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如春,苗智越
(湘潭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本文(1)本文是建立在拙著《后殖民身份認同話語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基礎之上的,對于該書已經詳細涉及的內容,本稿不再重復。首先重新說明了在中國研究“后殖民理論”的意義,審理了“后殖民”的歧義和多元性,提出了“復數的后殖民主義”概念,主張不能將主題紛繁、方法多樣、立場多元、特色各異的諸多后殖民理論定于一尊,而是充分尊重不同后殖民理論的話語譜系,實質構成一個本雅明式的“星叢關系”,以呈現(xiàn)不同的后殖民理論譜系表征的差異和矛盾。
時至今日,仍然有學者質疑后殖民理論在中國的適用性,進而懷疑其價值與意義。但是懷疑論者忽略的是:中國在歷史上雖然從來沒有成為完全的殖民地,但也曾經是“半殖民地”,就此而言,后殖民理論不可謂與中國了無干系;就現(xiàn)實而言,當代后殖民理論的獨特價值正在于,“它提醒我們,那些自以為與殖民無關的第三世界事實上正處于西方的文化操控之中”[1]135。
后殖民思潮曾經主導著西方人文學界近二十年來的研究范式,其強調“去中心”“反線性”的邏輯,尤其在“區(qū)域研究”中很受西方學者的熱衷。特別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后殖民氛圍無處不在,斯皮瓦克早就申明:“全世界都是后殖民的?!盵2]94實際上,支配性的后殖民狀況并未成為歷史,當今時代國際秩序仍然充滿了宰制、不公,新殖民主義、新帝國主義仍然是世界普遍化的現(xiàn)象。(2)參見[馬來西亞]卓莫·夸梅·桑達拉姆《帝國主義存活無恙,但依然在進化中:“9·11”之后的全球化與東亞》,載賀照田、 高士明主編,《人間思想06:萬隆·第三世界六十年》,人間出版社(臺灣),2017年,第70—87頁;又載陳光興、張頒仁、高士明主編《后/殖民知識狀況——亞洲當代思想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近些年,隨著中國的強勢崛起,中國民眾的近代史的民族悲情有了極大的紓解,文化自信心也得到了空前加強,公眾的后殖民焦慮也隨之獲得了較大緩解。似乎后殖民狀況在中國已經成為明日黃花,在中國談論后殖民也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了。但事實上中國當代文化創(chuàng)造仍然整體上受制于西方文化的強勢制約,處于后者支配性的影響之下,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文化主體性地位仍然沒有得到彰顯。中國藝術界富有影響的“第三屆廣州三年展”的策劃主題明確為“與后殖民說再見”,表面上似乎是要告別后殖民批評,后殖民狀況進入到終結狀態(tài)。 但事實并非如此,它是要與作為霸權和絕對論的后殖民,而不是與批判性和解構性的后殖民告別。正如參展的印度后殖民思想家薩拉·馬哈拉吉所認為的,所謂“與后殖民說再見”,并非也不可能徹底告別后殖民,不過是為了使“后殖民”這個概念增加一種彈性,以使其能與更多的現(xiàn)實發(fā)生關系:“‘與后殖民說再見’并不是對于后殖民主義的簡單否定。一方面,作為一種現(xiàn)實處境,后殖民遠未終結;另一方面,作為藝術策展與批評領域的主導性話語,后殖民主義已經高度意識形態(tài)化與政治化,不但漸漸喪失其批判性,而且已經成為一種新的體制,阻礙了藝術創(chuàng)作新現(xiàn)實與新界面的呈現(xiàn)。所以‘與后殖民說再見’,不但是從后殖民‘出走’,而且是‘重新界定’和‘再出發(fā)’?!盵3]195
看來,并非后殖民狀態(tài)和后殖民研究成了過去,而是后殖民批評話語本身面臨著再出發(fā)的問題,脫離其僵化性和意識形態(tài)化(比如西方文化政治意義上的“政治正確(political correctness)”)。
更廣義地說,后殖民理論主要處理的是文化領域的支配與反抗的問題以及“內部殖民”的問題,學界一直對于中國后殖民理論淮橘成枳、由對于西方霸權內部批判性的話語轉為保守的中國性國族建構并為現(xiàn)實背書的話語而深為詬病,由此,恢復后殖民理論的內部批判的維度,對中國不能說不具有他山之石的功效。
