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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淞滬舊事

    2022-02-28 21:14:52禹風
    廣州文藝 2022年2期
    關鍵詞:日本

    禹風

    自從落腳上海,喬新甫與喬新成兩兄弟一直住在蘇州河邊。

    那天,喬新甫趴在中式飛檐樓斜頂?shù)哪蟼惹嗤呱希惶匠鲱~頭和眼睛,看對岸十九路軍噼噼啪啪跟日本兵開仗。

    日本人的炮彈不僅從東邊街巷后頭打來,還從天上嗖啰啰成串往下落;東洋飛機像腦袋長錯地方的紅頭蒼蠅,漫天飛舞打旋,肆無忌憚轟炸民房和十九路軍街頭工事。

    三層樓不算高,望不見大片戰(zhàn)場,不過,十九路軍的軍裝顏色比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軍裝顏色深,近河岸的攻防新甫一目了然。廣東兵個頭雖小但陣腳穩(wěn)定,任憑炮彈轟,沒撤退的意思。日本兵沖鋒,起先興頭濃濃,很快就被打退……新甫對十九路軍越來越敬重。

    新成一早就去西服公司了,昨晚老板找過他們兄弟倆,問他們有無碰上十九路軍的士兵。其實戰(zhàn)場和英租界僅隔了蘇州河,河面寬百多米,槍炮聲在耳,卻沒槍彈朝南邊來。十九路軍果然嚴守命令,不對英租界放槍;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看來也小心翼翼,不想挑釁英租界。

    蘇州河上既有通車設卡的橋,也有草草建造用以兩岸居民互相走動的木橋。這些陋橋從前沒巡捕把守,開戰(zhàn)后工部局捕房匆匆派了些印度人和華捕到喬家兄弟寓所附近的小木橋邊拉起了簡易鐵絲網(wǎng),放下十幾只沙包,封鎖了木橋。現(xiàn)在,對岸的人雖能跑過橋面,卻輕易進不了租界。

    喬端冕喬老板關照新甫、新成,把店里存的紗布拿出來,分給裁縫師傅們裁成合適尺寸,用酒精消毒,再準備些西藥房出售的藥棉,同繃帶、止痛藥一起放到一些小布袋里。喬老板解釋:“軍人在打仗,難免受傷。你們兄弟倆住蘇州河邊,萬一碰上十九路軍傷兵,這些急救小包就送他們用?!?/p>

    新成一早去店里拿大家連夜做好的“傷兵袋子”。新甫在家也沒閑著,將小鋪子里買來的一堆洋鐵皮水壺灌滿了涼開水,準備一見十九路軍士兵靠近就送上去。想必巡捕們好商量的,不會阻止這小小的慰問。他等阿弟,聽著對岸槍炮,就爬到屋頂張望。

    沒想到阿弟不是一個人回家,一輛小汽車嘀嘀嗚嗚鳴喇叭,開到了蘇州河邊。新甫忙下樓,看見老板喬端冕帶一個七工師傅一起來。

    對岸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正在沖鋒,兵士晃動刺刀,刺刀耀起光斑。日本兵的頭盔像扣在頭上的瓦盆,是最顯眼的移動物。十九路軍沒動,全趴在掩體里打槍。打著打著,等互相接近了,就見中國兵們從掩體里跳出來拼刺刀,兩群人糾纏在一起……

    還是喬端冕眼尖,他手一指:“有人上木橋了!”

    四個人爭先恐后往樓下跑,新甫背著那些水壺;跑到樓下從汽車里拿出特意放著的“傷兵袋子”,各人捧牢,就朝小木橋邊來。很多人也在往橋邊跑,臉上有興奮和迷惘的表情。

    確實是十九路軍的十幾個兵士往橋這頭走來,越來越近,還攙扶著受傷的。他們的鋼盔看來比日本兵的好些,有鋼鐵的色澤,但身上軍裝比較馬虎,上身軍服都已皺巴巴,布料很差,下身僅穿長及膝蓋的軍褲,膝蓋以下打綁腿,腳上是蒙灰的布鞋。新甫說:“看,他們斜背的是子彈帶,像沒有子彈了嘛;掛胸口的,那是……每人兩枚手榴彈咯。”

    士兵越接近鐵絲網(wǎng),臉上越猶豫,他們當中像沒當官的,都是兵士,都像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皮膚黧黑粗糙,露出黃黑牙齒。兵士們有幾個身上滲血,血滴落橋面,咧著嘴受痛。

    一個華捕對十九路軍的兵士們喊:“這邊是租界,不能進!”

    兵士們臉上露出了笑容,那種逆來順受的笑。一個年紀大些的喊:“我們不進來,搞點水喝喝,渴死了!”

    華捕對著印度人說了幾句,然后大聲回:“這里屬于戰(zhàn)區(qū)之外,我們沒準備水,我們沒水!”

    他話音未落,新甫已不管不顧跑了過去:“我有水,我有水!”他撲到鐵絲網(wǎng)上。

    巡捕們互相看看,沒攔阻。新甫揮著手,把水壺從鐵絲網(wǎng)上方輕輕拋出去,年輕的兵士們歡呼起來:“謝謝老鄉(xiāng),謝謝老鄉(xiāng)!你救命了!”

    喬端冕一步跨到印度巡捕們面前,他穿著好西服打著漂亮領帶,看著就是個上等人。錫客人挺起身,向他莊重地點點頭。喬端冕講英語:“請允許我們給傷兵幾個紗布袋?!?/p>

    他們把小小袋子也一一扔過鐵絲網(wǎng)。士兵們喝了水,打開袋子,開始給傷兵裹傷。新成喊道:“袋里有止痛藥,痛得狠了,就吃一粒?!?/p>

    士兵們立成一排,向鐵絲網(wǎng)這邊的人群敬了軍禮,臉上凝重起來。他們拿起槍,又朝交火的地面跑回去。一下子跑進炸爛的街巷,不見了。

    那個三十多歲的華捕搖著頭嘆:“作孽,作孽,里頭那幾個小兵我看才十五六歲!”他大概家里有小囡,小囡年齡恐怕已與兵士接近,心就軟了。

    大家站著議論紛紛,這一座橋,封死了兵士逃出戰(zhàn)場的“生路”,大家站在生的一邊,看死亡在橋那邊上演。

    喬端冕謝了巡捕,才要轉身,只聽有人急喊一句,聲調(diào)恐怖:“日本兵!日本兵過橋來了!”

    錫克巡捕們的眸子里不可自抑地閃爍害怕的神色,他們求救地環(huán)顧四周人群:“你們,喂,誰會說日本話?”

    很多人不理他們,轉身開始逃跑,像一群雀兒望見老鷹的影子,四散而去。

    喬端冕伸出手,像安撫眾人:“我會講日本話,別怕!”

    新甫和新成不自覺地挪動身子,站到了老板前頭,像是一對保鏢。

    日本兵們正猶猶豫豫走過橋面來,他們抬著兩個倒下的兵士。

    他們走近了,頭盔下同樣是農(nóng)民樣子黧黑的臉龐,他們的軍服比中國兵的好,褲子是長的,小腿上在褲子外邊打綁腿,他們的鞋也是橡膠的。喬端冕看見日本兵腰里扎著皮帶,皮帶上一邊掛短劍,一邊是手槍匣子。他們現(xiàn)在沒端槍,步槍挎在肩上,對這里的人并無惡意。

    日本兵一共七個,兩個受了挺重的傷。他們還很猶豫,猶豫著慢慢走近鐵絲網(wǎng),望著那兩個印度巡捕。

    他們開始講話了,只有喬端冕能聽懂。講話的是個低級軍官:“請幫助,傷兵快要死了,我們的救護品用完了!”

    喬端冕把他的原話翻譯給了巡捕們。

    巡捕的回答和先前一樣:“這里是英租界,我們沒有準備水和藥品?!?/p>

    日本兵們疲憊地放下他們受傷的同伴,沮喪地站在鐵絲網(wǎng)外面。那個低級軍官凝視著蘇州河黑色的水流,手朝后摸,從手槍袋子里摸出槍來。

    他轉身去看那兩個傷兵,蹲下身子,對著傷兵喃喃說著什么。喬端冕仔細聽了一會兒,才聽清他說的是會負責把尸首送回國,現(xiàn)在,他提醒那兩個傷兵,他們需要對天皇說出他們最后的敬意。

    傷兵并沒聽從他,一個神志模糊,另一個搖著頭,嘴里喊的是“卡阿桑,卡阿桑(媽媽)”……低級軍官等待了一會兒,手漸漸移動起來,手里的槍拉開了槍栓。

    “且慢,”一聲日語從鐵絲網(wǎng)這邊響起,震驚了日本兵們,“不要殺死他們,我這里還有些紗布、繃帶和止痛藥?!?/p>

    喬端冕看看周圍的中國人,他小心翼翼對新甫講:“把剩下的扔給他們。”

    在所有人瞪圓的眼眸注視下,幾個“傷兵袋子”飛過了鐵絲網(wǎng)。日本兵小心翼翼察看了袋子里的東西,立刻開始給傷兵包扎傷口,還往傷兵嘴里塞止痛藥。

    那低級軍官向喬端冕道謝,日本兵們抬起傷員,軍官最后一次回過頭,看著喬端冕:“水?有水嗎?非??柿?!”

    喬端冕聽得清清楚楚,不過也回答得明明白白:“急救品可以,救命的。水,恐怕不行。你們現(xiàn)在是在上海,正在殺死我們中國人!”

    日本兵們?nèi)犌辶耍擒姽賹χ鴨潭嗣嵛⑽⒕瞎?,轉身啞著嗓子喊了一道口令,勉力一起朝對岸戰(zhàn)區(qū)跑回去,也消失在大家的視野里……

    姚遠綸第一回看見孔繁玲是在華懋飯店大堂。姚遠綸先到,想想自己輩分比人家高,是阿嫂,對方年齡比自己大,卻做弟妹。

    遠綸自己挑了旗袍穿,不曉得孔繁玲會穿啥衣裳。從北平來的少婦,對遠綸而言還是謎。遠綸很興奮,正因百祥的弟媳婦是北方人。

    離遠綸同百祥的婚禮還剩十幾天,他這唯一的堂弟便帶著家眷趕來上海。若不是百祥要結婚,新吾怕不會這樣子回來上海灘,他從前在上海灘待過,還有過傷心事。

    遠綸不怎么了解細節(jié),全聽百祥說。百祥說舊事不必再提,不過,新吾當初不是為女人,他不是那種容易為男女私情動心的男子,新吾,更像條北方漢子。

    那么,新吾是怎樣一個男人呢?

    百祥的阿爸和新吾的阿爸是孿生兄弟,這愈發(fā)讓人想看看新吾與百祥的相似處和不同點。說白了,遠綸想看看自己要嫁的男人會不會被他堂弟比下去,或者,如同抽中航空獎券,說不定百祥比他堂弟更出挑。

    拿未婚夫同他弟兄比,這是尋找刺激;而遠綸心里更在乎那一點沉沉的壓力,這是自然的咯,既然要男比男,那更會女比女,自己是不是某種心照不宣的較量中勝出的一方,恐怕周圍人人都想獲得直接觀感:姚遠綸和孔繁玲,到底誰更漂亮,誰更迷人?

    馬上,如果不出意料,就十來分鐘里頭,新吾和繁玲就該出現(xiàn)在眼前。

    仿如跑馬場開賽,所有的駿馬都走出來啦,答案會一目了然。

    遠綸想到這點,小心臟就在曲線玲瓏的身體里怦怦速動。

    新吾跟繁玲入住理查飯店。這不再是上海灘頂頂舒適的飯店,只因繁玲對外灘抱有浪漫的猜想,第一站不能不在理查飯店駐足。

    最早最老的上海英租界就是周圍這一圈,對著飯店古色古香的窗戶,沿黃浦江岸綿延著外灘群樓,是上海有名的Face(臉面)。繁玲一進客房,來不及看房間,先撲到窗臺朝外望:“啊,大上海,洋場十里,買辦世界!”

    他倆走出理查飯店時,繁玲還是火車上穿的那身洋裝,白上衣絳紅色裙子。頭頸里垂下的珍珠是她最寶貝的,一粒粒全是東洋海珠,清一色有種淡灰調(diào),與眾不同。

    繁玲執(zhí)意捧著給百祥和遠綸帶的禮品,就這樣美物滿懷地走在南京路上,有點像個走丟了跟班的大小姐。沒走幾步路,她只好吐了舌頭:“新吾,我是不是出洋相了?怎么這些走路的女人手里都不拿東西的?”

    新吾笑吟吟地接過夫人手里物品:“沒事兒,咱們闊氣,手里就拿上禮物唄!”

    繁玲笑得開心,學新吾表情:“咱們闊氣,禮物多!”

    她放開了累贅,一陣輕松;左右旋體,滿面笑容,打量周圍洋樓各自建筑上的趣味。

    沒幾步,華懋飯店就在眼前,繁玲這才想姚遠綸究竟多大了呢,聽說還是個嬌小姐,典型上海灘的小女子。那么,百祥年紀倒比新吾大,又是個什么樣的買辦先生?聽講,他從小在洋人學堂混大,跟上海灘上華人比誰更洋氣些?

    繁玲眼神亮起來,她想看看這兩個人,將來恐怕會和他們很親近呢!

    那一天,遠綸一眼看過去,從賓館旋轉門走進來一對璧人,在華懋大堂雅靜燈光下渾身蒙了層輝光。

    男的模樣像她聽評書聽來的趙子龍,女的,感覺復雜些,一半是遠綸心里的王熙鳳,另一半?yún)s是孟玉樓。遠綸絕不會說出自己曾偷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只在心里暗笑了一下,納悶自己的直覺,但并不當真。畢竟,對北方女人,遠綸沒閱歷,只有好奇。

    繁玲聽身邊新吾朝遠處大喊一聲“阿哥”,順他眼神望去,她先看見百祥。

    百祥在玉石燈罩折射的光暈下不像真人,倒像是個剪影。他是這么個淡淡的男人,一身海藍色西服將此君柔和地圍裹在安祥的空氣里,細細瘦瘦的男人沒像新吾那樣大聲回話,只張開了雙臂,朝新吾微笑,也笑吟吟看向她繁玲。

    繁玲有一種喜歡百祥的感覺了,可這心緒還沒成形,已被手拿小扇、調(diào)皮微笑著歪頭打量自己的女孩子勾住了。想必這個就是遠綸咯,哎呀,畫片上的摩登女郎,燙大波浪頭的旗袍小姐!

    繁玲已走到遠綸跟前,嗅到她身上淡淡玫瑰香。

    兩個女子拉起了手,眼對眼地笑。繁玲覺得遠綸的手涼涼的,纖細而光滑,她有一雙漾滿甜蜜的亮眼睛。遠綸想繁玲如畫般的大眼睛大嘴巴高鼻梁,確實是北地大美人;她的手怎能如此暖熱呢?暖得一股熱氣進了遠綸手臂,就像繁玲已擁抱她。

    新吾局促地捧著禮物,低頭注視遠綸。百祥體貼地從他手里接過東西,讓新吾和遠綸說話。

    新吾正經(jīng)收拾了閑散表情:“嫂子,我這就跪下給你行個大禮吧?!?/p>

    “?。俊边h綸嚇得一哆嗦,手里西班牙扇子跳了一跳打在手腕上,“這算啥?我有那么大輩分嗎?千萬不要,千萬……”

    新吾登時笑了:“嚇著你了吧?在咱們北方……”他看看繁玲,說下去:“……規(guī)矩大著呢,你年紀再小,輩分可壓著我!”

