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談關(guān)于古代建筑的一點消息

林徽因

在這整個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掙扎的時候，憑你有多少關(guān)于古代藝術(shù)的消息，你只感到說不出口的難受！藝術(shù)是未曾脫離過一個活潑的民族而存在的；一個民族衰敗湮沒，他們的藝術(shù)也就跟著消沉僵死。知道一個民族在過去的時代里曾有過豐富的成績，并不保證他們現(xiàn)在仍然在活躍繁榮著。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到了連祖宗傳留下的家產(chǎn)都沒有能力清理，或保護；乃至于讓家里的至寶毀壞、散失，或竟拿到舊貨攤上變賣；這現(xiàn)象卻又恰恰證明我們這做子孫的沒有出息，智力、德行都已經(jīng)到了不能再墮落的田地。睜著眼睛向舊有的文藝喝聲：“去你的，咱們維新了，革命了，用不著再留絲毫舊有的任何知識或技藝了?！边@話不但不通，簡直是近乎無賴！

話是不能說到太遠，題目里已明顯地提過有關(guān)于古建筑的消息，不幸我們的國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難臨頭，驟聽到藝術(shù)方面的消息似乎覺到有點不識時宜，但是，相信我——上邊已說了許多——這也是我們當然會關(guān)心的一點事，如果我們這民族還沒有墮落到不認得祖?zhèn)鲗氊惖奶锏亍?/p>

這消息簡單說來，就是新近有幾個死心眼的建筑師，放棄了他們蓋洋房的好機會，卷了鋪蓋到各處測繪幾百年前他們同行中的先進。所蓋驚人的偉大建筑物，在我投稿的時候正在山西應(yīng)縣遼代的八角五層木塔前邊。

山西應(yīng)縣的遼代木塔說來容易，聽來似乎也平淡無奇，不值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但是古代完全木構(gòu)的建筑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國也就剩這一座獨一無二的應(yīng)縣佛宮寺塔了。比這塔更早的木構(gòu)專家已經(jīng)看到，加以認識和研究的，在國內(nèi)的只不過五處而已。

中國建筑的演變史在今日還是個謎，如果有一天，我們有相當?shù)陌盐諏懸徊拷ㄖ?，那部建筑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偵探小說?，F(xiàn)在，唐代木構(gòu)在國內(nèi)還沒找到，而宋代所刊的營造法式又還有不能完全解釋的地方，這距唐不久，離宋代全盛時代還早的遼代，居然遺留給我們一些頂呱呱的木塔、高閣、佛殿、經(jīng)藏，幫我們抓住前后許多重要的關(guān)鍵，這在幾個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看來，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對這應(yīng)縣木塔似乎并沒有太多的熱心，原因是思成自從知道了有這塔起，對于這塔的關(guān)心，幾乎超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臉的時候，他會說“上應(yīng)縣去應(yīng)該不是太難吧”。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yīng)州塔，我想，我一定……”他的話常常沒有說完，也許因為怕語言褻瀆這些事了，最難受的一點是他根本還沒有看見過這塔的樣子，連一張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沒有見到！

有一天早上，在少數(shù)信件之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紙包，寄件人的住址卻是山西應(yīng)縣××齋照相館！——這才是偵探小說里有趣的一頁。原來他想了這么一個方法弄到一張應(yīng)州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著說阿彌陀佛，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這照相館的索價也很新鮮，他們要一點北平的信紙和信箋作酬金，據(jù)說因為應(yīng)縣沒有南紙店。

時間過去了三年讓我們來夸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應(yīng)縣木塔前邊——何止，竟是上邊，下邊，里邊，外邊——繞著測繪他素仰的木塔了。

通訊一

大同工作已完，除了華嚴寺外都頗詳盡，今天是到大同以來最疲倦的一天，然而也就是最近于首途應(yīng)縣的一天了，十分高興。明晨七時由此搭公共汽車赴岱岳，由彼換轎車“起早”，到即電告。你走后我們大感工作不靈，大家都在回憶和你相處的事，悔惜你走得太早。我也因為想到我們和應(yīng)塔特殊的關(guān)系，悔不把你硬留下同去瞻仰。應(yīng)縣的工作約四五日可完成，然后再赴×縣……

通訊二

昨晨七時乘汽車出發(fā)，車還新，路也平坦，有時竟走到每小時五十里的速度，十時許到岱岳。岱岳是山陰縣的一個重鎮(zhèn)，可是雇車費了兩個鐘頭才找到，到應(yīng)縣時已八點。

離縣二十里已見塔，由夕陽返照中見其閃爍，一直看到它成了剪影，那算是我對于這塔的拜見禮。在路上因車擺動太甚，稍稍覺暈，到后即愈?？h長養(yǎng)有好馬，回程當借一匹騎走，可免受暈車苦罪。