再有,后殖民理論的論題并非限于一隅,而是可以加以適當普適化的。它表征了人類甚至整個世界壓制與不平等的普遍化的存在境況。因之,后殖民理論的反抗話語具有相當程度的普適性方法論意義。
也許作為一種思潮的后殖民主義已經式微,但它的影響是無處不在的,[4]后殖民主義的論述已經習焉不察地滲透到了眾多的人文社會學科之中,而且全球化后殖民狀況、帝國主義存在在今日世界仍然有增無減,(3)參見馬來西亞追求全球均衡發(fā)展的經濟思想家桑達拉姆的文章:卓莫·夸梅·桑達拉姆《帝國主義存活無恙,但依然在進化中:“9·11”之后的全球化與東亞》,李佳琳譯、蔣亦凡校,載陳光興等人主編《后 / 殖民知識狀況——亞洲當代思想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0月版),第237—260頁。后殖民的問題對于今天的世界和中國仍然很有意義。因此,重審后殖民理論問題既具有理論也具有實踐上的重要價值。
由此,我們仍然需要明確何為“后殖民理論”,簡而言之,“后殖民理論”就是關于“后殖民”狀態(tài)的“理論”,這里的關鍵詞有兩個:“后殖民”與“理論”。先澄清何為“理論”?!袄碚摗迸c常見的“批評”和“話語”(discourse)概念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理論”強調以概念范疇為起點,遵循論證邏輯的系統(tǒng)性和一貫性;而“批評”則強調的是“理論”用于作品的具體化的評論實踐,“話語”則可說包含了“理論”與“批評”兩種形態(tài)。
英國著名后殖民理論家巴特·穆爾—吉爾伯特(簡稱吉爾伯特)就曾對“后殖民理論”與“后殖民批評”進行了區(qū)分,在《后殖民理論》(1997)一書中他認為后殖民研究實際上存在著涇渭分明且相互對抗的“后殖民理論”(Postcolonial Theory)和“后殖民批評”(Postcolonial Criticism)兩大陣營,前者僅僅指深受法國“高端理論”影響的后殖民批評“三劍客”賽義德、斯皮瓦克和巴巴等人,也就是屬于戴安娜·布萊登所謂的后殖民研究的當代“主流批評家”[5]33,他們主要將歐洲“高端理論”(high theory)用于后殖民研究領域?!昂笾趁衽u”則是對于“后殖民理論”的批判,“我所稱的狹義后殖民批評的統(tǒng)一性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植根于大家對所謂的后殖民理論反動政治的敵視”(4)參見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 Contexts, Practices, Politic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年版,第17頁。在另外一處,這個“后殖民批評”譜系則包括:“率先從反霸權的政治視角”對“后殖民理論”進行批評的詹穆罕默德(《摩尼教寓言系統(tǒng)》,1986),接著,卡特拉克、斯利蒙、麥克林托克和德里克等學者皆踵其后。而阿赫默德的《在理論中》則被吉爾伯特認為“或許”是“從大致同一話語領域內部對后殖民理論提出攻擊的最有名例子”(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pp.17-18.)。他們包括了大量的批評家,以阿契貝(Chinua Achebe)、索因卡(Wole Soyinka )和哈里斯(Wilson Harris)等為代表[5]188。揆諸吉爾伯特的分析,二者的差別主要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在話語形態(tài)上,前者是“理論化”的,后者強調具體的文學批評和話語分析;從話語來源上,后者反對前者引入歐洲特別是法國理論,認為歐洲“高端理論”對于后殖民研究而言并不適用,已經過時;在具體主張上,前者注重用后結構主義的方法,反對二元對立,解構殖民話語,后者則強調用二元論真正揭示殖民話語對于受殖者的對立式的宰制和受殖者的抵抗;后者的話語較為具體明晰,容易為讀者接受,因此常常批評前者抽象晦澀,難以理解,也發(fā)揮不出應有的政治效應。(5)Cf.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especial “Preface” “Chapter 1”.參見Bart Moore-Gilbert.Postcolonial Theory: Contexts, Practices, Politics[M].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7.尤其是“前言”“第一章”。
