,那是李副軍長的事。

    警衛(wèi)營二連連長馬直這幾天一直琢磨一件事情,跑的決心是不會動搖了,問題是怎么個跑法,跑到哪里去,是向解放軍投誠還是回家種地,是帶槍投誠還是帶人投誠……這天半夜,馬直把排長張東山和班長朱三召集到一起,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壇小米,倒出一半,關上門熬了一鍋稀飯。剛剛盛到碗里,還沒有吃到嘴,營長蔡德罕一腳把門踹開了。蔡德罕看著那鍋小米稀飯,眼睛瞪得如雞蛋那般大,罵了一聲,吃獨食,屙驢屎。說完,不由分說撲到桌子邊,端起一碗稀飯,一邊吹氣一邊轉動著喝,轉眼之間就把一碗稀飯喝完了,還舔了舔碗底。

    馬直站在一邊說,營座,這一碗是我的……你要是覺得不夠,那就……

    蔡德罕說,深更半夜的,你們聚在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跑???要真跑,也得跟我打個招呼,沒準兒我跟你們一起跑呢,我胳膊腿還行,不會拖累你們。

    馬直惶惶地說,明人不做暗事,我們確實……

    蔡德罕擺擺手,打斷馬直的話頭說,馬連長,我知道你對黨國是效忠的,所以把這個美差交給你。

    馬直愣住了,看著蔡德罕。蔡德罕說,軍長讓李秉章副軍長到三十里鋪尋找一七九師,要我們派出一個連護衛(wèi),你馬上到軍需處領糧食。

    馬直怔怔地看著蔡德罕,嗷的一下嚷了起來,領糧食?我的天啦!

    蔡德罕神秘一笑,馬直老弟,老哥我待你不薄,你知道該怎么做。

    馬直明白了,雙腳一碰,立正道,營座,我明白,領到糧食,我一定給你送一點。

    蔡德罕說,哦,不說了不說了,你看著辦。

    這樣就說定了。馬直喝完稀飯,讓張東山和朱三跟著,到軍需處領糧食。所謂的軍需處,就是一個帳篷。軍需處給他發(fā)的糧食,是十塊豆餅,就是榨油之后余下的豆渣,這東西過去是用來喂牲口的。

    馬直對軍需官說,我們吃這個也就算了,可是李副軍長也吃這個?軍需官說,李副軍長的給養(yǎng),由他的勤務兵保管,你們就不要操心了。馬直說,那也不能只給這一點點啊,誰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一七九師。軍需官說,對啊,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到一七九師,我給你多少算夠?

    馬直說不過軍需官,自認倒霉,把豆餅分了兩塊給蔡德罕派來的兵,這才帶著一肚皮牢騷往回趕。

    走在路上,朱三說,連小米都吃不上,還回去干啥,不如直接到共軍陣地上,今夜就能吃頓飽飯。那邊天天都在喊,啥時候過去啥時候吃蘿卜燉肉。

    馬直咽了一下口水說,總得拖幾條槍吧,帶著豆餅去投誠,太寒酸了。

    張東山說,咱們不是要護衛(wèi)李副軍長嘛,到時候,咱們把李副軍長帶上一起投誠,那可是一份大禮,沒準兒人人都能官升一級。

    馬直說,啊,把李副軍長帶上……你腦子被炸壞了吧?別胡思亂想了,更不要胡說八道,都回去做準備,每人發(fā)一斤豆餅,天亮前趕到軍部。

    警衛(wèi)營的官兵都知道,李秉章副軍長是抗戰(zhàn)名將,在當年的滄浪關戰(zhàn)役第二階段,他是東線的敢死團團長,連續(xù)幾次率部突破鬼子的防線,身上有十幾處傷疤。

    在警衛(wèi)營,關于李副軍長的傳說很多,滄浪關戰(zhàn)役開打的時候,馬直和他的兵還沒有入伍。離他們最近的一次戰(zhàn)役是太行山黃虎嶺戰(zhàn)斗,當時日本天皇已經(jīng)宣布投降了,但是湛德州鬼子的一個聯(lián)隊聲稱沒有接到命令,拒不投降。李副軍長帶領楚副參謀長在敵人據(jù)點外圍開設前進指揮所,指揮一七九師和軍部炮團以及警衛(wèi)營對敵進行包抄,戰(zhàn)斗打到白熱化,李副軍長親率一個團從敵后攀巖穿插,同火速趕來的八路軍一個團協(xié)同作戰(zhàn),將鬼子的援兵包圍在不到三公里遠的桃花峽谷,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戰(zhàn)斗,全殲黃虎嶺日軍一個聯(lián)隊和前來增援的日偽軍近八千人。

    那個時候,部隊的士氣多么高啊,可是,鬼子投降了,如今是和解放軍作戰(zhàn),部隊已經(jīng)不像部隊了。

    第二天麻麻亮,馬直就起床了,告訴執(zhí)勤排長張東山,通知大家收拾行李,人走家搬。張東山鼓起眼珠子問,真不打算回來了???馬直說,回啥,哪里都不是家,走到哪里算哪里。

    到外面轉了一圈,就回到連部打背包。人走家搬聽起來很嚇人,下層官兵的家,實際上就是一個背包,背包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像馬直在哪里,警衛(wèi)二連的連部就在哪里一樣。

    比起蔡德罕和張東山那些人,馬直要講究得多,只要有條件,他就要洗被子,這是給楚副參謀長當勤務兵的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五靈大捷之后,部隊在喬城休整,給他發(fā)了一條土黃色的新被子,原先的那條也沒舍得扔,因為新被子發(fā)下來之前,有一天夜晚,一個女人跳到他的被窩里睡了一覺,那床土灰色被子里有那個女人的氣味。

    問題在于,他不能把兩床被子都帶走。營長跟他說得明明白白,要輕裝。他把舊被子找出來,放到床上展開,情不自禁地撲到上面,使勁地吸了幾口氣,再把黃色的新被子放到上面,將被罩剝下來,套在舊被子的外面。

    不到十分鐘,馬直就把“家”收拾利索了——最近兩個月積攢的餉錢,一雙布鞋,一支自來水筆,一塊從日軍尸體上搜來的懷表,一套換洗的軍裝、襯衫和兩條短褲,牙刷牙粉……還有大約兩斤小米,也裝在襪子里,通通打進背包。當然,還有那個女人的氣息。

    早晨喝了一碗豆渣湯,馬直就把“家”馱在背上,帶領他的連隊去向李副軍長的副官曹強報到。曹強見馬直身后只有三十多號人,皺起眉頭問馬直,怎么就這么點人?

    馬直立正回答,報告長官,陣亡了一些,跑了一些,能來的都來了。

    曹強說,你這個破隊伍,靠什么保護李副軍長?

    馬直說,人少好啊,人少不費糧食……

    曹強陰森森地看著馬直說,楚副參謀長跟我講,警衛(wèi)營二連最有戰(zhàn)斗力,連長馬直腦子好使,沒想到就這三十幾個叫花子,怎么保護長官???

    馬直這才明白,蔡德罕跟他說的“美差”,原來是他的老長官楚致遠親自點的將,還是老長官好啊,關鍵時刻信任他馬直。這么一想,心里就升起一股豪氣,挺起胸脯說,曹副官你不要看不起我們這些叫花子,上半年黃虎嶺戰(zhàn)役,鬼子偷襲前進指揮所,就是我們二連跟鬼子展開肉搏,我沖入鬼子堆里把身負重傷的楚副參謀長搶出來,背了七里地……我們二連,就是那次陣亡了三十多個人,到如今還沒有補充,我們二連……

    曹強打斷馬直的話頭說,別你們二連了,就那幾個人瘦毛長的兵,集合。

    正說著話,李副軍長從帳篷里走出來,看看馬直和他身后的兵,看看帳篷外面的兩匹瘦馬,再看看正在喘氣的吉普嘎斯車,對曹強說,車子就不用了,讓他們回去。

    曹強說,長官,讓車子跟著,萬一……再說……

    李副軍長沒理曹強,走到兩個電臺兵面前,打量了一眼說,把帽子摘下來。

    電臺兵把帽子摘下來之后,馬直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兩個女兵,一個中尉一個少尉。再仔細打量,那個中尉他認識,是副參謀長楚致遠的侄女楚晨,就是在喬城跳進他被窩里睡了一覺的那個女人。一個月前馬直還在軍部機要處門口見過她,她穿著筆挺的軍服,皮鞋擦得锃亮,腰桿子挺得筆直。他不敢正視她,她卻若無其事地喊了他一聲,馬連長,我看看你的手指。他趕緊逃開了。一年前他在楚副參謀長家里執(zhí)行勤務,第一次見到楚晨,她就說過,這個軍官的手指很干凈。這以后,他又有幾次見到她,每次擦肩而過之后,他就會躲在隱蔽處,從后面看她,感覺她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樹在移動,每一片樹葉發(fā)出的聲音都讓他心馳神往。

    可是眼前的楚晨,肥大的粗布軍裝罩在身上,就像一只鵝被罩在鵝籠子里。不僅頭發(fā)剪短了,臉色也是黃中透灰,難怪近在咫尺,馬直居然沒有一眼認出她來。

    這些胡思亂想從馬直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不過兩秒鐘的工夫,兩秒鐘后他聽見李副軍長的聲音,誰讓你們來的?

    楚晨立正回答,報告長官,是楚副參謀長派我們來服務長官。

    李副軍長說,知道我們要去干什么嗎?

    楚晨說,尋找一七九師。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哦,知道,很好,可是這個任務,你們參加不合適……曹副官,馬上把她們送回去,換兩個男的來。

    曹強躊躇了一下,正要回答,楚晨大聲嚷嚷起來,長官,我們是國民革命軍,男女是平等的!長官,你不能歧視婦女。

    李副軍長頭也不回地說,回去,跟廖軍長走,好好活著。

    楚晨還想爭辯,嘴巴張了幾下,突然降低了聲音,嘀咕道,好好活著……好好……活……著?

