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至《易裨傳》象數(shù)糾偏思想探微

宋 琪，劉 彬

(1.曲阜師范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曲阜 273165；2.曲阜師范大學 孔子文化研究院，山東 曲阜 273165)

林至，字德久，南宋松江府人，宋淳熙年間進士，官至秘書省正字，是朱熹晚年的弟子，著有《易裨傳》。林至在其《自序》中說：“今世之言易者，往往喜談象數(shù)，或出已智，或摭先儒之說，牽合附會，似若可聽者。然其巧愈甚，其失彌遠。不知易之謂象數(shù)者，初不若是其紛紛也。至不佞竊有意于此，輒本之《易大傳》，為《裨傳》三篇，曰法象，曰極數(shù)，曰觀變?！盵1]不難看出，林至對于當時學者喜談象數(shù)，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解《易》進行了批判。“裨”者，接也，益也。《易裨傳》三篇就是以《易傳》為依據(jù)，進一步補充和說明。林至認為，法象本于太極，極數(shù)本于天地之數(shù)，觀變本于蓍草的十八變。但當時之人說太極卻惑于四象，失去卦畫之本；說天地之數(shù)卻惑于“河洛”，失去參天兩地之宗；說揲蓍卻惑于掛扐之數(shù)，失去陰陽變化之本。在此基礎上，林至闡發(fā)自己的易學思想，力圖厘清當時象數(shù)易學的弊端，回歸《易》之本義，有得有失，體現(xiàn)了獨特的易學價值。

一、以卦畫本于太極糾兩儀四象之偏

林至首先反對當時學者不以太極為本，反而惑于四象之說，從而失去卦畫的根本。這一說法并非林至首創(chuàng)，朱熹就明確地反對四象之說?！吨煳墓渍f》：“兩儀四象之說，閩中前輩嘗有為此說者，意亦竊為然，初未敢自信也。今得來示，斯判然矣。但謂兩儀為乾坤之初爻，謂四象為乾坤初二相錯而成，則恐立言有未瑩者。蓋方其為兩儀則未有四象也，方其為四象則未有八卦也，安得有乾坤之名、初二之辨哉？”[2]此外，朱熹在答袁機仲的書信中也說：“且如所論兩儀有曰‘乾之畫奇，坤之畫偶’，只此‘乾坤’二字便未穩(wěn)當。蓋儀，匹也。兩儀，如今俗語所謂‘一變’‘一對’云爾。自此再變，至生第三畫，八卦已成，方有乾坤之名。當為一畫之時，方有一奇一偶，只可謂之陰陽，未得謂之乾坤也?！盵3]從以上朱熹答復程迥和袁機仲的記載中可以看出，當時有許多學者認為陽儀是乾卦的初爻，陰儀是坤卦的初爻，四象是乾坤的初爻和二爻相錯而形成的，這顯然混淆了先太極而后兩儀、四象、八卦的生成順序，失去了伏羲畫卦之本義。朱熹認為兩儀就是陰與陽，陽儀之上再生一陰一陽，陰儀之上再生一陰一陽，就生成了四象，即太陽、少陽、少陰、太陰。朱熹反對乾坤初二相交形成四象的說法，有兩儀時并未有四象，有四象時并未有八卦，乾坤兩卦之名、初二爻的位置又如何得以區(qū)分，所以這種說法是不對的。

林至繼承了朱熹的觀點，對兩儀四象之說也持否定的態(tài)度，認為其沒有看到卦畫本之太極，使得自太極而后兩儀、四象、八卦的生成順序混亂不清。因此，林至重新回歸于卦畫本身，對太極、兩儀、四象、八卦以及六十四卦生成過程進行闡發(fā)。首先，林至強調(diào)太極是卦畫之本。他在“太極圖”下寫道：“太極者，萬化之本也。陰陽動靜之理雖具于其中，而其肇未形焉，故曰易有太極。”[1]顯然，林至認為萬事萬物都是從太極開始的，太極是萬化之根本，混沌未分，陰陽、剛?cè)帷⑵媾?、動靜之理已經(jīng)具于其中，但尚未開始化生成形。因此，太極是卦畫之本，有太極而后有兩儀、四象、八卦，八卦已具方有乾坤之名，將乾坤之爻當作兩儀四象之說顯然不合邏輯。朱熹也曾說太極即是理，是卦畫的根本，是萬事萬物產(chǎn)生的根本。他在《通書解》中說：“合萬物而言之，為一太極而一也。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萬物分之以為體，故萬物之中各有一太極。”[4]在朱熹看來，把天地萬物當作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其中就是一個太極，就是一理，同時，每一具體事物也稟受了宇宙本體的太極或者理。林至繼承了這種理學思想，在《易裨傳·法象》列五個圓形圖(見圖1至圖5)，以體現(xiàn)太極之理一以貫之。清代楊方達《易學圖說會通》中將林至這五幅圖命名為“易有太極圖”“太極一變圖”“太極再變圖”“太極三變圖”“太極六變圖”[5]，也體現(xiàn)了林至以“太極”為畫卦之根本的思想。

