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婦之死

摘 要：著名德語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是20世紀最受歡迎的德語作家之一，尤以在文學作品中描寫女性見長，他在小說《貴婦失寵》中塑造了一個被貶斥到小鎮(zhèn)最后絕望而死的貴婦德·普里夫人。這位外表迷人并且富有魅力的夫人，實際上是一位風流成性、虛偽狡猾、玩弄權(quán)勢的女人，完美地體現(xiàn)了“天使”與“妖婦”的二元統(tǒng)一。而這背后表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男性作家筆下對女性的歪曲和壓抑，也讓小說呈現(xiàn)為“雙聲”模式，即在茨威格支持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聲音下卻也不可避免地傳達出男權(quán)中心的聲音，這也使得他筆下的女性往往都走向悲劇性結(jié)局。

關鍵詞：《貴婦失寵》 天使與妖婦 男權(quán)中心 他者 雙聲話語

斯蒂芬·茨威格被高爾基稱為“以罕見的溫存和同情來描寫婦女”a的作家，他在小說中喜歡以情欲為窗口，用大量的心理描寫來表現(xiàn)女性的真情實感，使得這些女性呈現(xiàn)出善與惡、天使與妖婦的二元結(jié)合。她們以豐滿生動的形象存在于讀者的心中，《貴婦失寵》中的德·普里夫人便是茨威格所塑造的女性群像中的一位。小說描寫了一個巴黎的宮廷貴婦德·普里夫人因治理國家不善而遭到了國王的貶斥，她被迫離開了聲色犬馬的貴族生活以及頗有權(quán)勢的貴族身份，不得已來到了小鎮(zhèn)古爾貝賓，最后在對重回昔日生活求而不得的痛苦中自盡的故事。本文通過分析茨威格對德·普里夫人設定的形象和結(jié)局，引導讀者思考茨威格對待女性問題的觀點是如何通過文本表現(xiàn)出來的，以及背后所傳達出的是怎樣的一種聲音。

一、從巴黎到古爾貝賓——美丑的交織

從表面來看，在巴黎時的德·普里夫人是一個擁有天使般容顏的貴婦，到達古爾貝賓之后她開始走向衰老和丑陋。德·普里夫人形象的兩極分化看似是以國王詔書的下達為節(jié)點，實際上，這位夫人始終是作為一個美丑交織的“天使與妖婦”存在于小說中的。

（一）巴黎的天使

德·普里夫人是單純的，在做普婁內(nèi)小姐時，她單純可愛、與世隔絕，對于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而在成為巴黎貴婦之后，出于對自己美貌和魅力的自信，她從內(nèi)心深處相信別人都是真心愛她的，對愛情和幸福的追求讓她連謊言都選擇相信。她是美麗的，這從渴望占有她的男人那閃閃發(fā)光的眼神以及其他女人驚愕的表情中就能夠得以確認。在“看臉的時代”，她的美麗讓她能夠周旋于不同的情人之間，成為其他女性羨慕和嫉妒的對象。她是附屬的，曾經(jīng)的普婁內(nèi)小姐“瘋勁十足”，眼睛里還有世界和自己，但是自從她冠夫姓之后，她沒有了自我，她的眼里只有權(quán)力和欲望。為了能在男性社會里站穩(wěn)腳跟，她迎合男性的“口味”去改變自己。她把對自己的認同和需要完全建立在男性身上，圍繞著男性來找到自己生命的所在。她是和藹的，對待誰都是笑容可掬的模樣，無論內(nèi)心是怎樣的憤怒和絕望，老練如她也依舊能夠微笑示人。她是被動的，在西方傳統(tǒng)社會中女性永遠處于被動的地位，她的情緒為別人所左右，她的生命被宮廷所牽絆。她是聰明的，她深諳男女之間的相處之道，懂得如何取悅男性，討得他們的歡心，她成了茨威格筆下的“天使”。