    “不敢不敢,全免全免,這里上海灘,照著上海的規(guī)矩來?!边h綸急忙宣布。

    繁玲一直笑著和百祥點頭,這會兒找到了說話的余地:“嫂子,你上新吾的當了,他這是先下手為強呢?!?/p>

    新吾得意地朗笑起來,百祥一直靜著旁聽,像這一切都不怎么有他的事。等大家笑過,他很溫柔地看著繁玲說:“弟妹,我們等一等一道去福州路上一枝春用餐,現(xiàn)在先到沙遜爵士最得意的咖啡廳吃西點談談心,可好?”

    “好好,特別好?!狈绷崂疬h綸的手,走在前頭。

    新吾這才側臉對身邊百祥說:“百祥,屋里廂阿爸老頭好?一百年沒見啦!”

    百祥笑笑:“你現(xiàn)在這樣真好,老婆交關漂亮,人樣子老好的?!?/p>

    不曉得兩個女人悄悄說了啥,一齊在前頭笑起來。

    愛神咖啡廳到了,就在華懋飯店二樓。從咖啡廳望出去,正是電氣燈亮堂堂紳士淑女多如過江之鯽的南京路,堪比巴黎的香榭麗舍。

    百祥和遠綸的婚禮若換在其他人家想必很難運籌。道理是這樣:做洋服生意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且都是有力之輩,忽來個場面把各路朋友聚一起,內(nèi)中難免有冤家對頭冷不防照面。若客人們給主人留面子還好,萬一一個沖動,宿仇當場翻臉,豈不把主人的好事給攪黃?

    百祥在工部局當差這么些年,其實他發(fā)請柬時心里也沒底。上海灘不是奉化老家。

    還好遠綸家是浙地大戶,長輩們見過世面,現(xiàn)當著上海灘銀行家,有底氣就不怕邪。姚家二叔說:“百祥,人人請到,不多不少,擺它一百桌?!?/p>

    孔繁玲同姚遠綸談不上一見如故,不過,遠綸終究受教會學堂熏陶,愿意接納北方來的繁玲。圣經(jīng)上講“愛人如己”哦,放其他人身上或做不到,放到弟妹身上,她心里一百個肯。上海灘北方女人不多,從北方來上海,終究生活習慣差別大,吃又吃不適意,繁玲必定會有煩惱。她越不講,笑嘻嘻對大家,遠綸越去體貼她的辛苦。

    可遠綸的難處在于她年紀比繁玲小蠻多。

    孔家生意大,新吾夫妻倆并不是純粹來滬吃喜酒。新吾馬虎不得,已經(jīng)各處出面見人。繁玲的堂伯新從歐洲公干回來,被政府急急地發(fā)布了大官,一時間走馬上任沒半點空。等忙過一陣兒,肯定也要召繁玲帶新吾上門去認親。

    繁玲雖不想多受堂伯和堂伯母的擺布,但看看新吾,男人好歹要搏個出身,全需要人舉薦,她也就無可無不可,留起順水推舟的心。

    百祥家經(jīng)營著上海最高檔的洋裝店和布料鋪子,他本人又得工部局董事會青目,這些年順風順水當幫辦,座位穩(wěn)若泰山。妻家從前開大錢莊,如今又合股開新銀行。

    繁玲想上海灘與北平不同,百祥家景同北平城里累世官宦存續(xù)下的大戶人家有一比,樣貌不同,但稱得起滬上名門。何況,暫時工夫,就像從前一樣,新吾還靠堂叔和堂兄照顧。堂叔和堂兄對新吾好,親如一家,甚至愛屋及烏來禮待她,繁玲自然要對遠綸生出一片投桃報李之心。

    快將成為妯娌的兩個女子,一北一南,你說是飛到一起兩只蝴蝶也好,是狹路相逢一雙花雀也好,反正,正遇上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上海的好日子,日光暖亮,月色撩人,黃浦江上泊滿遠洋大船萬國貨物,租界地夜夜笙歌。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淞滬的炮聲已遠去,閘北炸爛的里弄重建了簇新民居,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仿佛受鮮血營養(yǎng),上演每次戰(zhàn)爭后投資發(fā)大財?shù)睦咸茁?,迎來金銀河流和更多華樓麗廈的設計師建筑商。這般金色日子,對富家少婦而言,正是編造熱情縱情享樂的時光。

    下午落過一場雨,庭院里的石榴花紅得濕漉漉,石頭地面朱痕點點。遠綸并無倦意,等著恒必祥的旗袍師傅上門。她沒什么事要擔憂,一心冥想自己有無“幫夫運”。

    她已問過阿哥三趟,到底啥時候注資給恒必祥,姚喬兩家到底準備合開幾家新店,英租界幾家法租界幾家,找到熱旺市口沒有。

    要明白,難得百祥也動了心,對家里產(chǎn)業(yè)有了點熱情。他阿爸年紀大了,總要交班給兒子的。百祥大概在工部局也待夠待膩了,若趁淞滬戰(zhàn)事后作一筆大文章,恐怕他愿意轉過來掌舵。

    漫看石榴花想金錢的事,遠綸有過默默的自嘲,不過,對老家是寧波的女人來講,還挺合乎鑲金嵌銀的甬式浪漫。

    外頭有人聲飄來,管家婆笑嘻嘻通報:“北平弟妹來了?!?/p>

    孔繁玲捧一束紅色鑲黃邊的唐菖蒲高高興興走進來:“遠綸,這是什么花兒?我從前沒見過,太漂亮了?!?/p>

    花插進玻璃瓶,和房里的林林總總混成一團,頓時就陷落于遠綸放滿漂亮物件的閨房,很難再被注意到。

    繁玲說:“我好羨慕你!你什么也不用想,也不用揣摩長輩意思,就舒舒服服等著自己的婚禮?!彼龔难笱b口袋掏出一只小盒子,遞給遠綸。

    “是什么?”遠綸打開紫色硬盒。

    一只水晶蜜蜂,鑲著小金葉子翅膀。

    “送給你了。我婚禮那天,我把它佩在大紅禮服袖子里側,只有我能看見它。我告訴自己不過就是做一只蜜蜂,從這朵花飄到那朵,說什么演什么都是蜂子在花盤上隨心踩踩?;槎Y加喜宴,時間可長了,聽說你要擺下一百桌,那么,小蜜蜂要格外辛苦的。”繁玲笑,心有余悸的模樣。

    遠綸也笑了,覺得繁玲和自己想得不一樣:“玲,我不怕婚禮人多時間長,本來難得這熱鬧。我聽說還會見到杜月笙,他會送什么禮物呢?我真想事先知道。大家傳說上海灘最會送禮物的人是他,可他才摸不準我和百祥心思呢!”

    繁玲忽然想起新吾對百祥的婚禮寄予熱望,他覺得能在婚禮上碰到從前的熟人,一些早已失去聯(lián)絡的熟人。

    繁玲曉得新吾的心病,既然自己和新吾都參加過五四事件,她不認為新吾想念那些當了共產(chǎn)黨的老同學們有什么錯。

    只是,那些被新吾惦記的人們?nèi)缃襁€惦記新吾嗎?

    “我大哥擔心有些客人不給姚喬兩家面子,說不定在婚禮上互相鬧,他們因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原因早先結了仇。你看,這是上海灘的特色。”遠綸梳著頭發(fā)笑,“我倒覺得萬一這么熱鬧也是好事,反正,我希望我的婚禮越熱鬧越好,叫大家牢牢地記住;將來我一出面,大家就曉得我來了。”

    繁玲笑話遠綸,這么小一個女子,心里藏著老大幻想。

    “你留在上海把孩子生下來吧!”遠綸看見做旗袍的師傅來了,就漫不經(jīng)心伸手在繁玲肚腹上輕輕撫了一把,“上海有更好的醫(yī)生,保母子平安!”

    百祥多年未見新吾,初見面,兩個人又都兜五兜六地忙,并沒時間談心。

    這日百祥午后抽空,從工部局大樓開車到恒必祥店里,新吾在店里做出席婚禮的禮服,百祥想弟兄可借機敘舊。

    百祥上樓,親手給新吾試樣:華達呢禮服,套一套殼子,前片后片再看一眼。新吾不歡喜口袋蓋,寧愿無蓋,不過倒歡喜手巾袋,到時候塞條銀紋手巾,好看,配他的高個子,顯洋氣……

    百祥看試衣間無閑人,直截了當問:“新吾,中央軍圍剿紅軍,打得稀里嘩啦了,你的老朋友們還好?你沒卷在里頭吧?聽說戴笠手段兇殘,阿爸老頭跟我談,都擔心你?!?/p>

    新吾沒吱聲,他任由百祥從他身上褪下光殼子,轉身用手拈拈那禮服用的呢子。

    不過,既然百祥擺出等他回話的腔調(diào),新吾還是說了:“阿哥,不瞞你講,我的痛苦不是通共,我那年回了北京就沒再見過那些老同學,他們像跑離了上海北平這些地方。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曉得,也沒人見我。我想卷進去也沒門路呀?!?/p>

    “說起來,你的朋友們是有品的,記得那個湖南人真勇,拿己命換人命,稱得上是個舍生取義的豪杰?!卑傧榛貞洰斎?,至今感佩。

    “阿哥,我無所謂老同學老朋友們認不認我?!毙挛嵬崎_試衣間門,“我現(xiàn)在照著自己想的去做。我準備去櫻井家喝酒,日本人喜歡打聽一切,中國人里里外外的事全被打聽去了,我也要去打聽打聽日本。”

    “可是,”百祥示意新吾仍舊合上門,“孔家簡直就是皇親國戚,你娶了繁玲,身份終究不一樣了吧?”

    新吾點點頭:“我娶繁玲不是為孔家,我倆很早就認識。阿哥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目。繁玲有喜了,我會好好當家?!?/p>

    明明婚禮迫在眉睫,合府上下忙得像只大太陽下的蜂窩。女主角遠綸卻輕輕巧巧跑出門,約了孔繁玲在霞飛路國泰大戲院門口見面。

    遠綸惦記盡地主之誼,繁玲難得來上海,馬上又要大肚皮生小囡,現(xiàn)在白閑得一刻是一刻。將來她當孩子媽,看這個新吾面相雖好心眼粗,肯定不太會體恤老婆的,繁玲呀,多半會在北方漸漸變成家里的老媽子。所以,不談將來,只顧眼前,先看胡蝶演的新電影吧!

    望見繁玲穿著象牙色旗袍走來,這是她在北平做的旗袍,遠綸心里埋怨自己,沒顧到前日里應同繁玲一道做一身上海流行的款。

    現(xiàn)在上海旗袍流行大開叉,開叉高到大腿根,走路只見一條條白腿,好看煞!繁玲只剩一兩個月能穿了,等肚子顯了,乃至生了小孩,她回去北平,哪有穿上海旗袍的機會!

    這么想著,遠綸對終日里笑吟吟的繁玲歉疚極了:“玲,電影要開場了,阿拉先去看,胡蝶演的吶??赐觌娪?,就去恒必祥店里,我找老師傅給你趕做旗袍,你穿了來我的婚禮。”

    繁玲嗯一聲,她什么都點頭稱好,從不拗遠綸意思。今天的電影《姊妹花》,市面上都說胡蝶一人演兩姐妹,電影皇后有絕活!

    看完電影回到霞飛路,遠綸叫一輛登樣些的甲等黃包車,同繁玲坐了往南京路來,不忘嘆一聲:“電影總演窮人悲苦事,好像家里有點錢就沒好人!”

    繁玲笑:“大小姐你看看電影也好,曉得天下有那么多命苦人在掙扎。你拔根毛,確實比人家腿還粗,嘻嘻。說不定將來你就做上海灘慈善會老板娘,窮孩子看你是活觀音娘娘?!?/p>

    遠綸嘁一聲,說:“我追著二叔和阿哥早點放款給恒必祥,多開店就多雇人,雇來的人捧起這飯碗,家里老婆孩子就不受窮。阿拉寧波人全是好人,做生意當老板,自家辛苦,替找飯碗的人造飯碗?!?/p>

    恒必祥,上海灘上一流的洋裝店,棲身南京路跟靜安寺路交接口上,馬路對面就是跑馬場,整個租界最時髦的闊佬們經(jīng)常要從店門口經(jīng)過,不小心就被登樣的櫥窗西服或真人模特勾引進店堂。賭馬贏了的,往往第一件事就是沖出跑馬場跑進恒必祥,選面料做西裝……所謂虛榮,落在男人身上,無非一身洋裝行頭罷了!

    華燈初上時分,恒必祥店里電氣燈通亮,明明暗暗各色的高級面料閃爍柔和光澤,顧客盈門,摩肩接踵,喬端冕樂呵呵到處走,同七工師傅們開玩笑。

    喬老板高興吶,獨子喬百祥終于要和好人家女兒喜結連理了。親家大手筆,上門就提出合伙擴大恒必祥生意,簡直就是錦上要添花。

    上海灘中日一戰(zhàn)打得兇惡,毀了公共租界北岸。但目前就是又一次戰(zhàn)后,如已故大買辦王小虬先生說的,戰(zhàn)爭時間就是谷底,一旦戰(zhàn)爭結束,上海會騰空而起,吸引住地球上的閑錢,變得更富有。

    恒必祥歷來謹慎,已錯過幾次機會,這次不能再猶豫。百祥也隱約松了口,答應來挑起家業(yè)重擔。這就是男人好好娶媳婦成立家庭的好處,心收攏,會端正,會想著自己的正經(jīng)責任!