具體而言，林至五圖展示了從太極到六十四卦生成所經(jīng)歷的六變：太極(圖1、圖5最內(nèi)圈)動靜生一陰一陽，產(chǎn)生兩儀，是第一次變化(圖2、圖5除內(nèi)圈外第一圈)；兩儀相交生二陰二陽，產(chǎn)生四象，是第二次變化(圖3、圖5除內(nèi)圈外第二圈)；四象相交生四陰四陽，也就是八卦，是第三次變化(圖4、圖5除內(nèi)圈外第三圈)；四陰四陽相交生八陰八陽，是第四次變化(圖4、圖5除內(nèi)圈外第四圈)；八陰八陽相交生十六陰十六陽，是第五次變化(圖5除內(nèi)圈外第五圈)；十六陰十六陽相交生三十二陰三十二陽，形成六十四卦，是第六次變化(圖5除內(nèi)圈外第六圈)。

圖1 易有太極圖 圖2 兩儀圖(太極一變圖)

圖3 四象圖(太極再變圖) 圖4 八卦圖(太極三變圖)

圖5 太極至六十四卦生成圖(太極六變圖)

林至五圖畫法顯然繼承了邵雍的“加一倍法”，一分為二，二分為四，直至三十二分為六十四，但他采用了黑白色塊的形式，這是比較特殊的。雖然將黑白與陰陽聯(lián)系的思想早已有之，但在他之前并未見到過這種兩儀、四象、八卦和六十四卦圖的畫法。朱熹在《易學啟蒙》中表示太極到六十四卦的生成采用的是陰陽爻的畫法，但在其《周易本義》卷首九圖中，“伏羲八卦次序圖”和“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就采用了黑白色塊的畫法(見圖6、圖7)。同時，《朱子語類》中也記載：“季魯問易。龜山取一張紙畫個圈子，用墨涂其半，云：‘這便是易?！苏f極好。易只是一陰一陽，做出許多般樣?！盵6]可見，朱熹認為易就是一陰一陽，用墨涂黑的一半圓圈為陰，而空白的一半圓圈為陽。所以，林至《法象》篇五圖的畫法，實則是繼承朱熹而來。朱熹《周易本義》中“伏羲八卦次序圖”和“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這兩個橫圖轉(zhuǎn)變?yōu)閳A圖，即為林至五圖。

圖6 伏羲八卦次序圖

圖7 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

具體而言，將朱熹的“伏羲八卦次序圖”(圖6)沿正中間豎向中軸線剪開為兩部分，乾至震為右半部分，巽至坤為左半部分。第一，將右半部分居于左邊，以乾字方位為首，向上轉(zhuǎn)動90°，形成從上到下乾一兌二離三震四排列的豎向長方形1。第二，將左半居于右邊，以巽字方位為首，向上轉(zhuǎn)動90°，形成從上到下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排列的豎向長方形2。第三，將豎向長方形2，沿豎向中軸線轉(zhuǎn)動180°，形成豎向長方形3。第四，將豎向長方形1右邊線和豎向長方形3左邊線等齊對接，形成長方形4。第五，將長方形4中乾外邊線和巽外邊線相連、震外邊線和坤外邊線相連，形成圓形5，再將圓形5向右轉(zhuǎn)動22.5°，形成圓形6，圓形6即林至“八卦圖”(圖4)。可見，經(jīng)過五步，朱熹的“伏羲八卦次序圖”(圖6)就可以演變?yōu)榱种痢鞍素詧D”(圖4)。同理可證，“伏羲六十四卦次序圖”(圖7)可以演變?yōu)榱种痢疤珮O至六十四卦生成圖”(圖5)。