（二）古爾貝賓的妖婦

巴黎社會像一個大染缸，讓曾經(jīng)單純的普婁內(nèi)小姐變成了欲望纏身的妖婦德·普里夫人。她是輕佻的，她的天性讓她的感情無法停留在一個人身上太久，所以在感情中她從來不能做到堅貞專一。她是狡猾的，為了吸引男性，激發(fā)男人對她的喜愛和迷戀而不擇手段。在面對小鎮(zhèn)青年的來訪時，她看出了青年的緊張和不安，就時不時地用她的肢體語言來挑逗起青年內(nèi)心的“力比多”。在原始欲望的驅(qū)動下，小鎮(zhèn)青年三天后便成了她的情夫。她是善于偽裝的，能夠熟練地隱藏起內(nèi)心的各種負面情緒。她內(nèi)心對國王下達的命令十分生氣，但是表面上卻仍舊能偽裝得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她是野心勃勃的，被貶之前她是能夠呼風喚雨的女王，被貶之后她不甘心就這樣被人遺忘，即便沒有皇冠，她也要做那無冕的女王。她是驕傲的，她肆無忌憚地玩弄別人的感情和生命，隨隨便便將人送上斷頭臺，即便瀕臨死亡，也仍舊想要“?！眲e人一把，因為她相信自己是高于其他人的。她是災難的，她將國家弄得很亂，引起了饑荒和人民的抗議，給別人帶來了災難，也讓自己葬身于這災難中。她又成了茨威格筆下的“妖婦”。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眀曾經(jīng)的普婁內(nèi)小姐也是那樣的單純無知，在進入巴黎這個大染缸之后，為了討人喜歡，她開始學著如何面帶微笑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為了能夠讓自己在上層社交圈里站穩(wěn)腳跟，她開始學著像男人一樣不斷地變換自己的情人，依靠情人所給的權(quán)力來讓更多的人追捧她。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并非她天性如此，而是男人們在后天將她塑造成這樣的。無論是“天使”還是“妖婦”，都是男權(quán)社會下男性從自我審美旨趣出發(fā)對女性形象所進行的一種歪曲和改造。男性無視女性的真實存在，生硬地將女性塞進他們所打造的兩個“套子”里，那些刻板的偏見恒定地刻在女性身上，將女性最真實的存在以及與自然之間活生生的聯(lián)系一刀切斷。久而久之，這種刻板印象就深入人們的無意識中，最后連女性自己都認為應該為了迎合男性的審美來改掉自己那些不符合“要求”的地方，為了“完美的”自己而忘掉了真正的自我。

二、心比天高卻命比紙薄

小說中國王下達的命令僅僅是讓德·普里夫人離開巴黎到古爾貝賓去，并未下令要取她的性命，為何最后這位貴婦人會極端地走向自戕？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激情性自殺

弗洛伊德認為，每個人在生活中都不可避免地面臨著兩個原則，即“快樂原則”和“現(xiàn)實原則”。每個人在生命發(fā)展的過程中出于本能都是趨樂避苦、趨利避害的，本我的各種欲望、沖動是非邏輯和非理性的，人的本能欲望是在“快樂原則”的支配下盲目地尋求滿足。但是在人類社會向前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下，“現(xiàn)實原則”的實現(xiàn)是要在遵循外部的現(xiàn)實和社會道德的要求下，保護整個機體不受傷害，協(xié)調(diào)好本能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在力求快樂的前提下使本我的各種欲望得到合理地釋放和調(diào)節(jié)。弗洛伊德認為二者不可偏廢，否則就會出問題。