    曹強對楚晨命令道,你們兩個,趕快回去,向楚副參謀長報告,請他派兩個男報務員,在姚家疃向我報到。

    楚晨看著曹強,又看看李副軍長,嘴里還在嘀咕,好好活著,這是什么意思?

    李副軍長沒有理睬楚晨,走到馬直身邊,摸摸他的后背,掂掂他的背包,然后指著背包旁邊的干糧袋問,這是什么?

    馬直大聲回答,報告長官,是豆餅,我們的糧食。

    李副軍長說,哦,豆餅,很好。

    馬直正想說什么,李副軍長已經(jīng)轉身了,走到一個看起來瘦小的士兵面前,問他,多大了?

    小兵立正回答,報告長官,十七了。

    李副軍長又問,叫什么名字?

    小兵回答,姚山竹。大山的山,竹棍的竹。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哦,姚山竹,好名字,咬定青山不放松。

    馬直說,這是我們連隊最小的兵。

    李副軍長問,怎么來的?

    姚山竹說,抓來的,抽丁。

    李副軍長把手拍在姚山竹的肩膀上,側臉對曹強說,走吧。

    曹強趕緊上前,指著前方的一個村莊說,姚家疃,目前還有我軍的一個營,我們從那里進入孫崗,再往前二十里,就是一七九師六天前的防地。

    李副軍長看著晨光里的村莊,點點頭說,好,很好。

    曹強向馬直一點頭,馬直揮揮手,臨時編組的兩個班快速移動,在前面開路。馬直帶領一個班殿后。

    李副軍長沒有騎馬,跟大家一起走,他不說話,別人也不敢說話。馬直數(shù)了數(shù),隊伍一共有四十多人,除了他的連隊,還有李副軍長的副官曹強、兩個衛(wèi)兵、兩個馬弁,以及兩個電臺兵。乍看起來,也是浩浩蕩蕩。

    從駐地出發(fā),走的是大路。

    馬直很想知道,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軍長讓李副軍長帶隊尋找一七九師,李副軍長本人怎么想。馬直揣測,李副軍長肯定知道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一七九師現(xiàn)在哪里,沒有人知道,就算一七九師還在,那也一定是在解放軍的重重包圍之中,讓一個副軍長帶領這么一支小小的隊伍去尋找,簡直就是肉包子打狗。

    疑問太多了,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馬直決定不再胡思亂想了。最大的遺憾是楚晨沒有同行,最大的慶幸也是楚晨沒有同行。這一路上,楚晨本人雖然不在隊伍里,但是楚晨的影子卻一直在隊伍里,一直在馬直的前方輕快地跳動,讓馬直腳下平添一股力氣,他感覺他不是奔向那個莫名其妙的三十里鋪,而是正在奔向喬城。

    哦,喬城,黃虎嶺戰(zhàn)役結束后部隊休整的地方,一個盛產(chǎn)煤炭的古城,就是在那里。楚副參謀長在臨時下榻的四合院里,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小子,單刀赴會,深入敵陣,簡直就是趙子龍,我要是有閨女,就嫁給你。

    他當然知道,這是楚副參謀長的客套話,楚副參謀長沒有閨女,但是楚副參謀長有侄女。侄女也行啊,可是,楚副參謀長為什么偏偏不提這個茬呢?當然,楚副參謀長壓根兒不知道他的侄女曾經(jīng)跳到他的被窩里睡過一覺,甚至可能就連楚晨本人也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但是馬直不會忘記,楚晨永遠在他的背包里。

    快到姚家疃了,曹強找了個地方,請李副軍長坐下來歇腳。馬直讓張東山帶領一個班進村偵察,同駐守在那里的一個營聯(lián)系。不一會兒張東山回來了,說村里壓根兒就沒有部隊,連老百姓都很少見到,只有一個老人,還是個啞巴。

    馬直心下明白,那個營要么跑了,要么投誠了。顯然,到了這個村莊,就在解放軍的控制范圍內了,下面的路該怎么走,誰的心里都沒有數(shù)。

    曹強把情況報告給李副軍長,請示怎么辦。

    李副軍長說,很好,人沒有了,路還在,接著往前走。

    曹強有點猶豫,向李副軍長建議,啟用電臺,搜索信號。

    李副軍長說,聽你的,你負責。

    不多一會兒,就傳來嘀嘀嗒嗒的電波聲。馬直遠遠看著電臺兵忙乎,眼前又出現(xiàn)了楚晨的身影。如果楚晨在這里,他還會鉚足干勁,像在黃虎嶺那樣身先士卒。問題是,楚晨沒在這里,他就是死了,也沒有人看見。眼下,他不想死,他仍然牢記李副軍長給楚晨說的那句話,好好活著。至于活著干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活著總比死去好。

    電臺兵忙乎一陣,滿頭大汗,最后哭喪著臉向曹強報告,沒有發(fā)現(xiàn)本部隊任何信號。

    曹強皺著眉頭問,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信號是什么意思,軍部的信號呢?

    電臺兵說,啥也沒有,軍部也靜默了。

    曹強的臉唰地變了,跑去跟李副軍長報告,軍部電臺靜默了,會不會轉移了?要是軍部轉移了,不告訴我們接頭地點,就算我們找到一七九師,也聯(lián)系不上啊……這不是把我們扔了嗎?

    李副軍長笑笑說,別想那么多,各司其職吧。

    眼看就到姚家疃村口了,李副軍長站住了,回頭看了看馬直說,馬連長,讓你的弟兄們都圍過來,我來說兩句。

    集合隊伍的當口,李副軍長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摘下手套擦皮靴,然后扔掉手套,站在隊伍中央,舉起一只手臂說,弟兄們……

    李副軍長的聲音洪亮,中氣很足,好像他面對的不僅僅是四十多人的隊伍,而是千軍萬馬,而是萬水千山。李副軍長說,弟兄們,大勢所趨,有目共睹。作為一個將軍,我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但是你們……放下槍你們就是農民,沒有必要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話大家聽明白了嗎?

    在馬直的印象中,李副軍長難得一次說這么多話。李副軍長講完,隊伍一片靜默。曹強看看馬直,又看看李副軍長,突然激動地喊了一聲,我們決不離開李副軍長,誓死保護李副軍長!

    馬直明白過來,也舉起手臂喊,長官,我們不會離開你的,你在哪里,我們就在哪里!

    李副軍長向馬直擺擺手說,你不相信我的話嗎?你怕你們離開后我就命令開槍嗎?不會了,我再也不會向自己的弟兄開槍了。愿意走的,走吧,放心地走吧,往哪里走都行。

    馬直說,不,我們不走……

    李副軍長又向馬直笑笑,打斷他說,好,你不走,那你就跟著我,可是你不能阻攔弟兄們。

    馬直的腦袋垂下來,又仰起,看著他的隊伍說,你們說說,有愿意走的嗎?

    隊伍安靜得就像一片樹林,似乎有一陣風吹來,傳來簌簌的落葉聲,風聲越來越大,樹干開始搖晃。終于,一個哭聲傳來,長官,謝謝長官恩典,俺上有老下有小,還有一個殘疾媳婦,俺,俺……走了。

    馬直看清了,是他手下的班長朱三。朱三泣不成聲,突然跪在地上,給李副軍長磕了兩個頭,起身將槍放在地上,轉身走了。起先的幾步很慢,一步一回頭,像是告別,又像是防備身后的子彈。

    曹強說,長官,不能開這個頭,這個頭一開,咱們身邊就沒有人了。

    曹強說著,掏出手槍,咔嚓一聲子彈上膛,瞄準朱三的背影。正要扣動扳機,李副軍長喝了一聲,住手!

    曹強手中的槍垂了下來。

    李副軍長微笑地看著大家說,還有沒有想離開的?

    沒有回答。馬直說,報告長官,沒有了。

    李副軍長說,那好,不著急,任何時候,隨時隨地。走吧。

    姚家疃不大不小,五十多戶人家,不見那營國民黨軍隊里一個人的蹤影,也很少見到老百姓。

    恒豐戰(zhàn)役持續(xù)了一個多月,這一帶別說糧食,就是地里的青苗都被啃光了。老百姓全都跑出了包圍圈,到解放軍陣地幫助挖工事,不僅有飯吃,還不用擔心被搶。

    前些年抗戰(zhàn),國共之間雖然也有摩擦,但還是一致對外??箲?zhàn)勝利了,本來可以重建家園,怎么又反目成仇了呢?解放軍的傳單說,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這道理,連傻子都明白,難道蔣委員長不明白?下層官兵也聽說,國共談判了,可是這邊談判,那邊蔣委員長調兵遣將。好,這下好了,不到兩年,解放軍越戰(zhàn)越勇,從東北西北打到淮海平津,又揮師南下,渡江之后,來個千里追擊,秋風掃落葉一般。

    馬直記得,就在三個月前,廖輝部隊還有三個師和四個軍轄旅的建制,自從江防崩潰之后,一路狼奔豕突,跑過安徽,跑過湖北,跑到湖南境內,上峰一道命令下來,不跑了,就地阻擊解放軍。廖峰部隊在恒陽、豐水一帶立足未穩(wěn),就被共軍一個師咬上了,三天過后,追上來九個師,七萬多人,把國民黨軍隊圍得水泄不通。

    或許李副軍長早就看清了結果,所以在作戰(zhàn)的時候,他基本上是一個看客,再也沒有抗戰(zhàn)時期那股血性了,再也不見血戰(zhàn)滄浪關的風采了。整個恒豐戰(zhàn)役都是廖峰軍長指揮。指揮所里有一張?zhí)梢?,更多的時候,李副軍長在那上面睡覺。

    跟在李副軍長的身后,馬直有很多想法,他想到了李副軍長的過去,也想到了李副軍長的將來。

    跑,還是不跑?在進入姚家疃之后,這個一直懸浮在腦海中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并且越來越強烈。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他盯著李副軍長的背影,掂量這個人的體重,盤算他的價碼——如果把他挾持到解放軍隊伍,該值多少黃金。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舉目望去,隊伍已經(jīng)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曹強正招呼幾個士兵生火造飯。