林至根據(jù)《易傳》中“太極、兩儀、四象、八卦”的生成順序以及邵雍的加一倍法，轉(zhuǎn)化了朱熹《周易本義》中的易圖畫法，加以創(chuàng)新，畫出了極其獨特的這五幅圖。但林至采用黑白色塊表示兩儀圖時，雖表明了陰陽之間的對立關系，體現(xiàn)了陰陽均衡的重要性，卻沒有很好地表現(xiàn)出兩儀之間相互交融的關系?！皟x，匹也?！币粋€圓形從中間分開，一半為陽，一半為陰，黑白分明，互為對立。但同時，陰陽也是相互交融的關系，只有陰陽二氣相互交感才能化生萬物。因此，這種畫法也存在一定的不足之處，忽視了陰陽交融的重要性，但林至的這種畫法仍對后世影響很大。后人在畫易圖時，在此基礎上進行了繼承和發(fā)展，丁易東《大衍索隱》、熊禾《勿軒易學啟蒙圖傳通義》、李奇玉《雪園易義》以及胡世安《大易則通》等易圖都受到這種畫法的影響(1)丁易東《大易索隱》中的“先天圖合大衍數(shù)五十用四十九圖”采用黑白色塊表示兩儀、四象和八卦；熊禾《勿軒易學啟蒙圖傳通義》中的“太極六十四卦圓圖”也采用黑白色塊表示兩儀、四象、八卦至六十四卦；李奇玉《雪園易義》“古太極圖”和胡世安《大易則通》三幅“古太極圖”用黑白平分來表示陰陽對立，同時曲線的分法更好地體現(xiàn)了陰陽交融。以上提及之圖參見李申、郭彧編著的《周易圖說總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919、920、929、930頁。。

二、以極數(shù)本于天地之數(shù)糾圖書為原之偏

宋代圖書之學開始興起，劉牧、程大昌、朱熹、蔡元定等人都對“河圖”“洛書”深信不疑，并將其作為《易》之本原。黑白點的“河圖”“洛書”最早見于劉牧《易數(shù)鉤隱圖》一書，劉牧認為，“河圖”“洛書”并非人為，而是先天自然的?！昂訄D”之數(shù)為一到九，其中一到五為五行生數(shù)，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分別加五，變成六、七、八、九為五行成數(shù)，是為四象，然后由四象生成八卦。他明確指出：“原夫八卦之宗起于四象，四象者，五行之成數(shù)也。水數(shù)六除三畫為坎，余三畫布于亥上成乾；金數(shù)九除三畫為兌，余六畫布于申上成坤；火數(shù)七除三畫為離，余四畫布于巳上成巽；木數(shù)八除三畫為震，余五畫布于寅上成艮，此所謂四象生八卦也?！盵7]劉牧所說四象生八卦，就是用六、七、八、九四個數(shù)分別減三，得到余數(shù)三、四、五、六，然后用余數(shù)畫卦得出乾、巽、艮、坤，加上居于四正位的坎、離、震、兌，八卦得以形成，而后八卦相重得出六十四卦?？梢?，劉牧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卦的生成過程，根源是河洛之數(shù)的推演變化。與劉牧不同的是，朱熹將十數(shù)作為“河圖”，九數(shù)作為“洛書”，認為“河洛”是天地自然之易。《系辭》云：“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8]朱熹認為這是“河洛”為《易》之本原的根據(jù)。但《系辭》也說伏羲仰觀俯察以作八卦，朱熹對于這種矛盾給出的解釋是，“河洛”也在伏羲仰觀俯察的范圍之內(nèi)，“《系辭》雖不言伏羲受‘河圖’以作《易》，然所謂‘仰觀’‘俯察’‘近取’‘遠取’，安知‘河圖’非其中之一事耶？”[3]因此，在朱熹看來，八卦來源于“河圖”，《系辭》中也并不存在矛盾之處。