在巴黎生活時的德·普里夫人，因為其貌、財、權(quán)集于一身，“現(xiàn)實原則”形同虛設，夫人無意識的欲望可以不受抑制地就沖到意識這一個層面來。在巴黎時，她可以隨意換情夫，任性地把別人送上斷頭臺，不顧百姓死活而隨意弄亂國家的財政，進而引發(fā)人民的抗議，但是她本人卻不覺得有任何不妥，這說明“現(xiàn)實原則”對“快樂原則”的抑制并不成功。所以在巴黎時，她內(nèi)心不覺得孤獨和壓抑，因為她的各種欲望能夠得到滿足和回應。而從國王將她貶斥到古爾貝賓開始，“現(xiàn)實原則”開始慢慢地抑制了她的欲望，孤獨、愛情和權(quán)勢在古爾貝賓全都無法實現(xiàn)。她孤獨，身邊不再有向她邀寵示愛的人了，曾經(jīng)呼風喚雨的她如今在宮廷里竟沒有一點消息；她憤怒，曾經(jīng)受惠于她的人全部拋棄了她，昔日的情人對她也不冷不熱，如今的她只能靠著做一個小鎮(zhèn)青年的情婦來獲得一點點曾經(jīng)的快樂；她委屈，無法接受自己被丟棄的命運，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卻又無力改變。欲望與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憤怒、孤獨以及復仇的愿望讓她不得不把所有的負面情緒發(fā)泄到小鎮(zhèn)青年的身上。她以折磨他所得到的快感來抵消內(nèi)心的憤怒和壓抑，而小鎮(zhèn)青年還給她的是更多的屈辱，更加重了她內(nèi)心感情的沖突。朝廷命婦的位置由新人接替以及花錢也買不來的愛情等重壓使夫人本我的欲望被過度壓抑，而她無法使這種種不能實現(xiàn)的欲望“升華”為更有社會價值的事情，所以她得了“神經(jīng)官能癥”，變成一個“神經(jīng)質(zhì)動物”。

茨威格曾說過：“我的固有的成分一直是一種強烈的心理學上的好奇，這種好奇我首先試著在涉及個人命運的一些性格化的短故事上加以運用?！眂夫人囿于回到過去生活的單一思想中不能自拔，外在環(huán)境的變化在夫人內(nèi)心引起了巨大的情感波動，使她陷入現(xiàn)實與欲望的強烈沖突之中無法解脫。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八次“孤寂”、七次“孤獨”、四次“寂靜”和六次“沉寂”，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她所處的外部環(huán)境，更是她真實內(nèi)心狀態(tài)的寫照。她渴望重回巴黎那個熱鬧非凡的世界，可是現(xiàn)實讓她明白那不可能。無法實現(xiàn)的訴求在與現(xiàn)實發(fā)生強烈沖撞時，被壓抑的欲望和情感就以最激烈的方式釋放出來，使她成為一名在情感沖突中扭曲變形的“激情的受難者”。

（二）“他者”的牢籠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對“他者”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即與男性主要的、超越性的、居于主體地位的“此者”相對的喪失了自我的、內(nèi)在性的、附屬的女性。德·普里夫人在巴黎那輝煌無比的過去以及在古爾貝賓無人問津的現(xiàn)在，看似是從中心跌入邊緣，實質(zhì)上她從來沒有擺脫過“他者”的牢籠。

在地位上，她是處于附屬地位的“他者”。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不想成為他者，不想成為交易中的一方，對女人來說將意味著要放棄同男人這個優(yōu)越等級結(jié)盟所帶來的種種好處”?？煞蛉俗允贾两K都未曾擺脫這一地位。在巴黎，她不停地換情夫來獲得權(quán)勢和情感的愉悅；在古爾貝賓，她依靠小鎮(zhèn)青年來驅(qū)趕內(nèi)心的孤獨和恐懼，她甚至想用金錢買來年輕軍官對她的愛情。這一切都說明夫人無法脫離男性而獨立存在，她通過他們來滿足自己的各種需求。

在人格上，她喪失了自我，是一個被動的、被異化的“他者”，因為左右她情緒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別人。她未曾將生命建立在自我的意志之上，而是通過他人眼中對自己的折射來定義自己。她被動地等待別人來救她，可是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地回應她，曾經(jīng)的追求者也只是將她當作追名逐利的工具。

在言說上，她是失語的“他者”。她寄往巴黎宮廷的一封封信件得不到回音，“他者”的牢籠像棺材一般密不透風，她“拼命敲打棺材的壁板，但是地上沒人聽見她的喊聲”d。無人回應她的話語，說明她對于那個中心是“失語”的，也印證了西方男權(quán)社會的傳統(tǒng)觀念，即言說是男性特有的天賦，女性沒有言說的權(quán)利。