    馬直的隊伍不用造飯,把豆餅掰開,從草渣里挑出豆渣,就著涼水就是一頓飯。生火是為了給李副軍長和曹強造飯,曹強從馬弁那里要來口袋,一粒一粒往外倒大米,倒了有一斤多,又把口袋扎上。

    李副軍長在一邊看見,吩咐曹強,把口袋里的大米倒出來一半,加上豆渣,熬一鍋稀飯,大家一起吃。

    曹強有點不情愿,但是不好違拗李副軍長,只好又倒了一點米出來。

    稀飯熬好之后,李副軍長說,一人一碗。你們盛剩下的是我的。

    李副軍長這么一說,曹強就很為難,分稀飯的時候反復斟酌,稀稠、多少,一點不敢馬虎。

    然后就端碗。馬直先端,挑了一碗黑多白少的。馬直開了這個頭,手下的兵就自覺效仿,姚山竹挑了一個豁口碗。挑到最后,剩下的那碗,白多黑少——大米多豆渣少。曹強把它端到李副軍長面前,李副軍長哈哈一笑說,啊哈,本軍要是早一點形成這個風氣,何至于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副軍長說著,端起碗,走到姚山竹的面前,把姚山竹的豁口碗換到自己的手里,拍拍姚山竹的腦袋說,你還小,路還長,多喝湯,少想娘。

    姚山竹怔怔地看著李副軍長,眼窩一熱,眼淚嘩嘩地掉進碗里。

    這一幕馬直看在眼里,突然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自己跟自己說,這么好的長官……

    離開姚家疃之后,并沒有走多少路,因為不知道往哪里走。天快黑了,看見半山有一座廟,曹強決定不走了,到廟里睡一覺再說。

    廟是破廟,好在后院有口井,還有兩間可以住人的房子。曹強把李副軍長安排到東側最好的那間房子,布置好警戒,大家又嚼了兩把豆渣,就宿營了。

    馬直不敢入睡,帶著張東山房前屋后巡邏,察看通向半山的路線。張東山跟在馬直屁股后面,氣喘吁吁地說,你說李副軍長這么大個官,怎么就沒有個主見呢?

    馬直吃了一驚,怎么啦?

    張東山說,共軍的傳單說得清清楚楚,凡是抗戰(zhàn)有功的,一律寬大處理,特別是李副軍長,共軍聘他為高參,他干嗎這么死心塌地當國民黨?我跟你講,李副軍長同共產(chǎn)黨有交情。

    馬直說,交情,誰跟共產(chǎn)黨沒有交情?前些年大家一起打鬼子,五靈戰(zhàn)斗中,八路軍的連長還送給我一支自來水筆呢。

    張東山說,我想起來了,那時候你是排長,我也是排長,就因為那個八路軍的連長送了你一支自來水筆,后來你有了文化,當了連長。

    馬直說,扯淡,我當連長是因為我打仗比你賣命。

    張東山說,狗屁,你當連長是因為你是楚副參謀長的勤務兵……好好干吧連座,如果這次行動之后你還活著,沒準兒能娶上楚晨。知道嗎?楚晨的爹在軍委會,比楚副參謀長的官還大。

    馬直心里一熱,又一涼,拉下臉說,別說沒用的,哎,你說,李副軍長身邊連個女人也沒有,奇怪啊。黃虎嶺戰(zhàn)役之后,好多大官的夫人都來了,可是李副軍長還是寡漢一條。

    張東山說,女人嘛,李副軍長的心里應該有人……啊,我想起來了,我明白了,你知道為什么廖軍長要讓李副軍長去送死嗎?

    馬直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問,你這是什么話?

    張東山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說,你記得嗎?五靈戰(zhàn)役中,李副軍長中了一彈,彈頭卡在左胸肋骨上,離心臟很近,咱們的醫(yī)生不敢做手術,聽說太行山八路軍有個外國大夫,就送到八路軍的醫(yī)院里。送到的時候,那個外國醫(yī)生已經(jīng)死了,是一個八路軍的女大夫給李副軍長做的手術,可是……

    說到這里,張東山停住了。馬直說,這個我知道,那個女大夫是外國醫(yī)生的學生。

    張東山?jīng)]接茬,做了個手勢,然后壓低嗓門說,你聽,好像有動靜。

    馬直心里一緊,不說話了,側耳細聽,聽了一會兒說,沒什么動靜啊,就是樹葉的響聲。你別疑神疑鬼。

    張東山說,這幾天我總覺得我們身后,還有身邊,有一支隊伍在跟著,不遠不近地跟著。是不是共軍在尾隨我們???

    馬直哼了一聲,你覺得有人尾隨,我也覺得,可是他在暗處,我在明處,他裝糊涂,我也裝糊涂。

    張東山說,啊,你知道有人尾隨?

    馬直說,我不知道有人尾隨,也不知道沒有人尾隨,反正我的任務是護送李副軍長去三十里鋪,別人不開槍,我也不開槍。

    張東山說,狗屁,李副軍長死腦筋,我們不能當冤死鬼,他這樣做是不道德的。

    馬直說,你讓李副軍長怎么做?

    張東山說,明明知道這件事情不靠譜,他還一意孤行,拉著我們,幾十條生命啊。就算他不打算投共,也應該把話挑明,直接把隊伍解散,大家各奔前程。他說過啊,“任何時候,隨時隨地”,這就是暗示??伤幻髡f,大家還是不敢。

    馬直眨著眼睛,他也覺得張東山的話有點在理,把握不足地說,也許……李副軍長有他的打算,也許還不到時候。

    張東山說,那要到什么時候呢?姚家疃的部隊不見蹤影,一七九師杳無音信,這塊地盤早就在共軍視野之內,沒準兒他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了,還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馬直想了想,什么也沒說,突然耳朵豎了起來,對張東山說,聽,好像真有動靜。

    張東山屏住呼吸,把耳朵貼在地皮上聽了一會兒,有跑步的聲音……張東山一聲驚呼,不好!有人上山了。

    馬直說,趕緊占領制高點,保護李副軍長。跟弟兄們說,不要亂打啊,搞清楚是誰。

    兩個人向破廟飛奔而去,果然就聽到山下有雜亂的奔跑聲。

    馬直從山坡東邊跑到西邊,把曹強推醒,告訴他有情況,曹強一骨碌跳起來問,是哪家的隊伍?

    馬直說,哪家的隊伍都是危險,趕緊請李副軍長離開破屋,轉移到樹林里。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槍響,接著槍聲大作,是張東山組織的外圍警戒同來路不明的隊伍交上火了。

    馬直大喊,你們是哪部分的?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來的槍彈。馬直連忙臥倒,向廟舍匍匐前進??斓介T前時,只見火光一閃,廟舍一側起火了,接著就聽有人大喊,找糧食,弄到糧食就走!

    房子外面已經(jīng)烈焰騰騰,火焰像飛舞的銀蛇,吞噬著李副軍長宿營的廂房。

    馬直往地上一趴,抱著槍滾到廟舍門前,一腳將門踹開,高喊一聲,長官,有情況,快轉移!

    講完這句話,馬直愣住了。李副軍長剛剛穿上軍裝,扣風紀扣的手上下摸索,他的勤務兵正蹲在地上擦皮靴。

    馬直大聲嚷嚷,長官,火燒眉毛了,還擦什么皮靴啊,趕緊走!

    說完,沖上去將李副軍長架起來,不料李副軍長伸出胳膊,胳膊肘一拐,將他推了個趔趄。李副軍長說,什么情況?鎮(zhèn)定!

    馬直說,房子起火了,長官先轉移到林子里,我來搞清楚是哪一部分的。

    這時候聽到山下有人大喊,一營封住左翼,二營正面突擊,弄到糧食就撤。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很好,是自己的部隊,我去見他們。

    馬直急得跳腳,長官,黑燈瞎火的,子彈不長眼睛啊。再說,哪里還有什么自己的部隊,全都是土匪啊。

    李副軍長甩開馬直,彎腰穿上皮靴,又摸摸風紀扣,昂首挺胸走出門,站在走廊大聲問,哪部分的?

    沒有人回答,槍聲在繼續(xù)。馬直一個箭步擋在李副軍長的前面大吼,哪部分的,李副軍長……李秉章副軍長在此,請不要打槍!

    槍聲這才稀疏下來。李副軍長朝馬直揮揮手,又一步一步往前走。馬直繞到他前面,兩人一直走到斷墻外面,下了山路,山坡上才鉆出一個人來,仰頭看著上面。

    李副軍長說,我是李秉章,讓你們的長官出來說話。

    山下那人說,真是李副軍長嗎?

    李副軍長說,提上馬燈,靠過來。

    那人身后又出現(xiàn)一個人,一道手電筒光射過來,突然傳來一陣驚呼,真的是李副軍長!長官……您怎么到這里來了?

    李副軍長說,你是誰?

    那人說,我是六團參謀長康恒,長官……康恒喊了這一聲,又對身后大聲命令道,停止射擊,趕快撲火,保護長官!

    果然是自己的部隊,而且還有明白事理的指揮官,曹強和馬直這才放下心來。

    康恒的隊伍號稱兩個營,其實只有三十多人,子彈倒是不少,糧食一粒沒有。馬直觀察了一下,這些人蓬頭垢面,就像餓狼,一個個盯著警衛(wèi)連的干糧袋。

    回到廟舍,康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向李副軍長報告部隊被打散十多天的經(jīng)歷,不停地嘟囔,這下好了,見到長官就像見到了娘。

    李副軍長說,我奉命尋找一七九師,使命還沒有完成,你們愿意同行嗎?