林至并不認同“河圖”“洛書”的真實性，認為“河洛”只是附會之說。他說：“雖曰‘河出圖、洛出書’，初未嘗曰某為圖某為書也。至劉牧出《鉤隱圖》始以四十五為‘河圖’，而五十五為‘洛書’，且以為出于希夷之所傳授。始有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為肩、六八為足、縱橫十五、總四十有五之說，前此未之見也?！盵1]林至贊同孔穎達“河洛”出于讖緯之說，認為劉牧的“河圖”“洛書”自陳摶而來，且從劉牧開始以四十五數(shù)為“河圖”，以五十五數(shù)為“洛書”。林至認為圣人說《易》不出象、數(shù)、變，有象則有數(shù)，有數(shù)則有變，象則有太極生兩儀四象八卦，數(shù)則有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變則有揲蓍生爻，而所謂的“河洛”之言看似巧妙，實則混淆生卦和成卦，不符合易之大道。因此，林至堅持以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為根本之數(shù)，反對朱熹以河洛之數(shù)為根本之數(shù)的說法。林至《極數(shù)》篇中寫道：“自有天地此數(shù)已具，曰天數(shù)五者，五奇數(shù)也；地數(shù)五者，五偶數(shù)也。曰天數(shù)二十有五，總五奇數(shù)言之也；地數(shù)三十，總五偶數(shù)言之也。凡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者，合奇偶之數(shù)而言之也?！盵1]可見，林至認為，《易傳》明言天地之數(shù)為一到十，五個天數(shù)即五個奇數(shù)，為天一、天三、天五、天七、天九，五個地數(shù)即五個偶數(shù)，為地二、地四、地六、地八、地十。天數(shù)的總和為二十五，地數(shù)的總和為三十，所以，天地之數(shù)的總和為五十五，為數(shù)之根本，一切數(shù)都來源于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而非河洛之數(shù)。

林至進一步討論了天地之數(shù)和大衍之數(shù)的關系，認為大衍之數(shù)本于天地之數(shù)，天地之數(shù)五十五去掉五之本體，即為大衍之數(shù)。他指出：“以大衍論之，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而大衍之數(shù)五十者，自五以下，五其本體也。一四五也，三二亦五也。自五以上，六一五也，七二五也，八三五也，九四五也，十五五也。天五無往而不在，此大衍之用，所以止于五十也。”[1]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分五行生成數(shù)，“參天兩地”就是五個生數(shù)中有三個天數(shù)和兩個地數(shù)。三個天數(shù)相加為老陽之數(shù)九，兩個地數(shù)相加為老陰之數(shù)六。天地自然之數(shù)中，自五以下，一加四、二加三為五；自五以上，六為五加一，七為五加二，八為五加三、九為五加四，十為五加五，所以天五無處不在。天地之數(shù)去掉五之本體，得到五十就是大衍之數(shù)。所以，林至以天地之數(shù)五十五為本，大衍之數(shù)五十為用，大衍之數(shù)等易數(shù)都本于天地之數(shù)，而非河洛之數(shù)。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朱熹和林至在“河洛”問題上有很大的分歧，劉牧、朱熹等人為何堅持“河洛”之說，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關于“河圖”“洛書”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渡袝ぶ軙ゎ櫭酚涊d：“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盵9]《管子·小匡》記載：“昔人之受命者，龍龜假，河出圖，洛出書，地出乘黃。今三祥未見有者，雖曰受命，無乃失諸乎？”[10]《論語·子罕》云：“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11]這些相關的記載并未明確指出“河圖”“洛書”為何，只能夠推測“河圖”“洛書”是珍貴的寶物，是祥瑞的象征。至漢代，孔安國、劉歆、班固、王充等人認為“河圖”與八卦有關，“洛書”與《洪范》有關。但也有許多學者認為“河圖”“洛書”為書，如孔穎達《周易正義》疏曰：“鄭玄曰：‘《春秋緯》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龍圖發(fā)，洛龜書感?！逗訄D》有九篇，《洛書》有六篇?！盵12]《后漢書·張衡列傳》《隋書·經(jīng)籍志》中也有明確的記載，《河圖》與《洛書》為書而非圖。