在地域上，她也是“他者”。古爾貝賓是相對于巴黎這個“中心”而言的“他者”，小說中“棺材”一詞出現(xiàn)了四次，“墳塋”出現(xiàn)了一次，這兩個意象表明古爾貝賓就是她的牢籠、墳墓。國王命令她留在此地，而歸期不知，長期的孤獨寂寞、無人問津讓她無法接受這如同棄子的命運。無論是美貌、權(quán)力還是愛情都在古爾貝賓這座墳墓中慢慢地消失不見，“他者”終究是無法與“此者”相抗衡。無論是在巴黎還是在古爾貝賓，她喪失了自我的認定，她始終是通過權(quán)力、愛情、金錢等來確定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他者即地獄”，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三）強烈的自尊

她的死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往日的榮光不再。從中心的位置跌入邊緣，巨大的落差以及那毫無尊嚴的生活讓她無法忍受。她在內(nèi)心固執(zhí)地堅持著曾經(jīng)的驕傲，不愿意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絕望?！坝捎谂艘粺o所有，她也就沒有了做人的尊嚴?！痹诠艩栘愘e，曾經(jīng)所擁有的愛情、權(quán)力、友情全部離她而去。在無法抗衡的孤獨和寂寞中，就連屬于她的美麗都不可控制地離開了她，被痛苦折磨的德·普里夫人變成了一個雙頰深陷、面容慘白的老女人。在她心里，曾經(jīng)的朝廷命婦是最完美的自己，所以“她必須把這個女人殺死，免得她那一度在法國光彩奪目的姓名為這個女人所玷污”e。

茨威格將德·普里夫人的謊言與現(xiàn)實的矛盾貫穿于整篇小說中，從巴黎到古爾貝賓，她用一個又一個謊言來支撐自己的自尊。當謊言被揭穿，殘酷的現(xiàn)實浮出水面時，她苦心經(jīng)營的形象就會崩塌。不堪現(xiàn)實的殘酷重負，她最終死在自己的自尊之下。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女性實現(xiàn)自我的途徑過于狹窄。當外部環(huán)境無法給她條件時，她只能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來讓人們永遠地記住她。她以生命詮釋了什么是“無尊嚴，毋寧死”，這種倔強和自尊也是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反抗。

三、茨威格矛盾的女性觀

小說中德·普里夫人想要逃離“他者”身份的同時又不得不依靠“他者”來維系自己生命的矛盾性也側(cè)面反映了茨威格矛盾的女性觀，他同情女性的遭遇卻又不想她們完全成為與男性平等的人，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自然氣息被那讓人窒息的打扮約束得消失殆盡，給予女性的教育也是將她培養(yǎng)成一個婚后任丈夫左右和擺布的人，所以她們注定是“一個值得憐憫和不能自理的不幸之人”f。虛偽的社會道德、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男女兩性的等級劃分讓茨威格對偽道德嗤之以鼻。在西方社會爆發(fā)了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女權(quán)運動后，對于平等自由觀念的更新和追逐，讓那些足不出戶、無法拋頭露面的女性開始走出家庭的樊籠，參與到社會勞動中，爭取自己的正當權(quán)益。茨威格很高興能夠看到男女兩性的關系較過去變得健康、自由了許多，女性從“裹尸布”一般的著裝中解放了出來，可以將肌膚自由地暴露在陽光之下，這一切表明茨威格對第一次女權(quán)運動是肯定的，并將其稱為“偉大的解放”g。

（二）家庭氛圍的潛移默化

茨威格的母親伊達出身于國際猶太大家族，“她喜歡社交，愛出風頭，處處顯出猶太金融貴族的奢華氣派，一切社交活動她都積極參加”h。在茨威格所塑造的許多女性形象中，都可見到其母親的影子。茨威格的前妻弗里德里克則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女性。她是那個時代新女性的代表，在和茨威格結(jié)婚之前已為人妻為人母，但是她仍舊不顧舊封建道德的束縛給茨威格寫了一封表達愛意的匿名信。自此之后，兩個人之間漸漸產(chǎn)生了愛情，在相戀八年之后終于結(jié)成連理。弗里德里克敢于追求真愛、勇敢獨立的精神讓茨威格心生敬意。他們婚后的生活十分和諧，彼此之間互相尊重、互相包容，盡管他們最終和平離婚，但是“茨威格對弗里德里克的愛、信任、友情卻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的最后”i。在茨威格心中，弗里德里克早已不僅是愛人、朋友，還是他心靈的寄托。如果沒有茨威格對弗里德里克的尊重和愛護，他們之間的感情很難延續(xù)下去。