吉爾伯特的這種劃分雖有一定道理——明晰了“理論”與“批評實踐”之別,但還是顯得浮在表層,有些就事論事落入皮毛之論,比如僅僅將“后殖民理論”陣營限定在賽義德、斯皮瓦克和巴巴三人,盡管《后殖民理論》出書有些早(1997),但其時首次命名后殖民研究的《白色神話》(1990)已出版,作者羅伯特·揚自然也是應該被納入“后殖民理論”陣營的。
吉爾伯特實際上是將后殖民三大家的“典型后殖民理論”納入“后殖民理論”,除此之外的反對者則歸屬于“后殖民批評”(當然要除開那些非后殖民領域的反對者:如東方學學者麥肯齊等),這樣的分類自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吉爾伯特沒有說清楚何以前者要命名為“理論”,后者則是“批評”,因為三劍客也有大量批評性(甚至主要是批評性)的文本,而“后殖民批評家”也有大量的“理論性”文本,比如圭亞那小說家,后殖民批評家哈里斯的寫作風格就常常抽象化、理論化,有著濃厚的形而上意味[6]。吉爾伯特后來也承認二者之間并不能嚴格分界,理論批評化和批評理論化的情況比比皆是;而且,從邏輯上說,對于“(后殖民)理論”的批判在形態(tài)上也并不可能僅僅只是“(后殖民)批評”形態(tài)的,也有可能是以“理論”形態(tài)批判“理論”,比如阿赫默德和德里克。僅僅從三劍客受到了法國“高端理論”的深刻影響就將其命名為“(后殖民)理論”看來是缺乏充分依據的。更重要的是,該分類缺乏內在理路的區(qū)分,比如如果從二元論和非二元論的關鍵性角度,那么像威爾遜·哈里斯這樣的拒絕殖民狀態(tài)和后殖民狀態(tài)的任何二元論模式的批評家,與所謂的“后殖民理論家”旨趣頗為相投,加上其高度理論化的寫作風格,與三劍客頗為相似。由此可見,這樣的命名歸類有些隨意,比如像早期羅伯特·揚、斯圖亞特·霍爾這樣的近似于“圣三一體”的后殖民學者將無法歸于任何類別。 循名責實,卻顯得名不副實,這也許只是吉爾伯特的一個臨時性的命名或者方便說法而已,但,這樣的說法已經干擾了人們對于后殖民話語的清晰認識。因此對于這一嚴重缺乏內在邏輯自洽性的分類,我們應該加以放棄再另尋出路。
我們其實應該就思想內涵的深層展開分類——譬如就理論批評的思想原則與方法論作出區(qū)分(后結構范式與馬克思主義范式),打破按人頭劃界的機械和武斷,譬如,斯皮瓦克、賽義德在后期反思并放棄了??碌穆窋?,羅伯特·揚在后期也更傾向于馬克思主義等。
吉爾伯特自己則在這兩大陣營之間持一種“中庸”立場,他雖試圖“調和”二者的立場將其融匯起來[5]17,但在他看來,二者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后殖民理論”也有著自己的批評形態(tài),而“后殖民批評”也在將自己“理論化”。“后殖民批評”“雖不能說在其假設與議程上帶有幼稚的實證主義和純粹的經驗主義傾向”,但還是用較易理解的語言表達出來,而不像“后殖民理論” 那樣讓人難懂。盡管如此,“后殖民批評”通常也是“或明或暗高度理論化的”,這在“后殖民批評”中的馬克思主義者(Marxist)以及傾向馬克思主義(Marxisant inflections) 的學者那里尤其如此。[5]2
如此說來,吉爾伯特一方面提出了“后殖民理論”與“后殖民批評”分野,然后又解構了這二者之間的對立。這說明了一個道理,在“理論”與“批評”之間截然劃界,是沒有多少道理的,至多只能說存在著更多的“理論”或更多的“批評”之別。從福柯式的話語理論上說,后殖民“話語”不僅應該包括概念化、體系化的后殖民理論,而且應該包括理論運用于實踐的后殖民批評,以及文本化的后殖民作品;更寬泛的甚至還可包括后殖民政治、經濟、文化等非語言文本化實踐。
澄清了復雜的“理論”內涵,我們再來看看同樣在學界夾纏不清的“后殖民”概念,這在拙著《后殖民身份認同話語研究》一書中已有較為全面深入的討論了,但在此處要特別強調的是采取較為寬泛的界定,它類似于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家族相似”概念。