宋代雖是圖書之學的興盛時期，但對于河洛之說的反對也從未停止。北宋歐陽修就堅決反對以圖書解易，他認為如果“河圖”出而八卦之文已經(jīng)完備，那么伏羲畫卦就失去了意義；如果八卦尚不完備，需要人為，“河圖”就不是天地自然之易，“河洛”與八卦的關系就無從談起。在南宋，林至、楊簡、葉適、趙汝楳等人都堅決反對河洛之說。如果說歐陽修的批判是從外在時間順序相悖，認為“河圖”與八卦之說相矛盾，那么林至則比較早地從內(nèi)在理路對“河洛”之說辨析。他以《系辭》為根據(jù)，對河洛之數(shù)進行反駁，既然河洛之數(shù)并非數(shù)之根本，將其作為《易》之原便無從談起。林至在此涉及到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即天地之數(shù)與河洛之數(shù)的關系?！断缔o》中明確指出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朱熹認為：“此一節(jié)，夫子所以發(fā)明‘河圖’之數(shù)也。天地之間一氣而已，分而為二則為陰陽，而五行造化，萬物終始，無不管于是焉。”[3]綜上，在林至看來，河洛之數(shù)與天地之數(shù)是截然分開的兩類數(shù)，二者只有一個能作為易數(shù)之根本，而“天地之數(shù)五十有五”已然確立易數(shù)之極，故河洛之數(shù)皆非本數(shù)，更無從作為《易》之本，因而“河洛”純屬妄說。但在朱熹看來，天地之數(shù)與河洛之數(shù)并非截然分開的兩類數(shù)，“河圖”所載之數(shù)與天地之數(shù)相合，天地之數(shù)正是孔子為了闡明“河圖”之數(shù)而作。朱熹曾說：“如鴻荒之世，天地之間陰陽之氣雖各有象，然初未嘗有數(shù)也。至于‘河圖’之出，然后五十有五之數(shù)奇偶生成，粲然可見?！盵3]可見，朱熹認為天地之間最初只有陰陽之氣形成的各種象，并沒有數(shù)，至“河圖”出才有了數(shù)，天地之間只是一理，因此，“河圖”之數(shù)與天地之數(shù)渾然一理，并無差別。所以，林至僅僅從文獻學的層面，以《易傳》的記載作為根本依據(jù)，拘泥于文字本身，未深究其中所含義理，也未理解朱熹河洛之學的深意。但林至能夠從內(nèi)在“數(shù)”的層面去分析“河洛”，仍然從反面推動了河洛之學的發(fā)展。

而宋代之后也有相當一部分學者并不贊同圖書之學。明朝后期的歸有光就堅決主張廢除“河圖”“洛書”。至清代，學者們紛紛著書立說，反對圖書之學。黃宗羲《易學象數(shù)論》、毛奇齡《河洛原舛編》、胡渭《易圖明辨》、黃宗炎《圖學辨感》等都表達了反對黑白點“河洛”的觀點。他們認為，宋代劉牧等人所說的黑白點“河洛”絕不是先秦文獻記載中的“河洛”，只是劉牧根據(jù)九宮數(shù)和五行生成數(shù)自作而成?？梢姡昂訄D”“洛書”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大的爭議，究其原因在于混淆“河圖”“洛書”的名詞與概念。在易學發(fā)展過程中，許多學者雖然沿用了同一名詞，但其具體的內(nèi)涵、外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即概念不同。特別是宋代學者所講的“河圖”“洛書”，其含義已經(jīng)不同于先秦文獻記載中的“河圖”“洛書”，他們只是沿用同一名詞，但卻賦予其新的內(nèi)涵與外延，重構了“河圖”“洛書”的概念。在理學思潮中，宋儒對漢唐訓詁注疏之風多有不滿，他們在解讀《周易》文本的同時，進一步找尋其內(nèi)在理路，以求重構易學體系。他們以“河洛”為《周易》象數(shù)的本原，認為“河洛”是天地自然之理，把數(shù)和理融合起來，進一步深化了象與數(shù)的關系問題，有理而后有數(shù)而后有象，強調(diào)數(shù)先于象，并以此重新構建象數(shù)易學的體系。劉牧及朱熹等人言“河洛”，并非強調(diào)這就是“河圖”“洛書”本來的樣子，而是為了強調(diào)數(shù)的重要性，數(shù)先于象，象由數(shù)生。因此，“河洛”中的“數(shù)”具有了本原意義，他們研究“河洛”帶有以“數(shù)”為本原的哲學本體論性質(zhì)，意在追求先天之理。在“河洛”問題上，我們應該看到宋儒為建構象數(shù)易學的根基所做出的努力。