今天正式地去拜見佛宮寺塔，好到令人叫絕，喘不出一口氣來！

塔共有五層，但是下層有副階（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層，宋式謂之副階）可上四層，每層有平坐，實算共十層。因梁架、斗拱之不同，每層須量俯視、仰視、平面各一；共二十個平面圖要畫！塔平面是八角形，每層須做一個正中線和一個斜中線的斷面。斗拱不同者三四十種，工作是意外的繁多，意外的有趣，未來前的“五天”工作預(yù)算恐怕不夠。

塔身之大實在驚人，每面三開間，八面完全同樣。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同向著塑像瞠目結(jié)舌的情形，我愉快得不愿忘記那一剎那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fā)的愉悅感。尤其是同幾個興趣同樣的人在同一個時候浸在那愉悅感里。士能忘情時那句“如果元明以后有此精品我的劉字倒掛起來了”，我時常還聽得見。這塔比起大同諸殿更加雄偉，單是那高度已可觀，士能很高興他竟聽我們的勸說沒有放棄這一處，同來看看，雖然他要不待測量先走了。

應(yīng)縣是一個小小的城，是一個產(chǎn)鹽區(qū)，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鹽，所以是個沒有樹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數(shù)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樹！

工作繁重，歸期怕要延長很多，但一切吃住都還舒適，住處離塔亦不遠，請你放心。

通訊三

士能已回，我同莫君留在此工作，離家已將一月卻似更久。想北平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非常想家！

相片已照完，十層平面全量了，并且非常精細，將來謄畫正圖時可以省事許多。明天起，量斗拱和斷面，又該飛檐走壁了。我的腿已有過厄運，所以可以不怕。現(xiàn)在做熟了，希望一天可做兩層，最后用儀器測各檐的高度和塔剎，三四天或可竣工。

這塔真是座獨一無二的偉大作品，不見此塔，不知木構(gòu)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師、不知名的匠人。

這塔的現(xiàn)狀尚不壞，雖略有朽裂處。八百七十余年的風(fēng)雨它不動聲色地承受，并且它還領(lǐng)教過現(xiàn)代文明：民國十六七年間馮玉祥攻山西時，這塔曾吃了不少的炮彈，痕跡依然存在，這實在叫我臉紅。第二層有一根泥道拱竟被打去一節(jié)，第四層內(nèi)部的闌額內(nèi)尚嵌著一彈，未經(jīng)取出，而最下層西面的兩檐柱都有碗口大小的孔，正穿通柱身，可謂無獨有偶。此外槍孔無數(shù)，幸而尚未打倒，也算是這塔的福氣?，F(xiàn)在應(yīng)縣人士有捐錢重修之議，將來回平后將不免為他們奔走一番，不用說動工時還須再來應(yīng)縣一次。

×縣至今無音信，雖然前天已發(fā)電去詢問，若兩三天內(nèi)回信來，與大同諸寺略同則不去，若有唐代特征如人字拱、鴟尾等，則一步一磕頭也要去的！

通訊四

這兩天的工作頗順利，塔第五層（即頂層）的橫斷面已做了一半，明天可以做完。斷面做完之后，將有頂上之行，實測塔頂相輪之高；然后抄碑，檢查損壞處，以備將來修理。我的任務(wù)便暫時告一段落了。

今天工作將完時，忽然來了一陣“不測的風(fēng)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時前后狂風(fēng)暴雨，雷電交作。我們正在最上層的梁架上，不由得感到自身的危險，不單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將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緊在塔頂鐵質(zhì)的相輪之下，電母風(fēng)伯不見得會講交情。我們急著爬下，則見實測紀錄的冊子已被吹開，有一頁已飛到欄桿上了。若再遲半秒鐘，則十天的工作有全部損失的危險，我們追回那一頁后，急步下樓——約五分鐘——到了樓下，卻已有一線陽光，由藍天云隙里射出，風(fēng)雨雷電已全簽了停戰(zhàn)協(xié)定了。我抬頭看塔仍然存在，慶祝它又避過了一次雷打的危險，在急流成渠的街道上，回到住處去。

我在此每天除爬塔外，還到××齋看了托我買信箋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蕭條，現(xiàn)在只修理鐘表而不照相了。

這一段小小的新聞，抄用原來的通訊，似乎比較可以增加讀者的興趣，可以保存朝拜這古塔的人工作時的印象和經(jīng)過，又可以省卻寫這段消息的人說出旁枝的話。雖然在通訊里沒討論到結(jié)構(gòu)上的專門方面，但是在那部偵探小說里也自成一章，至少那××齋照相館的事例頗有始有終，思成和這塔的姻緣也可算圓滿。

關(guān)于這塔，我只有一樁事要加附注。在佛宮寺的全部平面布置上，這塔恰恰在全寺的中心，前有山門，后有橋。這是個極有趣的布置。至少我們疑心古代的伽藍有許多是如此把高塔放在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