后殖民話語駁雜多方,對象領域涉及范圍廣泛,常常使人有歧路亡羊之感,正如德里克所說:“現(xiàn)在我們所談論的后殖民所涉及的領域如此之廣,而且又顯得那樣的內在不一致,因而連那些賦予它以理論地位的學者們也無法解釋清楚這種理論究竟是何種模樣,于是他們對這個術語闡述完畢后就隨即對它敬而遠之。從事一種批評而將其貼上后殖民的標簽,實際上是在從事一種沒有確證的綜合,它也許在一些人看來是適用的標簽,但在另一些人看來卻與之大相徑庭;對那些人來說,這一標簽在知識上、理論上和政治方向上均涉及很不相同的方面。因而便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形:對后殖民主義的任何嚴肅(并且公正的)批判都不僅應當滿足于只涉及可以與后殖民主題相認同的一般性主題,同時也應當探討與后殖民相關的作家之間的具體差別?!币虼?,“在進行深入的批判性研究之前所迫切需要的是追蹤后殖民概念的演變歷史,尤其是后殖民批評內部的構圖”。[7]19
就是對于“后殖民”這個詞,也是爭議多多。甚至在“后”“殖民”之間加不加連字符(-)號上都不乏爭議,(6)一般來說,帶有連字符的post-colonial更強調時間上的分期——前殖民地獨立后的階段。一些批判者(主要是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家)認為不加連字符的后殖民理論家更加強調了他們的線性時間的進步觀念,凸顯他們忽視了殖民主義的延續(xù),宣告了殖民與帝國主義的終結,從而反對“后殖民”(包括“后殖民主義”“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術語目前盛行的這種理解。(7)麥克林托克特別提出,“后殖民研究的新興學科方向及其伴隨的理論和課程的變化,圍繞一個單一的術語,由時間的雙軸而非權力構成,在過早慶祝殖民主義的終結時,有可能掩蓋殖民和帝國勢力的連續(xù)性和斷裂”(p.88),參見 Anne McClintock, 'The Angel of Progress: Pitfalls of the Term ''Post-Colonialism,''' Social Text 31/32(1992), 84-98.同樣質疑“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術語的,還請參見 Ella Shohat, 'Notes on the Post-Colonial,' Social Text 31/32(1992), 99-113; Ruth Frankenberg and Lata Mani, 'Crosscurrents, Crosstalk: Race, "Postcoloniality" and the Politics of Location,' Cultural Studies 7:2(1993), 292-310; Laura Chrisman, 'Inventing Post-colonial Theory: Polemical Observations,' Pretexts 5:12(1995), 205-12; Stuart Hall, 'When Was the "Postcolonial"? Thinking at the Limit,' The Post-Colonial Question: Divided Skies, Common Horizons, ed.lain Chambers and Linda Curti(New York: Routledge, 1996), 242-60.因此使用“后—殖民”概念,拒絕了沒有連字符的“后殖民”概念,因為后者作為術語的一般用法總體上偏于忽略殖民主義及其持續(xù)后果的意味,當然,也有一些批評家,比如在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那里,沒有連字符的“后殖民”(“postcolonial”)也敏銳地暗示了歷史的斷裂。[8]89就“后殖民”與殖民的關系而言,可以說后殖民主義既源于反殖民主義,又是對反殖民主義實踐經驗的進一步延伸和批判性的反省。