    未過門的伶俐大兒媳同著端莊穩(wěn)重的侄媳一起走進店來,喬老板越看越喜歡。

    同公公打過招呼,兩個女郎笑嘻嘻地到后工場找旗袍師傅去了。

    原以為這些天孔家堂伯不會有空想到繁玲,沒料到堂伯的秘書老喬給繁玲小住的公寓搖電話:“哎呀,小姐的喜酒沒喝上,我老喬簡直后悔去了歐洲。怎么樣,聽說夫君也姓喬?五百年前是一家咯?!?/p>

    孔繁玲在堂伯家處得最好的不是堂弟堂妹們(那幾個都是小怪物),是這個跟著堂伯住在一棟樓里的喬秘書。老喬是喜歡老實本分人的,他對繁玲親切,可能他眼里看多了人的厲害。

    老喬說:“先生太太想請侄女婿侄女兒禮拜六到公館吃夜飯。”

    繁玲一想到堂伯母,心里就一陣別扭,她靈機一動,問老喬:“喬家大哥過幾天就娶媳婦,我陪著要出嫁的這位小姐寸步不離呢。要不我把準新娘也帶來認認親吧,她家現(xiàn)在上海開著銀行呢。”

    “哦,哪家銀行,老板貴姓?”喬秘書認真問了,“小姐,你等我一等。”

    可能直接問了堂伯,繁玲認定老喬其實問的是堂伯母;老喬喜洋洋端起話筒回話:“來來來,歡迎?!?/p>

    遠綸聽繁玲講,立馬弄清楚弟妹要帶自己去赴宴的孔府是哪個孔府,低眉沉吟:“一時間不便答應,新任財政部長家的晚飯不是隨便可以去吃,我還是問一聲二叔為好?!?/p>

    不過,遠綸的矜持是不得已的,她早就像一只破繭而出的花蝶子渴望著到處飛了。晚上她搖電話給繁玲,二叔允許她去。

    新吾這幾日也不曾閑。每天一早都照約定拜訪火油公司老客戶,同人家喝茶換帖,像今后就是他出來做擔當,其實心里沒譜。

    他人還沒出北平就給櫻井先生打電報,通告自己來滬訪舊。

    櫻井設在楊樹浦的棉紗廠在淞滬戰(zhàn)爭里被炸平了,如今新廠搬到了浦東的江岸邊,依舊用著原先廠里老工人。就日本人開設的各家紗廠而言,中國工人們覺得櫻井老板沉默寡言為人厚道,愿意在他廠里長做。

    櫻井復電新吾說家里備下了最好的清酒。

    櫻井一家并沒搬遷住處,還是租住在虹口的“小東京”。淞滬戰(zhàn)役里日軍緊緊護衛(wèi)著這里的僑民,而中國十九路軍也無意攻打日僑居住區(qū),所以僑民的房屋沒受什么損失。

    新吾照從前習慣,一個人朝東北方向步行,走過外白渡橋,沿北四川路去櫻井先生家。

    邁進日本僑民聚居的“小東京”街區(qū),新吾奇異地感覺回到了童年,那些在橫濱度過的無憂無慮的虛幻日子……

    櫻井先生和櫻井太太身穿潔凈藍色和服,盛裝站在院子門口,已等他很久。新吾鞠躬送上禮物,感到一種人和人之間真誠的友情彌漫四周。

    櫻井先生比新吾年長二十多歲,卻沒那種父輩給后生的壓迫感。新吾每次來,就像來見一個溫雅有節(jié)的兄長,怎么也不能把櫻井先生和蠻武的日兵想成同一族類。

    櫻井太太笑容可掬端上了溫熱的清酒,又奉上日式小碟作點心。

    誰也不承想到,喬姚聯(lián)姻,婚禮還沒舉行,姚家二叔和遠綸的大哥就約百祥頻頻見面。

    工部局大樓離外灘洋行大道很近,姚家控股的銀行就設在麥邊洋行大樓里。姚二叔說生意人必須勤勉,也該對年輕人認真,不在婚禮前談好投資洋裝店的預案,有點不放心把侄女嫁給百祥……百祥曉得姚二叔一半是開玩笑,另一半,作為生意人,卻是當真的。

    說到心底深處,百祥如今也有一展宏圖的野心:在工部局事無巨細地浸淫參與十來年,他可以說基本摸透了英國人管理上海城的底細,方方面面粗細迂回的內(nèi)行講究已像碑拓一樣印入他腦子,甚至他能成篇背誦董事會會議記錄上許多重要資料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像人的脈息,他早已學會如何給上海灘把脈。

    百祥覺得自己幸運:阿爸英明,安排美國人阿瑟教授他上海灘人情世故,一窺人在面具背后的行止;二十歲之后,又如愿進到上海的心臟工部局去當差,從大城內(nèi)里一探究竟,一上手便連續(xù)干了十年,得到了董事會上司和同僚們的信任。

    百祥現(xiàn)在通曉滬上百事,知道凡事怎么拿起,怎么鋪開,又如何拿捏,如何收束并獲益。他很想放手一試。

    百祥同姚二叔處得不錯,姚二叔發(fā)現(xiàn)百祥是干才。你想,銀行的錢嘩嘩流出去,好比將美婦人撇在大街上過夜,得找到百祥這樣的人照看才放心。賺錢法門各行各業(yè)相似,只缺懂行又肯親身把控的能人。

    百祥同意繁玲帶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去孔府認親,新吾當然得陪著去,自己就不必。

    至于是否就此邀請孔部長偕夫人出席喬姚兩姓婚宴,百祥并不起勁。

    新吾倒不猶豫,問清了日子,送一套舊西服到店里熨燙,準備好同繁玲遠綸一起上西愛咸斯路孔府去。禮物全由兩個女子擬議準備,新吾只負責押運。

    喬秘書來電話說請略微早到。繁玲擔心遠綸和新吾不從容,就把她那堂伯講得家常:“人家都叫他夫子的,笑嘻嘻的一個好好先生,出過洋,對女人特別客氣,是好相處的,就是忙。他太太么,你們上海人該比我們更熟悉些咯,待親戚也頂客氣的。我們就去叫幾聲堂伯堂伯母,吃了飯就告辭?!?/p>

    新吾倒好,笑說:“這么大一尊菩薩,我還想求點慈悲?!?/p>

    遠綸聽出他話里意思,也笑:“侄女婿不可調(diào)皮,讓侄女好做人些?!?/p>

    繁玲嘆道:“還是我們妯娌之間曉得體貼呢?!?/p>

    西愛咸斯路實在是窄窄的,站馬路頭上望去,簡直沒什么視野。

    司機把汽車開到孔府門口,下午五點多,喬秘書一個人站在洋房門口接客人,笑容可掬。

    孔先生據(jù)說去了中國銀行還沒回家。大家才進門,已聽見二樓客廳嘈雜。喬秘書解釋說幾個孩子都在,繞著太太亂纏,你看,孔府上天天這般人氣旺盛。他拍拍長衫,先跑上樓通報。

    新吾同繁玲和遠綸站在門廳里,夕陽照到門廳里高俏的西洋瓷瓶,挺耐看。

    孔夫人穿著寬松的灰條紋布旗袍走來二樓樓梯口,臉上掛著被夕陽映亮的淺笑:“繁玲來了?都請上來。家里吵鬧得很,別見怪。”

    從人幾個還在樓下提著客人送的禮物,夫人先拉起繁玲手,看看臉,說你瘦了;又堆起笑,回頭端詳遠綸,自言自語:“這位女小囡好看得很,阿拉上海小姐,奉化老家的?”不等遠綸回答,接著便看新吾,仿佛眼里一亮:“侄女婿,第一回見面,來吧,客廳坐!”

    二女一男,孔家三個孩子在家。十八歲的大姑娘同繁玲很熟,跑上來拉手;小姑娘和大公子站了站,換到角落里坐,不言語,好像來的是些非親非故的人??追蛉艘膊还苓@些,張羅大家在沙發(fā)上坐下。

    “我們?nèi)チ藲W洲公干,沒參加你們婚禮,遺憾了。”夫人眼神犀利,說著話看見繁玲的肚子,“有喜了喏?你堂伯看見你要高興了,他最喜歡親親戚戚的小小孩?!?/p>

    繁玲相比平時有點拘束,有點怵這個堂伯母,沒想到新吾卻輕輕松松同夫人對答。夫人也對他好,有說有笑,倆人像挺投緣。孔家兒子和小女兒對別人不感興趣,不過但凡新吾講話,他們就抬起頭來聽。

    夫人看見兒子神態(tài),就喚他一聲小名,要他來沙發(fā)上坐。那少年來了,對新吾說:“阿哥你長得蠻神氣的,我很想看看你穿軍裝的模樣?!?/p>

    繁玲笑了:“他又不是丘八,軍裝是不穿的。他家現(xiàn)成開著洋裝店,還是穿洋裝好?!?/p>

    新吾卻笑說:“哪里,有件往事你不曉得,當年黃埔軍校創(chuàng)辦,軍需官是奉命到我家店里做第一批軍官服?!?/p>

    這下子熱鬧了,還真有這么一個故事?新吾說開了,就又提起已故孫總理當年在橫濱到喬家店里設計中山裝的舊事,當然那發(fā)生在長輩之間。

    孔夫人笑道:“世界真小,有機會可以講給我妹夫聽,那軍校不就是他的么?”

    大家顯然比之前熱絡起來,夫人就定睛看著遠綸:“遠綸家的銀行,我曉得也是江浙財團的主干,對蔣先生的革命軍歷來有助。今日里我們尤其歡迎遠綸來,你就要當新娘了,我們一道沾沾你喜氣。”

    說著話呢,孔先生座駕回了,外頭有招呼聲傳揚。不多時,一個胖滾滾西服男子戴著禮帽跑上樓來,嘴里嘿嘿哈哈,圓眼鏡片后眼睛透笑意,先同夫人打招呼:“來了?繁玲呢?”問過,四面張望。

    繁玲笑吟吟上前叫了大伯,手里拖著新吾和遠綸,小輩們紛紛致禮,復又入座。孔先生對新吾和遠綸都好奇,嘴里準確說出恒必祥和浙中銀行,一臉蠻看得起的模樣。

    “今后都成了親眷,有需要關心的,可以跟夫人開口。”孔先生脫下西服交給喬秘書,仍系著斜紋領帶,吊帶西褲大腹便便,點點頭又點點頭。

    還是遠綸機靈,笑盈盈報告老孔,說出門前喬家長輩關照,托她捎來各式面料樣品,請孔伯伯、伯母及幾位弟弟妹妹這幾天里挑一挑,試試喬家的西服與旗袍,最小的妹妹么,可以做一身花式洋裝。

    大家叫好鼓掌,老老少少歡喜新衣裳,人之常情。

    開席了,夫人吩咐廚房準備了西餐。大餐臺本是法式,一層層洛可可繁復雕琢的金輝。餐具據(jù)說是某位前白俄公爵送的,宮廷風格的銀器。大家欣賞。

    頭道上來羅宋湯,邊喝湯邊聽孔先生大談意大利之行,那羅馬的美景,以及墨索里尼的言談。湯后上的是法國鵝肝醬,夫人說這是歐洲之行親身帶回的“戰(zhàn)利品”,是從巴黎最有名的肉鋪子里買的,那天簡直把肉鋪子里的存貨都買空了。于是孔先生又哈哈笑起來,學一個法國人的嘴臉,動嘴唇鼻子,說那巴黎老頭硬想要中國人勻一方鵝肝醬給他當晚餐!

    新吾饒有興趣追問采購意大利軍機的事,對飛機的戰(zhàn)斗力感興趣:“如果從浙江空軍基地起飛,飛到東京要多長時間?”

    孔先生聽出新吾的潛臺詞,不由得搖手:“和平,和平為要!有飛機不是為開戰(zhàn),是為了有資本求和平!”

    少年孔公子不忘又調(diào)侃一句:“喬家阿哥樣子像軍官,應該請去當空軍飛行員!”

    繁玲在堂弟肩頭砸了一拳:“說什么呢?我可不想當英烈寡婦!”

    跟日本人和平還是對抗,這登時成了飯桌上突兀卻賴著不走的話題。新吾不由得又講論起應對東洋人和西洋人的不同,東洋人處心積慮滅亡華夏,只有迎戰(zhàn)沒其他選擇。而同西洋人,關鍵在于討回治外法權。

    孔先生并不激烈,但細心講論了同日本上層的外交可能性,他在東洋和西洋都駐留過,自有一套成見。夫人尊重男人之間的話題,沉默著聽新吾同老孔講論,盯著新吾看了幾眼。

    繁玲抓住一個空當,手伸去握了夫君的手,輕輕一捏,笑對堂伯堂伯母:“新吾這些年沒干別的,他剛剛接手我爸手里一些生意,之前光留在北大研究治外法權了,所以特別對這個能說幾句。我們難得來拜見伯父伯母,還是談談自己家家常吧。”

    老孔鼓勵地點點頭:“繁玲婚禮我們沒法到,遺憾得很。新吾的兄弟是叫喬……百祥?好得很,那么是恒必祥的少東家了,好得很。這位……遠綸妹妹是姚家姑娘,曉得曉得,銀行家的千金,了不起,好得很……”

    他還在“好得很”,繁玲笑道:“大伯,我把喬家請柬帶來了,他倆的婚禮你請大駕光臨呀!”

    “好得很,好的,好的。”老孔看看新上的牛排,舉起刀叉,“婚禮在哪里辦?請的客人都是誰?你們把客人名單給夫人看?!?/p>

    大家認真對付了一會兒牛排,夫人不怎么碰葷食,她要的是一碟子法式蛋卷。

    沒想到大家才放下刀叉,拿起小匙子要嘗餐后布丁,夫人卻直截了當對新吾說:“侄女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侄女婿今天才第一回上門?!?/p>

    新吾放下小匙,抬頭喏喏,覺得夫人話沒說完。

    夫人就轉向她先生說:“我看繁玲這么個機靈姑娘,戀愛的對象絕不會是庸才。老孔,自家的親戚,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看看什么合適的位子讓新吾去做。”

    老孔連聲稱是,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

    他放下小匙,餐巾擦嘴:“北大乃藏龍臥虎之地,從北大出來,當然要委以重任。自家人,容我慢慢思量,找一個能讓年輕人大展宏圖的位子?!?/p>

    只見這懷上孩子的繁玲喜上眉梢,對夫人露出感激之色:“我和新吾謝謝大伯伯母,新吾有點書呆子氣,還要大伯好好教導!”

    老孔笑得很慈善:“嗬嗬,你們看,繁玲這孩子,結了婚就不同我撒嬌了,說話也客套呢?!?/p>

    夫人問:“那么如今是百祥管著恒必祥這一大攤?”

    遠綸搖頭,說百祥不管店里事,他一直在工部局當差,當著董事會的大幫辦。

    “哦?”老孔接咖啡杯的手抖一抖,幾滴咖啡滴在桌布上,“百祥在工部局替英國大班們辦事呢。這可不簡單!”

    孔繁玲暗自琢磨未來的小堂嫂,感覺遠綸這上海小女人有種躍躍欲試的勁頭。

    南方女子顯然比北方女人容易水靈些,不光是靠氣候跟水土,還同當?shù)啬腥擞嘘P??追绷嵋坏缴虾>涂闯隽吮蹦掀胀凶拥膮^(qū)別:在北方,男人是鎮(zhèn)壓式的天穹,籠罩在女人頭上;在上海,或許男人受洋人影響,比較習慣平心靜氣看身邊的女人們。

    盡管英美人法國人建立租界,但租界地上絕大部分的人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只是忌諱外國人,不會順從。中國男人終歸是男人,比女人家有力得多。上海灘占主流的華人男子是江浙男,細瘦的多,高大的少;沉靜的多,跋扈的少;心機深的多,直肚腸的少;像百祥的多,像新吾的少……他們雖不驅(qū)策統(tǒng)治身邊的女子,但同樣不贊助鼓勵。女人想要在上海灘做啥閨房之外本屬于男人的事,只能靠自己狠,冒出來,像野草里韌頭星,不計較周圍眼色,自己長橫長壯……

    孔繁玲認為年紀輕輕的遠綸正有野草韌頭星的躥勢。她不曉得如何評價遠綸這種傾向,不過,她意識到遠綸絕對不怵自己一向忌憚的堂伯。

    遠綸自從跟著繁玲拜訪孔府回來,雖一門心思準備自己婚禮,但一旦同陪在身邊的繁玲聊天,不會像繁玲的態(tài)度總依照著新吾,她顯得很有主見,不怎么考慮百祥。

    遠綸憧憬說,其實百祥完全可以留在工部局當他的大幫辦,這是上海男人難得的好差事。恒必祥的商務,不說還有阿公掌管著,就是阿公年老力衰,將來也可以通過她操辦。百祥拿主意,她遠綸去擺平市面上一切。再說了,銀行的錢是她家牽來的,她代表姚家,也完全應該過問生意。

    繁玲笑這準新娘:“你呀,真是的,婚禮就在眼前,不好好全盤推演一下,倒去想那些不著邊的事情!你呀,要當老板娘的心很大喲!”