三、以蓍策本于陰陽均衡糾掛扐之偏

南宋時期，對揲蓍之法一直存在爭議，學者們對于何為奇、何為扐、三變是否都應掛一、以過揲之數(shù)還是掛扐之數(shù)定陰陽老少等問題，有著不同的看法。朱熹曾指出：“奇者，揲之余為奇；扐者，歸其余扐于二指之中。今子和反以掛一為奇，而以揲之余為扐；又不用老少，只用三十六、三十二、二十八、二十四，不知為策數(shù)，以為圣人從來只說陰陽，不曾說老少?！盵6]朱熹認為揲蓍之法自孔子至唐代都沒有太大的爭議，反而是宋代爭議頗多，其中尤以郭雍為典型。郭雍揲蓍之法主張以掛一為奇，以揲蓍的余數(shù)為扐數(shù)，而且用三十六、三十二、二十八、二十四，也就是過揲之數(shù)來確定陰陽，同時強調(diào)七八出于九六，用九六而不用七八，只有陰陽之分，而無老少之別，失去了四象之義。朱熹認為“奇”指左右手分數(shù)之后剩下的余數(shù)，“扐”指將余數(shù)勒于二指之間，“歸奇于扐”則是將左右手掌分數(shù)所余之數(shù)歸置于手指之間。而且，朱熹主張以掛扐之數(shù)定陰陽老少，掛扐之數(shù)五與四為奇，八與九為偶，奇者數(shù)三，偶者數(shù)二，由掛扐之數(shù)的奇偶得出六、七、八、九，從而具有陰陽老少之別。

至于三變是否都掛一的問題，朱熹《易學啟蒙》中說：“若用近世之法，則三變之余，皆為圍三徑一之義，而無復奇偶之分。三變之后，為老陽少陰者皆二十，七為少陽者，九為老陰者一，又皆參差不齊，而無復自然之法象。此足以見其說之誤矣?！盵13]可見，朱熹認為大衍筮法三變都應該掛一，每一變都經(jīng)過蓍草操作的四個步驟，即分二、掛一、揲四、歸奇。有的學者認為只有第一變需要掛一，第二三變不需要掛一，這就變成了六扐而后掛，不符合五歲再閏之義，后兩變之中的四營也變成了兩營，不符合四營成易之說。同時，如果三變皆掛一，第一變的掛扐數(shù)不是五就是九，得到五的有三種情況，得到九的有一種情況，也符合徑一圍三之義。第二變和第三變的掛扐數(shù)不是四就是八，得到四的有兩種情況，得到八的有兩種情況，符合圍四用半之義。陽象圓，圓者徑一而圍三；陰象方，方者徑一而圍四。老陽多而老陰少，少陰多而少陽少，陰陽均衡是自然之理。反之，如果第二變和第三變不掛一，則三變之后只有徑一圍三之義，而無圍四用半之義，得到老陽與少陽的情況有二十七種，得到老陰和少陰的情況有二十一種，陰陽失去均衡，不符合“一陰一陽之謂道”之義。

林至揲蓍之法基本上是繼承了朱熹的《易學啟蒙·明蓍策》中的思想，尤其強調(diào)三變都應掛一，以符合陰陽均衡之理和天地自然之道。林至在《觀變》篇中寫道：“扐者以所得左手之奇數(shù)，扐于中指間也。再扐者，右手之奇數(shù)。復扐于左之食指也，此第一變也。二三復自掛一而始焉。觀董生所陳畢中和一行九六，誠可見矣。茍如議者謂二三變不掛殊失再掛之義。所謂四營者，亦止于三營而已?！盵1]認為“扐”指的是將左右手分數(shù)之后的余數(shù)置于左手中指或食指之間，而且三變皆應掛一，否則就失去了四營而成易之義。但與朱熹不同的是，林至主張以過揲之數(shù)確定陰陽老少，如果余三十六策，以四數(shù)之，得九為老陽；余三十二策，以四數(shù)之，得八為少陰；余二十八策，以四數(shù)之，得七為少陽；余二十四策，以四數(shù)之，得六為老陰。