而斯皮瓦克對于與“后殖民”密切關聯(lián)的“后殖民性”的看法主要是著眼于其殖民(帝國)之后的影響情境:“后殖民性——存在于全球其余(rest)地區(qū)的帝國主義遺產——是一個解構性的案例,其情況如下:我們這些來自前殖民地國家的人既能夠彼此進行交流,也能夠與宗主國進行交流,互相交換并建立交往關系和跨民族關系。因為我們一直有途徑進入帝國主義文化。那么,我們是否會賦予那種文化幾分倫理哲學家伯納德·威廉姆斯(Bernard Williams)所說‘道德運氣’(moral luck)呢?我想,毫無疑問答案是‘不’。對于自己完全生活在其中,卻又給予批評的社會結構用這個令人討厭的‘不’字,便是解構的哲學立場:而眼下‘后殖民性’的日常現(xiàn)實就是一個例子。再者,在已非殖民化的地區(qū),那些最迫切的政治要求,諸如,國家地位,合憲法性,公民權利和義務,民主,社會主義,甚至文化主義,無一不被默認是帝國主義遺產本身所固有的,因此它們被改造為,其實就是被認為是一些概念隱喻,它們所指涉的合適對象,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是不會產生于后殖民地區(qū)的。”[9]66[10]255斯皮瓦克在此說明了“后殖民性”的兩個內涵,在前宗主國里的第三世界知識分子的文化生活狀況;在非殖民化的地區(qū),自由民主、公民權利和民族國家的建構等積極的文化政治因素,都是帝國主義的遺產,而不會產生于后殖民地區(qū)。
鑒于“后殖民”概念如此歧義紛呈的狀況,筆者同意穆爾—吉爾伯特的“文化差異”原則,采用開放和寬松的態(tài)度來看待后殖民狀態(tài)及其話語的多元化現(xiàn)實,“通過這一復雜的辯論后,我痛苦地意識到我有可能寫出這樣一種文本的危險:提議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或是綜合,這二者一方面是這些后殖民文化身份和定位的不同范式,以及它們在各自領域內不同構成方式之間關系的諸多概念;另一方面是文化動員的其他形式(other forms of cultural mobilization),或許會被諷刺地描述為……地方官員文本(District Officer's text)的內容?!盵5]202就是說,一種話語主體偏于受殖者,而另一種話語更多指向殖民者。穆爾—吉爾伯特反省道,不能由著一己(比如自己是一位白人中產階級男性、曾經是坦桑尼亞殖民地出生的孩子的英國人)的立場來決定何為合適的后殖民身份和定位,而且“在任何情況下,對我來說,如果人們從一種歷史的、差異的視角去看待‘后殖民’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 of 'the postcolonial')問題,那么在主導范式之間作出選擇或是想要對于它們進行綜合可能是同樣不必要的”。[5]202-203這就提醒了人們,后殖民社會及其文化構成與文化運動是以不同形式不同時間出現(xiàn)在全球不同地點的。因為殖民主義具有多種形式并有著多樣的歷史,內部也存在著過多的相互矛盾的話語,由此,非殖民化也存在著多種復雜的形式,“其話語可能既互不通約(incommensurable),也可能相互補充(complementary)”[5]203。就是說,后殖民構成狀態(tài)復雜多樣,后殖民話語也不能定于一尊,同樣要遵照“文化差異”(cultural difference)的原則加以看待,“因為后殖民歷史及其現(xiàn)在是如此變化多樣,沒有一種‘后殖民’定義能排斥其他定義而宣稱正確,結果是關于身份、定位(positionality)和文化/批評實踐的許多內在聯(lián)系的模式是同樣可能且必要的。”[5]203
其實,毫不奇怪,“后殖民”學術場域有著如此歧義紛呈的話語分野,它固然來自話語主體不同的身份地位,階級立場,思想旨趣而形成的場域“慣習”,不可諱言,其間還夾雜著話語權力的再生產,對于學術思想符號的這種象征權力的爭奪,同樣滲透到“后殖民”話語裝置的內在性之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后者生產性的動力機制,并型構了后殖民話語場域及其真理效應。(8)篇幅所限,此不贅,相關內容可參見筆者拙文《論后殖民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文化研究》,第33輯,2018年第2期。