    其實繁玲只看見女人,看見遠綸這些密密細細的思慮,她畢竟遠來,不習慣江浙地方風氣。

    婚禮只是個過場,一種因果,一種宣示,一次規(guī)模龐大的交際和聯(lián)絡,是表象而已,其實不那么重要。重要的事情,喬端冕父子同姚家二叔遠綸大哥,加上雙方請的華洋律師,搶著在婚禮舉行前已一一商定并落實。

    一份份協(xié)議,一個個印章……如兩棵并排移植到一起的樹,在泥土下秘密地以各自根系一根根互相纏繞,建立起彼此信任的共生。

    好在喬姚都是奉化人家,還是一個村里出來的,沒種姓上的排異性,整個聯(lián)接過程也友好且順暢。用姚家二叔的話說:“喬家是明白人,我們這些天做了這么多交易,腦門上的青筋一回也沒跳起過!”

    婚禮前夜,喬端冕父子、姚家二叔、遠綸的大哥在恒必祥二樓寫字間里最后一次“喝茶”。茶畢,他們把遠綸和正在店里的新吾夫妻倆也請進寫字間,宣布兩家的協(xié)定:并不只是恒必祥開設新分店,確定的是行業(yè)大擴展。

    在公共租界蘇州河南及法租界將同時新開張五家精工制衣店,各自擁有新店招和獨立董事會,全由恒必祥和浙中銀行占同等比例的大股。在公共租界蘇州河北日僑居住區(qū),新開張一家和服店。與此同時,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新開張五家呢絨綢布莊,批發(fā)零售共舉,由恒必祥控股。店鋪選址皆位于一等商業(yè)鬧市,以南京路、靜安寺路、亞爾培路同霞飛路為主。

    除恒必祥作為名店收攬一切西服、中山裝、和服及旗袍生意外,其他各爿新店以專門制作為特色。分為男女西服專門店、和服旗袍專營店及中山裝等中式新禮服專門店。

    喬端冕希望新吾夫妻參與擴張及管理,由繁玲主持旗袍生意。至于遠綸,姚家已明確姚家由遠綸代表其股份及店營。

    這件事始終透著一種興奮勁,好像喬姚兩家合資制作一艘大航船,要下水趕上民國二十三年戰(zhàn)后上海灘的經(jīng)濟洪流,能躋身其中的將來都會是上海灘男女富豪。

    誰會拒絕這種玫瑰色的前景呢?

    而大家要一起商討決定的大事涉及百祥。

    所有股東方都提出由百祥親自操刀上海高級制衣業(yè)的大擴張。百祥肯領帥旗,十多家新店的冒險自然就大有贏面。

    百祥表示自己已向工部局董事會提交了辭呈,大家點頭稱好,只有遠綸堅持說百祥若能留在工部局更好。

    大班臺上鋪開蓋完了印章的一摞文契,眾人滿意地看看這些字紙。姚二叔點起雪茄咬在牙齒間,對百祥點頭:“好,就這么干了!百祥,你的時代到了!”

    那場婚禮龐大而喧囂,仿佛上海灘驀然召開了一個小型嘉年華會。工部局董事會的大班們坐滿了貴賓圓桌,他們給喬百祥的禮物是工部局樂隊的祝賀演奏。這面子忒大,簡直是上海人能得到的殊榮。遠綸愛死了這神秘禮物,她在西洋樂里滿溢出當新娘當貴婦的快樂。

    不過,孔部長和孔太太沒能出席,他們臨時去了南京。代表孔家出席的是孔家雙子雙女,全被安排在主桌上,由新吾和繁玲照應。百祥的寄爹阿瑟陪喬老板坐主桌,他倒和孔家大少爺聊得特有情趣,這孔家少爺趣話迭出,小小年紀絕不刻板。

    主桌上除了親戚,百祥還特別安排上他在法租界的兩個老朋友:法國老板范里克斯和一貫禮貌周到的浦東人杜先生。杜先生好端端坐在主桌不動,文文靜靜。工部局董事會的大班們基本都認識杜先生,不過,他們假裝沒看見他,也不看見有名的法籍娛樂業(yè)老板范里克斯。

    酒席之間早已傳開喬百祥要接班且喬家生意要商銀聯(lián)姻擴張的消息,這消息使得婚宴帶上了“悶聲大發(fā)財”五字形容的上海色彩。即便有人想向婚宴上狹路相逢的仇家發(fā)難,也被這消息打動而消除了兇心。賓客們互相詢問,既然大家都是喬姚兩家的朋友,是近水樓臺,發(fā)財?shù)氖虑槟懿荒軒细魑荒兀?/p>

    只有少數(shù)人不在考慮投資發(fā)財,新吾一眼看見了一個舊人,他朝這舊人跑過去。主桌上的杜先生其實也看見了這個人,他對身邊范里克斯說:“那邊來了一個共產(chǎn)黨?!?/p>

    工部局董事大班衛(wèi)惕南爵士和爵士夫人在婚宴沒正式開始時就找到新郎,告訴他一個未便馬上發(fā)布的消息:董事會傾向于慰留他,因為他歷來辦事的牢靠和在局內(nèi)的聲譽,可以考慮創(chuàng)設一個合適的新職位,讓喬可按他能盡職的程度留任,至少可以留為工部局正式顧問。對喬家的生意,工部局不發(fā)表意見,喬可以擔當任何家族企業(yè)要求他擔當?shù)慕巧?/p>

    爵士夫人送給新娘一份特別的禮物,是手工制作的英格蘭純銀花冠。

    不明白是不是喬家有祖?zhèn)髅匦g,反正,對當事人而言,這是喜上加喜:孔繁玲十月懷胎,產(chǎn)下一對雙胞胎兒子。

    略顯遺憾的是,新吾不能常陪身邊?;蛟S正因繁玲對堂伯提起而堂伯放在了心上,他們拜訪堂伯后才過幾個月,孔府喬秘書親自到新吾繁玲下榻的公寓跑了一趟,既是看望他們,也請新吾出山,到財政部下面某公司干些事務,拿一份好薪酬。

    新吾去了不久,就常跟喬秘書到香港辦事,一去必是十幾二十天。

    繁玲爹媽從山西老家物色了兩個沾親帶故的婆子送來上海,替繁玲理家?guī)『?。新吾的阿爸一時間還不能離北平南下,新吾的阿姆便先來了上海。說是幫忙繁玲,其實心疼孫子們。

    這時候,恒必祥老號新投資的眾店紛紛開張:專做工商界老板們商場西服的新奉昌、專做高檔旗袍的美玉琪、專做中山裝和官式正裝的士銘,在虹口小東京承接和服生意的花織,還有定制婚喪禮服和各類制服的新北喬,這幾家店都吸足上海人眼球。

    繁玲被孩子占住了,哪有時間和精力去摻和美玉琪的生意?好在姚遠綸善解人意,自告奮勇替繁玲先管一陣兒,等她慢慢從一對“討債兒子”身邊拔足。

    遠綸未出嫁前還保持一點富家小姐的雍容閑適,完婚后她像變了個人,十二萬分的勤勉。

    百祥和遠綸搬出了法租界,住到公共租界西邊愚園路。他們這棟寧靜的小洋樓是從工部局某大班手里買下的。

    繁玲很喜歡遠綸的新住宅:這弄堂深處,安靜得如置身事外;西班牙式院落正符合繁玲對婚后生活的夢想,在北平和山西,可沒有如此夢幻的獨居環(huán)境。

    繁玲能把寶寶們交給婆婆看護的那些下午,常往愚園路來同遠綸談心。遠綸不常居家,但繁玲一說要來,她就回家等候,自己動手做新式咖啡,請繁玲喝下午茶。

    太陽照在鄰家洋樓奶油色圍墻上,從喬家二樓客廳大窗戶望出去,近處是同樣的安靜小洋樓,一棟連一棟。閃閃爍爍的五彩光是插在洋樓圍墻上的三角玻璃片,防賊用的。洋樓的瓦片是絳紅亞光,瓦片上停著斑鳩,偶爾也飛來鴿子。若眺望出去,能看見路口救火會的黃旗幟。

    “好安靜,安靜得像北平空關的舊王府的下午,卻是洋房的景?!狈绷嵴f,“遠綸,有些朋友出洋就不回來了,住在外國像你們這樣的房子里寂寞??墒牵阄覅s不會寂寞?!?/p>

    “寂寞?”遠綸搖頭,“等你放得下小孩,出來做事,肯定不會再寂寞。我一天要辦好多事呢,還要見好些人!我勸百祥多去工部局,家里生意由他拿主意,先交我替他辦,我辦不了的,他再出馬不遲。其實你看,哪有辦不了的事?我都一一給辦妥了!”

    繁玲心里涌上一陣不安煩躁,說不清也不好說,可遠綸是自己人呀:“我有點擔心新吾,成天不曉得忙些啥。”

    遠綸想一想,說:“新吾不是跟著你堂伯辦事么?應該不會錯。你未必要拘束他。你最好自己把旗袍店看起來,心里就會踏實。”

    繁玲猶豫,心還是煩,不過忍住了,沒把藏著的話吐出來。

    不過,她決定聽遠綸的,把孩子多托給婆婆,自己出來管原本要她代管的旗袍店。這樣,人可以不老去想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好有個分心。

    新吾并沒瞞她,新吾很早就同她說了。果真他在百祥婚宴上見到了很久不見的老相識,同失去聯(lián)系的那些老同學輾轉接上了關系,就是那些被中央軍圍剿的人。

    繁玲就是心煩,不曉得怎么評估新吾的狀況。新吾歷來就這樣,并非后來才如此。繁玲也不覺得那些當過學生上過大街現(xiàn)在被圍剿個不停的人有什么問題,他們只是跟著別人走了另一條路。

    繁玲只好對新吾說萬事小心,不要天真。

    繁玲倒把希望寄托在全不相干的喬秘書身上,喬秘書在堂伯身邊這么多年辦事牢靠,新吾由他帶著,想必都會周全。

    “我告訴你,繁玲,市面上華資銀行都在傳不好的消息,說南京在打上海各家銀行主意。咱們可是親戚,你幫忙打聽著點,我二叔和大哥最近都著急上火?!边h綸冷不防打斷了繁玲思緒,說出這些話,語氣沒變,臉卻拉長了。

    繁玲愣了愣,心口添一陣涼,這不就是自己一直同堂伯堂伯母保持住微妙距離的原因么!

    不方便說不等于疑忌不存在,看遠綸對堂伯說話無拘無束,當時自己心里擔憂的也是這點。

    別因為我繁玲,讓姚家甚至喬家對堂伯堂伯母孔宋兩姓生出什么玫瑰色期許!堂伯夫妻是食肉者謀,任何同他們來往的人要曉得自己保重,不能指望靠其他。

    “遠綸,我明白你信得過我,不過,我今日里鄭重提醒你:小事可以靠家里關系,大事,你不如讀讀《石頭記》吧!做人,從來不能寄望親戚的,有時候親戚會比老虎還兇。跟那些辦大事的人相處,我們離遠點才安全。我還擔心新吾呢!”繁玲一委屈,把心里話漏了出來。

    姚遠綸點頭,倒是面不改色:“這個不用說,寧波人又不是三歲小孩,假如吃了虧,那是自己蠢。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們妯娌之間多通訊息,我想要耳聰目明?!?/p>

    遠綸拉繁玲走進自己臥室邊的衣帽間,一拉布簾子,不得了:這些天借著店里琢磨新款,小妮子已替自己新做了五六款新式旗袍!

    遠綸打量繁玲:“你身材比我高挑比我豐滿,穿旗袍好看煞,就是你有點守舊,不肯露大腿顯身材!”

    周五下午,新吾從香港回來了,他徑直回家,抱著兩個兒子開心。繁玲下午同遠綸去了旗袍店,被一群上海太太纏住了不放,抱怨旗袍師傅交貨慢。

    回到家,看見新吾和兩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孩,繁玲才忘懷下午的聒噪,她笑了:“你回來了!”

    新吾剛洗過臉刮了胡子,顯得光彩照人:“繁玲,今天我們帶阿姆和小孩一起下館子去吧!我有開心事,啊,我真是開心!”

    繁玲頓時也開心起來,問他:“什么好事呀?”

    新吾把繁玲請進臥室,關好門:“聽說我的老同學們突圍了,前些天已到達了陜北!中央軍沒把他們趕盡殺絕!”

    繁玲點頭笑:“都是些機靈的人吶,你不用為他們操心。正好你回來,聽著,你可是陪我太少!百祥常常帶遠綸晚上去跳舞,遠綸說了好多次,要你也帶我去!”

    “好嘞,我不怎么會,不過,也去得!”新吾一口答應,“今天帶全家吃大餐,明天就跟百祥遠綸去跳舞!”

    搖了電話,一切順暢,遠綸決議去仙樂斯舞廳,那是如今最貴氣的娛樂場,是老沙遜在百樂門受了舞女的氣,自己一砸萬金新造起的豪華舞廳。

    夜上海,名氣響得天下聞,新吾和繁玲,到上海這般久,確實還沒嘗嘗它的好滋味。機會來了,周六夜晚,百祥自己駕車,兩兄弟第一回一起帶夫人去跳舞場。

    就像把上海全城的玫瑰花都拿來放在彩燈下,也把繞著玫瑰飛翔的蜜蜂全吸引到燈影兒里。仙樂斯舞廳閃著七彩霓虹,門口馬路邊的法國梧桐掛上了星星點點小宮燈。幾乎所有女士都是由西服革履的男士陪同前來,好人家的女人們可不想被人指指戳戳誤會成舞女。場子里當然也有舞女,那是她們的營生,大家心照不宣。

    穿洋裝的女人沒幾個,大多數(shù)上海女士都穿了時下流行的旗袍。天氣涼下來了,旗袍外頭圍上披巾的有,穿了西式小背心的也有,不過所有女士都燙了大波浪發(fā)式,看上去就像是些極其端莊大方的黑鳳蝶。

    繁玲終于穿上了遠綸處心積慮鼓勵她穿的新式上海旗袍,這旗袍在北平是怎么也不敢穿出去的,實在……實在有點太過勾引男人目光。

    繁玲生了小孩之后被婆婆媽媽們照顧得好,顯得比產(chǎn)前更豐腴,身材在北平不顯高,到了上海卻比南方女人顯高挑,總之,新吾趁大家不注意,湊到繁玲耳邊:“你太漂亮了,小心變成舞會皇后!”