此外，林至分別推算了三變皆掛一與二三變不掛一的條件下，陰陽老少可能的情形。在三變都掛一的條件下，三變?yōu)槔详柕挠惺N情形，三變?yōu)槔详幍挠兴姆N情形，三變?yōu)樯訇幍挠卸朔N情形，三變?yōu)樯訇柕挠卸N情形。這樣，老陽與少陽之和為三十二，老陰與少陰總和為三十二，陰與陽是均衡的。反之，如果只有第一變掛一，二三變不掛一，那么第一揲掛扐不變，為五者三，為九者一。但第二三揲掛扐都是為四者三，為八者一。那么，三變?yōu)槔详柕挠卸叻N情形，三變?yōu)槔详幍挠幸环N情形，三變?yōu)樯訇幍挠卸叻N情形，三變?yōu)樯訇柕挠芯欧N情形。這樣，老陽與少陽相加之和為三十六，老陰與少陰相加之和為二十八，陽盛陰弱，陰陽失衡。因此，林至反對當時存在的第二三變不掛一的做法。他認為，在蓍策運算的過程之中體現(xiàn)出了陰陽觀念，如果二三變不掛一，則失去了再扐而后掛之義，也會導致陰陽失衡。

但是即便三變都掛一，仍然存在著老陽、老陰、少陽、少陰四象不均衡的問題。林至將六十四以八分之，則老陽得八，老陰得八，為乾坤之象。震坎艮為少陽，三少陽之和為二十四，巽離兌為少陰，三少陰之和也為二十四。這是就體數(shù)而言，陰陽是均衡的，但用數(shù)卻不能與體數(shù)一樣陰陽各半，沒有損益。他指出：“是故少則陽少而陰多者，少陰少陽均二十四，而少陽之四益于少陰，則少陽二十而少陰二十八也。老則陽進而陰退，老陰之四歸于老陽，則老陽十二而老陰四也?！盵1]也就是說，從用上而言，陰陽相互浸侵，產(chǎn)生變化。四象情形不同正是陰陽用數(shù)的體現(xiàn)。老則陽進而陰退，故而將老陰之四歸于老陽，則三變之后得到老陽的情形有十二種，得到老陰的情形有四種。少則陰進而陽退，故而將少陽之四歸于少陰，則三變之后得到少陰的情形有二十八種，得到少陽的情形有二十種。林至能夠通過揲蓍之法，看到其背后陰陽之理的存在，強調(diào)陰陽之理是易的根本觀念，揲蓍之法也是由陰陽之理支配的，正是因為有陰陽之理，才產(chǎn)生萬事萬物。陰陽二氣既相互對待，又相互轉(zhuǎn)化，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循環(huán)往復，生生不息，但其背后的陰陽之理卻是永恒的、不會變易的。

四、結語

宋代是易學返本開新的重要時期，當時象數(shù)易學研究提出諸多新觀點。其中，朱熹對時人四象之說和掛扐之說進行了批評，林至在繼承朱熹思想的基礎上，繼續(xù)追本溯源，以《易傳》為依據(jù)，力圖進一步糾正這些錯誤思想，推動易學的發(fā)展。四庫館臣評價林至之說雖有稍過之處，然切中時人解《易》之弊，能夠得易道之一端，故為“至論也”。林至認為易道本于天理，出乎自然，非人之私智所能企及，撰寫《易裨傳》以糾正象數(shù)易學之偏，將象數(shù)易學哲理化，回歸《易》之本義，以接續(xù)易道，明達天理。林至本于天地自然之理，糾卦畫與揲蓍之偏，言象數(shù)不離義理，有利于我們更全面地看待象數(shù)與義理以及理學與易學的關系。

林至雖意在糾正象數(shù)之偏，但其“河洛”觀本身也有偏頗之處。他沿襲漢唐以來的“河洛”觀，否認黑白點“河洛”的真實性，認為“河洛”之說自劉牧才開始確立，乃是附會之說。林至看到“河圖”“洛書”是由數(shù)構成，因此，他從“數(shù)”的角度否認河洛的重要性。林至沒有看到河洛之數(shù)只是構成要素，而所畫的河洛之圖也只是表現(xiàn)形式，其根本目的在于闡明圣人如何以“河洛”作《易》，進而發(fā)明義理?！昂勇濉彪m以“數(shù)”為本原，但其更以先天自然之理為最終范疇。在當時理學背景下，宋儒賦予“河圖”“洛書”以新的內(nèi)涵與意義，重構象數(shù)易學體系，其含義早已不同于先秦典籍的記載?？梢姡种林恢湟?，未知其二，故而未能體會劉牧、朱熹等人“河洛”之學的深意，反對以“河洛”為《易》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