如今,“后殖民主義”不再是一個“嚴格的歷史標記”(marker),不再絕對意指某一個時期,大多數評論家不再認同“后殖民主義”只有一種意義或指稱的說法,而是同時將其既指涉一定的“歷史、社會和經濟物質條件”(馬克思的“經濟基礎”),同時又指“歷史語境下的想象產品和實踐(馬克思的“上層建筑”)”和“美學實踐:表象、話語和價值”。[11]254這實際上是一種“復數的后殖民主義”(post-colonialisms或post-colonialisms)概念了。
筆者采取對于“后殖民理論”較為寬泛的定義,其所指基本上是時間維度上的殖民之后,而且是對于殖民話語、殖民效應(尤其是其文化效應)的理論化的再分析與再評價,其旨趣在于去殖民化和消除后殖民的諸種負面效應,使得后殖民族群及其社會真正獲得主體性的解放,達致自由獨立。也可以說后殖民理論“包括關于各種經歷的討論:遷徙,奴役,壓迫,抵抗,表現(xiàn),差異,種族,性別,地方,以及對諸如歷史,哲學,語言學等歐洲帝國的頗有影響的主流話語的反應,還包括所有這些東西可賴以產生的說話和寫作的基本經歷。這些東西沒有一樣從本質上來說是后殖民的,但它們結合在一起便形成了這個領域的復雜結構”。[12]5
“復數的后殖民理論”所涉及的內涵眾多,譜系復雜。就理論主體上說,包括來自亞非、拉美(加勒比)和歐美等地的諸多理論家;就理論所處理的后殖民地域而言,可分為前殖民地、后殖民地區(qū)、定居殖民地(settler colony)等;就方法論而言,主要又分為后結構主義后殖民理論、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9)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大致與唯物主義后殖民理論相當,彼此細微區(qū)別,此處不贅。和精神分析的后殖民理論等;就理論立場上而言,有肯定型和否定型的區(qū)分(10)“后殖民理論”在性質上有著對于“后殖民”狀態(tài)(如所謂“文化雜交”)贊同或批判的區(qū)別,但實際上,因為不管何種類型的“后殖民理論”本身就是以對“后殖民”批評的姿態(tài)登上話語舞臺的,即使有所謂的贊同態(tài)度,也是隱晦曲折的,大體上“后殖民理論”都是以批判性見長的,只不過確實還是存在著以批判還是以肯定為偏向的分野。等等。筆者一如既往,按照《后殖民身份認同話語研究》一書的分法,將后殖民理論區(qū)分為以后結構主義版本的后殖民理論作為主流、典型和正統(tǒng)的后殖民理論,而將對其持批判意見的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作為非典型的后殖民理論,筆者主要是在這樣二元對立的理論譜系之中展開的。這當然不是筆者一廂情愿的設想,將互相矛盾的對立事物一鍋燴,而是反映了理論發(fā)展的實際情況(11)對于學界關注較少的馬克思主義后殖民理論,筆者將另文詳述。。并且,相當多的后殖民理論家也看到了后殖民理論內在駁雜、矛盾和相互批判和對立的情況,就是在同一個理論家那里,也存在著系統(tǒng)性的矛盾沖突,“尊重差異與強調聯(lián)系和共同事業(yè)之間的兩難處境,反映在后殖民研究中,就存在兩種明顯不相容的文化認同和政治定位模式的存在,這導致了沖突和矛盾,這一點在筆者討論的三位后殖民理論家(指賽義德、巴巴和斯皮瓦克——引者注)的工作中都是明顯的,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們的一些批評者中也是如此?!盵5]190,190-193
自20世紀后半葉出現(xiàn)以來,后殖民研究就一直具有很大程度的自我批判精神,“后殖民研究史”就是一種“自我批評”“‘后殖民’概念本身的價值不斷受到質疑,其方法論偏見被發(fā)掘出來,其理論的潛在適用性受到考驗”。[13]230