    百祥還真的是上海灘舞場的知名人物,不但舞場大班對他笑臉相迎,替他泊車寄放衣裝,還免費送香檳款待。

    華燈早爍,歌聲初起,舞廳雇了一班白俄作演奏班,又有法國女郎現(xiàn)場演唱。紳士淑女于是一對對滑入舞池,翩然起舞……

    “我看這同下餃子有點像?!毙挛岚l(fā)感嘆。他有點怵,他的舞技捉襟見肘,也不曉得從哪兒學來的。

    不過,新吾怎么也跟著百祥下了舞池,摟住繁玲在彩燈影兒里慢慢旋舞。這舞池是個曼妙世界,他和她在舞曲里忘記心頭煩惱,像重新回到過去的愉悅時光。

    一曲既終,又來一曲,新吾沒放開繁玲的手,他倆又進入了新的幻境……

    上海灘上報紙不少,有名氣的英文報有《字林西報》《大美晚報》《大陸報》和《密勒氏評論報》等等,中文報則有《申報》《新聞報》及《大公報》。各國記者都在公共租界及法租界里自由采寫新聞,當然也不時有中外記者為這闡明真相的事業(yè)殉職,是同世界上其他大城市差不多的情景。

    不過,要說上海人喜歡讀新聞,這話差口氣:上海人無論華洋,讀報紙的首要目的是看經(jīng)濟,曉得一番會影響生意的時事,再看看跑馬跑狗,不會大驚小怪,也不怎么需要娛樂或小道八卦。

    新聞紙就像經(jīng)濟的天氣預報吧,這么說更容易理解。畢竟報紙服務的主要是英美人當管理層的公共租界,中國乃至遠東與全世界的貿(mào)易也仰仗公共租界,報紙要讓上海灘的工商業(yè)得到及時的工貿(mào)消息,以及有宏觀影響的政治及災害消息。

    這一天,報紙上的頭條新聞確實是爆炸性消息:張學良楊虎城在西安發(fā)動兵諫,蔣介石被扣留。

    放下報紙,百祥輕聲問還沒吃完早餐的遠綸:“你管新店管得很好,阿爸昨晚還同我夸你,這幾個月工部局事情忙,我還沒問問你生意如何?!?/p>

    遠綸喝著橙汁,懶洋洋揮揮手:“你忙你的。生意一個月好過一個月,我跟二叔說了,既然這兩年的大擴店替股東發(fā)了財,銀行要不要再加投。我調(diào)查了北四川路、南京路、靜安寺路和霞飛路,俄國人和日本人開的成衣店呢絨店生意也不錯,說明我們還有增加店鋪的余地。你說呢?”

    “先不要,我有點擔心?!卑傧閾u搖頭,遞報紙給遠綸,“看看,出了大事,看不清后面了?!?/p>

    遠綸看一眼,感嘆了一聲,把報紙還百祥:“這同我們開店沒什么大關系吧?城頭改插大王旗,多少年的中國多少年軍閥?!?/p>

    百祥友愛地看看她,笑了:“蔣介石可不是什么軍閥。蔣總司令用盡渾身力氣想掐死共產(chǎn)黨,可是,西安出事了?!?/p>

    “跟我們制衣業(yè)有什么關系呀?就像你說過,衣服是可摸可碰可套在身上的虛榮心,誰有點錢能不做新衣服?”遠綸不解,也不以為然。

    百祥并沒急著回答,他給自己倒了杯牛奶,坐得離遠綸近些,放低聲音:“喏,生意是要往前看五年十年的,一步走錯,前面賺的錢可能倒貼進去。西安的兵變不簡單,我們得好好觀看。我早就讓新吾不要積物料,手里多留現(xiàn)金。”

    繁玲沒想到自己來上海后會就此待下來,先是考慮保胎,隨后新吾又得了堂伯照應,幫辦堂伯的事情。孩子生下來,喬家和姚家正大展宏圖,請自己照看旗袍店。

    本是喜歡旗袍,沒想到漸漸也懂了旗袍,不但明白些裁剪之道,還操辦了不少挺有效用的旗袍廣告。

    大家都說繁玲穿旗袍特有風韻,也確實,她無論什么面料,織錦緞也好,湖紡杭紡也好,真絲或香云紗也好,做成旗袍穿身上,總讓新吾眼神一亮,變得更癡迷她。

    旗袍店的生意比其他新店更好,大家恭維她或想讓她有滿足感,都夸說這是她經(jīng)營有方。

    其實繁玲明白,上海這個大碼頭賣什么好東西生意會不好?正是大家賺錢大家發(fā)達的時代,女人們求美求富貴,哪離得開旗袍這身虛榮的戰(zhàn)袍?誰能認認真真經(jīng)營店里的事,好好向老喬老板請教,誰就能管好這旗袍店,不發(fā)達都不行的。

    所以,新吾忽然跑回來說要同她一道去西安,繁玲第一感覺就不太愿意。上海的店如今是她除小孩們之外最重要的牽掛,沒事去西安干什么?或者,新吾一個人去就好。

    新吾曉得繁玲會一頭霧水。他夜里同她說明這是老孔的意思。西安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老孔自己不去救他連襟而孔太太的大弟要去,這怎么行?如果繁玲跟新吾去一下,好歹是孔家人,自有人會來聯(lián)絡。事后說起來,無論如何孔家人也算沒置身事外,善莫大焉。

    繁玲幾乎張大了嘴巴,怎么也沒想到堂伯在這么大的事上要利用自己!這根本不是她能做的事,除了姓名里掛的這個“孔”,她無法象征什么。

    新吾倒有點躍躍欲試,他告訴繁玲,東北軍里的將官們曾一起跟著少帥到他阿爸北京的老店做過軍服,他還因此交了一個姓苗的軍官朋友。此去,或許能有機會見到他們。

    見繁玲猶豫,新吾又低聲告訴她老孔那邊的消息:東北軍剿匪,暗地里同匪剿出了感情。也就是說,西安的事,說不定還和老同學們有關,有可能在西安見到他們。

    繁玲明白了,這碰著了新吾心病的病根,看來不去西安是不行的。

    新吾說:“不用同別人多說,我倆帶點衣物,家里交給阿姆,喬秘書會來車接,專門有飛機把我們和其他人一起送過去?!?/p>

    繁玲沒怎么準備東西,匆匆去找遠綸辦交接。

    跟新吾去西安,卷在這種事里,她是不情愿的。但新吾愿意呀,新吾要去做的事,自己總要跟上去。

    她沒瞞遠綸,把要去哪里、為什么非得去都說了,放心不下的是兩個孩子。不光要跑開一些日子,且她心里惴惴不安:卷在這種事里有風險。

    遠綸微微蹙起遠山似的眉頭,說著繁玲方才能聽懂個大半的上海話:“搿事體,難道勿是該托付上帝嗎?人能做點啥?”

    人能做點啥?堂伯究竟為啥要新吾和自己去那邊?

    遠綸忽又嘆氣,看看繁玲:“玲,你當然不想去西安。其實換了我,我倒特別想去看熱鬧。這種大熱鬧,看到幾眼長幾多腦子的!可惜了,我不姓孔,去了沒用?!?/p>

    遠綸決定繁玲不在的日子每天都上她家看看兩個小孩,有什么需要逃不過她眼睛的;繁玲自可放心,路途上照顧好新吾和自己。

    百祥自然從新吾嘴里知道他要去哪里辦啥事,百祥覺得新吾去不去都無助于大事,只是當個旁觀者。

    當然,能旁觀大事是好的,會長見識。至于新吾同東北軍某些軍官有一面之交,百祥倒認為新吾必須謹慎。百祥不認為一個普通人卷在自己不懂的局面里能做對什么,肯定是外行,不錯也錯。

    百祥講其實西安這事體看看奇怪,內(nèi)里不奇怪。

    馬路上小孩子都會唱俚俗童謠:現(xiàn)世報,現(xiàn)世報,勿是勿報,時辰未到,時辰一到,全部報銷。

    為兄的難得伸手拍拍堂弟肩膀:“阿弟,記得民國十六年(1927年)阿姆病重叫你回北方去伐?”

    新吾點點頭,不懂百祥為啥提起這個。

    百祥有點感傷,手在自己額頭上捋捋,嘆氣講,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過去阿哥可以想方設法保護你,如今不可能了。新吾啊,你歷來做事不大有青頭,現(xiàn)在越加了。你,好自為之吧!

    新吾立起來,準備告辭,口袋里摸出個信封:“百祥,拜托!”

    百祥接過信封,告訴新吾自己準備暫時打烊幾家綢布店和一家西服店,擔心后面不再是悶聲大發(fā)財?shù)哪觐^。

    難道是生意落下來了?不是,現(xiàn)在生意蠻好,還有點好過頭。

    百祥講:“西安不是偶然的。我看,快要跟日本人拉破面皮了。張學良是東北人,哪肯跟共產(chǎn)黨拼光老底?老蔣消耗他東北軍,除非跟日本人拼,東北軍也不愿意。這件事,現(xiàn)在擺明了世人都要蔣抗戰(zhàn),要蔣放過共產(chǎn)黨。不管張學良通共不通共,如此一來,日本人要下決心了?!?/p>

    新吾笑了,講阿哥你是明白人,一看就看見大勢。我去西安,面上是老孔自己不敢去,讓我們代替他去,其實我前些天見了孔夫人的小阿妹,對,就是孫夫人,她也有托我辦的事。她托的事,我一定要辦到。蔣事我旁觀,我夫妻倆就是去開開眼界傳傳話,你不用擔心。

    百祥點頭,眉頭緊蹙,沒有喜樂表情。他再次伸手,搭牢新吾肩膀說:“阿弟,我心蠻重,世事一局棋,就要走到走不下去了。張楊逼宮,一切明朗化,日本人難道還猶豫?恐怕一場大戰(zhàn)又要在華北或上海開打,兇險!家里老人們還是回去奉化養(yǎng)老好。”

    新吾呆了一呆,搖搖頭,沒說啥,邁開腿走了。他一直也不回頭看看,百祥倒是看著他背影,面上表情蠻悲了。

    想說服遠綸把賺得不錯的生意縮減下來并不容易,遠綸雖讀的是教會學堂,她竟從她大哥那里學過珠算。她從自己的玩物堆里翻出一只小小的、只有她的纖細手指可準確操作的小銀算盤,噼噼啪啪地打,告訴百祥現(xiàn)在關店的損失:等生意不好的端倪露出來再關店也不遲呀!人家前幾日還想擴張開新店呢!

    百祥苦笑說自己怕的是日本人會在上海第二次開戰(zhàn),你看看西安,假使老蔣答應抗日,那么日本人是吃素的么?

    男人和女人要想到一個線槽里總是難的,不過,百祥覺得遠綸吃辛吃苦愿意操持恒必祥(里頭還有她娘家的大筆投資)委實不容易,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就可以了,她自會判斷。

    百祥自己得了遠綸的大助力才能好好地在工部局繼續(xù)效力,當然也繼續(xù)搭準這大城的脈搏。他現(xiàn)就了“資深顧問”新職,工部局請他研究的就是亞洲政局和軍事行動對上海租界可能產(chǎn)生的影響及預防措施。

    遠綸近在咫尺,還愿意繞著他聊天,她自然知道百祥害怕什么。

    遠綸是女人,女人如蒲柳,卻是愿意相信自己直覺的女人。

    遠綸認為百祥可以怕打仗,但不必害怕沒生意做。因為,就算國軍同日軍再次大打出手,租界還會固若金湯,租界里的日子照樣過。舞池若夜夜笙歌,哪需要擔心女人不做旗袍男人不做洋裝?頂多進出口生意停幾天幾禮拜,那也動不了生意場的筋骨。說穿了,難道日本人不要做生意,他們在上海的生意也不小吶!

    遠綸對變得有點不聰明的百祥笑:“你忘了誰是租界的老板嗎?真怪了!”

    百祥同樣納悶,為啥自己聽見西安發(fā)生兵諫就暈了呢?講不清為什么,就是對于前途的信心忽然發(fā)生了動搖。這當中肯定有神秘之處,現(xiàn)在講不清楚。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炎熱的夏季很快就來了,北平已經(jīng)沒有喬家生意,新吾的阿爸回上海不長遠,跟兒子新吾和媳婦繁玲交代了他投在上海店的股份,就匆匆回奉化鄉(xiāng)下頤養(yǎng)去了。

    永定河槍聲一響,上海男人們都跟驚了蜂窩的蜜蜂似的,又慌張又興奮,遠綸和已回上海的繁玲卻都沉靜。她倆現(xiàn)在也算是上海灘小有名氣的老板娘了,全城幾乎都曉得這兩個女人精明能干眼光獨到,賺到了別人(甚至自己男人們)賺不了的大錢,是恒必祥第二代真正厲害的角色。

    遠綸和繁玲不約而同都變得比從前更矜持。

    遠綸摸摸心窩,對坐在身邊沙發(fā)上的旗袍少婦講:“繁玲,不能不佩服喬家?guī)讉€老的,怎么就能提前嗅出日本人的氣味,從北平全身而退吶!又趕上我們在上海擴店,非但沒損失,反而大賺了!”

    繁玲也摸摸心口:“還好那天在街頭碰見這冒冒失失的喬新吾,后來跟他來了上海,否則,我這會兒還在北平,也不曉得怎么辦呢!你們寧波人真是會看風勢的?!?/p>

    僥幸雖如此被兩個女人悄悄慶賀,但遠綸說了句公道話:“我以為百祥膽小,其實他也是對的。虧得他提醒,否則我們又拿更多錢投新店了。這半年生意確實大不如去年吶,大概人人預感要打仗。百祥說只要華北真開戰(zhàn),很快上海會遭殃?!?/p>

    她倆在一起商量完,就像熱鍋上螞蟻那樣四處亂跑起來,去各處店里收攏現(xiàn)金或拋出存料,安排年紀大的七工師傅們暫回寧波,登時就打烊了好幾爿呢絨綢布店,還停止虹口小東京那邊的花織和服店接新單,連忙把客人已訂的和服趕出來送上門去。等最后一件和服交了貨,快快把店關閉,店里值錢東西和剩下的師傅們盡早搬來蘇州河南邊。

    遠綸看著自己辛苦兩年經(jīng)營起來的好局面就這般煙消云散,對繁玲說她本該生孩子卻做了這一番勞累而無結果的夢。

    繁玲不曉得如何安慰她,只好說我有兩個兒子,送一個給你好了。遠綸發(fā)神經(jīng),立刻要繁玲決定把“舟”送她還是把“帆”送她,繁玲笑而不答,遠綸自作決定說那就是“帆”吧,畢竟,船還得留下給船老大。

    七月二十五日,蘇州河北邊的日本區(qū)發(fā)生了很丑的事。一大早日本兵荷槍實彈跑到虹口和閘北街上到處搜查,說失蹤了一名日本水兵。這實在和華北盧溝橋剛上演過的戲本太相似,那些記得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淞滬抗戰(zhàn)的老百姓一下子“恍然大悟”,不到中午大批逃難的家庭就手推肩扛涌到了跨越蘇州河的所有橋梁上,順序進入河南面的公共租界??墒?,當天下午日本人就惡心了全上海:宣布那個擅離軍營出外嫖妓的水兵自己回營報到了!