    康恒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轉說,李副軍長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我們同長官生死與共。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好,很好,不過,不勉強。

    康恒挺起胸膛說,長官放心,弟兄們都是英勇善戰(zhàn)之人,有長官這樣的抗戰(zhàn)名將指揮,我們一定能夠重見天日。

    李副軍長說,好,很好。

    消停下來之后,李副軍長讓曹強把大米倒出來一部分,加上豆渣,熬了一鍋稀飯,讓康恒的隊伍填填肚子。曹強讓康恒安排外圍警戒,康恒說,我的隊伍又餓又累,擔任外圍警戒恐怕疏漏,我們還是在內圈保衛(wèi)長官吧。

    曹強向李副軍長報告說,康恒這支部隊靠不住,他要求擔任內衛(wèi),會不會圖謀不軌?

    李副軍長點點頭說,很好,就讓他們擔任內衛(wèi)吧。

    安排好了警戒,曹強給馬直遞了一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個角落吸煙。曹強說,我看康恒靠不住,賊眉鼠眼的,他主動提出來擔任內衛(wèi),會不會出事?

    馬直說,我也覺得蹊蹺,他的兵老是盯著我們的干糧袋……這樣,我讓張東山帶一個班歸你指揮,寸步不離守在長官的門口,我親自巡查外圍警戒,一旦發(fā)現(xiàn)異常,首先干掉康恒。

    前兩個小時,馬直一刻也沒有放松,一遍一遍地巡查各個警戒點,還不時回到廟舍,察看李副軍長門前的警衛(wèi)和門后的潛伏哨,向張東山詢問康恒的動向。張東山說,睡著了,都在院子里抱團睡覺。

    馬直總算踏實下來,靠著三號潛伏哨位邊上的一棵樹,瞇瞪了一會兒,還做了個小夢,夢見在解放軍的陣地上,楚晨端著一碗蘿卜燉肉,笑盈盈地送到他面前,他還沒有吃到嘴,就聽一聲呼喊,康恒跑了,還把李副軍長的口糧偷走了!

    睜開眼睛,見是曹強。馬直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揉揉眼睛問,康恒跑了?不會吧,一點動靜也沒有啊,也沒有火拼……

    曹強沒有說話,目光有些呆滯??纯床軓娧t的眼睛,馬直明白了,這是真的。他不明白的是,康恒和他三十多人的隊伍,何以在明崗暗哨的眼皮底下,不僅不翼而飛,還偷走了糧食。

    兩個人氣急敗壞地回到廟舍,聽聽里面的動靜,李副軍長的聲音傳出來,是曹副官和馬連長吧,進來。

    進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李副軍長并沒有睡覺,他的手里舉著一支煙斗。李副軍長舉著空煙斗,讓曹強和馬直靠近,把手上的一塊破布交給曹強,讓曹強念給馬直聽:長官,請原諒我等不辭而別,頭夜見到您,我等歡欣鼓舞,以為從此見到了娘,沒想到您還要到三十里鋪尋找一七九師……長官,恕我直言,如果能夠找到一七九師,那就是見到鬼了。一七九師的人在恒豐戰(zhàn)役開始第九天,就變成鬼了,人間沒有它,天上沒有它,您……您居然還要帶領我們去找一七九師,我們商量了,不跟您去送死。長官,冒犯了,沒辦法,咱們各走各的吧。

    信是寫在一塊紅布上的,馬直想起來了,廟里有個泥菩薩,菩薩的身上就掛著這塊半新不舊的紅布,應該是山下的善男信女進貢的……馬直一拍腦門說,我知道他們是從哪里離開的,現(xiàn)在追還來得及。

    李副軍長笑笑說,不必追了,人各有志,隨他們去吧。

    曹強問馬直,你怎么知道他們是從哪里離開的?

    馬直說,正殿觀音座下,很可能是空的,山洞通向下山的路。

    曹強說,你怎么早不說?

    馬直說,我剛想起來,我們老家的廟也常常當作避匪的藏身之地,不信你跟我去看。

    果然,搬開觀音泥塑,下面是個洞口。鉆進去曲里拐彎走了一百多步,看見一道亮光,推開上面的石頭,幾步就到了下山的路。

    曹強說,原來是這樣,這股土匪熟門熟路啊,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集合的,東西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偷走的。

    回去清點物資,僅有的兩袋大米不見了,好在黃豆餅還在。馬直讓張東山把隊伍集合起來,張東山哭喪著臉說,包括李副軍長和曹副官在內,只剩下十二個人了。

    馬直一驚,人呢?

    張東山說,跑了,還帶走兩塊豆餅。

    馬直問,是跟康恒跑了,還是自己跑了?

    張東山說,這個不知道,反正是跑了。

    馬直想了想問,姚山竹跑了沒有?

    張東山說,這孩子倒是實誠,沒有跑。

    馬直說,那就好,只要有一個人,我們就不能離開李副軍長。

    張東山說,這是廢話。連座我跟你講,照這樣下去,還會有人跑,咱們得早做打算,不能跟著李副軍長一條道走到黑。

    馬直瞪著眼睛問,你什么意思?

    張東山說,禿子頭上爬虱子,明擺著的。李副軍長的口糧已經(jīng)沒有了,連豆餅也只剩下不到五塊,就算不遇上共軍,餓也餓死了。

    馬直說,奇怪啊,槍炮聲都聽不見了,共軍也不來打掃戰(zhàn)場。莫非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了,故意看我們的笑話?

    張東山說,不是看笑話,是等李副軍長自己投誠。

    出發(fā)之前,曹強攤開地圖跟馬直商量,中午要到達姚家疃西十二里的莊寨。

    馬直看著地圖說,假如一七九師殘部還在三十里鋪,就一定有解放軍的包圍圈,我們不能大搖大擺。

    曹強在地圖上比畫說,這里有一條衢河,東西走向,兩岸樹林茂密,長官的意思是沿河岸走,如果能弄到一條船,那就更好了。

    馬直說,李副軍長英明,雖然走河岸同樣危險,總比在光天化日之下好點,萬一不行了可以潛水。李副軍長會潛水嗎?

    曹強說,不知道李副軍長會不會潛水,不過你這個念頭要不得,怎么能讓長官潛水呢?那成何體統(tǒng)。

    馬直也有點不高興了,嘟囔道,怎么叫不成體統(tǒng),萬一遇到共軍或者土匪,別說潛水,就是老鼠洞也照樣鉆。

    曹強笑了,那是你們……李副軍長是斷然不會鉆老鼠洞的。

    馬直說,啊,是的……可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咱們就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你得跟李副軍長說說,讓他把那身呢料軍服換下來,別讓人老遠就盯準了他。

    曹強說,我跟他報告了,他不理睬,你讓我怎么辦?

    馬直撓撓頭皮說,那就不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曹強說,不僅要保護李副軍長,還要保護好電臺,無論找到找不到一七九師,手上有電臺,就是一條活路。

    馬直說,未必,電臺還有可能把共軍引來。

    曹強說,那也比餓死強。

    衢河不大,最寬處也就五十多米。眼下是夏末秋初,豐水期,在岡巒起伏的丘陵地,河水由西往東,小分隊逆流而上,由東往西。

    走進河灣的林子里,光線就暗了,在暗處行走,多了些安全感,好像是老天爺在他們的頭上撐著一把傘,把他們同人間隔開了。

    說來奇怪,這里原本是國共兩軍交戰(zhàn)的場地,自從一七九師沒了消息,共產(chǎn)黨軍隊也沒了消息好像兩支軍隊約好了,一起消失了。剛進入河灣的時候,馬直的心還一直提溜著,走了一段,沒有情況,就大意了。

    臨近中午,前方出現(xiàn)一個渡口,河岸有根木樁,當真拴著一條船。

    曹強招呼幾個兵,呼呼啦啦往渡口奔跑,上前去解木樁上的繩子。馬直忽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正琢磨要不要把那幾個兵喊回來,就見船艙里鉆出五個人,端著槍一陣亂掃,那幾個兵當場倒下。馬直眼疾手快,掩護張東山等人營救曹強,卻不料身后的樹上跳下來幾個人,一陣拳打腳踢,將馬直和他的兵悉數(shù)捆翻,連曹強也被捆了起來。

    馬直一邊掙扎一邊用眼搜索,還好,李副軍長沒有被捆起來,卻不知人在哪里。曹強一邊掙扎一邊嚷嚷,你們是哪部分的?

    一個臉上有刀疤、顯然是頭目的人說,老子是打黃虎嶺那部分的。

    馬直聽懂了,心中一喜,大叫,快放了我們,我們是李副軍長的衛(wèi)隊!

    刀疤臉說,你說什么,李副軍長……哪個李副軍長?

    馬直說,李秉章副軍長,你不知道李副軍長嗎?

    刀疤臉向馬直走近了兩步,盯著他問,你看我像個傻子嗎?我是傻,但是我不比你傻。

    馬直說,李副軍長就在附近,快放了我們,我們去找李副軍長。

    刀疤臉伸出鷹爪一樣的臟手,抓住馬直的頭發(fā),把他的腦袋扯到自己的面前,嘿嘿一笑說,嚇唬老子啊,前兩天老子遇到一個土匪,他說他是蔣委員長的表弟……嘿嘿,把東西交出來!糧食,糧食,把他們的干糧袋通通給我沒收了。

    馬直跺腳嚷道,你不信,問問曹副官,他是李副軍長的副官。

    刀疤臉說,別說不是,就是李副軍長真的在這里,你也得把糧食交出來。

    馬直說,我們沒有糧食,我們快餓死了……正說著,他突然閉嘴,臉上一陣痙攣——他看見河灣的林子里,一個人在斑駁的陽光中向這里走來。那是李副軍長。

    刀疤臉顯然也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穿著呢子將軍制服,腳上踏著皮靴,高視闊步,一步一步地向刀疤臉走去。

    刀疤臉驚恐地后退著,色厲內荏地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李副軍長臉上掛著微笑,向刀疤臉逼近說,你們是打黃虎嶺那部分的?