著名文化研究學者西蒙·杜林(Simon During,簡稱杜林)在討論“后殖民主義”和“全球化”等概念在當代話語中的有效性時就首先區(qū)分了兩種后殖民主義。他將那些以“混雜”(hybridity)、“擬仿”(mimicry)為話語基調的理論主張稱為“和解的后殖民主義(reconciliatory postcolonialism)”,它們要吸納西方現(xiàn)代性,因為強調殖民雙方經驗的復雜融合,等于間接承認了現(xiàn)代性施加于殖民地傳統(tǒng)社會的各種后果已然無法抹煞,所以還不如努力加以調和。而另一類則是“批判的后殖民主義”(critical postcolonialism),他們不放棄在后殖民情境中的反殖民命題,堅持后殖民主體的自決、自治與差異政治的立場,認為去殖民的歷史多少驗證了現(xiàn)代性理性主義的挫敗,應該與殖民現(xiàn)代性保持距離。盡管杜林主張以“全球化”替代“后殖民”范疇,但他也希望吸納批判的后殖民主義立場,利用全球化時代西方勢力的虛弱,進而重建所有在殖民時期遭到邊緣化的歷史。而和解的后殖民主義由于無法動搖西方勢力,杜林則認為絕不可取。(12)Simon During, Postcolonialism and Globalization: Towards a Historicization of Their Inter-Relation.Cultural Studies 14.3/4(2000).參見陳春燕,《時間與他者:后殖民全球化的“當下”》,《英美文學評論》(臺灣),第13輯,2008年,第123頁。而德里克提出要區(qū)分“批判的后殖民主義”與“意識形態(tài)意義的后殖民主義”(或一種為意識形態(tài)目的挪用的后殖民主義)[7]22。實際上,在筆者看來,前者就是德里克所主張的馬克思主義的后殖民主義,后者則是典型后殖民理論,后者的理論譜系包括了從賽義德《東方主義》“起始”,經過斯皮瓦克(有時也包括斯圖亞特·霍爾以及文化研究)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最后到巴巴那里達到了“極致”。[7]21這個后殖民理論譜系“它很少向我們展示這些思想家以及他們在不同的結構情形下探討不同的結構論題時做出的成果之間的差別,這些至少也和將其統(tǒng)一起來的那些主題一樣重要”。[7]21德里克即是在說,典型后殖民理論主張的建構論和批判性反思等理論方法主要運用于后殖民現(xiàn)實與其他話語,而沒有將這些理論的鋒刃對準自身,缺乏使自身問題化,并進而運用歷史化、結構化的視野將后殖民理論本身的內在差異、意識形態(tài)和權力關系加以自反性揭示。阿賈茲·艾哈邁德也曾經提出了應該區(qū)分“當代后殖民觀念”與“歷史后殖民觀念”。[7]23較早的“歷史后殖民觀念”是二戰(zhàn)后從殖民主義中解放出來的一個直接后果,那時的后殖民理論(應該是以法農、卡布拉爾為代表)是建立在第三世界民族解放、民族文化重建以及向著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目標前進的蓬勃革命之上;而當代后殖民理論產生于資本和文化全球化的迅猛推進(這明顯與先前的國際聯(lián)盟的全球性形式不同)中,它既是后民族的又是后革命的;而且鑒于穩(wěn)定的社會已經不再,它將自身定位在流散漂泊不定的狀態(tài)中。
吉爾伯特也指出了既不能將“后殖民理論”也不能將“后殖民批評”視為鐵板一塊。實際上后殖民理論“神圣三劍客”對于“高雅”理論的看法不盡一致:在20世紀80年代,賽義德和斯皮瓦克對于評價??屡c德里達的態(tài)度迥異;而斯皮瓦克和巴巴對于如何將拉康、馬克思與克里斯特娃運用于后殖民問題的看法也大相徑庭。他們在思想關注點、理論假設和方法論程序上多有差異。 同樣,在后殖民批評方面,就法農反對黑人性(négritude)的問題,尼日利亞后殖民評論家索因卡與欽韋祖(Chinweizu)、昂烏切克瓦·杰米(Onwuchekwa Jemie)和依海朱克烏· 馬都布依克(Ihechukwu Madubuike)等“三劍客”( 'troika')[16]進行了爭辯。還有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與布拉特維特(E.K.Brathwaite)就“民族語言”(nation language)的重要性也進行了論爭。[5]189[17]244
實際上,吉爾伯特的最后立場是堅持后殖民狀況及其理論的多元主義,他們之間不能相互取代,亦不能強制化約或融合為一,這不是后殖民研究的“分崩離析”,而是“百花齊放”:“后殖民歷史與現(xiàn)實是如此多樣,沒有一種‘后殖民’的定義能排斥所有其他的定義而被稱作是正確的,結果有許多關于身份、定位和文化/批評實踐的內部互為聯(lián)系的模式是可能而且是有必要的?!盵5]203[17]262這也是筆者所采取的理論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