（三）弗洛伊德學說的沖擊

茨威格在中學時代就已經(jīng)開始接觸弗洛伊德的思想了，兩個人在相差二十多歲的情況下成了“忘年交”，而且茨威格本人也承認自己的小說是帶有精神分析的印記的，足見弗洛伊德的學說對茨威格的創(chuàng)作所具有的影響。

一方面，在維多利亞時代，整個社會都對“性”這一問題諱莫如深，“性苦悶”和“性壓抑”使得人們普遍都得了“神經(jīng)官能癥”，然而這種“看起來很美”的表面道德之下卻是人們以另一種見不得人的方式來宣泄生理上的欲望。這種不誠實的道德觀念讓人們變得虛偽，整個社會彌漫著的是壓抑、偽善和苦悶的味道。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的提出，從根源上否定了舊道德，肯定人的本能欲望。茨威格喜歡以情欲作為窗口，將人物內(nèi)心深處最不為人所知的欲望和情感展現(xiàn)出來，書寫其對人物命運的直接影響。受傳統(tǒng)的影響，女性在表達情感以及欲望的滿足方面受到的壓抑比男性更大，但人的情感和欲望不會因為性別而有所不同，所以茨威格同情女性那被扭曲的生命體驗和人格。他在作品中大膽描寫女性的欲望和沖動，在現(xiàn)實與情感的巨大沖突中使女性的欲望得到肯定，女性的形象也豐滿起來。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是男權(quán)中心的捍衛(wèi)者。他認為女性都有“陰莖羨慕”j的情結(jié)，她們的超我相較于男性遠不夠強大，在道德上較之男性也是軟弱的，不具有創(chuàng)造和捍衛(wèi)自己的能力，女性在他看來只是沒有陰莖的男人。由此可見，弗洛伊德從心理和生理的角度否定女性的真實存在。他從男性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女性較之男性天生就是低劣的、神經(jīng)質(zhì)的，這種極端的觀念不可能不對茨威格產(chǎn)生影響。

四、貴婦失寵背后的“雙聲”

女性主義批評家肖瓦爾特針對女性寫作提出“雙聲話語”k這一概念，指的是女性作家在文學文本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受到來自男性權(quán)威的壓制，這種壓制使她們深感焦慮不安。對男性權(quán)威的反抗使她們的文本在壓抑和反壓抑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作品呈現(xiàn)出顯性聲音和隱性聲音兩條線索。顯性聲音就是文本的語言文字所傳達出的字面意思，隱性聲音則是作家真實的聲音。細究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貴婦失寵》表面上是一個貴婦因失寵而死的故事，其實背后所傳達出的是茨威格對于女性反抗男權(quán)中心這一問題所持的矛盾立場。

雖然茨威格在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中長大，但是這并未限制他觀察社會的眼光。上至貴族女性，下至街邊妓女，都是他所同情和關注的對象。出于人道主義的立場，他同情那些被偽道德所戕害的女性。他把她們看作人，而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就能被明碼標價的商品，從人的角度肯定其所應該擁有的權(quán)利以及女性本能欲望的合理性。他描寫女性的情感和命運，以此來喚醒大眾的良知，打擊偽道德的根基，所以他筆下的女性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開始覺醒了。

經(jīng)歷了歐洲第一次女權(quán)運動，看到整個社會對待女性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之后，茨威格在《相信未來》里寫道：“她們將有很大變化……即最終從單方面的男性道德之中解放出來?！毖赞o之中不乏對女性獨立自主的支持。他認為這一場解放婦女的偉大運動不會因為個別的偽道德家而停滯，他以肯定的態(tài)度支持女性去爭取自由和人權(quán)，眼光超前的他還刻畫出了團結(jié)、自由、平等的新女性形象。