    刀疤臉說,是,是,可是……

    李副軍長哈哈大笑說,老子是指揮你們打黃虎嶺那部分的,老子也不認識你啊。

    刀疤臉啪地一個立正,報告長官,那時候我是輜重營營副,現(xiàn)在是……七團三營營長羅根堂向長官報到。

    李副軍長說,哦,很好,你把他們捆起來,打算怎么辦?

    羅根堂想了想,向身后一揮手說,松綁!

    就在這時候,身后躥上來一個人,擋在羅根堂的面前說,營座,先不急放人,糧食,糧食??!

    羅根堂明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對李副軍長說,長官,對不起,人我可以放,可是糧食我得先弄點,弟兄們已經(jīng)幾天沒吃飯了……

    李副軍長看著羅根堂,一字一頓地說,你敢!我?guī)н@支分隊,是為了到三十里鋪尋找一七九師,就一點豆餅了,如果你們愿意和我一道前往,可以同舟共濟。

    羅根堂起先還很客氣,聽李副軍長講完,哈哈一笑說,長官你說什么?你做夢吧,一七九師師長投共了,部隊全跑了,你還去尋找,你誑我吧?你這個李副軍長是真的還是假的?

    李副軍長冷冷地看著羅根堂,突然伸出兩只手,手在衣扣上摸索,一個一個地解開扣子,最后解開風紀扣。再然后,從褲腰里扯出襯衣褂襟,兩手一揚,只聽一陣嚓嚓的斷裂聲傳來,蓋過了湍急的水聲。

    馬直定睛看去,李副軍長的兩只手掀起雪白的襯衣,胸膛上出現(xiàn)層層疊加的傷疤。李副軍長說,看清楚了,老子是不是李副軍長?

    羅根堂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長官,你是李副軍長。正因為你是李副軍長,我們才不能跟你走,我們不能跟你去送死。

    李副軍長居高臨下地看著羅根堂,你想干什么?

    羅根堂說,來人,保護李副軍長,其余的,把干糧袋給我通通摘下來。

    李副軍長正要掏槍,一個小頭目模樣的家伙上前一步,將他的胳膊架住了。接著,又上去幾個士兵,七手八腳將他拖進樹林里。

    羅根堂打開一個干糧袋,抓起一把豆渣聞了聞,臉皮突然繃緊了,像被誰踢了一腳,罵道,這是什么干糧,喂牲口的……難道你們就吃這個?

    馬直說,不吃這個難道還吃山珍海味?你們這群強盜,回到部隊,老子斃了你們。

    羅根堂說,回部隊?哪個龜兒子會跟你回你那個破部隊,老子要么落草為寇,要么回家種田……弟兄們,你們說怎么辦?

    先前那個阻擋羅根堂放人的家伙說,反正事情已經(jīng)做了,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幾個人干掉。

    另外一個人說,不可,咱們就是落草為寇,也是謀財不害命,放人一馬,勝造七級浮屠。

    羅根堂說,是的,李副軍長是抗戰(zhàn)名將,這個人是不能殺的,殺了抗戰(zhàn)英雄,就是賣國……這樣吧,把他的呢子服扒了,好歹值幾個錢。上山打游擊,老子穿上呢制服,土匪就成洋匪了。

    羅根堂說到得意處,轉過頭來問馬直,兄弟,你說是不是?

    馬直掙扎得最強烈,所以他被捆得最緊,反剪雙臂,身后還有兩個人按著,抬頭也很困難。馬直說,羅根堂,你講點人性,李副軍長特別注重儀表,你不能扒他的軍服……

    羅根堂哈哈一笑說,我不扒他的軍服,我穿什么?從明天起,老子就是黃虎嶺救國游擊縱隊少將司令。弟兄們,快干活兒,干完活兒趕快走啊,上山嘍。

    馬直還在掙扎,羅根堂走過來,順手抓過一個干糧袋子,抓起一把豆渣塞在他嘴里。

    十多分鐘后,羅根堂一行帶著李副軍長的呢制服、三條裝著豆渣的干糧袋,從大伙背包里抖摟出來的三百多塊光洋,押著兩個電臺兵和一部電臺,登上木船,揚帆而去。

    曹強和馬直等人原地挪動,背靠背互相摸索,把繩子解開。曹強第一個跳起來說,不好,電臺沒了,我們就完了??熳?!

    馬直站起來,首先試試腿腳,然后撲到被匪兵扔棄的雜物堆邊。還好,他的被子還在。馬直抱著他的被子,熱淚盈眶,嘀咕道,天無絕人之路啊……

    曹強一步躥到馬直的面前,嚷嚷道,你怎么啦?什么天無絕人之路,你是不是傻了?趕快去追電臺啊。

    馬直回過神來,冷冷地說,追電臺干什么?趕快去找李副軍長。

    馬直話音剛落,就聽林子里傳來一聲槍響。

    所有人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沒有出現(xiàn)意外,沒有慌亂,也沒有人急著跑過去看個究竟。幾個人揉揉手腕,伸伸腿腳,無精打采地往槍響的方位挪動。

    曹強嘆息說,知道嗎?李副軍長早就在計劃這一天了,自從國共開戰(zhàn),他就決心不再過問戰(zhàn)事,他說他只跟日本鬼子打仗,不跟中國人打仗。

    馬直說,是啊,別說是李副軍長,就是我們這些下層軍官也想不通,抗戰(zhàn)的時候,八路軍干得多漂亮啊。還記得黃虎嶺那次嗎?我們跟八路軍爭地盤,鬧得那樣兇,八路軍還是讓步了,他們還在凍土崗幫我們打阻擊,打死七十多個增援的鬼子??墒菄姷膱蠹堉蛔植惶岚寺奋姷氖?,我們都看不下去。

    曹強說,就是黃虎嶺那次,李副軍長跟我交代,以后萬一國共開戰(zhàn),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走。

    馬直說,他就沒有投共的想法?

    曹強說,這個他沒有說……嗐,如今說這些話已經(jīng)沒用了。馬連長,讓你的兵動動手砍幾棵樹,削幾塊板子,我們找個干燥的地方,暫時把長官安葬在這里,做好標記。

    馬直說,可是,安葬之后我們怎么辦?

    曹強說,一切都結束了,長官在,我們聽命令,長官不在了,那就各奔東西。中國,靠國民黨是不行的。

    馬直似乎有點感動,眼睛一紅,問曹強,要不,我們一起去,像你這樣的讀書人,到共軍的隊伍肯定有個好差使。

    曹強想了想說,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走到一個隱蔽處,曹強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個物件,展開,是一張密令,上面赫然寫著:發(fā)現(xiàn)李秉章投共,就地正法,授曹強少校臨機處置權力。

    馬直看了一遍,不太懂,又看了一遍,臉色唰地變了,這么說,你是……這密令是軍長……

    曹強搖搖頭,不是。軍長身邊也有像我這樣的人。

    馬直惶恐地看著曹強,這么說,你是……

    曹強把手伸給馬直,握住說,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以后……如果還有以后,你會知道我是什么人??上Я死罡避婇L,一代抗日名將,我沒有保護好他,我是這個國家的罪人,是中國老百姓的罪人。

    曹強的眼淚倏然涌出,泣不成聲。

    馬直好像明白了什么,拍拍曹強的肩膀說,別說了,我們都有責任,可是誰想到會這樣。走吧,我們去把李副軍長……入土為安吧。

    李副軍長的長筒皮靴不見了,一雙布鞋踩在衢河河灣的樹林里。

    那天在衢河渡口,馬直他們聽到槍聲,都以為是李副軍長開槍自殺了,可是走到近處,一行人都愣住了,原來李副軍長沒有死。

    立功的是姚山竹,這個吃了李副軍長一碗白湯稀飯的孩子,在渡口出事的第一時間,就把李副軍長推到了林子里,李副軍長聽說是自己的部隊,挺身而出之后,又被羅根堂的匪兵架到林子里。李副軍長看見姚山竹在遠處瞄準羅根堂,怕他開槍暴露目標,這才主動站起來脫下軍服。羅根堂的匪兵離開之后,李副軍長舉起手槍,一槍打在對面的樹上。李副軍長笑著對撲上來的姚山竹說,我跟你說過,留著小命,該拼命的時候再拼。我這條老命,怎么著也不應該這么丟掉,再等等吧,也許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后來曹強和馬直趕到了,看到的情景讓他們膽戰(zhàn)心驚,他們認為已經(jīng)死了的李副軍長坐在一截朽木上,臉上一如既往掛著微笑。

    馬直原地不動,僵硬的身體更加僵硬了,想說什么,嘴巴卻像被凍住一樣。

    這個過程不知道持續(xù)了多長時間,直到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后轟鳴,馬連長,馬直,你怎么啦?

    馬直睜開眼睛,站在面前的是曹強。

    曹強說,你沒事吧?