    遠綸當天晚上對著來家里聚會的新吾夫妻和百祥哭了,她仿佛有莫名的委屈。她的經(jīng)營天才明明興旺了喬家姚家的投資,生意卻一下子毀在荒謬無恥的日本人手里。

    新吾說他想去虹口看望一下櫻井先生,一旦開戰(zhàn),可能就難再見面。百祥說同新吾一起去。工部局得到消息說日本人有意在上海大規(guī)模撤僑,到底是不是真的,到櫻井家一看便知。

    八月很快就來了,八月十日全城都聽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新聞,一種不祥的氣氛立刻牢牢罩住了上海灘:前一天晚上,兩個日本兵在虹橋機場和中國軍人槍戰(zhàn),被擊斃了。

    兩個日本人確鑿無疑已被擊斃,盡管聽說中國軍人也有傷亡,不過沒人再留意這個。

    新吾和百祥雇了馬車去櫻井先生家。

    櫻井先生本不知道他們兄弟倆會來,他帶著恍惚表情跑出家門,像剛從睡眠中醒來。櫻井太太聞聲也從屋里跑出來,她臉上還掛著明顯的淚痕。

    “百祥君真是稀客呀?!彼B連鞠躬。

    確實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來過了,要求所有日本僑民立刻進入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避難,否則對其安全不再負責。很多人家已匆匆忙忙跟著軍人的汽車離開了。

    櫻井家完全沒有收拾行李的跡象,櫻井對喬家兄弟搖頭說:“我們不去。我和太太會想辦法去浦東廠里,聽說張發(fā)奎張將軍占領了浦東,我想我們會得到允許進廠的?!?/p>

    “到浦東去有風險,路已差不多被難民堵住了?!卑傧槔潇o地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來同櫻井先生您道別。您還是回國避一避吧,這樣我們也放心了?!?/p>

    櫻井轉臉看了看妻子,他向她伸出手。櫻井太太低下頭,把抽屜拉開,放一封信在櫻井手心。

    “我想今天是告訴你們我是誰的日子了?!睓丫樕下冻隽送闯妮p松,“你倆可以看看這信?!?/p>

    新吾沒伸手,因為百祥是兄他是弟。百祥接過信,輕輕打開,先看信的落款,好像他有過預感似的,這是他留在日本沒回國的祖母米慧留的信。

    米慧留的其實是一封類似于身份證明的文件,信的對象很可能是任何地方的審核機構:她證明櫻井小川是櫻井守一同她的非婚生子。

    “這下一切都明了了?!睓丫壬c頭說,“我既是日本人,也是寧波人。中日交戰(zhàn),我絕不能躲到日本軍的堡壘里去,這就是一切。謝謝兩位喬君來看望我,我不能以你們長輩自居,我想讓你們知道的是我要去浦東,在廠子里同我的工人們在一起?!?/p>

    新吾的驚愕遠遠大于百祥的,他抬起了臉,久久看著房上木梁。百祥把信還給櫻井:“好的,我們有馬車,要不要同我們一起走呢?我們送你們到外灘的輪渡口去?!?/p>

    往浦東的輪渡沒那么擁擠,浦東是農(nóng)村和工廠區(qū),大部分人不會去這么近的地方躲避戰(zhàn)火。櫻井夫妻沒小孩,他倆互相攙扶著,并不避諱身上的和服。

    “再見,櫻井先生,你們保重?!卑傧楹托挛嶙6\。

    “再見,請多珍重,我已經(jīng)得到東京消息,日本本土往上海增兵了,戰(zhàn)爭規(guī)模一定會超過上一次,請一定保重?!睓丫烈?,“如果從此我們再不能見面,請兩位喬君記住我們。我們存在過,我們牽掛你們!”

    兄弟倆照著日本人的模樣向櫻井先生鞠下躬去,櫻井夫妻倆深深一躬到底,等喬家兄弟上了馬車揚長而去才抬起頭,雙雙向馬車離去的方向揮舞手臂。

    渡輪靠上了碼頭,這時,蘇州河北傳來零星槍聲,過橋的人群不安地騷動起來。

    遠綸巡視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所有的店,然后回到恒必祥見阿公喬端冕。老喬老板如今什么都不做主,就給兒子和兒媳婦當顧問當“店管家”。他已經(jīng)十分喜歡遠綸,遠綸同百祥真是天作之合,事實上兒媳婦當著這些禮服店的總管,且勝任有余。

    喬端冕是過來人,見過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時期,當然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的上海是他最刻骨銘心的。老喬老板安慰遠綸:“打仗就是老天給店家的休息日,你看去教堂的人每逢禮拜天就安息了,我們生意人從來不好好安息?,F(xiàn)在打仗,就照著天意不做生意,做些別的?!?/p>

    不做生意能做什么有意思的?遠綸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心里火急火燎。

    老喬老板親自給兒媳婦泡了杯龍井茶,遞給她:“國軍打日本,我們就悄悄幫軍隊?!?/p>

    他把五年前怎么給十九路軍傷兵送急救小包和水壺的事告訴遠綸,還把喬新甫和喬新成兩個七工師傅叫來,讓他們講五年前淞滬戰(zhàn)事給遠綸聽。

    遠綸的眼珠發(fā)亮,不過,她聽新甫說后來給日本傷兵也遞了急救小包,一揮手喊:“不給日本兵!這回我來指揮,只幫助國軍!”

    三個老頭都看著她苦笑。遠綸放下茶杯,說店里留在上海無事可做的人都要編成隊,如果打仗,就去租界邊上候著,能幫多少是多少,送吃送喝,給藥給衣服,要什么給什么。

    喬新成笑說士兵自然需要食水和醫(yī)藥,不過大部分情況下是缺彈藥,尤其來的若不是中央軍,是地方雜牌的話,更缺槍缺子彈,著急時候就是白送人命。

    遠綸沒回答喬新成,她歷來不隨口亂說。不過,她回家問了正在家里同百祥說話的新吾。新吾大大方方回答:“你要什么子彈?先搞清國軍用什么槍。別擔心,我自然有辦法搞到?!卑傧闆]插嘴,什么也沒說,像沒聽到她這話。

    八月十二日中午,遠綸從恒必祥出來,特意叫輛黃包車往江邊去,看見外白渡橋被蘇州河北潮水般的逃難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打聽,才曉得留在閘北還不肯走的人這日一早醒來都吃驚,街上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了大批身穿黃褐色軍服的中央軍士兵,個個精神飽滿,一副不怕死的神情,在街上修筑工事。

    再也沒人懷疑大戰(zhàn)在即,閘北居民一天內(nèi)逃空。遠綸坐在黃包車上看見難民苦惱,回到恒必祥就拜托喬新甫和喬新成給難民買食物,從手袋里掏出自己的私房錢。

    她直接去了法租界新吾家,約繁玲一起到收容難民的大世界去看有什么可以幫忙。

    十三號早上,所有上海人都像等來了雨那樣吐了口氣:蘇州河北邊傳來由稀到密的槍聲。槍聲不斷加強,然后炮聲隆隆。真的交火了!

    傳言說大批國軍戴著德制鋼盔占領了閘北大街小巷,同日本人開戰(zhàn)勇得很,日本人占不到上風。

    范里克斯不是個縮身在馬賽曲旋律里謹小慎微的租界法國人,他搖晃滿頭深褐色鬈發(fā),跑來工部局找百祥,告訴百祥他在理查飯店頂樓租下了朝南朝北房門面對面的兩個套間,準備在這兩個房間里觀戰(zhàn)。一邊窗戶對著閘北,另一邊俯瞰黃浦江。

    雖然這不是回力球賽,但不是更值得一看嗎?百祥可以來一起住下。當然,不瞞百祥,如果不嫌冒犯,說實話他在滬上法國人之間開了個賭盤,有很多可以賭!當然當然,希望中國人打贏,這是賠率很大的……

    百祥沒說什么,跟范里克斯你能說什么呢?他就是這樣一個存在,一個貌似成功的賭徒。

    百祥感謝了范里克斯,答應說合適時間會帶著兄弟去理查酒店。

    臨走,范里克斯聳聳肩:“喬,不得不告訴你一些令人反胃的消息,關于日本人的殘忍。我的手下今天上午去了外白渡橋,你知道,那里擠滿了難民。首先日本哨兵刺死了靠近他們的難民,有照片記錄這種暴行;此外,太可怕了,橋周圍發(fā)生了踩踏,一些老人和孩子被人流踩扁了……”

    百祥皺起了眉頭,喉結抽動,范里克斯說完他的話:“我說這些,是因為我恨不得給這些日本人扔一個炸彈?!?/p>

    開戰(zhàn)的第一天除了槍炮聲外并沒給租界帶來什么不適,晚上,百祥開車在南京路和霞飛路兜一圈,才順著靜安寺路回愚園路去。所有的舞廳和酒吧照常營業(yè),在炮聲里跑出來尋歡作樂的人仿佛更多,因為今天有充滿刺激性的好談資。百祥感到街上的風越刮越大,法國梧桐朝著西邊深深鞠躬下去,黃浦江面上刮來大風。正是盛夏,臺風襲來了!

    第二天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的八月十四日。

    新吾一早就離開了家,他輕聲叮囑繁玲一切小心,也要她特意提醒遠綸小心,靠近蘇州河不是不行,但要時刻看清情況,別輕易置身險境。新吾要去同百祥會合,去理查酒店。

    坐在黃包車上去恒必祥的時候,新吾聽見一種像大金龜子轟鳴的怪聲音,他驚訝地抬起頭,正看見六架編隊的單翼戰(zhàn)機從頭頂飛過,由南往北飛。機身上噴涂的青天白日標志清清楚楚躍入眼簾,黃包車夫歡呼起來。幾乎就在同時,新吾看見了飛機朝黃浦江方位投下成串的炸彈,傳來沉悶的聲音,好像炸在水里了。

    繁玲在新吾出門后還一直癡癡呆呆看著早餐桌邊的舟和帆。她有一種如此強烈的悲傷,她覺得最后人們選擇的總是同歸于盡的道路,而且義無反顧撲上去。自己今天隨遠綸去接濟軍人,萬一中了流彈,舟和帆就成了沒娘的苦孩子了……

    她穿上自己從北平帶來的素色舊旗袍,告別了婆婆。遠綸開來了她的小汽車,在樓下馬路邊等她。

    繁玲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汽車里裝滿各樣的東西,遠綸只給了一句解釋:“國軍可能需要的東西都在這里,我們只能等候他們靠近連接租界的橋,把東西遞給他們。兩個老喬師傅和我們同去?!?/p>

    遠綸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把車開得左沖右撞,像要趕時間。

    百祥早就站在恒必祥的大玻璃門邊,他穿得端端正正,像要去出席別人的婚禮。這套西服淡灰色里透出天藍,夏季的薄面料,英國料子,襯出他的清爽。

    上了轎車朝江邊開,到處是亂竄的行人,太激動了,他們喊著“炸中了,炸中了日本兵艦”。百祥咬著牙根,很快把車開到理查飯店門口,把車交給泊車的錫客人,和新吾跑進了門廳。

    敲開范里克斯的門,一房間的法國人正興高采烈,喝得臉紅,嘰嘰呱呱噴著法語,并不注意跑來的百祥和新吾。兄弟倆看看黃浦江面,并沒見什么特別,只是臺風更大了,吹得岸上燃起的一團火飛飛揚揚。范里克斯說:“中國空軍炸了兩回了,可惜,投彈不準,風太大。”

    才說著,滿房間法國人又歡呼起來,天上又飛來了青天白日符號的戰(zhàn)機,日本兵艦立刻高射炮齊放,打出朵朵小云彩。中國空軍飛機不能低飛,高高投下炸彈,炸得黃浦江白浪翻騰,有一枚似乎擊中了日本的線纜鋪設船沖繩丸號,另一枚落在江岸上,炸紅了一個小型油氣罐……

    遠綸和繁玲跟著老師傅喬新甫和喬新成走近由英國兵看守著的橋,橋?qū)Π妒撬男袀}庫。這里已站了很多市民,呆呆眺望日本炮彈雨點般打在閘北民房上。有人開始哭泣,他們肯定是這些房子的主人。英國兵沉靜而同情地看著上海人哭,他們同日本人并沒有什么真的交情。

    可惜事與愿違,遠綸和繁玲看了老半天,國軍遙遠的身影很穩(wěn)定很沉著,并沒有什么人離開防御工事朝蘇州河南岸跑。整整兩個小時過去,喬新甫和喬新成給了周圍市民一些急救包,讓他們守候著;勸了兩位少東家太太回去恒必祥休息吃午飯。

    遠綸看見臺風把閘北區(qū)的黑煙往西南邊吹,黑煙成團跑得比烏云快,這鬼天氣,中國空軍還飛來一撥接一撥,很鼓士氣。

    回店里吃了午飯,在沙發(fā)上坐著打個盹。遠綸沒什么白日夢,可繁玲卻夢見新吾抱著幾枚炸彈朝著日本船跑,他跳在水里,像要把炸彈去炸日本船的船底。繁玲的心跳得要沖出喉嚨,她看見了水里浮起奇怪的黑色大魚,她睜開了眼,兀自喘息……

    繁玲沒告訴遠綸自己的不舒服,下午快三點,兩個女人打扮打扮,出得店門,帶著幾個拿東西的店伙計,朝南邊不遠的大世界走來。大世界的老板心慈,讓蘇州河北過來的難民在這里歇腳,遠綸和繁玲送點食物去。

    百祥新吾同這些法國人一起在理查飯店吃的午餐,法國人在午餐臺上終于注意到了這兄弟倆,他們以溫存的問候開局,慢慢傾倒出他們冒犯人或不太冒犯人的一大堆問題,好像這兄弟倆能解答他們對亞洲民族的所有奇特疑問。

    “如果日本人占領了上海,你們會離開還是留下?”

    “中國人沒有合適的武器裝備,為什么還抵抗?”

    “如果是巴黎,我們法國人絕對不愿讓城市毀于戰(zhàn)火,我們會……投降。兩位怎么看?”

    “日本軍會占領公共租界,這是不容置疑的。可法租界不一樣,他們會保持尊重嗎?”

    “喬,你服務于工部局,英國大班們束手無策了吧?英國人!”

    新吾根本不聽這些外國人說些什么,百祥溫和地微笑,盡量保持禮貌,他只是反復強調(diào):“先生們,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了,先讓我們看看勝負吧!”

    吃過午飯,大部分法國人帶著醉意告辭了,朝著他們自己的生意跑回去。百祥新吾同范里克斯喝了咖啡,聽見外面呼嘯著臺風。今天還會有空軍轟炸么?不至于再飛來了吧?百祥想去看看北面中日地面軍隊的搏擊,幾個人就上了電梯,回客房來。

    站在朝北的大窗前,閘北和虹口戰(zhàn)場盡收眼底。兩軍午后打得不激烈,但可以俯瞰到雙方各自派出了小股偵察兵,在窄窄巷子里往前挺進,常常狹路相逢,互相射擊,都先后倒在地上。

    新吾的手指顫抖個不停,反映了他的心理。

    百祥對范里克斯說:“中日雙方目前都遵守著條約,沒人朝公共租界蘇州河南邊射擊。”

    范里克斯以法國人輕浮的語調(diào)笑說:“東邊刮來這么大的臺風,如果他們朝蘇州河南邊射擊,子彈也飛不到這里,會打到青浦去?!?/p>

    大家閑聊得有些瞌睡,換到對面房間看黃浦江面,正有些頭昏目眩,耳朵里聽到了異樣的聲音:啊,中國空軍又來了!