可是茨威格終究是一個男性作家，恰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提到的：“男人寫的所有有關女人的書都值得懷疑，因為他們既是法官，又是訴訟當事人?！北M管茨威格對女性給予了最大限度的同情和支持，但是他仍舊不能擺脫作為一名男性對女性問題的偏見。德·普里夫人既是一個“他者”，又想跳出依附男性的“他者”身份成為中心，用權(quán)力讓男性對她臣服，可是這種“父性特征”讓她“已經(jīng)荒唐地僭越了自然法則所限定的疆域”l。由此也可看出，茨威格支持女性爭取權(quán)利和自由，卻不允許她們闖入男性主導的社會中“指手畫腳”。在他看來，男性主導社會就是“自然法則”，任何想要改變這一法則的女性都會被歷史無情地斥退。

“每一個作家在描寫女性之時，都亮出了他的倫理原則和特有的觀念；在她的身上，他往往不自覺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觀與他的個人夢想之間的裂痕?！弊鳛槟行宰骷业拇耐褚膊焕?，從陌生女人、C太太、德·普里夫人再到《馬來狂人》中的貴婦人，她們的形象都帶有“天使”和“妖婦”的兩面性，而“男性對女性‘種種魅力’的矛盾心態(tài)則造成了一系列保守女性形象的出現(xiàn)”m。在心理上，茨威格作為一個人道主義者，無法做到無視女性的生存問題，卻又不能拒絕她們?yōu)樗麕淼目鞓贰Ｅ杂谒赃€是“為我們這個沉重的世界帶來和緩和輕松并以她振作和鼓舞性的存在支持我們自己的工作”的人，是無條件地為男性服務的“他者”。在行動上，為了欲望的滿足以及身體的愉悅，他經(jīng)常周旋于不同女性之間。于他而言這是“健康男人的本能”，于女性而言則是不可饒恕的罪過，這種“雙標”行為本身就是男女不平等觀念的體現(xiàn)。

通過分析《貴婦失寵》中的貴婦德·普里夫人及其悲劇結(jié)局，我們看到茨威格一方面希望女性能夠勇敢追求獨立和幸福，擺脫被奴役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女性過于獨立和自由而完全逃脫男性的掌控。這樣的局限性讓他無法在自己的作品中為女性提供一個更好的未來。從顯性聲音上看，他是在為女性奔走吶喊，表現(xiàn)和肯定女性那無法言說的欲望；但是從隱性聲音上看，他筆下的女性扭曲的人格和悲慘的結(jié)局透露出的卻是男權(quán)的聲音。

a 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三人書簡（高爾基、羅曼·羅蘭、茨威格書信集）》，臧樂安、范信龍、井勤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67頁。

b 〔法〕波伏娃：《第二性》，陶鐵柱譯，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9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奧〕茨威格：《茨威格文集》（第七卷），高中甫主編，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 440頁。

de 〔奧〕茨威格：《茨威格文集》（第一卷），張玉書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頁，第53頁。

f 〔奧〕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舒昌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100頁。

g 〔奧〕茨威格：《茨威格散文》，高中甫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5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h 張玉書：《茨威格評傳：偉大心靈的回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i 楊榮：《茨威格小說研究》，巴蜀書社出版社2003年版，第76頁。

j 〔奧〕弗洛伊德：《文明與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55頁。

k 王逢振：《最新西方文論選》，李自修譯，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第278頁。

lm 〔美〕桑德拉·吉爾伯特、蘇珊·古芭：《閣樓上的瘋女人》（上），楊莉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頁，第45頁。

基金項目： 本文系四川省2018年社科規(guī)劃項目《斯蒂芬·茨威格中國影響研究》（項目編號：SC18A037）、西南民族大學2020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基金項目《茨威格文學文體研究》（項目編號：2020SYB23）階段性成果

作 者： 馮茜，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在讀博士研究生，長治學院中文系教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