    馬直說,我沒事,就是有點……頭昏眼花。

    曹強說,你得挺住啊,你是連長,要是你也死了,我們這任務就沒法完成了。

    馬直伸伸腿腳,試了兩下說,還行,我暫時還死不了,就是死,也要把長官護送到三十里鋪再死。

    把隊伍收攏之后,繼續(xù)沿著河灣走。這些天多雨,林子里雜草橫生,藤蔓絆腿,走起來很費勁。

    走了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曹強向李副軍長請示,就地宿營,睡到次日傍晚再走。李副軍長說,那就宿營。

    因為東西被羅根堂洗劫了,只有四個背包和幾條干糧袋,曹強對馬直說,把你的背包解開,給長官當被褥。

    馬直吃了一驚,眨眨眼睛說,我的背包……我的背包里面有鬼,蓋在別人身上別人會做噩夢。

    曹強稀里糊涂,橫了馬直一眼,叫過一個有背包的兵,給李副軍長找睡覺的地方去了。

    河灣的樹林里,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泥土的腥味,蚊蟲個頭大,叮人是一聲不響。馬直知道,林子里不僅有蚊蟲,還有螞蟥,少不了蛇和蜈蚣……這些東西對于馬直來說,有等于無,他絲毫不在意它們的進攻,多少還有點羨慕它們,它們不知道生死,因此它們不怕生死,活一天算一天,它們叮咬他,是看得起他,把他當作活人叮咬。他的血肉進入它們的肚子里,就意味著他的生命有一部分還活著,它們代表他繼續(xù)活著。

    忽然想起張東山頭天夜里沒有講完的那件事情。

    五靈戰(zhàn)役發(fā)生在黃虎嶺戰(zhàn)役前一年,那時候太行山國共雙方的關系時好時壞,在五靈戰(zhàn)役中,八路軍獨當一面,保證了國民黨軍隊側翼的安全。李副軍長負傷后,廖峰發(fā)來電報,讓前線部隊就近把李副軍長送到八路軍醫(yī)院搶救。當時馬直是排長,跟隨營副蔡德罕帶隊把李副軍長送到設在薛集的八路軍醫(yī)院,幾個醫(yī)生察看了李副軍長的傷勢,認為風險很大,一旦手術失敗,廖峰就有可能反咬一口,誣陷八路軍謀害抗日英雄。關鍵時刻,一個名叫東方靜的女醫(yī)生挺身而出,說了一句話,救人要緊。就是這個東方靜,在馬燈下做了半夜手術。馬直親眼看見,東方靜走出手術帳篷的時候,步子軟綿綿的,幾個小時后,李副軍長醒來,東方靜本人也被送進急救室搶救,據(jù)說是患了高血壓。

    生死一搏,李副軍長活過來了,東方靜也活過來了,當時廖峰還派人給八路軍醫(yī)院送了十頭奶牛,以示感謝。哪里想到,半年不到,國共合作破裂,在恒豐戰(zhàn)役之前的一次“剿共”戰(zhàn)斗中,廖峰秘密派遣一七八師一個團偷襲八路軍后方基地,等李副軍長得到消息,策馬趕到戰(zhàn)場時,東方靜醫(yī)生和幾十名醫(yī)護人員已悉數(shù)倒在血泊之中,這就是震驚朝野的“薛集慘案”。一七八師的那個團是李副軍長一手帶大的部隊,廖峰之所以派這個團做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就是為了斬斷李副軍長同八路軍的瓜葛,馬直曾親眼看見聞訊趕來的李副軍長淚流滿面,仰天長嘯,那一聲“我是罪人”的呼喊,在馬直心里久久回蕩。

    在這個月光如水的夜晚,馬直似乎明白了,為什么自從五靈戰(zhàn)役之后,李副軍長就不再過問戰(zhàn)事,也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李副軍長要堅持走到三十里鋪,走到他的目的地——墓地。

    在潮濕的林子里睡了半夜,一覺醒來,馬直看見一輪紅日懸掛在遠處,樹林里像是灑了一地金沙,到處涌動著玫瑰的顏色。枝頭上鳥雀喳喳,好像在搞什么慶典活動。

    鳥叫把馬直的戰(zhàn)斗欲望激活了,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不遠處一棵樹的枝丫上,兩只肥碩的鳥正在交頭接耳。他試探著向那兩只鳥接近,剛走了兩步,腿一軟,栽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又在鳥鳴聲中睜開眼睛,那兩只鳥并沒有離開,而是瞪著眼睛看著他,好像向他挑釁似的。他運了運氣,想站起來,可是雙腿拒不配合,他只能以匍匐的低姿向那棵樹前進。讓他感到憤怒的是,他已經(jīng)運動到樹下了,扔一顆石頭就能打中鳥的翅膀,可是那兩只鳥還是無動于衷,還在起勁地唱著它們的歌。馬直聽不懂那歌,可是他聽懂了它們的口氣,它們在嘲笑他。他伸出手指,想從地上摳一塊石片,只要有一塊三厘米大小的石片,他就能準確地削斷鳥的翅膀,甚至有可能一石二鳥,然后在樹林架起一堆篝火,把這兩只鳥烤了,李副軍長一定不會獨自享用,他至少可以分到一個翅膀。

    他終于找到了一塊半個雞蛋大的石塊,他屏住呼吸,把石片舉到眼前,從他的瞳仁到石片,再到樹上的鳥,三點構成一條直線。他慢慢地繃緊了腿,繃緊了胳膊,收起了小腹……他把渾身的力量都調動起來,集合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他只有一次機會,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好,現(xiàn)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可以行動了,他的手在顫抖,胳膊在顫抖。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預備,放……可是,就在這個“放”字剛剛跳上嗓門的時候,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他眼前的手,曾被楚晨夸獎過的手和手指,就像幾截骯臟的朽枝,散發(fā)著霉味,猙獰地扭曲著。

    眼前一黑,他感覺地面突然抖了一下,傾斜起來,他迎著傾斜的地面撲了上去。不過,他的臉還沒有挨上地面,就被人抱住了。

    馬直清醒過來,已經(jīng)是兩天以后的事情了。

    渡口事件發(fā)生后,曹強調整了行軍路線,改成走大路。只走了半夜,發(fā)現(xiàn)遠處的村莊紅旗招展,隱隱聽到唱歌的聲音。曹強分析那是解放區(qū),趕緊指揮隊伍,再回到河灣的林子里。在曹強看來,河灣的林子似乎與世隔絕,是最安全的行軍路線。

    這兩天,馬直始終處在被動行軍狀態(tài),一會兒有人架著他,一會兒有人扶著他,一會兒自己走,走著走著就一頭撞上前人的后背。

    那場雨來得突然,誰也想不到秋天會有這樣的大雨。曹強高興得大喊,跑步前進!跑步前進!這么大的雨,不會有人出門,不會撞上鬼。

    別人跑,馬直也跟著跑,只是經(jīng)常有人推他一把,或者拉他一把。跑啊跑,他感覺他的胳膊長了翅膀,他的腳上安了彈簧,他的身體在雨中騰空,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一棵樹下。張東山給他端來一只碗,他喝了一口,沒啥味道。

    張東山說,連座,你再喝兩口,這是魚湯。

    他吃了一驚,魚湯,從哪里弄來的魚湯?

    張東山說,連座你太嚇人了,這兩天都是游魂似的,胡言亂語,走路也是迷迷瞪瞪的。你清醒了嗎?

    他又喝了兩口魚湯,感覺魚在他的肚子里搖頭擺尾。他也像魚一樣使勁地晃著腦袋,想把腦袋里面亂七八糟的東西晃出來,晃了一會兒,睜開眼睛,蒙在眼前的迷霧漸漸散開。他看見下午的陽光照在林子里,密密麻麻的山水畫一塊挨著一塊。他動動腿腳,緩緩地曲起雙腿,突然一躍而起,唰唰幾步齊步走,走到李副軍長面前,抬臂敬了個禮,報告長官,我清醒了,我壓根兒就……沒有喝醉。

    李副軍長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很好,很好。曹副官,你再看看,他到底清醒了沒有。

    曹強拎著一把手槍,走到馬直面前,咔嚓一聲卸下彈匣,把子彈一粒一粒退下來,攤在手心送到馬直面前問,幾顆?

    馬直說,七顆。

    曹強對李副軍長說,這瘋子確實清醒了。

    李副軍長說,好,那就好。

    馬直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地,問曹強,這是怎么回事?這兩天發(fā)生了什么?

    曹強嘿嘿一笑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我們離三十里鋪越來越近了,過了洪埠鎮(zhèn)就是。李副軍長說,他的墓地在那里,他要去找他的墓地。

    馬直懷疑自己的神經(jīng)又錯亂了,惶恐地看著李副軍長。李副軍長抽著空煙斗說,他說得對,到了三十里鋪,你們就各奔前程。當然,不到三十里鋪,你們也可以各奔前程。

    馬直說……哦,我明白了,我們……說到這里,馬直精神一振,立正,然后大聲說,我們誓死保護李副軍長,我們一定幫助李副軍長找到他的墓地。

    十一

    魚是姚山竹釣來的,這個瘦娃子有一雙巧手,幾次輕裝,他也沒有丟掉針線包和洋火。在馬直半死不活的那個下午,姚山竹找了幾根朽枝,燃了一堆火,將縫衣針彎成了一枚魚鉤,別人宿營的時候,他坐在河岸的水凼邊釣魚,還真的釣了幾條半斤重的魚。這個偉大的勝利給了小分隊極大的鼓舞,不僅因為食有魚,而且從魚的身上看到了這一帶地皮沒有在恒豐戰(zhàn)役中被燒焦。曹強有點納悶地說,怎么會有魚?難道這里沒有軍隊來過?

    姚山竹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魚。

    曹強說,小子你這話不對,天上下的雨水里也有魚?

    姚山竹說,有啊,雨水落到溝里,那里的魚卵就活了。

    曹強笑了,拍拍姚山竹的腦袋說,好,你說有就有,魚在你腦袋里。

    兩天之后,小分隊終于看到一個較大的集鎮(zhèn),洪埠鎮(zhèn)。這是三十里鋪以東最后一個集鎮(zhèn),距離三十里鋪僅有七里地。

    只剩下五個人了,除了李副軍長和曹強,還有馬直和張東山、姚山竹。馬直有些奇怪,張東山一直沒有放棄跑的念頭,可是經(jīng)歷了這么多危險,居然一路跟了過來。

    在洪埠鎮(zhèn)外的小樹林里,曹強讓張東山和姚山竹化裝成乞丐爺兒倆,到鎮(zhèn)上要飯并打探消息。張東山和姚山竹剛剛離開,曹強就把馬直叫過去說,李副軍長要洗澡,讓他找一點柴火,燒一鍋熱水。馬直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嚷嚷道,什么時候了,還要洗澡,不要命了?

    沒想到這句話被李副軍長聽到了,李副軍長在不遠處說,命可以不要,澡不能不洗。

    馬直嚇了一跳,趕緊說,遵命長官,可是,柴火我能找到,我從哪里找燒水的鍋呢?