    范里克斯打開窗戶,一股勁風當面撲來,大家湊在窗臺上看。日本人的“出云號”旗艦就停泊在日本領事館邊上,近在眼前。范里克斯突然驚呼一聲:“炸出云號?別讓臺風把炸彈吹到我們頭上來啊!”

    日本兵艦再次高炮齊射,只見一架青天白日飛機機翼讓了一讓,掉下兩顆大炸彈來。

    范里克斯嗥叫起來,百祥眸子里閃出害怕的灰色光,他推了一把新吾,新吾倒在床上,他自己往地毯上撲下去……

    沒有爆炸聲,炸彈肯定飛過了理查飯店。爆炸聲從附近傳來,巨大而沉悶,震動了飯店的樓板。百祥想:工部局慘了,挨炸的是外灘!

    他們這幾個立刻從床上和地板上跳起來,奔出房間,從樓梯跑下去。大堂里的英國門童激動地對他們喊叫:“華懋飯店被炸了!”

    跑過橋和馬路,他們沖到華懋飯店門口,現(xiàn)場慘不忍睹,到處是殘損的人體……華懋飯店對街的匯中飯店也挨了轟炸,門廳里倒下許多尸體……

    遠綸同繁玲聽見了巨大的爆炸聲,她倆剛剛把食物分發(fā)到難民中的老人和孩子手里,于是匆匆走近大世界三樓窗戶朝北邊望。遠綸眼尖,看見天空中兩架飛機正在降低高度,有一種不祥的姿勢。然后眼里冒出兩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朝著面前掉下來。

    遠綸拉起繁玲朝里面跑,還跑著呢,巨大的震動差點把人掀翻在地。繁玲面色發(fā)白,勉強扶住遠綸站立,摸著胸口喘氣。

    好一會兒她倆大著膽子跑回三樓窗口朝外望,愛德華七世大街和敏體尼蔭路上冒著黑煙,路面全是流血的人。

    遠綸看見了店里跟來的伙計們,她朝他們招手,伙計趕來護著兩位少奶奶下樓。她倆平生第一次看見那噩夢般的場景,到處是殘損的人體和殷紅血漿……繁玲喉頭一甜,嘔吐起來。遠綸閉上眼,鼻子里全是鮮血的腥氣……

    衛(wèi)惕南爵士召工部局警務處處長、巡捕房刑事偵查處主管及高級顧問喬百祥舉行非正式會議,緊急評估中日交戰(zhàn)期間公共租界的治安及危機干預狀況。

    警務處處長報告說中國軍隊比較老實,迄今對租界保持尊重,未有槍擊或炮擊租界的行為;但很可能中國軍隊將因此付出可觀代價,因為日本軍的堡壘虹口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將得益于此,變得更易守難攻。恐怕中方會貽誤戰(zhàn)機,日軍運送援兵的軍艦已在海上。

    刑事偵查處主管報告說,日本浪人們在租界和租界外到處行兇,身上有槍有刀,隨意殺害中國平民……

    百祥緘口無言。

    爵士指出蘇州河以北事實上已經(jīng)成為交戰(zhàn)區(qū),其屬于公共租界的部分暫時脫離了工部局管轄,但巡捕房有責任確保蘇州河以南的治安。出于人道同時保持中立,如遇中日雙方傷兵要求援助,可在解除其武裝的前提下準許進入蘇州河南租界,及時送醫(yī)并各自通知日本領事館和華界上海市政府。

    等警務處處長和巡捕房刑偵主管先行告辭,爵士留下喬百祥,毫不掩飾問他是否有渠道能聯(lián)絡到駐扎浦東的中國軍右翼軍總司令張發(fā)奎。

    “日本人欺人太甚,不但在公共租界使用重炮裝甲車,毀掉民房和工商建筑,還從黃浦江岸的軍艦上炮擊,造成太多平民死傷。我看,我們可以秘密地幫張司令一次?!本羰繋е榫w,強調(diào)事后工部局不會認賬。

    張發(fā)奎的炮兵能力太差,天天從浦東炮擊日本軍艦,從沒打中過。爵士告訴百祥,可以讓海關大樓里的英國人藏匿一個中方炮兵觀察員,同時張司令設法鋪設通過黃浦江底的專用電話聯(lián)絡線,觀察員就能通過肉眼觀察,隨時報告出云艦的移動,讓張司令把炮打準。

    百祥點點頭,站起來說:“我這就去辦?!?/p>

    范里克斯找來了杜先生,可百祥竟然在范里克斯家同杜先生商量事情而不讓范里克斯旁聽。法國人聳聳肩走開了,杜先生回答百祥“事情包在我身上”。

    日本旗艦號稱有神靈看護,中國空軍老炸不到它,還闖了“黑色星期六”大禍,本來它肆無忌憚??吭谌毡绢I事館外方碼頭參戰(zhàn),沒想到黑燈瞎火的夜里卻連續(xù)莫名其妙挨了浦東的炮擊,疑神疑鬼之下終于駛離岸邊,游弋到遠處江面去了。

    百祥帶著新吾、遠綸和繁玲悄悄在法租界請杜先生吃了一頓晚飯。遠綸先當面謝了當初杜先生送的結婚禮物,同時和繁玲一起拿出兩袋子美元現(xiàn)鈔。

    “杜先生,我們女人家的一點私房錢,想給打仗的士兵送點吃的和治傷的藥,想來想去,只有杜先生能辦到,拜托拜托!”遠綸口齒伶俐。

    杜先生沒推辭,當場打開錢袋看看:“代軍人感謝兩位阿妹,一定去辦。我的人馬其實跟國軍一起在打仗!”

    上海人聽慣了槍炮聲和壞消息,心也一天天沉下去。日本兵艦在杭州灣登陸直撲松江之后,一切鏖戰(zhàn)的激情都暗沉了。中國軍隊傷亡慘重,開始撤退。

    不過,蘇州河對岸的四行倉庫像演一幕大戲般升起了青天白日旗,據(jù)說八十八師留下一個孤軍營要跟日本人戰(zhàn)到死!

    遠綸和繁玲天天跑去蘇州河南岸看四行倉庫的戰(zhàn)事,繁玲比遠綸冷靜些,她悄悄在留意新吾,覺得他安靜得有些不正常。

    杜先生讓人來遞信,說喬家勞軍的錢已變成了美國牛肉罐頭,送進了四行倉庫。

    數(shù)日之后,孤軍營幸存的士兵和長官都撤到了公共租界蘇州河南岸,接受英國人的監(jiān)護。淞滬會戰(zhàn)的硝煙彌散了,這場絞肉大戰(zhàn)在各國大班和上海人眼皮底下斷送了無數(shù)年輕士兵的生命。

    日本人是不懂得低調(diào)的,他們困在某種自我主導的公開表演之中無法自拔。百祥氣憤憤告訴大家日本軍要在公共租界蘇州河南的外灘舉行勝戰(zhàn)儀式,完全無視工部局的權威。而且,工部局也只好退讓了。

    為遠綸繁玲采辦一些放在急救包和食物一起送給對岸國軍的子彈時,新吾其實還悄悄得到了一箱十二枚德制手榴彈。他買下這些手榴彈,并不確知為什么,也許為防身。不過,新吾現(xiàn)在有了新想法。

    繁玲同他一起從西安回來時也許看出了他的心緒,她試圖安撫過他,告訴他凡事多一分耐心,不要急著在心里求結論。

    回上海過了一陣子,新吾覺得心里的結論已很顯然,只是沒對人說。

    繁玲似乎已有能力感知他內(nèi)心,她又一次對他明言:你那些老同學今非昔比,他們經(jīng)歷的你沒經(jīng)歷過,若他們沒給你熱烈的回應,你不必失望。

    這些都很正常。

    新吾也知道。

    他們經(jīng)歷了生與死,不是從前的他們。何況自己在西安,同繁玲一起代表誰,他們都知道,怎能貿(mào)貿(mào)然接納并信任自己?

    但是,失望,同樣無法拒絕。失望,越來越大,越深。

    可繁玲是親的,孩子們是親的,世上有需要自己照顧的人,不能做魯莽事呼應心里豪情而連累他們。

    道理他全知道,他也想約束自己。不過,他還是不由自主在做一件事,并不確定自己能收攝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

    新吾完全孤立地行動,他在華懋飯店六樓開了一間房,這間房面朝黃浦江,有兩扇可打開通風的窗戶,窗戶之下就是江邊大道。

    如果日本軍闖入外灘慶賀他們軍事上的勝利,必定要列隊經(jīng)過他窗下。

    是的,他開房間時帶著行李,行李就是那十二枚德制手榴彈。

    自從兩軍交火,上海租界里幾乎所有的制衣店都失去了顧客,門可羅雀。

    中國軍隊撤退后,孤軍營還在四行倉庫進行最后抵抗時,竟有幾個日本人巴巴地從蘇州河北邊的“小東京”跑來恒必祥總店,態(tài)度雖不像從前那樣謙恭,但還是很有禮貌,求問能不能訂制一批和服,男式女式都有,數(shù)量整整數(shù)百套。

    老喬老板有點吃驚,先請客人上樓,奉茶,再問緣由。

    幾個日本人說就是大家一起制作新衣,如此而已。

    喬端冕是什么人?在日本出生長大的寧波人。老喬老板笑笑,搖頭拒絕了這單大生意。若不能老老實實說出緣由,這種生意寧波人不會稀里糊涂地做。

    日本人發(fā)急了,表示可以全款付清再量體裁衣。只因打仗,日本裁縫們跟著吳服店老板回了九州,所以才來麻煩恒必祥?;椂Y服店不是恒必祥的子公司么?請幫個忙吧!

    老喬老板問制作的和服是什么樣體制,用什么面料。

    日本人的回答干巴巴,而且令人費解:顧客提供紅豆丸紋的白棉布,男女同料,就做最簡單的樣式。

    “穿不了多少次,不用特別費心,拜托了?!彼麄兙瞎鐑x。

    遠綸傍晚到店里坐,聽阿公老頭講日本人做和服的要求,沒聽完就搖手:“不做。我決定把和服店關了,省得人家今后罵我們是漢奸。”

    喬端冕微笑,說這批和服確實做不得,日本人這么著急要,款式又如此輕省,特別蹊蹺。

    可不接生意最好有個合適借口,得罪剛結束的戰(zhàn)爭中的勝利方不能體現(xiàn)生意人的明智。遠綸,你能說出什么理由不接單?

    遠綸啐了一口:“要什么理由?做和服的師傅們本住在閘北和虹口,現(xiàn)在家被轟掉了,還希望他們好好做衣服?”

    喬端冕笑笑:“理由是硬理由,只不能這么直著說。如今,得罪日本人不聰明,我們嘆苦經(jīng)為好,就說沒有人手接單。”

    一老一女,商量好,安排回復了客人,以為事情就這么過去了。雖是一筆錢沒賺到,但有些錢實在賺不得的。

    忽然又來了個不速之客,這天老喬老板不在,正巧百祥在店。客人是日本綜合新聞社上海支局長松崗太郎,這人從前在恒必祥做過西服,還搞過給喬家惹麻煩的報道。

    松崗太郎不是來做禮服,是給人當說客,希望恒必祥接下那筆和服訂單,而且趕著時間要衣服。

    松崗太郎以他一貫的和藹語氣連連致歉:“作為反戰(zhàn)的日本人,我深深為淞滬戰(zhàn)爭遺憾。這批和服是在滬日本人為日本軍長官設宴所用。如今一下子找不到裁縫師傅,喬家的鋪子在日本有名氣有淵源,所以大家托我來打招呼?!?/p>

    “哦,慶祝大會用衣?豆紋如紅日,慶祝在上海戰(zhàn)勝?”喬百祥沒表情地問。

    松崗太郎顯得更加和藹親近了:“不是慶祝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可惡的。在滬日本人是想通過招待駐軍長官建立言路,以后能為上海的和平順利進言?!?/p>

    松崗很流利說完,看上去一團和氣,一番好意。

    百祥沉吟不語,但臉上掛著微笑:“太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提醒一下,你很久前在我手里做過兩套西服,早就提貨了,不過沒付款,我想你大概忘記了?”

    “哦?是嗎?!”松崗跳了起來,“還有這樣的事情?難道我忘記了?”

    喊來樓下記賬先生,翻出很久前的賬目。松崗先生很狼狽地掏出錢包付了錢,然后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忘了自己來這店里干什么。

    百祥倒上茶水,回答松崗說:“和服的生意是有利潤的,哪個店都愿意接。不過本店有個克服不了的困難,制作和服的師傅們?nèi)与y去了。我剛到蘇州河北邊看過一看,我們的花織和服專門店已炸成了廢墟,恐怕今后再也不會做和服生意了。太郎,請你多多體諒了!”

    早上出門時新吾緊緊抱了抱繁玲,他深情看著兩個小孩。他想笑一笑,可沒能咧開嘴。繁玲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新吾搖搖頭。

    有些事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多想,就像云播送雨的時候不會纏綿,閃電總搶在雷聲之前。

    新吾打聽到了日本軍的慶祝行軍時間,他需要做的就是趕到華懋飯店自己訂的房間去。他從前托付過百祥照顧老人和他的家人,百祥是不用重復再叮囑的人。

    為了不連累他們,新吾早想好了,他訂房間用的是假名,他準備把最后三顆手榴彈綁在胸口留給自己,日本人一定看不出尸體是什么人……他給繁玲留了信說自己今天趕去香港了,有個人事后會去當面告訴百祥發(fā)生了什么,百祥將會遮掩住事實。

    等了很多年,這一刻終于要來了。

    他打開華懋客房的門,關上,俯身看看床底下自己的行李箱。

    時間還沒到,新吾站到窗前,朝東邊放眼望去:陽光已照在黃浦江上,日本人的兵艦停靠在外灘岸邊,工程艦艇正打撈數(shù)十日前國軍鑿沉了來攔阻敵軍艦艇的舊船,浦東江岸上飄搖著刺眼的太陽旗。冬天凜冽的江風把這些旗幟吹得鼓凸,像是兇惡人的眼目。

    新吾已得著了南京淪陷的消息,老孔的屬下驚恐地描繪日本軍在南京的暴行。

    新吾忽然想起了北平,想起了自己走在大街上喊著反日口號的那個五月四日。自己又偷生這么些年,今天可以了結渾身的臟污和心底的羞愧了!