    李副軍長想了想說,算了,我到河里洗,你們……各自方便吧。

    李副軍長說完,看看馬直和曹強。曹強說,也好,現(xiàn)在天還不冷,長官就將就一下,到河里洗澡吧。

    李副軍長說,不是洗澡,是沐浴。

    曹強看看馬直,擠眉弄眼地說,聽清楚了吧,長官要沐浴。馬連長,知道你要干什么嗎?

    馬直說,沐?。磕阕屛遗汩L官沐???

    曹強臉色一變說,誰讓你陪長官沐浴了?你的任務是警戒,防止有人襲擊……不,防止有人窺視長官沐浴。

    馬直眼看李副軍長一步一步走到河邊,一件一件脫下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然后一道白光閃過,馬直還沒有反應過來,李副軍長已經(jīng)劈開河面,浪里白條一般射進河底。馬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說,李副軍長會水,水性很好啊,你怎么說他不會?

    曹強說,李副軍長當然水性很好,他自己潛水那是他高興,但是為了逃命你讓他潛水,那就是侮辱他,他當然不會干。

    馬直盯著遠處,夕陽的余暉落在河面上,漣漪像鑲了金邊的麥浪一樣,由近及遠地滾動。馬直突然一陣緊張,高喊一聲,曹副官!

    曹強看了馬直一眼,不緊不慢地問,你怎么啦?

    馬直的聲音變了,顫抖著,結結巴巴地說,曹副官,李副軍長……這么久了,李副軍長還沒有出來,他會不會……會不會……

    曹強明白了,若無其事地笑笑說,你擔心他會沉河?不會,他洗澡……啊不,他沐浴就是為了活著。

    馬直稍稍平穩(wěn)下來,問曹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曹強說,他活著就是為了死去。

    馬直更加糊涂了,瞪眼問,你剛才不是這么說的啊,你剛才說他沐浴就是為了活著。

    曹強說,都一樣,他沐浴是為了活著,活著是為了死去。不光是他,你我都一樣。

    馬直說,怎么你越說我越糊涂,難道我是在跟鬼說話嗎?

    曹強笑了笑說,差不多吧,我們都人不人鬼不鬼了。

    馬直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感覺到疼,他揚起胳膊,高興地對曹強說,老子還活著。

    曹強說,你說活著就活著。

    又過了幾分鐘,李副軍長從河面上露頭了,并且站了起來??吹贸鰜?,李副軍長很開心,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還向曹強和馬直揮揮手說,你們也來洗洗,咱們進村。

    曹強說,報告長官,我們不洗了,我和馬連長為長官警戒呢。

    李副軍長站在河心處說,那好,你們的路還長,往后有的是時間。說完,他一個猛子又扎進水中。

    夕陽墜落在遠方的地平線上,河面漸漸模糊起來。馬直坐在河岸的一塊草地上,思緒走得很遠,回到了泰山腳下那個破敗的村莊,回到了被抓壯丁的那個漆黑的日子,這些回憶像馬蜂一樣螫在他的心里,讓他很不舒服。他竭力地回憶那些讓他快樂的事情,終于,他看到了太行山抗日戰(zhàn)場上的那個喬城。

    黃虎嶺戰(zhàn)役勝利之后,部隊駐扎喬城休整,來了一個龐大的慰問團,還有外國人,每天都有舞會。

    那個時期,廖峰軍長和楚副參謀長春風得意,頻頻舉行記者招待會,而黃虎嶺戰(zhàn)役最大的功臣李副軍長卻不見了,聽說被派到八路軍根據(jù)地談判去了。

    有天晚上,馬直帶領他的兵正在舞廳外圍巡邏,只見里面沖出一個人,一看見馬直就徑奔而來,二話不說命令他,趕快,把后面那個渾蛋給我攔住,不行就動手。馬直認出來是楚晨,一身的酒氣。正要問個究竟,一個美國人追了出來,嘴里嚷嚷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密斯(Miss)楚……等等我,不要誤會,我只是想吻你……馬直不用腦子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迎著那個踉踉蹌蹌的美國人,假裝攙扶,卻在下面用腳使絆子,把他絆得腳不沾地。眼看楚晨躲好了,馬直才揮揮手讓兩個兵過來,交代一番。那兩個兵嘻嘻哈哈地靠近那個美國人,不由分說把他架回舞廳了。馬直叫了一聲,楚晨從暗處冒出來,哈著酒氣問,你的連部在哪里?馬直伸手一指說,就在軍官俱樂部的南邊。

    楚晨說,那好,快把我?guī)У侥愕倪B部,給我找一身軍裝。

    馬直這才知道,楚晨也喝多了,不知道身上的污垢是她自己吐的還是美國人吐的,反正氣味很重。馬直把楚晨帶到連部,楚晨捂著嘴,掙扎著把門關上,還沒等馬直反應過來,楚晨就把旗袍脫下來了。馬直趕緊扭過臉去,只聽身后一陣響動,楚晨的旗袍從他身邊飛過,落在門后,接著他的胳膊被砸了一下,那是楚晨的高跟鞋。馬直原地傻站,幾分鐘后,身后傳來呼嚕聲,楚晨已經(jīng)蒙著他的被子睡著了。

    馬直沒有地方去,只好在連部門口溜達,直到天快亮了,怕別人看見不雅,這才開鎖進門,把楚晨推醒。楚晨酒醒過來,坐在床上,用被子護住前胸問馬直,你看見了什么?馬直說,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你醉了,我也醉了。楚晨突然罵了起來,那個王八蛋杰克遜,跳舞不老實,他以為姑奶奶喝醉了。

    楚晨說著,跳起來扯衣服,馬直故作鎮(zhèn)靜地說,姑奶奶是喝醉了,不然就不會跑到我的房間睡了半夜。

    楚晨驚訝地說,你的房間?你不是我二叔的勤務兵嗎?我還以為這是我二叔的家。

    馬直苦笑說,是的,哪里都是你二叔的家。要不,你接著睡?

    楚晨想了想說,算了,我醒了,趕快送我回機要處。這件事情,不許對我二叔說啊。

    那天早晨,楚晨穿的是馬直的軍裝,兩天之后軍裝還回來,口袋里多了兩塊黑乎乎苦苦的糖。馬直舍不得吃那兩塊糖,把它們裝在口袋里,捂得像稀牛糞一樣,后來才知道,那東西是洋玩意兒,名字叫巧克力。

    這以后再見到楚晨,馬直的心里就有一些異樣的感覺,總覺得他同楚晨之間多了一些瓜葛??墒?,同楚晨打照面,楚晨幾乎沒拿正眼看過他,好像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發(fā)生?,F(xiàn)在想起來,馬直有點后悔,假如,那天他也……啊,這樣太下流了,馬直看看河面,突然警醒過來,看看人家李副軍長怎么做人的……可是,他還是有點憋屈,特別是想到楚晨以后對他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他就越發(fā)懊惱,甚至仇恨。他想,就算那天夜里他把楚晨的被子——何況還是他自己的被子——掀開,看看總可以吧……不,還是沒有動手的好。那層被子,保住了他的氣節(jié),沒準兒也保住了他的小命。

    他又往河面看了一眼,李副軍長已經(jīng)上岸了,瘦骨嶙峋的身體在月光下面泛出微光。這微光讓他想起了鬼火,小時候在夜里野外墳地看到的磷光。

    十二

    傍晚時分,張東山和姚山竹回來了,干糧袋里裝滿了食物。張東山說,他和姚山竹穿過一條街道,居然沒有受到任何懷疑。鎮(zhèn)上要飯的乞丐太多了。

    曹強選了半塊看起來還算干凈的雜面餅子送給李副軍長,李副軍長坐在一截干糧袋上,捏著餅子,兩眼盯著前方的樹,聽曹強稟報。

    有消息確認,一七九師經(jīng)過解放軍的圍困和連續(xù)三次穿插突擊,部隊化整為零,作鳥獸散。師長朱鼎帶領警衛(wèi)營僅剩的三十八人主動繳械投誠,被解放軍送到戰(zhàn)俘管理營當教員去了。

    曹強鄭重其事地向李副軍長建議,干脆向解放軍投誠,好歹混口飯吃。憑借李副軍長抗戰(zhàn)英雄的名氣,解放軍一定會優(yōu)待,還會被奉為座上賓。

    李副軍長說,還是河灣好,林中一日,世上百年啊。

    曹強看著李副軍長,不知道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指的是什么。曹強說,如果長官磨不開面子,可以隱姓埋名,先以李春成的名義,到解放軍收容站登記,每天可以領到一斤小米。

    李副軍長說,我的墓地在三十里鋪,我不能在這里茍且。

    曹強看看李副軍長,又看看馬直,苦笑一下,招呼姚山竹過來,用幾條干糧袋墊在地上,安頓李副軍長宿營,然后給馬直做了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后離開,在月光下漫步。

    馬直是北方人,長江以南是第一次來,感覺這南方的樹林有點陰森森的,特別是頭頂?shù)脑铝粒雒骱霭?,就像人的眼睛,睜一只閉一只。曹強的步子也很奇怪,忽慢忽快,拖得他踉踉蹌蹌。那個問題再次掛在心頭,我們這是到哪里去,我們要干什么?李副軍長要找的是他的墓地還是目的地,找到之后該怎么辦?

    登上一個高處,前面的那個人站住了,指著遠處問他,看見那個村莊了嗎?

    他說,看見了。

    其實啥也沒有看見,只是看見一片黑乎乎的東西。

    前面那個人說,那個村莊叫于樓,是洪埠鎮(zhèn)東邊較大的村落,估計也被解放軍占領了。我們明天一早出發(fā),不管李副軍長同意不同意,就到那里投誠,先把肚子填飽了再說。

    他說,好。

    說了這個字,他覺得恍惚。

    猛然,他被人推了一把,馬連長,你怎么啦,又犯羊角風了嗎?

    他說……他啥也沒有說,他覺得張嘴有點費勁。

    曹強站在馬直的面前,眼睛充滿了血絲。曹強說,馬連長,我跟你講,這個時候,我們都必須堅強起來,長官能不能找到他的墓地,只能靠我們兩個。

    馬直拍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的嘴巴能夠順利張開,果然,這下嘴巴張開了。馬直說,曹副官,我聽你的,活著聽你的,死了也聽你的。

    曹強說,死了也聽我的,你死了還能聽到我講話嗎?

    馬直說,我已經(jīng)死了很多次了,可是每次你講話,我都聽見了,我一直跟著你走。

    曹強說,那好,現(xiàn)在我就跟你講,下一步到于樓,不管李副軍長什么態(tài)度,我們都不往前走了,我們在于樓等解放軍。

    馬直吃了一驚,等解放軍,你要背叛長官?

    曹強說,不是背叛長官,我要救長官。

    曹強剛剛把這句話講完,就聽天空響起一個炸雷,接著就是傾盆大雨。曹強突然高聲喊了起來,又下暴雨了,前進,前進……

    前進,前進,不知道前進了多長時間,馬直腿一軟,撲在泥水里,往后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腦子里一直有個聲音。水從天上來,從山頭來,從樹根和草葉上來,嘩啦啦,嘩啦啦,一直響個不停。

    十三

    槍聲傳來的時候,馬直正在做夢,夢鄉(xiāng)是一個名叫“薛集”的地方,他看見倒在血泊之中的八路軍女醫(yī)生東方靜。東方靜是撲在傷員的身上中彈的,中彈后她站了起來,掠掠頭發(fā),雙腳離開地面,慢慢升到空中……天邊,一匹白馬揚起四蹄,像流星一樣畫出弧線,弧線在空中同云層摩擦出耀眼的閃電,我來了,我來了,我來遲了……雷電的聲音敲打著地面,一陣暴雨落在林子里。

    馬直在將醒未醒之際又持續(xù)了幾秒鐘,就在這幾秒鐘里,他看見李副軍長跪在幾十具尸體中間。李副軍長說,她見到我的時候,我是死人,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是死人。我是罪人,我是罪人,罪人……李副軍長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額頭……

    槍聲由遠及近,馬直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不,是同一棵樹站在一起,不知道是誰把他捆在這棵樹上。后來想起來了,離開河灣的前一夜,大雨滂沱,沒有辦法宿營,曹強要求大家用背包帶把自己捆在樹上睡覺,他是抱著一棵樹做的夢。幾秒鐘后,姚山竹過來了,幫他解開背包帶,他踉踉蹌蹌地滾到曹強面前問,哪里打槍?

    曹強說,我也不知道哪里打槍,管他呢,我們走吧,到于樓,誰打槍都無所謂了。

    十分鐘后,這支小分隊終于像魚一樣鉆出了衢河河灣的林子,踏上了通向于樓的大路。

    雨停了,陽光灑下來,在地面濺起一地金黃,田野里彌漫著清新的氣息。馬直的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話,人間真好,真好。

    曹強走在隊伍的前頭,馬直追上去,看見張東山和姚山竹抬著的擔架,上面躺著李副軍長。馬直等在路邊,等擔架走近了,伸出腦袋,貼在李副軍長的額頭上,李副軍長的額頭像是被開水燙過,熱乎乎的。這才知道,李副軍長患了瘧疾,高燒一夜了,不管往哪里走,他都管不著了。

    曹強說,就算前面下刀子,也不要停下,趕快去找共軍……不,去找解放軍,我們要解放,我們解放了。

    當天中午,小分隊到達于樓,還沒有進村,就看見一隊解放軍戰(zhàn)士坐在村口唱歌。馬直說,不好,趕快回河灣。

    曹強一把扯住馬直說,哪里都是解放軍的天下。說完這話,曹強高聲喊了起來,解放軍弟兄們,我們回來了,我們……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友,我們在五靈戰(zhàn)役和黃虎嶺戰(zhàn)役中并肩戰(zhàn)斗,我們回來了。

    迎面過來的是解放軍的一名營長,驚訝地問,你們……你們怎么弄成這樣?

    曹強說,我們哪樣了?我們好得很。

    營長說,好得很?看看你們,蓬頭垢面,破破爛爛,說好聽點你們是叫花子,說白了就是一群鬼。趕快,到村里,我給你們安排一個地方,先洗洗,洗干凈了到營部登記。

    馬直說,不,我不洗,打死我我也不洗。

    營長說,怎么,還挑三揀四?先洗,我們不要骯臟的俘虜。

    馬直說,我們不是俘虜,我們是來投誠的。我們要吃飯。吃飯是第一位的。

    曹強說,胡說,吃飯不是第一位的,給我們的……曹強指指擔架上的李副軍長,對營長說,這是我們的……趙團副,發(fā)高燒,差不多快死了,看看能不能救活。

    營長驚訝地說,團副?衛(wèi)生員,衛(wèi)生員……

    營長喊了起來,不多一會兒,來了個背著藥箱的戰(zhàn)士,摸摸李副軍長的腦袋,二話不說,從藥箱里找出一支針劑,注進了李副軍長的胳膊。

    馬直說,他要是醒不過來怎么辦?

    曹強說,醒不過來,那就把他埋在三十里鋪,我這里還有他的遺囑呢。

    馬直說,遺囑,他都交代好了?那……咱們……

    一會兒,又來了一位解放軍軍官,估計比營長大。軍官聽說有個國民黨軍隊團副患瘧疾,交代營長,趕快把病人送到團部衛(wèi)生所去。

    一個下午,小分隊搖身一變,各自有了新身份,洗了澡,吃了飯,登了記。解放軍的營長派了兩個戰(zhàn)士,送來幾身解放軍的軍裝,幾個人這才恢復了人樣。營長跟他們講,現(xiàn)在俘虜兵、投誠兵太多,恐怕照顧不周,你們先在甄別學習班里學習,匯報抗戰(zhàn)以來的所作所為,等待組織上分配工作。

    到了學習班,馬直和曹強被分到一個宿舍。馬直放下背包,憂心忡忡地說,李副軍長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曹強看著馬直說,我無能為力,你也無能為力,也許,他自己知道該怎么做。

    馬直說,可是,我們已經(jīng)投誠了,還在隱瞞李副軍長的身份,這不是不老實嗎?

    曹強把自己的包袱打開,不緊不慢地鋪床,抖抖床單說,今天……再等一夜,看看李副軍長那邊什么動靜,要是他自己沒有透露,明天,我們就向解放軍報告。

    馬直說,好,那就再等一夜。

    馬直說著,解開了自己的背包,倏然,他的手抖了一下。這一路上,他幾次神經(jīng)錯亂,居然沒有丟掉他的背包,他把成百上千個夢背到了今天,他把“楚晨”背到解放軍的隊伍里來了。明天,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呢?

    半夜里宿舍的門被敲開,白天接待他們的解放軍營長心急火燎地告訴曹強和馬直,他們的趙團副不見了,要他們幫助尋找。

    兩個人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地方,三十里鋪。曹強用探詢的目光看了馬直一眼,馬直點點頭。曹強這才一五一十地向營長講明真相,營長一聽說趙團副原來是李秉章,二話不說,飛身上馬,徑奔團部,情況一直報告到首長那里。首長對此高度重視,指示務必找到李副軍長,務必保護好李副軍長,西南軍政委員會擬請李副軍長擔任步兵學校副校長。

    此后的十幾天,部隊在洪埠、于樓、三十里鋪等地多方搜索,又派出幾支部隊從于樓回到河灣,沿衢河渡口、姚家疃等地搜索,均未見李副軍長蹤影。

    補記

    馬直和曹強、張東山、姚山竹參加了解放軍,在解放戰(zhàn)爭最后階段,先后成長為解放軍指揮員??姑涝宕螒?zhàn)役中,馬直擔任志愿軍某部團長,有一次到軍部受領任務,同軍政治部保衛(wèi)處副處長曹強相遇。曹強告訴馬直,他在前不久的英模會上看到一個人,一個大功營長,年齡較大,很像李副軍長。

    馬直說,不可能啊,李副軍長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在志愿軍當營長,你看他長得像嗎?

    曹強說,當時我在會場布置警衛(wèi),看見英模團整隊從我面前通過,長相看不出來,可是我就覺得他像,他目不斜視、昂首挺胸的樣子很像。馬直說,他沒有做報告?散會后你沒去找他?曹強說,沒有做報告,散會時我忙著調整部隊,轉眼之間就找不到那個人了。一個月后我去找那個團的團長,了解那個營長的情況,那個團長說,那個營長因為重傷回國了。馬直說,就沒有個名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解放軍某部師長姚山竹休假來到大別山腹地,打聽到一個名叫陳錦繡的女人,這個女人已經(jīng)兒孫滿堂,老伴是一個木匠。姚山竹問陳錦繡認識不認識李春成,陳錦繡激動起來,拍著茶幾說,怎么不認識?當年我們在一個學校當教員,還自由戀愛了,就快結婚了,他跑了,說是到東北打日本,一走就是五十年……那個死鬼啊,可把我害苦了。

    終于就到了二十一世紀,抗戰(zhàn)勝利六十周年紀念日前夕,軍隊離休干部馬直和某省政協(xié)原副主席曹強,到北京參加一個會議。一天晚上,在京西賓館樓下一個小館子里,兩個年逾八十的老人喝了一瓶酒,然后制訂了一個龐大的旅游計劃。身邊的工作人員按照他們提供的標準,通過電腦查詢,在全國范圍內一共找到五十二個三十里鋪,二人決定從恒豐戰(zhàn)役中的三十里鋪開始,一個一個地走,直到走不動為止。

    原刊責編??? 李蘭玉

    【作者簡介】徐貴祥,男,1959年生,安徽六安人。著有長篇小說《仰角》《歷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開》《明天戰(zhàn)爭》《特務連》《馬上天下》《四面八方》等。曾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第四、九、十一屆“五個一工程”獎,第七、九、十一屆全軍文藝獎?,F(xiàn)為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文藝創(chuàng)演系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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