    從外白渡橋北邊傳來了軍鼓的敲擊聲,一面紅白的日軍軍旗撐得高高,侵略軍們邁著得意洋洋的步伐,以不可冒犯的威嚴向南行軍??冈谲娛總兗珙^的步槍上著明晃晃的刺刀,嚇得路人急急避讓,有的可說是抱頭鼠竄了……

    新吾深吸一口氣,不再思想,他關閉了思想的路程。

    新吾推開窗,讓冰涼的風吹在自己額頭和臉頰上,他掏出第一顆手榴彈,把引弦繞在手指上:不需要用力投,只要輕輕拋出去,劃一條弧線,就會在日本人的隊列里炸開。要緊的是速度,他假想著練過一回又一回,就像把西瓜一只只連接著扔下去,不能卡住,不能暫停,連續(xù)九根優(yōu)美的圓弧線……之后,也不要停,停了就會生變化,要抱住最后的三枚。新吾,你勇敢些,把三根引弦同時拉開!

    他看見日軍走到了華懋門前,他估量了隊列的長度,等待這隊列的中段來到眼前。

    老同學們得到這消息之后,就明白他是真心實意的。他不責怪老同學們,時間會證明一切!

    他慢慢拉緊了手榴彈的引弦,他想,拉開后等它一秒,就拋下去。

    他正要閉眼用力,忽看見了奇怪的景象:樓下南京路上飛快跑過來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中國男人,他發(fā)了瘋一樣朝江堤上撲去,好像日本軍的隊列根本不存在。

    日本人叫嚷和拉槍栓的聲音脆豆般嵌在寒風里。新吾目瞪口呆,只見這人撲在兩個日本兵身上,一股刺眼的亮光,然后才傳出轟然一聲爆炸!

    新吾的手指僵住了,他渾身篩糠,倒在床上。

    日本人朝天鳴槍,四散躲遠了,亂成一團,軍威不存。新吾放開手榴彈,覺得那人就是自己。是自己沖入了日本軍,拉響了炸彈!可是,此刻他還活著,沒人會知道原本還有九枚手榴彈會從天而降……

    十一

    遠綸始終沒懷孕,她并不焦急,也不羞恥,她覺得那并不是現(xiàn)在該做的事。

    從前只是聽百祥引述老買辦王小虬的話,現(xiàn)在她親眼目睹且身在其中:上海灘是瘋狂的,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個固體的金錢旋渦。

    明明日本軍隊占領了一大片廣闊的中國領土,上海租界卻根本沒有淪陷城市的模樣:

    不過才進入淞滬會戰(zhàn)之后的一九三八年,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繁榮就像枯槁的還魂草在雨水里重新舒展開!何止重新舒展,不知來源的各種金錢像決堤的濁水涌入被所有人視為安全寶地的租界。若不能順利投入工商業(yè),搭上又一輪“戰(zhàn)后(無所謂戰(zhàn)爭贏家是誰)”不可遏制的經(jīng)濟騰飛,就以最快速度投入上海的證券交易所,通過股票和債券分一杯羹。

    南京路和霞飛路分別是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門面,新店新鋪子如雨后草地上的蘑菇般爭先恐后冒出來,平添一股紙醉金迷的氣息……

    姚家也許因了繁玲在她堂伯堂伯母之前竭力的回護,其他大行和地方小行紛紛被強制官辦,姚家的銀行控股權至今還在二叔手里。

    二叔悄悄和老喬老板商量,他不相信自己能永遠躲過強制官辦,所以他的意思,寧愿在新的經(jīng)濟浪潮里再搏一記,同恒必祥合作再開一批女時裝店、新式鞋帽店和男女飾物店,同時,姚二叔同意參與投資擴大恒必祥在上海的西服裁剪學堂,改辦成收費輔導學校,同時開辦旗袍裁剪學堂和時裝裁剪學堂,公開招聘中外學生。

    遠綸更忙了,她勝任有余,是喬姚兩家事業(yè)的執(zhí)行長?,F(xiàn)在,各家店鋪又開始盈利了,利潤逐月上升。

    對恒必祥而言,停接日本人生意,雖從不放在臺面上說,有關聯(lián)的人全心知肚明。所有的店都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不接日本顧客生意,租界的英國大班們和法國老板們暗中支持恒必祥的姿態(tài),他們對日本的腹誹從沒有減弱過。

    日本商人迅速回到了上海灘,重建他們自己的貿(mào)易網(wǎng)絡,趕上上海灘新的淘金時代。

    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百祥遠綸和新吾繁玲幾乎沒離開過上海。喬家這一代,正好是他們四個,把恒必祥的生意做到了頂點,錢嘩嘩流進,像小河匯成激流。百祥聽見工部局的大班們都在說:快一點,努力賺,可能是最后一波了!

    所謂“盛極而衰”也許就是這種況味,喬家和姚家都來不及問滿街高檔服裝店是不是太多,只曉得顧客盈門,總來不及交貨,奉化帶出來的徒弟們現(xiàn)在都成了大師傅,學堂的學生不停被叫到店里工場間幫辦??瓷先フ媸屈S金時代啊,上海灘租界地男男女女趕制漂亮衣服夜夜笙歌,而這個國家卻在流血流膿,國軍在一個個城市抵抗,消耗年輕軍人寶貴的生命,其他城市都沒上海灘的命,在戰(zhàn)火中戰(zhàn)栗和毀傷……

    日本軍駐扎在租界周圍,甚至在公共租界蘇州河北邊。那些鼓脹的單眼皮的日本眼睛陰森森地打量著英國人和法國人最后保有著的、肥得流油的土地和城區(qū)……

    明眼人如衛(wèi)惕南爵士是不會迷失本性的,他和妻子在府邸舉行夜宴,他對應邀而來的百祥說:“大英帝國在揚子江入海口已經(jīng)營快一百年了,我的家族和你們喬家一樣,在一百年里得到了揚子江的滋潤。中國人說‘風水輪流轉’,如果真要轉,我已經(jīng)有了準備?!?/p>

    百祥依舊瀟灑地點頭,特意展示自己的倫敦口音(盡管沒去過倫敦):“爵士,我生在公共租界,我不懂租界之外的生活?!?/p>

    爵士夫人沉穩(wěn)地把手按在百祥手背上:“喬,別擔心,如果我們回英國,你可以跟著我們一起?!?/p>

    是的,如果百祥決定和爵士同進退,那么喬家還剩下新吾。

    新吾自從把一箱十二顆手榴彈埋到大樹下,心就寧定了。沒什么還能吹拂他心里的柳枝,現(xiàn)在這些曾經(jīng)癢癢得不行的柳枝全部凝固,成了鐘乳石。

    最了解他變化的是繁玲,經(jīng)過一兩年連續(xù)的觀察,繁玲欣喜了,新吾成了一個靠譜的男人。他安靜地在堂伯喬秘書那兒幫辦,賺錢回家;也兼顧著恒必祥名下二三十家店的各樣采購,條分縷析,井然有序,得到大家的稱贊。百祥直截了當?shù)卣f新吾省下的錢不少于店里賺到的錢,這是他對阿弟的大褒揚。新吾甚至晚上到裁剪學堂講授采購與生意的關竅。

    雙胞胎舟和帆一點點長大,他們不但愛母親,也喜歡跟著伯母遠綸,遠綸無論什么昂貴的東西都敢買給他們。

    一九四一年寒冷的十二月來臨了,月初的一天,日本飛機如成群蒼蠅飛臨夏威夷,這些日本軍人是去自殺的,他們駕機沖入美國軍艦的煙囪,發(fā)動了太平洋戰(zhàn)爭。幾小時之后,有備而來的日軍跨過上海蘇州河上的橋梁,進入英國人管制的公共租界范圍。他們首先來到上??倳钫谏虾?倳锏挠蟀鄠冸x開。上海灘可恥地落入了日本人之手,英國人如果不馬上坐船離開,等待他們的將是集中營的未來。

    恒必祥如同一雙剛剛放進冷水里的熱手,什么也沒感覺到。生意照常。

    日本軍人沒進駐工部局,但工部局實際上由日本董事掌控了。日本董事們召見過工部局現(xiàn)顧問喬百祥,既不刁難也并不和氣地問他一些曾經(jīng)經(jīng)辦的事務,想得到管理這個模范租界的秘辛。

    百祥沒理由不告訴他們經(jīng)驗,管理經(jīng)驗是公共財富,造福市民,屬于共同管理這個城市的所有專業(yè)人士,無論城市落在誰手里。

    日本董事滿意百祥的合作態(tài)度。暫時賦閑在家的衛(wèi)惕南爵士也贊同百祥的態(tài)度,爵士說兒子從倫敦來信,將安排英國軍艦接父母回國?,F(xiàn)在比較困難的是如何處理家族在上海的房產(chǎn),若不能及時處理,也許要請托百祥代管一陣子。百祥說假使爵士覺得合適,他問問法租界的朋友。日本人對法租界仍舊束手無策。

    遠綸坐著由司機駕駛的汽車從愚園路家里去恒必祥,在靜安寺路上被日本兵攔下,核對她的身份證件并要她下車,然后日兵搜查過汽車才予以放行。繁玲從法租界步行進公共租界,在公共租界一側有日軍哨兵。哨兵并沒有動粗,但要求所有中國人向他們身邊飄揚的太陽旗鞠躬。繁玲不愿鞠躬,只好轉身回了家。她只能看管著法租界里的呢絨綢布店,暫時沒法來恒必祥。

    恒必祥的生意只是混沌了一兩個星期,忽然又特別熱鬧起來:來了一批城市新貴,他們需要象征榮耀和權力的新正裝打扮門面。這些人是中國人,是決心同占領軍合作的中國人。他們需要做全套的行頭,并且在恒必祥店里訂制禮帽和皮鞋,將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在昂貴的料子里頭。一位這樣的人物建議接待他們的百祥:“喬老板,你們?yōu)槭裁床婚_一家配套的眼鏡店呢?我們需要盲公鏡,就是西洋人那種墨鏡,每個人都要?!?/p>

    百祥四平八穩(wěn)回答:“我明白。不過認識你的人還知道是你?!?/p>

    “只不過一陣子罷了,等到我自己心里踏實下來。”那人實在回答,并不想掩飾自己。

    然后有一天他們帶來了他們的頭腦汪先生和陳先生,這兩位也要做西服,不是英式西服,是日式西服。汪先生說恒必祥有日本淵源,衣服肯定做得比較正宗。

    老喬老板不讓百祥和新吾到店里,他出面接待汪和陳。喬端冕同汪一起回憶了各自待過的日本,那久遠的老時光。喬端冕說放心吧,衣服一定做得你滿意,但是,能不能不把恒必祥的商標縫上去,沒商標的新西服你能接受嗎?汪愣了愣,同身邊的陳對視一眼,一字一句回答老喬老板:“老人家,難為你了,怎么都行。”

    仿佛要羞恥所有上海人,上海證券交易所的股票交易忽然又一次旺火起來,這次充滿了賭場的喧囂氣息,股票價格大起大落,有人發(fā)財有人落難,好像飛機在上海天幕上忽上忽下,飛得人的心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有一隊身穿便衣的日本人找來恒必祥,詢問從前恒必祥拒絕和服訂單的事情。這些日本人態(tài)度嚴厲,對喬百祥說那是不可接受的敵對行為,除非恒必祥在所有店鋪懸掛歡迎日本顧客的廣告牌,否則就限時關閉所有門店。

    范里克斯當著喬百祥和杜先生的面嘲笑日本人說大話。關掉恒必祥所有店?法租界的店鋪他們就鞭長莫及,恒必祥可以轉移到法租界繼續(xù)經(jīng)營。

    杜先生抱歉說幫不上忙,公共租界過去不曾容許他發(fā)展勢力。不過,如果衛(wèi)惕南爵士出價公道,爵士府邸他愿意吃下來,就算幫爵士一個小忙。

    衛(wèi)惕南爵士馬上答應了這個交易,爵士夫人請百祥挽著她手臂到園子里散步,對他講:“喬,你可以帶上太太跟我們?nèi)ビ?。我們會幫你安頓下來,你可以照樣一邊經(jīng)營店鋪一邊替爵士辦事。不要對日本人有僥幸心理,工部局那些日本董事處心積慮一步步,大家看得很清楚?!?/p>

    遠綸聽百祥轉達爵士夫人的話,出乎百祥意料,她斬釘截鐵地回答說:“我們走!”

    說完這三個字,她立刻像個陀螺旋轉起來,處理家里的財務,準備遠行的行李。

    遠綸的車現(xiàn)在掛上了工部局車牌,她跑來法租界找繁玲:“跟我們一起上英國兵艦吧!你堂伯堂伯母都拋開了上海,你還猶豫什么?為了孩子們?!?/p>

    繁玲怔了半天,眼里慢慢溢滿了淚水:“新吾要留下來,他要留下來同日本人打交道。他不走,我也不走?!?/p>

    繁玲不能告訴遠綸新吾苦苦等待的老同學們終于派人找上門來了,他們明確告訴新吾他的時間到了,在等待了漫長年月之后,他將體現(xiàn)他難得的價值。

    老同學們要他在上海淪陷區(qū)發(fā)揮作用,不但要繼續(xù)了解老孔那邊的情況,也要收集關于日本人的準確情報……

    繁玲并不喜歡新吾那些老同學,但她曉得這是新吾歷來的心病,新吾的心病正在被治愈。繁玲抓住遠綸的手,怯生生地問:“遠綸,你們能不能帶上舟和帆?”

    誰也沒刻意動用關系來保恒必祥。不接日本人的和服生意,這是當時的決定,喬家男女沒一個后悔的。如果日本人為了這事要報復,喬家也沒有辦法。店關了,大家就先回奉化,再想別的辦法過日子。

    不過,天意沒讓惡意得逞。櫻井小川聽新吾說起關店的事,立刻到日軍司令部跑動解釋,愿意以自己的廠產(chǎn)保下恒必祥。不過,他這表態(tài)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日軍司令部里的一個新晉上尉,他是一九三二年上海戰(zhàn)爭的參戰(zhàn)者,他說他認識恒必祥的老喬老板。老喬老板能說日語,在一九三二年戰(zhàn)爭中救助過日本傷兵,他是目擊者和當事人。

    于是,日本人撤銷了對恒必祥的懲罰性措施。

    老喬老板沒告老還鄉(xiāng),他慢聲細氣對相熟的人說恒必祥是上海灘的老牌子,不能隨便放棄。他還對眼前的情況表示相對的滿意:

    兒子兒媳婦帶著他們的兩個侄子去了倫敦,在倫敦開設了恒必祥英倫店。

    留在上海的侄子和侄媳婦幫他一起經(jīng)營上海的生意,即便物價不斷地上漲,上海經(jīng)濟進入幾乎失控的軌道,但生意還勉強能維持,有一定利潤,看著像是有希望渡過難關。

    自從美國人對日本宣戰(zhàn),大勢早就定了,需要的只是時間和耐心。老喬老板見過大世面,他有的是耐心。

    侄子告訴了他櫻井小川的身世,老喬老板想念早已過世的母親,那難以解說的孽緣,幾乎是中日之間歷史的縮影。

    繁玲成了老喬老板的好幫手,她一心一意輔佐恒必祥的生意,她依舊喜歡旗袍,等待著穿上旗袍慶祝勝利的一天,到那時候,她想她就能見到自己長大成人的雙胞胎兒子……

    其實,他們意識不到,時間離一九四五年九月已經(jīng)很近很近了!

    責任編輯: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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